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牺牲
夜色深沉,万籁无声,龙蒴在偏厅坐定,对面坐着颠钗,两人中间的桌上搁着颠钗的命灯。灯盏中的火光比刚点起时弱了许多,火苗只有当初的一半大小,不见风过,亦不时摇晃,似悬崖边挂着的一缕丝绦,稍不注意,它就会随风而去了。
颠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呆滞地坐在桌边。她如今仅得一条腿,进退不便,所幸无知无觉,亦不晓得疼痛,倒省却了凡躯的痛楚。龙蒴拿出块小小香饼,这是从迎香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掏出来的。他将香饼悬在颠钗的命灯火苗上方,那香便停住了,浮在半空不动,静受那火苗的炙烤,慢慢散逸出一缕幽香来。
“好了,现在我便来看看你这趟的见闻。”
香烟静静弥散,四周黑夜渐褪,香氛赋予它们迤逦的伪装,幻化出山川城镇,水榭高楼。龙蒴眼前各色场景一一登场,都是颠钗离开桂川县后的经历,他略过路上的无关见闻,从她弃岸登舟,由秦淮河驶入金陵城开始细看。正是烟花繁盛的时节,金陵城里一派富贵绮丽景象,颠钗走在其中,一路惹得好些青年人多看几眼。她行得十分顺遂,径直按吩咐来到朱雀大道,找到王家,大刺刺地便要上前叩门。不待她走到近前,那朱漆大门已开了,一名锦衣青年跨步而出。
龙蒴认得,他就是那颗头颅的主人。
王生一抬头,已看见了对面的颠钗,先是错愕,接着有隐约的怒气浮现,片刻后,终究还是喜不自禁的神色翻上来,占据了他的全部表情。他上前两步,随即又停下,似不敢相信她会出现,只试探着问道:“……颠钗?”
颠钗点点头,朝他一笑。
王生又一惊,再问道:“你……你怎会在此?”
“我来找你。”
“你来找我?”
“我来找你。”
“你……为何还会来?”
“……我来找你。”
这鹦鹉学舌般的话在空中交锋几个回合,王生似未曾发现她的变化,脸上惊喜神色越发明显,怎么也掩藏不住。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圈,摇摇头,小声道:“怎会……你不是随那富商去了关外么?”
“我来找你。”颠钗语气平静,只重复这句话。
王生沉默下来,静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走上前来,轻轻拉住她的手,问道:“你真来找我,不去了?”
颠钗摇摇头。
至此,王生的喜悦终于落到实处,他笑着,眼睛在颠钗脸上细细梭巡,嘴里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你真回来了,我总是想……唉,那胖子虽有钱,还承诺娶你做正房太太,可是,我总觉着他是哄你的,除了我,还有谁对你真心呢?我虽不能娶你,家里管教得严,但……哎,你现今回来找我,这就好了。”
颠钗不语,只是微笑。
王生在门前同她絮叨了好一阵,终于察觉在大街上对谈不妥,便要带她回家,几名仆役以在旁观望许久,此刻纷纷站出来,在王生耳边劝了几句,王生皱眉不快,骂道:“我如今没有婚约在身,要带哪个女人回家,还需爹管教吗?!”那仆役露出愁容,又低声说了几句,王生愈加不满,怒道:“爹总嫌弃颠钗是烟花地出身,连我要娶她做妾都不同意,他可知我与颠钗是倾心相好……”
“若真倾心相好,颠钗姑娘当日怎会舍了少爷,随那富商北去呢?”一仆人道。
“你……!”王生眉毛倒竖,挥拳朝那发声的仆役砸去,仆役忙抱头躲藏,王生追着不放,嘴里骂道:“你不见颠钗如今回来寻我了么?她若是真心不喜欢我,又怎会回来?!”
