第78章

湖面上的风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邹飏喊完之后就不太张得开嘴了。

不过看樊均的状态似乎还行,甚至还站在船头把胳膊张开吹了会儿风,让邹飏有一瞬间怀疑他俩在不在同一个空间里。

“我给你……拍,个照。”他哆嗦着从兜里掏出手机,往后退了几步。

樊均背对着他,看着前方,镜头里看不出风有多大,阳光往船头和湖面一铺,有一种融入山水的感觉,甚至能看出几分暖意来。

邹飏哆里哆嗦地随便拍了几张:“转过来。”

樊均没理他。

“樊均!转过来!”邹飏提高声音。

樊均还是没理他。

行吧,本来船的动静就大,他还在樊均下风,他只能全身僵硬地又走到樊均身后,拍了拍他。

“嗯?”樊均迅速转过了身。

看到他的时候愣了愣,然后就一把搂住了他,手兜着他后脑勺把他脸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干嘛?樊总。”邹飏愣了,后头就是驾驶室,船长站那儿看着呢。

“回舱里吧。”樊均一边说一边就推着他往回走。

“我给你拍照片呢,”邹飏说,“我是让你转过来!”

“你脸都紫了,”樊均说,“不拍了。”

“过去站好,”邹飏推了推他,“回舱里坐着不是白挨冻了么!”

樊均只得松开他,退回了船头。

“靠着那个杆儿。”邹飏说。

樊均面对着他,他说话就能轻松很多。

“侧一下,”他指……挥着,“看右边,好,再抬头……”

樊均配合得很好,毕竟是个平时随便穿身衣服还讲究个搭配的人,邹飏很快就按出了十几张。

“过来。”邹飏转身举起相机,在樊均往他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按下了连拍,最后一张定格在樊均把脸凑到他脸旁边。

“好了。”邹飏把手机往兜里一塞,跑进了舱里,冻得他都快没知觉了。

回头的时候发现樊均正弯腰捡起船板上的手机。

“哎?”他摸了摸自己的兜,手机果然没在里头。

“你从小到大,没少丢东西吧。”樊均把手机递给他。

“太冷了,脑袋都冻疼了,”邹飏往椅子上一靠,点开手机看着,“你不冷吗?”

“还行,”樊均说,“我……不是太怕冷。”

“你……”邹飏看了他一眼,想问为什么,但樊均的语气里能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天生不怕冷,他没再问下去。

不过他大概是真的天生怕冷,本来想着按老板说的,转一圈儿再去湖心岛上看看,最后还是决定待在舱里不出去了。

隔着玻璃绕了半圈儿湖,他们回到了码头。

这湖很大,绕半圈儿也花了不少时间,早上吃的那点儿东西已经消耗殆尽,他俩就近在码头附近随便吃了两份盖饭。

红烧肉盖饭,非常好吃,一粒米都剩不下的那种好吃。

出来的时候邹飏才发现店门口挂着一堆奖牌。

樊均拿出手机拍了张店面的照片:“旅途中的惊喜之二。”

“之一是什么?”邹飏问。

“人家拍的那个照片。”樊均笑笑。

旅途中的惊喜之一,他俩开着车往回走的路上,都过了四点了,刘文瑞才总算把照片发了过来。

【瑞思拜】你俩务必哭着谢我

【瑞思拜】帮你俩要来了人生照片

【邹yang】哭.jpg

一共三张。

摄影师妹子还已经帮着修过了。

点开照片的时候邹飏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操,靠边儿停车。”

樊均把车停在了路边,凑了过来。

摄影师拍的这个角度就是邹飏想要的。

漫天的红色晚霞,湖面尽头的落日,泛着金光的湖水,空旷的公路,有些荒凉的冬景。

一辆车,两个人。

三张照片都是这个角度。

一张是他俩背对着镜头看着湖面,一张是邹飏站在车斗里,樊均站在路边仰头看着他。

还有一张是拉近了焦距,只有他俩的上半身,并排站着,在落日余辉里转头对视。

莫名让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拍得真好啊。”邹飏说,“回去要弄个相框挂起来。”

“嗯。”樊均看着屏幕,左手伸过来想把照片再放大了看看。

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邹飏没说话,把照片放大了。

樊均的左手在抖。

“一会儿发给我。”樊均说。

“嗯,”邹飏点点头,把照片先保存好了,在樊均准备挂档继续出发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我开。”

樊均手上的动作停了,看了他一眼。

“我开,你帮我看着点儿,累了再换你。”邹飏下了车,绕过车头拉开了驾驶室的门,“下来。”

樊均犹豫了两秒,下了车,坐到了副驾上。

“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话不只是一句情话,”邹飏系好安全带,看着前面的路,“那是我想要的东西。”

樊均偏过头看着他。

“我想要那种……”邹飏说,“被人需要,被人黏着……的感觉,懂吗?”

