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爬行人

我结婚后就从和福尔摩斯一起租住的房子搬了出去,自己开了间诊所,生意还挺不错,只是不能再整天陪着福尔摩斯,看他精彩的探案比较遗憾。福尔摩斯理解我,每到有惊险的案子都会叫上我。我好比是他智慧的磨刀石,刺激他的思维,激发他的灵感。

一天,我又到贝克街去看望福尔摩斯。他正窝在沙发里,抽着烟斗,皱着眉头在思考。我走过去,亲切地喊:“福尔摩斯。”

“是你啊,华生。”福尔摩斯抬起头来,冲我打了个招呼,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你对于狗有什么了解?”

“狗?”我愣了一下,“呃,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是的。狗能够反映一个家庭的生活状态。快乐的家庭就有快乐的狗,忧郁的家庭就有忧郁的狗。”

“啊,这个理论有点牵强吧。”

福尔摩斯没有吭声,继续抽烟。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嘟哝说:“你说,普莱斯伯利教授家养了多年的狼狗为什么会咬它的主人呢?”

“一定是狗生病了。”我说。

“有这个可能,但是,它并不咬别人,只咬普莱斯伯利教授一个人,这是不是非常古怪呢?”福尔摩斯对我说。

我正想说些什么,楼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大约三十岁左右,衣着讲究,举止之间带有一种学者的温婉。

“这是伯内特先生,也是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女婿。”福尔摩斯给我介绍说。

伯内特先生看到我在,非常惊讶,着急地说:“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情很敏感,请您考虑教授的声誉。”

“放心吧,华生是我最忠实的助手,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福尔摩斯说。

“好吧。华生先生,请不要介意我这么谨慎。”伯内特先生向我说,“我现在就来讲一下这件事情的原委。”

普莱斯伯利教授今年六十一岁,是位非常有名气的教授,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严谨的学者生活。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因为他爱上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并且想和她订婚。

那位小姐既聪明又漂亮,对教授古怪的脾气也不讨厌,看上去应该是挺不错的恋爱。但是令教授顾虑的是,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而且女郎太出色,她身边还围绕着有很多年龄相当的追求者,女郎要嫁给他的态度也并不太坚决。

教授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他狂热地爱着那位小姐,坚持不肯放手。于是,原本生活非常有规律的教授开始做出了许多奇怪的事情。首先是他突然独自出去了两个礼拜,不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要知道,他一向是最坦率、最彬彬有礼的学者。

最奇怪的是,教授回来后变得神秘兮兮的,他抱着一个小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工具橱内。伯内特扫了一眼,那是一个雕刻精巧的木匣,好像是德国的手工艺品。

教授交代他说:“记住,看到有从伦敦来的,邮票下画十字的信要特别留意,一定要交给我亲自拆看!”

伯内特非常奇怪,在此之前,教授所有的信件都是他帮着处理的。一天,伯内特到工具橱找插管,无意中拿起那个匣子,仔细看了看。教授看到了,立刻大发雷霆,用最难听、最粗俗的话骂他。这可是伯内特做他的助手以来,头一次这么挨骂。而且,教授似乎对这件事情特别重视,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伯内特。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福尔摩斯突然问。

“7月2日。”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查看了一下说。

“你可真有心啊。”福尔摩斯称赞说,“这些怪事全都记录了日期吗?”

“是的。”伯内特先生说,“我跟教授学过系统方法,所以,自从发现他行为反常之后,我就记录了他每次出现怪异状态的时间。”

“太好了!这些对我大有用处。”福尔摩斯说。

“还是7月2日那天,罗依咬了他。而且7月11日、7月20日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为了教授的安全,我只好把罗伊关了起来。”伯内特先生说着,抬头解释说,“罗依是一条听话懂事的狗,以前从来没有咬过任何人。”

福尔摩斯听到这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奇怪,真是奇怪。”

他转过头来,对伯内特先生说:“还有什么新情况?”

“可怕的新情况。”伯内特先生说着,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态。

9月4日夜里,伯内特先生刚躺到床上,忽然听到房门口有动静。他赶快走出房门,竟然看到楼梯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爬!他被吓呆了,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那黑乎乎的东西已经爬到了他的门口,借着房间门口的灯光,他发现那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教授!