仆役们瞧他这般模样,纷纷噤声,王生便携了颠钗,大摇大摆地往府里行去。几个机警仆人落在后边,交头接耳,商议着人去通报在外访友的老爷,请他尽快赶回来。
看毕此处,龙蒴将接下来的经历匆匆略过,只挑拣紧要的来看。只见颠钗在王府里住下,整日话语不多,行为端正,起居毫不繁琐磨人,那些原先见识过她的仆役丫鬟都暗暗纳罕。她的呆滞少言在王生眼中,皆是从良改过后的贞静娴淑,心里更欢喜得了不得,连连说这下好了,颠钗你不但离了烟花柳巷,连那些轻浮作派也一并扔了,如今你这模样,爹看了必同意我娶你做妾的。
颠钗朝他一笑。
偶尔,王生猴急,想同她亲昵一番,她说不可,他也就罢了。如今她不再同往日般孟浪轻浮,他反而下不去手,只从满心里溢出珍视来。
又过两日,王老爷回来,听闻颠钗复归,大发雷霆,将王生痛责一番,王生无奈,只得将她送到城郊一处别业去暂居,许诺她道:“你等着,我同爹好生说说,非得让他同意你进门不可。”
王生如何争取,龙蒴看不到,但从王生的态度里可明显看出,他是真心喜欢颠钗的。一一检阅过颠钗的经历,细听幻境众人的只言片语,故事的轮廓开始在他心里成型:王生与迎香不知何故定下婚约,尚未过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该是天经地义之事,偏生人之情感千变万化,前路莫测,若能完全从了父母媒人的意,那还有何意趣?
成婚前不久,王生遇见了颠钗。这个长于青楼,风情万种的小花魁,让向来家教甚严的王生神魂颠倒,心花乱放,他从未真心喜爱过一个女人,迎香对他而言,不过是远方的一个符号,虽见过几面,谈过些话,但与画上的影像并无太多不同,远不如颠钗鲜活明亮、勾魂摄魄。颠钗唱曲、颠钗抚琴、颠钗善弹拨,颠钗可作倾杯舞,更别说那在千百个生张熟魏、逢迎送往中磨练出来的,滴水不漏、长袖善舞的圆滑风情。王生似画师初次描摹到一朵花开的瞬间,对这朵花彻底着了魔,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她刁蛮也好,挑剔也好,轻佻也好,都是独一无二的优点,蜜糖一样甜腻,烈酒一样醉人,这是触动心灵的情,发自骨髓的欲,王生成了她的裙下之仆。
而迎香,早已在他心里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规定要迎娶作正房太太的姑娘。
为讨颠钗欢喜,王生抖空了自个儿多年的私房积蓄,还骗得家里一笔银子,去望春楼替颠钗赎了身,带她回家。王生到父亲面前,希望能解除同穆家的婚约,王老爷勃然大怒,大肆斥责他糊涂。摸爬滚打了半生的中年人,很清楚这些貌似纯情凄楚的婊子们背后蕴藏的心机,他将王生痛打了一顿,把颠钗赶出门,放言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得老实娶穆迎香。
王生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力反抗父亲,偷偷将颠钗安置在城郊的别业里,心理千百次地咒骂远方的迎香多事,若她不存,哪会有这些波折。他暂时蛰伏着,静观父亲的态度,过些时日,又大着胆子提出,婚事不变,但待到正房过门,要娶颠钗做小。王老爷岂不知他的盘算,又是一番痛骂,让他早日绝了这个念头,婊子绝无可能入王家大门。
王生在一旁忙碌,而历经这番变故的颠钗,也看清王生虽家门出身不错,但不能做主,渐对他不耐烦起来。王生却浑然不觉,只道二人蜜里调油,一如往昔。因着父亲管得紧,王生手里的钱越发空了,日渐窘迫,连自己的酒钱都克扣下来,去给颠钗采买东西。颠钗心里不耐,便越发作践他,每日变着花样儿的讨要东西,挑三拣四——买了绢袍,又要缂丝;做了羊羹,却说只想吃鹌鹑。王生稍不乐意,她便大吵大闹,说你将我哄出来,断掉我的财路,却就只供得起这些用度?我不若回望春楼去,好歹吃喝不愁,绮罗满身,还不用受你这花架子大少爷的气!兴许下一个赎身的,便要娶我当正房奶奶呢!