“嗯。”樊均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

“如果我感觉不到你需要我,”邹飏说,“我会很孤独。”

“……知道了。”樊均低声说。

邹飏没再说话,还是盯着前面的路,过了一会儿才挂了档,把车开了出去。

邹飏开车有一点不太方便的地方,就是他俩没法聊天儿。

他毕竟是个新手,这才是第二次开车,樊均在旁边拆个饼干包装袋,他都感觉注意力被分散了。

车开到高速口的时候,他犹豫着要不要换回樊均,不知道他手现在好些了没。

“大灯打开,”樊均说,“天黑了。”

“哦,”邹飏看了一眼,“在哪儿开?”

樊均倾过身体,伸手把大灯打开了:“一会儿中间那个休息站吃饭,吃完换我吧,新手别开夜车。”

“行。”邹飏点头。

回到商贸城停车场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了。

何川提前带了一帮人拉着两个平车在停车场等着了,有他几个朋友,还有两个客户,都是在等着新带回来这些货的。

“怎么样,”何川看着邹飏,“这趟好玩吗?”

“挺有意思。”邹飏笑笑。

“去乡下收东西更好玩,下回碰上了,你再跟着去玩一次,”何川说,“省得我跑了。”

“挺会盘算啊何总。”樊均帮着把货搬到平车上,转头说了一句。

“你这人,”何川笑着,“我给钱。”

“他贵。”樊均说。

“行行行,”何川说,“我自己去!”

一帮人拖着货往回走了,樊均和邹飏站在车边没动。

“干嘛不让我去?”邹飏问。

“太辛苦了,”樊均说,“位置都偏,基本只能住村里,也没什么风景,碰上有好玩的地方再带你。”

邹飏啧了一声。

“去店里……坐坐吗?”樊均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一帮人。

“算了,人太多了,这连挑货带喝茶吃宵夜的,没个两三点完不了,”邹飏说,“我回家收拾一下。”

“嗯。”樊均点点头。

“再过两天我们开学了,李知越他们已经回宿舍了,明天我得去趟学校,他们提前回来了,我一直也没理他们……”邹飏说着又停了停,“听着烦吗?”

“不烦,我喜欢听。”樊均说。

“下周考教资,”邹飏打了个呵欠,“这几天估计就都有点儿忙了。”

“嗯,”樊均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叫个车,”邹飏低头拿出手机叫车,“到家了我给你发消息,你要是忙就不用回我了。”

“不忙。”樊均说。

邹飏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忙是肯定忙的,货到了拆箱,整理,虽然有一帮人,但这个过程只能是樊均和何川两个人。

何川还是个废物。

樊均的胳膊这两天状态不是特别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了,或者是没休息好,或者……那不太可能,应该就是冻着了……

拆完箱把东西都分类码好之后,他左手又开始抖,不得不揣到兜里。

几个瓶子和罐子是之前就有人想要,这会儿一帮人蹲边儿上就开始研究。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

【邹yang】我还没到家

樊均笑了笑。

【樊】我知道

【邹yang】我刚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她今天在家呢

【樊】那还好回来了

【邹yang】你在干嘛了

【樊】想你

【邹yang】靠,油腻了啊

【樊】那在忙

【邹yang】不想我吗

【樊】一边油腻一边忙

【邹yang】亲一个

【樊】亲哪

这句发出去之后他突然感觉脸上有点儿烧得慌,于是又赶紧点了撤回。

【邹yang】装什么正经人,我看到了

【樊】亲哪

【邹yang】耳朵尖尖

“樊均!”何川在茶桌那边喊了一声。

“哎。”樊均应着,走了过去。

“这个罐子不是有一对儿吗?”何川问,“就拿了一个?”

“那个粘过,”樊均拿起罐子翻过来,“底儿整个都碎的。”

“操,”何川走到旁边,小声说,“他没说?”