这可真让他大吃了一惊,赶快弯下身子问:“教授,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扶您起来?”

没想到教授迅速从地上一跃而起,狠狠地把他大骂了一通,生气地走开了。

“你觉得怎么回事,华生?”福尔摩斯问。

“我想是不是风湿性腰痛?我有一个病人,病情严重,就是这样爬着走路,而且脾气暴躁。”

“哈,华生。”福尔摩斯叫了起来,“你没留意他说的‘一跃而起’,一个风湿性腰痛的重症病人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的。”

“是的,教授一向身体很棒。”伯内特先生说,“所以,我们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怪病,我和他女儿易迪丝都很担心。”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位美丽的小姐跑了进来,扑向伯内特先生,“杰克,我吓坏了,我必须得来找你。”

“怎么了,别害怕,这位是福尔摩斯先生,他应该可以帮助我们的。”伯内特先生安慰她说。

“哦,先生,求求你,帮帮我可怜的父亲吧!”易迪丝叫道。

“我会的。”福尔摩斯说,“把你发现的新情况告诉我好吗?”

“好的。”易迪丝说,“这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昨天一天,我父亲都很古怪。感觉他整个人像在做梦似的。”

昨天晚上,易迪丝被狗的声音吵醒了。她想一定是可怜的罗伊被关得不舒服了,她正想起床看看,忽然发现她的父亲出现在窗外!

由于窗帘没有拉上,她清楚地看到父亲的脸正贴在窗户上,直直地望着她。他的一只手扶在窗框上,不知道是不是在试图打开窗子。易迪丝顿时被吓得僵在了床上,因为她的卧室是在三楼,从来没有什么梯子能够通向她的窗子,可以想象,她父亲的突然出现是多么令她吃惊!

第二天,她以为父亲会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可是他什么都没说,而且脾气十分暴躁。

“我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我就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找杰克了。”易迪丝说。

“昨天,也就是9月5日。”福尔摩斯喃喃地说,“伯内特先生,你能把日记本留给我,让我核对一下日期吗?我相信这位小姐的直觉,教授应该是有一段时间对自己做的事情没有印象的。”

“您准备怎么做?”伯内特先生问。

“我想,我们可以在他迷糊的日期去拜访一下他。从近处观察他,侦查这些怪事的来源。”福尔摩斯回答。

“好的。”伯内特先生说,“不过,教授脾气很大,你们要小心一点。”

“没事,我就是要看看他目前的状态。”福尔摩斯说。

于是,我们约定好碰面的日期和时间。伯内特先生就带易迪丝小姐离开了。

星期一早晨,我和福尔摩斯来到著名的大学镇。我们在旅馆安顿好后,福尔摩斯翻看了一下伯内特先生的日记,说:“唔,教授在8月26日这段时间比较躁狂。咱们可以这样假设,也许他那段时间脑子是不太清楚的,咱们趁机说有人约咱们来拜访他,说不定能糊弄过去呢。不过,这可能会有点尴尬,你觉得怎么样,华生?”“没办法,我们只好试试了。”

“好的,我们可以在午饭前找到教授。他今天十一点有课,中午应该在家休息。”福尔摩斯说着,召唤马车带我们到教授家去。

我们来到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在一座漂亮的住宅门前停下。很快,我们就见到了教授,他是一个体格高大的人,看上去仪态很庄重,一副大学教授应有的派头。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眼睛,犀利而锐敏,似乎流露出一股狡猾的神气。

他看了我们的名片,警惕地说:“你们有什么事?”

“哦,这应该是我问您的,教授。”福尔摩斯沉稳地说。

“问我?”教授犀利的眼神扫向我们。

“难道搞错了?”福尔摩斯装模作样地喊,“我听说,剑桥大学的普莱斯伯利教授需要我的效劳。”

“是吗?你听谁说的?”