王生痴迷已深,听这番话如魔音贯脑,惶恐不安,生怕颠钗说到做到,每日更是伏低作小,将她伺候得如祖宗一般。颠钗犹不知足,她在青楼里早已看尽男人百态,于男女之事不报幻想,对这个空有痴心却无能力的王生,虽有两分喜欢,但如今这局面,纵有十分喜欢也该散尽了,只留不耐烦。况且,以色伺人,必将色衰爱弛,王生现在爱恋她,两年后,十年后呢?既入不了他家门,还留下来作甚?她需要的是当家作主的权威,是手握金银的充实感,至于对方是否书香门第,反而不看在眼里。
王生哪知颠钗的盘算,每日依旧焦头烂额地凑银子,一时手紧,便跟各处朋友告借,然他借了又还不出来,别人就不太乐意。王老爷又听得风声,告知各路友人不可借贷给他,一天天下去,这条路自然也走不通了。
忽有一日,仆役来报:穆迎香来找少爷。
王生闻报,不知说了什么,颠钗嫣然一笑。
这一段的轮廓很难拼凑出来,龙蒴摇摇头。王生痴迷得厉害,回忆中凡是涉及迎香的,都一句带过,甚至根本不提,只绕着颠钗打转。他抹开这一幕,继续看后边的故事。反正,若迎香清醒,到时候直接问她也行;若她不清醒,那这不过是一段凡人常见的庸俗恋情,知道不知道,并没什么紧要的。
又一日,王生借钱不得,空手回家,却碰见颠钗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当出门。王生一愣,问她去哪里,颠钗笑而不语,指了指对面,王生看过去,见有一辆华丽的车驾徐徐驶来,下来个身披貂裘,遍体锦缎的胖子,朝颠钗招手。颠钗笑盈盈地走过去,那胖子便搂了她的腰,两人一道欲上车去。
王生大惊,奔上前怒斥:“你对我娘子作甚?!”说着想去拉颠钗的手,颠钗一皱眉,反将他手打开了。
胖子不屑地瞟他一眼,眼光上上下下,挑拣货物般地在他身上游走了两圈,笑道:“你娘子?她何时做过你娘子?有聘礼么?有花轿么?拜过堂么?现下她是我娘子了。”
王生如遭雷击,怔然不知所措。颠钗柔声一笑,对他道:“好聚好散罢,这位大爷同我已认识一段日子了,应承娶我做正房,要带我去关外呢。”
“嘿。”胖子咧嘴一笑,“我爹是胡人,豪快直爽,不似你们这些扭捏作态的公子哥儿,一天到晚计较这个那个,啥青楼出身啊、没有父母啊,啧啧,都些虚头八脑的没用东西。我只知她漂亮,有风情,对我的眼儿,我就要娶她。”
王生呆立当场,胖子滔滔不绝,一手搂住了颠钗的腰,一手指着王生,又是说,又是笑,将他上下狠狠数落一顿,携了颠钗上车去。王生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拖住车架子,狠狠道:“不许走,颠钗,颠钗……”他眼色急惶,盯着心爱的女人,盼她说句话,说自己不同那胖子走了,说这只是一场玩笑,拿自己开心而已。
“放手。”颠钗樱唇轻启,吐出的却是他决不想听到的话,“莫要纠缠,你这般无用,既不能娶我过门,又不能给我锦衣玉食,我大好年华,花容月貌,还跟着你作甚?”王生呆愣了,不敢置信这些话竟从她嘴里说出来,拖着车架的手不由松了些。那胖子在旁看着,瞅准时机,抬脚在他手上一踢,一阵剧痛传来,王生顿时撒开手,见颠钗又冷笑道:“罢了,看你可怜,给你点花头打发掉算了,也当报答你这段时日对我的照顾。”说罢回头给那胖子使个眼色,胖子从腰里掏出个锦囊来,扔在他脚边,笑道:“拿去吧,把欠人家的债还了。”
