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蓝宝石
圣诞节后的第二个早晨,我去探望老朋友福尔摩斯。他正穿着睡衣,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他的放大镜,还有一顶破毡帽,显然他刚刚检查完毕。
“嘿,福尔摩斯,希望我没有打搅你。”
“当然没有,我正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讨论呢。”
“这顶帽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看门人彼得森路上捡来的,一同捡到的还有一只大肥鹅呢。”
“在哪里捡到的?”
“彼得森参加完一个欢宴,大约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他着急往家赶。路上,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摇摇晃晃走在他前面,那人肩膀上背着一只白鹅。就在古治街拐角时,突然蹿出几个流氓,和他争吵起来,并把他的帽子打翻在地。高个子很生气,抡起棍子自卫,没想到一下把身后商店的玻璃橱窗打碎了。这时,警察来了。高个子和流氓全都吓跑了,彼得森就把这两样战利品带了回来。”
“不要把它们还给主人吗?”
“这是个难题啊,华生,你瞧,鹅的左腿上系着一张小卡片,写着‘献给亨利·贝克夫人’,帽子的衬里写着姓名缩写‘H.B.’可是,仅有这些是无法找到失主的,整座伦敦名叫亨利·贝克的恐怕要数以千计。”
“那怎么办呢?”我忍不住问。
“推测。”福尔摩斯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从这顶帽子上去推测。”
“哦,福尔摩斯,你可真会开玩笑。”
“不是玩笑,来,这是放大镜,你试试看能推测出什么。”
我把那顶帽子拿在手上,说实话,它就是一顶普通的旧帽子,圆形黑毡帽,原来的红色丝绸衬里已经褪色,一侧潦草地写着姓名缩写字母“H.B.”,再有就是帽子上有几块褪色的补丁,为了掩饰,用墨水把它们涂黑了。
我看了又看,把帽子递回给福尔摩斯,“我看不出什么来,福尔摩斯。”
“不,不,”福尔摩斯说,“其实你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你还不太相信自己的推理能力。简单点说吧。从这顶帽子上可以看出来,这位亨利·贝克先生是个学识渊博、很有远见的人,在过去三年里生活相当富裕,目前则是家道中落,精神颓废,但还保留一定程度的自尊。”
“你从哪里推断出这么多东西?”尽管已经见识过福尔摩斯奇特的推理,我还是对一顶帽子能得出这么多结论表示怀疑。
“你看,这帽子在三年前买的,是当时一流的帽子,他戴了三年却没再买新帽子,说明他现在的景况大不如以前。再来看,帽子中钉的防止风刮跑的松紧带,这并不是帽子附带的,是他自己添置的,说明他很有远见。而帽子上用墨水涂黑的补丁则说明他还有一定程度的自尊。”
“说他学识渊博呢?”
福尔摩斯把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帽子把他整个前额罩住,并且压到了鼻梁上,“有这么大脑袋的人,必然会有些货色。”他俏皮地说。
这时,门忽然被大力撞开了,看门人彼得森跑了进来,他满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喊:“福尔摩斯先生,你看,我在鹅嗉中发现了什么。”
他伸出手,手心中有一颗蓝宝石,闪烁着夺目的光辉,晶莹洁净,光彩耀人。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说:“天哪,彼得森,这可不是一颗普通的宝石,这就是那块名贵的蓝宝石啊!”
彼得森一脸迷茫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们不知道?”福尔摩斯边翻弄报纸边嘟嘟囔囔地解释说,“这就是伯爵夫人悬赏一千英镑的那颗蓝宝石。”
“一千英镑!”看门人震惊地跌坐在椅子上。
“瞧,在这里。”福尔摩斯翻出了那张《泰晤士报》。
报道中说:
“‘世界旅馆’宝石偷窃案,旅馆侍者领班詹姆斯和伯爵夫人的侍女凯瑟琳指控是管子工霍德偷走了伯爵夫人的宝石。据查霍德确实有过类似的盗窃行为,因而霍德已被捕入狱,但可疑的是宝石现在仍然下落不明……”
“不,不,我认为这个盗窃者一定不是他。”福尔摩斯看着手中的宝石,吹了声口哨,“我来替可怜的霍德先生寻找真相吧。”
他边说边拿起纸笔,写下了一则启事:
“兹于古治街拐角拣到鹅一只,黑毡帽一顶。亨利先生请于晚六点半到贝克街221号询问,即可领回原物。”
“那个人会注意到报纸上的启事吗?”我担心地问。
“当然会,对一个穷人来说,这笔损失也算是惨重了,况且,认识他的人看了启事也会提醒他的。”他边向我解释,边吩咐彼得森立刻把启事送到广告公司,刊登到今天的晚报上,并让他顺便买只肥鹅回来。
彼得森把宝石交给福尔摩斯去办事了。福尔摩斯凝视着那颗宝石,看着它独特的蔚蓝色美丽动人的光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锁进了保险柜里。
晚上,我来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过六点半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寓所门口徘徊,我走到门口,刚好门开了,我们一同走了进去。
“您好,是亨利·贝克先生吧?”福尔摩斯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一边问。
客人点点头,坐了下来。我趁机在一旁观察他。他的头颅很大,有一张宽阔而聪明的脸,说话断断续续,措辞谨慎,一副时运不济的文人学者形象。
“您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保留了好几天,您怎么没登个寻物启事呢?”福尔摩斯问。
“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有钱了,而且觉得找回帽子和鹅都不太有希望,所以就不想再多花钱了。”亨利·贝克先生不好意思地说。
福尔摩斯观察着客人的表情,小心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把那只鹅吃掉了。”
“吃掉了!”客人激动地喊,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别生气,贝克先生,我们会拿同样大小的一只鹅赔给你,”福尔摩斯说,“而且,我们还为你保留了那只鹅的羽毛、腿、嗉囊等东西。”
听到这里,客人失望的神色立刻消失了,流露出一丝惊喜,腼腆地笑着说:“我想,我所关心的只有餐柜上那只美妙的鹅,现在生活的穷困让我不得不对它很在乎。至于你说的那些零碎,它对我毫无用处。”
福尔摩斯飞快地瞄了我一眼,耸了耸肩,转头对贝克先生说:“你的那只鹅真是好看,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哪儿得来的它?”