“哦,也许我搞错了,真是对不起。”

“不,我很感兴趣,我希望你可以拿出条子、信件或电报之类,可以说明你来意的东西。”

他说着,按下身边的电铃,召唤来伯内特先生。

“你登记过寄给一个叫作福尔摩斯的人的信件吗?”

“没有,先生。”

“好了,这就证明你在撒谎。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哦,对不起,我们白打扰你了一趟。”

“不说清楚,你们别想离开。”教授立刻变了一副嘴脸,狂暴地阻拦着我们的去路。幸好伯内特先生走出来,拦住了他。

天晓得,这是多么狼狈的事情。我非常不高兴,福尔摩斯却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好玩,一直在沉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伯内特先生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向我们道歉说:“真对不起,我实在太抱歉了。他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最近越来越蛮不讲理,越来越凶恶了。”

“没关系。”福尔摩斯说,“看起来他太清醒了。”

“是的,完全清醒,所以我和他女儿才这么担心。”

“唔,让我们去看看易迪丝小姐的卧室。”

伯内特先生带我们穿过灌木丛,来到楼的侧面,指着三楼说:“就在那儿,左手第二个窗子。”

“这么高!”我惊叹说。

“是啊。连我都爬不上去呢,不知道教授是怎么上去的。”

“嗯,只有藤条和水管可以攀登。对任何人来讲,这都是一项危险的运动。”福尔摩斯说。

“哦,福尔摩斯先生,您看,这是教授和那个伦敦人通信的地址,他今天早上似乎写了信,我从吸墨纸上发现的。作为秘书做这种事真是可耻,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伯内特先生沮丧地说。

“太好了。”福尔摩斯接过那张地址,细心收了起来,“放心吧,伯内特先生。事情很快就会得到解决的。下周二应该是比较危机的时刻,你尽量让易迪丝小姐留在伦敦,等危险过去后再回来。”

“好的。”伯内特先生答应了一声,突然轻声惊叫了一下,惊慌地说,“你们赶快先走,福尔摩斯先生,教授来了。”说完,他跑过去阻止教授朝我们追来。

我和福尔摩斯从容离开了,福尔摩斯说:“你发现了吗?华生,我觉得教授的头脑特别清晰,特别有逻辑。说不定,他已经猜出了我们的行动。”

我们边说边走,路过邮局的时候,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电报,让人查找伯内特先生提供的地址。当天晚上,电报返回了。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随手交给我,“你看,华生,有点眉目了。”

我看看那封电报,内容是这样的:

已走访商务路,见到了多拉克。他是一个和蔼的波希米亚人,略上年纪,开一家大杂货店。

麦希尔

“麦希尔是谁?”

“哦,他是照管日常事务的杂务工。你离开贝克街之后来的。”福尔摩斯说。

“狼狗咬人和这个波希米亚人有关联吗?”我问。

“当然有,华生,我怀疑他从波希米亚经销商那里购买了一种奇怪的药物。”福尔摩斯说,“今天你注意到教授的状况了吗?他的精神状况出奇的好,而且关节十分粗大,这一点非常奇特。”

“这点我倒没留意。我只看到他脾气很暴躁。”

“我看到了。”福尔摩斯说,“从现在的情况看,我认为教授是在服用一种烈性药物,九天服用一次,因而会隔九天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你看,从7月2日起一直到9月3日,除了一次例外,完全符合九天的规律,我想,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

“可是,”我着急地问,“这怎么解释狗咬教授,还有他在楼道里爬行呢?”

“我想很快就有结果的,下周二我们再去一次。”福尔摩斯说。

第二天早上,伯内特先生偷溜出来,说:“那天真是好危险,他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过今天早上又好了,他精力充沛,做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演讲呢。”

“嗯,照时间上分析,9月15日他必然会再次服药。这一个星期之内,应该没什么问题。”福尔摩斯说,“你注意教授的动静,每天给我消息,我们9月15日再去观察他。”

接下来几天,伯内特先生每天都向福尔摩斯汇报情况,说教授这几天很安静,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唯一让人惊奇的是教授好像越来越有精神了,而且思路清晰,上课状态也很好。