王生如坠梦中,木木捡起来,打开一看,见里边好些小巧的金锭子、银镙子,并些猫儿眼、翡翠珠一类的宝石,光耀夺目。他瞠目看了半晌,抬头看去,哪里还有车驾的影子,那胖子早携颠钗走远,再看不见了。
王生失魂落魄,慢慢走回屋里,当场倒在床上,大病一场。王老爷闻讯,反而拍手称快,又将儿子接回家去,好生调养,才逐渐恢复精神。
“啧啧……这些凡庸之人,真是无聊。”龙蒴看到此处,不由冷笑,伸手拢了拢颠钗的命灯,讥诮道:“看来这个王生,对你还真是痴心不改啊,遭遇如此玩弄,依旧执迷不悔,你一回去,立刻便喜上眉梢。”
对面的颠钗似未曾听见,只睁眼呆坐,眉目间疲态渐露。
龙蒴起身散了两圈,舒展下筋骨,又用了杯茶,点头道:“罢了,还是早点看完这档子无聊事,才有精神去管那边的疯子……”放下茶盅,他往东厢房瞟了一眼,那边大门紧闭,一片漆黑。
略作休息,龙蒴再次拿出一块香饼,继续放置在命灯的火苗上,火苗比方才又弱了几分,也不再活跃地跳动,死气沉沉中显露一点星火,连回光返照都难以看到。
又是烟柳繁盛、万紫千红的五月,今年的金陵城里鲜花格外娇艳,秦淮河脉脉淌过,映着两岸风物,波光鳞鳞,情韵悠悠。城郊王家别业内,颠钗靠窗而坐,看着外头发呆,她每天几乎都如此,从不多话多行。王生走进来,招呼她道:“颠钗,过来。”
她回过头,王生展颜一笑,“告诉你个好消息,爹说可考虑让你入门做妾。”颠钗愣愣看着他,她脑中并不知何为做妾。王生见她没有反映,还道是她不信自己,上前两步,在她身旁坐下,搂着她道:“你可以入我王家的门了。”
颠钗“哦”了一声,靠在他胸前不语。片刻后,突然抬头问道:“那迎香呢?”
“啊?”王生一楞,略一思索,才明白她所言为谁,皱眉道:“忽然提她做什么?我早已同她解除婚约了。”
“我要带你回去。”颠钗轻声道。王生没有听清,还当她在纠结那事,哄道:“莫要在意,我早已同她没有任何干系了。还记得那次她找上门么,你不也去门口见了她的吗?那时候我就同她说了,她既曾被贼人所劫,多半已失了贞,我为何还要她呢?哎呀,你不要多心,此事只是我的借口,我不看重这个,否则干嘛非你不可呢?”他对颠钗笑笑,接着道:“我连那支定情的簪子都扔还给她了,幸好未曾当掉,否则她找上门来,我不归还信物,如何解得下这婚约?她还算要点脸面,见我这般,自己也识趣,拿了簪子就走了。你放心,我没娶夫人,身边就两个侍妾,以后你入了门,还不都拿你当主母看?没人能欺负了你去,来,看这个。”
他走到一旁,从床下拖出个箱子,喜滋滋地打开来,对她道:“瞧,西域来的寒玉匣,东西放进去可保持不腐,虽不可永固,但即便暑天,也保得住一月不朽坏。这边还有个锁扣,这么一拉、一扣,就落了锁,旁人决计打不开来,须得将这铜篾片拨到此,再将这儿一压、一提,才能打开,设计得可精巧吧。莫看它名为玉匣,其实致密轻捷,小儿也拿得动呢,喏。”说到这儿,他将那箱子举起来,在空中挥舞,脸上露出稚气的笑容,似乎把玩着一件心爱的玩具,“这东西是一个行商朋友送我的,十分有趣,我还未想好放何物进去呢,你也帮我想想……”
颠钗似不曾看见,只木木地说道:“我要带你回去,答应她了。”
王生这回听清了,放下箱子,楞道:“去哪里?”