“当然,”贝克先生说,“我是博物馆附近阿尔法酒店的鹅俱乐部成员,那只鹅就是俱乐部发给我的圣诞礼物。”
客人走后,福尔摩斯说:“看来贝克先生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想我们应该顺藤摸瓜去了。”
我们俩穿上长大衣,走出房子。外面非常寒冷,嘴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就变成了冷雾。我们一路穿街过巷来到那所阿尔法酒店。这是一家小酒店,福尔摩斯没费什么工夫就向店主打听到了那只鹅的来历,原来是店主从考文特园市场买来的。他从一位叫布莱肯里奇的推销员那里一下买了二十四只鹅,当作圣诞礼物发给了会员们。
我和福尔摩斯又毫不迟疑地追踪到考文特园市场,找到了布莱肯里奇的店铺。布莱肯里奇是一位长脸、留络腮胡子的人,他冷冷地看着我们,对福尔摩斯追问他卖给俱乐部的二十四只鹅的来历十分恼火。
“哦,是这样的,”福尔摩斯毫不理会他的不耐烦,“我与人打赌,我吃的那只俱乐部的鹅一定是在农村喂大的,我坚持我的看法,而且赌了五个英镑。”
“那你就输掉了,它们是在城里喂大的。”布莱肯里奇幸灾乐祸地说。
“我不相信,在研究鹅的成长这方面我是专家,咱们可以打赌,一个英镑。”福尔摩斯固执地说。
“好,让我来教训一下你这个狂妄的小子,比尔,把账本拿来。”店主狞笑着打开账本,指点着说,“这里,奥克肖特太太,布里克斯顿路117号,鸡蛋、家禽供应商。”
“再看这里,12月22日,二十四只鹅,收价七先令八便士。”
“哦,下面还有注释,卖给阿尔法酒店,售价十二先令。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
“唉,真遗憾,你赢了。”福尔摩斯装作十分懊恼的样子,从口袋掏出一个英镑给他,然后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厌恶神态走了出来。
他一走出店主的视线,就靠着路灯柱子,以他特有的方式得意地笑了起来,“哎呀,多么好笑,对络腮胡子的倔强人,打赌是让他们说出机密的最好的方式。”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我问。
“嗯,我想我们得考虑是今晚到奥克肖特太太那里去,还是明天再去……”福尔摩斯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吵闹声把我们吸引了过去。
一个獐头鼠目、身材矮小的男子正可怜兮兮地站在布莱肯里奇面前,布莱肯里奇暴怒地向他挥舞着拳头,嚷嚷着:“别再用那些蠢话来纠缠我,去让奥克肖特太太自己来找我,我是向她买的鹅,与你毫不相干!”
“可那里面确实有我的一只鹅。”
“快滚开,否则,小心我放狗咬你。”
小个子男人不敢招惹强壮的布莱肯里奇,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
“哈哈,有线索了!不用我们去布里克斯顿路了。”福尔摩斯长腿一迈,很快追上那小个子,在后面拍了他一下。那人立刻回过头来,面色在灯光下极其苍白。
“伙计,我刚才听到了你和布莱肯里奇先生的谈话,我想我能够帮助你。”
“但是,”那人疑惑地说,“你对这件事情知道些什么呢?”
“我全知道!”福尔摩斯说,“你在拼命找那几只鹅,而那几只鹅呢,先由奥克肖特太太卖给了布莱肯里奇先生,又被他转卖给了阿尔法酒店,店主又把它们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了他的会员们。”
“哎呀,您正是我渴望见到的人。”那人激动万分地握着福尔摩斯的手喊。
“嗯,我可以为你效劳,不过,请问你尊姓大名?”福尔摩斯问。
“我,我叫约翰·鲁宾孙。”小个子迟疑了一下说。
“不,不,我是问你的真实姓名。”福尔摩斯温和地说。
“詹姆斯·赖德。”那人低声回答说。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愉快地说,“‘世界旅馆’的领班!詹姆斯·赖德先生。”
詹姆斯·赖德乖乖跟着我们回到寓所,福尔摩斯用愉快的声音说:“我想您要找的那只鹅是白色的,尾巴上有一道黑,是吗?”