9月15日很快到了,我们又一次来到教授家附近的小旅馆,等着晚上去观察教授的动静。伯内特先生偷偷来看我们,听从福尔摩斯的吩咐。

福尔摩斯说:“今天晚上你最好不要睡觉,把家里强壮的男人聚在一起等着吩咐。”伯内特先生答应照做。

晚上午夜时分,我们在教授家客厅对面的小丛林里安静等待着。那天晚上,天气有点冷,白云在空中飘忽,半圆的月亮忽隐忽现。

一会儿,教授出来了,他穿着睡衣,动作怪异。就见他向前倾着身子,低垂着双手,模样类似某些动物的姿势。忽然,他弯下身子,在地上用手脚爬起来,还不时跳跃一下,看上去有点得意扬扬。

很快,他就沿着房子下面的小路飞快地爬远了,我们连忙跟在后面,转过墙角,看到他正抓着墙上的春藤玩,从一根藤跳向另一根藤,看上去非常轻松惬意,似乎他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

忽然,他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爬行,迅速爬到了三楼顶,玩了一会儿又跳下来,朝临时锁在马厩里的那条狗爬去。他先是抓起一把石子砸狗的脸,又拿根棍子捅狗的身子,狗狂怒不已,冲他大声咆哮。

教授看到狗生气非常高兴,把自己的手在狗的嘴前晃来晃去,身体像蛤蟆一样跳跃不定,想尽办法逗弄狗发怒。最后,狗好像狂怒到了极点,使劲向前探着身体要接近教授,脖子上锁的铁链子被绷得直直的。忽然,意外发生了,狗的脖子滑出了皮套!因为临时给它用的是大狗的皮套。

狼狗一得到解放,立刻向教授冲去,接着人和狗滚成了一团,都发出异常的尖叫。

我们急忙冲过去,看到狗正咬着教授的喉咙,牙齿已经咬得很深。伯内特先生赶快呵斥狼狗,让它松开教授。我们把教授抬出来,送进他的卧室。我赶忙对教授的伤口做了处理,喔,实在不得了,伤口很深,差点被咬断颈动脉。

福尔摩斯和伯内特先生趁机对教授的那个神秘匣子进行查看,匣子里并没有什么惊人的秘密,两个小瓶子,一个空了,另一瓶子还满着,旁边是一个注射器。此外全是一些国外来的信件,信封上都有十字记号,上面写着商务路的发信地址,并有“多拉克”的签字。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清单和收据。

突然,福尔摩斯发现一封特殊的信件,字迹没别的信件潦草,看上去像比较有文化的人写的,而且贴的是奥地利邮票,盖的是布拉格邮戳。就是这封信给我们的疑惑带来了解释。

亲爱的朋友:

对于您要求的特殊治疗,我再三考虑,决定用类人猿的血清比较好。现在我们选用的是黑面猿,它是爬行及攀缘类,比较接近我们人类。不过以往有人使用曾带来危险的后果,希望您能谨慎使用。

此致

敬礼!

H .洛文思坦

“H.洛文思坦,”我惊叫着,“报纸上曾报道他在研究返老还童和长生不老药,他的药是被医学界禁止使用的。”

伯内特先生说,“天哪,这下可找到根源了。”

“不,真正的根源是教授的恋爱让他渴望能够重获青春。”福尔摩斯感叹说,“人一旦要超越自然,就会回到自然的后面,变回动物。为了避免更多惨案的发生,我要写封信告诫这位H.洛文思坦,他这么做无疑是在散布毒药,是一种犯罪行为。”

“黑面猿是什么?”我问。

“黑面猿是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猿猴,也是最大型类人的爬行猿。”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查出了黑面猿的资料。

“是的。教授注射那些药物后,发生了接近黑面猿的变化。狗的鼻子很灵,很早就发现了这种变化,所以,它才会咬教授。不过,它可不知道咬的是自己的主人,在它看来咬的是猿猴。”

“这么说狗也是出于本能才咬教授的。”我说。

“是的,教授逗狗,攀缘,这些都是猿的一种本能游戏。当然,他探头到女儿窗口,那不是恶作剧,纯粹是偶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