“迎香那里。”颠钗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王生不解,“颠钗,莫要说胡话,我同她早就一刀两断……”话音未落,颠钗突然扑上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拖,嘴里喃喃道:“走,带你去见她,我答应她了。”
王生始觉不对,挣扎开来,皱眉问道:“你答应她?你何时答应她什么?颠钗,莫说笑。”
“你不去?”她声音木然。
“当然不去了。”王生失笑,“她家住京城,距此千里,如何过去?况且,我同她早无干系了,去见她做甚?不要再提她了,你不说她,我都忘记还有这个人,更别说她的模样性子……对了,爹既松口同意你过门,咱们就赶紧回去住吧,这边的仆役我方才已命他们都先回去了,将院落屋子收捡收捡,等会儿再驾车来接我们过去。”
“……你不去?”颠钗似未曾将他的话听进耳中,只盯着他,嘴里反复念叨:“可是我答应了,她说好,好……”她声音极低,王生正在兴头上,也没听到,依旧不住地说着,规划日后两人的生活:房舍如何布置、院落如何修整、要采买何物、日后有了孩儿,起什么名,请哪家夫子开蒙……他越说越兴奋,在屋内走来走去,浑然不知背后的颠钗已慢慢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刀来。
“我答应她,一定带你回去的……”颠钗拿着刀,慢慢走到王生背后,照着他的颈项用力劈下去……
血红飞溅,如天边喷薄的彤云,王生便是那一轮夕阳,沉沉坠入了云海深处,他栽倒在床,砸得被褥尽赤,眼珠子快速翻动,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疑神色,死死盯着持刀的女人。
“颠钗……颠……”声音都全憋在喉咙里,脖子断开的裂口让他只能在心底乱喊,咆哮呻吟……颠钗拿着刀,步步走进,声音还是那样轻柔,王生眼前渐渐模糊,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答应迎香要带你回去,你不愿意,我……只能带你头回去。”
一片混沌笼罩了王生的意识,天旋地转,他再也听不清,看不见……恍惚间,似乎又见那个烟雨朦胧的春日,他初次踏进穆家,从后院门口远远看过去,亭中端坐一名姑娘,手边香炉里青烟袅袅……黑暗笼罩前的最后时刻,他眼中映出漫天红绡,红绫招展间,一双粉臂翻飞,颠钗身姿柔媚,翩然起舞,裙裾间芬芳馥郁,面上春色醉人,樱唇轻启,婉转唱道——
“脂粉艳、情如涛,饶是穿肠烈酒、蚀骨毒药,侬也要走这一遭儿……”
幻境袅袅消散,如燃到尽头的香饼,空余灰烬。
龙蒴坐在桌边,静静看完这一幕幕,心里有一丝波澜起伏,很快又平息了。他抬眼看对面的颠钗,她似乎已疲惫到极致,趴在桌上,双目轻阖,仿佛睡着了。命灯中,火苗只余蚕豆大小,在盏中可怜地轻颤。
“你是虚妄之物,又已无用,本想让你早些灰飞烟灭,不过……罢了,你就在此休息吧,兴许还能再看两眼阳光绿树,等一切终了,再尘归尘、土归土不迟。”说完,龙蒴转身出门,留下虚假的颠钗伴着一盏孤灯而眠。
初夏黄昏是桂川县最活络的时刻,龙蒴将最后两份香料送去主顾家后,出来信步走在城北街道上,遥遥望见柳氏酒家,柳望之站在门口,看着出城的道路发呆。龙蒴上前招呼,柳望之忙过来行了礼,皱眉道:“龙君,这天都要黑了,怎么还有捕快出城?”
“呵,兴许是哪里有案子吧。”龙蒴并不以为意。
“我看不像……只得两人,带着包袱,骑着马奔出去了,走得十分急。”
“那就不好猜测了,怎么,柳东家有所感?”龙蒴生出两分警惕。柳望之作为蛇妖,感应力远胜常人,又精于卜算,若是他上了心的事,恐怕有不测发生。
“还是上次那事。”柳望之顿了顿,皱眉道:“前两天,何捕头不是来店里喝酒,兴致十分好,说被上头选中,要去京畿附近搜捕盗匪么?我觉着……此事怕是不太好。”
“柳东家觉得哪里不好呢?”龙蒴压低声音问道。
柳望之谨慎惯了,四下一瞟,带他走到僻静处,方犹豫道:“我又卜过一卦,显示此行有血光之灾不说,祸事还不小。听何捕头口气,这趟是调集各地精锐去搜捕盗匪,但从卦上看,怎不见匪患之象?倒是这帮人自己……唔,不好,不好。”他摇摇头,不敢再说。龙蒴想了想,也难猜度其中意味,对柳望之道:“罢了,东家也莫太忧心,只要何捕头无事,对桂川县百姓来说就称不上大损失,其他的顾虑太多也无益。此前你不是已卜过,说何捕头安然无恙么?”