“他说跟你提过,”樊均说,“我说你没跟我提过,所以就没要,换了个虾盘,我看那个挺好的。”

“还得是我教练靠谱,”何川拍拍他肩膀,“我回头再找他。”

如邹飏所料,这帮人一晚上都在店里,樊均虽然不怎么聊,但人基本都认识,他也只能坐在旁边陪着。

半夜快三点樊均回了屋睡觉,楼下人都没全散,还有俩在跟何川聊着,估计会睡在店里了。

樊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一个日期提醒。

他愣了一会儿,把这个提醒划掉了。

这个日子不用提醒他其实每年也都记得,但今年……还真是忘了。

妈妈的忌日。

妈妈是哪天去世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很冷,他对日期没有任何记忆,每天都活得很恐惧。

这个日子是丽婶儿告诉他的,让他要记好,以后长大了去看看妈妈。

但他一直没去过。

他早就长大了,但一直没去过。

他甚至没敢问问,妈妈的骨灰葬在哪里。

一直到今天。

虽然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但想起来的时候,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害怕记得这一天的感觉。

每次到了新货,店里的人都会很多,不过今天樊均睡到十点多才被大黑踩醒,何川也没叫他。

樊均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店里好几个客人,何川正在泡茶。

“怎么没叫我。”他从桌上拿了个绿豆饼吃了。

“记你迟早就行。”何川说。

“下午请半天假,”樊均说,“出去一趟。”

“去哪儿?”何川问。

樊均没说话。

何川看了看店里的人:“要不你调休吧,下周别休息了。”

“行,”樊均笑了笑,“车借我用用。”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过去吗?”吕叔在电话里问。

“真不用,没事儿,”樊均说,“我就是……这么多年了,想去看看。”

“我一会儿把详细的那个号给你,”吕叔说,“在老园区,从东边儿那个门进,你别走错了,错了要绕一大圈儿。”

“嗯。”樊均应了一声。

车就停在墓园东门入口,这是樊均之前唯一知道的信息。

吕叔的消息发过来之后他下了车,从后座拿了花,慢慢走进了墓园。

这里环境挺好的,一眼过去,满眼都是绿色的松柏。

樊均在门口的指示图站了一会儿,先找到了妈妈在哪个区,然后顺着路牌往墓园深处走去。

每一个墓碑都有个编号,就像门牌号。

妈妈的门牌号很早,在墓园最早的那一片,得走挺远的。

路上的墓碑从新到旧慢慢变化着,樊均低头边走边看着路边刻着编号的小石碑,最后在东南角最偏的位置停下了。

顺着两排墓碑之间窄小的一条通道走到尽头,就是妈妈的墓碑。

樊均犹豫了十多秒,才慢慢走到了墓碑前。

没有照片。

碑上的字也很简单。

陈小慧之墓。

旁边的小字写着,爱子樊均立。

樊均蹲下,把手里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口的时候声音低得他自己都听不清,带着微微的颤抖。

“妈。”

这个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出声叫过的称呼,熟悉的温柔中带着刺骨的痛,叫出口的同时,樊均慢慢跪在了墓碑前。

对不起,妈,现在才来看你。

“妈,”樊均抬手在碑上很轻地摸了摸,指尖顺着妈妈的名字划过,“我快要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他已经快要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但墓碑上没有她的照片。

“对不起,我一直不敢来看你……我害怕……”

樊均低下头,眼睛酸得厉害。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看到的时候,已经落了一地,浸出一个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妈,”樊均抬头看着碑上的名字,“樊刚死了,他死了……我平安长大了,你可以放心了,我本来应该早点儿来告诉你,但是……”

他偏过头,手在眼睛上按了一会儿,用力吸了口气,坐在了地上。

“我挺好的,”他低声说完,顿了顿,“现在没在吕叔的武馆帮忙了,我换了个工作……还挺清闲的……”

他闭了闭眼睛,又停了很长时间。

“妈,我受伤了,”再次开口时,眼泪再次跟着涌了出来,“我本来不想说,我怕你担心,但是我……又想告诉你……”

“我左边耳朵听不到了,有可能恢复,但也可能一直这样了……左手也有伤,不确定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恢复得很慢……”他吸了吸鼻子,突然感觉很委屈,眼泪有些控制不住。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这么哭。

哭到眼前只剩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说点儿高兴的吧,”他摸了摸兜,没找着纸,于是低头在袖子上蹭了蹭眼泪,“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叫邹飏,是个非常好的……男孩儿……我其实没有什么信心……但是又……”

“我非常非常想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

“但是不知道行不行,毕竟……一辈子那么长。”

“妈,”樊均低声说,“我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再保佑一下我好吗,耳朵不用管了,我反正也习惯了……我马上还有个手术,取完剩下那些碎子弹……你保佑我胳膊快点儿好起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