“是的,是的,先生,”赖德激动地喊叫说,“您能告诉我它的下落吗?”
“是的。它到我这里来了,并且下了个世界上罕见的、最美丽、最明亮的蓝色的小蛋。”福尔摩斯从保险柜中取出蓝宝石,高举着它,走向赖德。
赖德一下瘫倒在沙发上,眼睛翻了白眼。我连忙给他灌了两口白兰地,他才缓过气来,用恐惧的目光盯着福尔摩斯。
“说,你是怎么得到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的?”福尔摩斯威严地问他。
“是凯瑟琳给我的。”
“哦,伯爵夫人的侍女。你们两个利用管子工霍德有过盗窃的历史,就把你们盗窃的嫌疑扣在了他身上,使他被抓去坐牢,是吗?”
“是的,先生。”詹姆斯一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把我送进法庭,那样我的父母会伤心死的,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没干过坏事,求您了!”
“现在你倒知道磕头求饶了,你有没有想过可怜的霍德将会因他不知情的罪名而被送上被告席?”福尔摩斯厉声责备他说。
詹姆斯更加恐慌,连声说:“我离开这个国家,福尔摩斯先生,这样对他的控告就会因我的逃亡而被撤销了。”
福尔摩斯冷哼了一下,“你还是交代清楚事情的真相吧。”
詹姆斯舔了舔他干裂的嘴唇,开始讲述他所做的事情。那天,霍德被捕后,他立刻带着宝石假装受人差遣逃了出来,因为他觉得“世界旅店”里所有的地方都不安全。后来,他想到了姐姐奥克肖特太太,决定到那里去静静心。
当他在姐姐家闲坐,思考如何处理宝石时,刚好看到鹅群从身边走过,于是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好计策。他挑了一只尾巴上有一道黑边的大白鹅,把宝石塞进它的喉咙里,并且摸着宝石被它吞到嗉子里。
白鹅受了惊吓拼命挣扎,姐姐听到声音出来了,“你在干什么?赖德。”
“哦,我在挑鹅。你不是说要送我一只肥鹅做圣诞节礼物吗?”赖德赶紧说。
“喔,我早就给你留好了,在那边的笼子里放着呢。我养了二十六只鹅,一只给你,一只我们自己吃,剩下这二十四只要送到市场去呢。”姐姐说。
“我只想要这只白鹅。”赖德说。
“什么?我给你留的要比这只重得多呢,是我特地为你喂肥的。”姐姐不高兴地说。
“可是,我很喜欢这一只,而且已经抓住了它,你就让我带走吧。”赖德恳求说。
姐姐答应了。可是就在赖德和姐姐说话的时候,那只白鹅突然从他手中挣脱,拍着翅膀飞进了鹅群。他大吃一惊,赶紧又抓住了那只尾巴有黑羽毛的白鹅,高高兴兴去找一个朋友商讨销路去了。
可是,他们打开鹅的胸膛,找遍了嗉囊,竟然都没有找到那颗宝石!赖德吓得心都凉了,他立刻跑回去找姐姐,可是,姐姐的鹅笼已经空了,原来那些鹅已经全部卖给了考文特园的布莱肯里奇。
“姐姐,那些鹅里有没有一只尾巴有黑道的白鹅?”
“有啊。我有两只尾巴带黑道的白鹅,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呢。”
赖德一听,顾不上向姐姐解释,立刻赶到布莱肯里奇店,可是店主根本不肯告诉他鹅卖到哪里去了,他接连去了三次,都被店主粗暴地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赖德用手捂着脸抽搐起来,“天哪,我已经是个打上窃贼烙印的人了,愿上帝宽恕我,尽管我并没有得到我为此出卖人格的宝石。”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赖德的抽搐声和福尔摩斯用指尖敲打桌面的声音。“滚出去吧!”我的朋友忽然把门打开,厉声喊。
“什么,先生,哦,愿上帝保佑您!”赖德恐慌地跑了出去。
“这个家伙不可能再出头露面控告霍德了,案子将会不了了之,既然无辜者并没有什么危险,而肇事者已经吓得失魂落魄,我们何必把他送进监狱,让他成为一个终生的罪犯呢?”
“你说得很对,福尔摩斯。”我称赞说。
福尔摩斯点燃了烟斗,俏皮地说:“瞧,华生,这就是我和警察侦探不同的地方,我可以量情定罪。”
我微笑着朝他伸出大拇指,福尔摩斯开心地笑了,孩童般纯真。
后来,蓝宝石物归原主,看门人为此得到了丰厚的酬谢。从此,他更加崇拜他心目中的“神探”福尔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