“嗯……”柳望之点点头,不再提这话。远远的,见马夫子又走了过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暗暗摇头。再闲话几句,龙蒴便告辞回家,柳望之也继续招呼客人去了。
迎香坐在地下,四周一片漆黑,只远处盈盈亮着一点光,孑然如豆。她盯着那光看了半晌,慢慢站起身来,摸索着朝光亮处走去。
“小心些,莫将我摔在地上。”怀里的头颅在说话。
迎香点点头,手抚过他的发顶——她早就想这么做了,柔亮光润的乌发,规规矩矩盘在头上,用丝绦束好,再扎上葛巾,端正规矩。若解开来,会是何等模样呢?摸上去又会是何等模样?是否如它那颜色光泽一般,也是丝缎样的滑润呢?她时常这么想,却从未有机会摸上一摸,他总和她对面而坐,浅浅笑着,言词温和有礼。时而,她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看得见,却触不到,就在对面的人,也像在天边一样遥远——除了那三次碰面,其他时候,他确实是在天边。
“我觉得王公子似乎有些冷淡,会不会……他不喜欢小姐你?”这丫头向来憨直爽快,就是太不知事了些,怎能这样同小姐说话呢?
“瞎说。”她心头漏跳了一拍,强颜笑道:“若不喜欢,何必定下婚约?别胡思乱想的,给我把香拿过来……”
手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粗粝感,并一些黏黏的东西,头发似乎被什么糊住了,迎香没有低头看,只朝着那点光走过去。
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盏孤灯,点在房内,穿过窗上的木格子透出光来。迎香推门进去,这是自己熟悉的房间——昔年在京里,她就住此处。东面墙上挂着两轴画,一副是荷塘,一副是竹韵;桌上摆着一个大梅瓶,朵朵红梅开得正艳,枝条疏朗,馨香扑鼻。
她叹了一声,怀中头颅也跟着叹道:“原来你的闺房这般清雅模样。”
嗯,清雅。迎香微微一笑,她记得母亲生前常教导她,女子要贞静而坚韧,不可花枝妖娆,不可孟浪轻浮,宁可自愚守拙,也不要做那起名声在外的才女,引得狂蜂浪蝶,无端被人口头糟践。妙龄的姑娘,哪怕才不如王谢、貌难比西施,只要有两分长处,到了外头那些登徒子嘴里,也要翻作十分来,拿给他们每日嘴里念叨,甚至意淫出许多故事,简直冒渎不堪。
“……到那时候,即便你如何端凝冷漠,也架不住悠悠口舌,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抛头露面的好。这世道,一个女子想孤身立足,那是要付出千百倍艰辛、甚至血泪的”。母亲的身影浮现在房中,拉起她的手,一字一句,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这场景是她极熟悉的,母亲总爱这般教导她。
迎香又微微一笑。
“所以……娘才不许我同外头人说会制香么?”
“是啊。”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舅舅傅承芳是当世制香名家,你自幼跟他学习,比他亲传的徒儿还要得意几分,但你终究是女儿,家里又无需你制香贩售,这些本事于你女儿家无用,当个乐子也就是了,莫要太上心,更不可在外张扬,引人注目。”
母亲总是那么柔静端方,处处替她考虑妥帖。可是……迎香皱眉,脸上露出哀戚神色——母亲,你可知在你去后,爹爹忙碌在外半年有余,二娘把持家中事务,她看我十分不入眼,家中渐无我立足之地。母亲,你可知有朝一日,这“无用“的制香本领,竟成了女儿傍身保命的依托?若我不会制香,若我不认得两个字……今日的我,还不知流落去了哪里。是胡乱嫁个人,仰人鼻息讨口饭吃?还是卖身为奴,进入别家战战兢兢?抑或……遭遇歹人暗算,被卖入勾栏,甚至已化为一缕孤魂?
她心中悲鸣阵阵,渐渐落下泪来。泪水滴在那颗头颅上,顺他脸颊流到唇边,他便伸出舌头来舔舐,问道:“你母亲死后怎样了呢?”
“母亲死后……”迎香一阵恍惚,屋内摆设渐隐,换了一番局面,这是母亲的卧房。面前母亲面容憔悴,但眉梢眼角都映着喜气,朝她展颜一笑,走到床头的柜子旁,拿出一支簪子来,语重心长地道:“前些日子王家遣人来提亲,我跟你爹的意思呢,都觉着可行。王家在金陵也是上等的门第,家里又读书,门风素有口碑。那王家小子你见过的,你俩在后院里一谈就是半日,我看你对他当是有意。这簪子是我祖父往年给我的,让我给未来的夫婿,你爹固执,偏生不要,说留着给女儿。我想就拿这簪子当定礼,给王家带回去吧。”
迎香脸红了,低头不语。
母亲又叹道:“如今你也有了婚约,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做事须得更有计较些,眼见着要嫁过去,给人当家作主母了……姑娘大了……我是不中用的,只盼多撑几日,能看你出阁……”她眼圈儿泛红,喉咙里哽咽起来,憔悴病容上喜悦与哀戚并举,却让人倍加哀伤。迎香扶住她,劝慰道:“娘莫要瞎说,胡大夫的药吃着不是挺对症么?这两天冷,过几日暖和了也就好了。”话虽这般讲,但她自己的嗓音也已控制不住地哑了。
“胡大夫也救不回娘。”迎香呢喃着:“母亲死了,我自然要守孝,王家那边的婚事就暂时压了下来……”
“啊,那可不妙,你二娘容不得你,肯定想早早将你嫁出去才是。”头颅轻声道。
“是啊……她骂我年纪大了还占着家里的吃喝,若真多养我三年,还不把家都掏空了?其实……我家虽不是高官豪爵,仍有两分薄产,我又吃得了几口饭?二娘趁爹在外忙碌,跟王家连去了几封书信,催促金陵那边快来接人。王家被烦了一年多,架不住她三催四请的念叨,承诺转年来接我过门。”迎香又一阵恍惚,声音停顿下来,手臂渐渐收紧,搂住怀中的头颅。
“这中间发生了何事?”头颅问道。
迎香奇怪地看向怀中,“你不是都知道吗……”头颅不语,她想了想,又道:“是了,你那次未及我说完,就将我赶走,本就所知不多,也可能是……你已忘了,毕竟……当时你只一心念着她。”她苦涩一笑,叹息一声,在那盏亮着油灯的桌边坐下来,将怀中的头颅放在桌上,与他两两相望。那头颅已不是狰狞模样,静静闭着眼,面上神色淡然,全无伤痕,连脖子上的断口都光滑平整。他的长发倾泻下来,盖住了眉梢的棱角,让已凋零的面容如沉睡般安详平静。
迎香盯着他看了片刻,幽幽道:“那时……说好第二年王家来接我过门,次年开春,又逢娘亲祭日,我惦记着再过几个月便要远嫁金陵,此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回来拜祭母亲,便同二娘说我要出城,去母亲坟上吊祭。二娘不悦,说我懒人花样多,虽允我去拜祭,但因她屋子那时正在翻修,还打算在后院里挖口井,当用人之时,便不乐意我带仆役出门,只同意我让身边的小丫头跟着,并一个驾车的老仆。我们一行坐车到城外已是下午了,拜过母亲,正要回转,天边突降暴雨,雷声大作,马受了惊吓,怎么都不肯走,只得等着,等雷霆暂息……”
头颅睁开眼看着她,迎香叹了口气,眉头蹙紧,眼中浮出水雾来。
“还不等风雨停歇,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乱响,泥水飞溅起老高,一群贼匪匆匆而来,从我们旁边奔过去,有人朝这边看了看,那群人走过不远便停下来,当中有几个交头接耳,紧接着,他们便回转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央,当先一人上前,对老仆大声呵斥,让把钱都交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竟上前劫财。”
“……原来遇上了劫匪。”头颅低声道。
迎香点点头,眉尖皱得越发紧,继续说道:“那伙人将我们围住,老仆吓得瑟瑟发抖,连声说没钱,小丫头更是失声尖叫。他们听得车内有女子声气,顿时咋呼起来,一个个扑上来,把帘子挑开,将我们拖了下去。我一跤跌在泥地里,滚了个大花脸。小丫头压在我身上,被他们抢先抓起来看,一个个笑闹着,说长得还干净整齐,弄回去玩。小丫头吓得大哭大叫,这帮人也不理会,捆了她就甩上马去,又来弄我。我慌得不行,只在地下乱滚,弄了一身污泥,又将泥水往这些人身上泼,当中有两个怒了,一鞭子打在我身上,连抽了好几下,打得我钻心地疼。他们趁我吃痛,扑上来捆了,一起甩到马上,载了我们就要走,突然有人说,那老汉尚未收拾掉,若回去报了官……”
她闭上眼,似不愿回忆当初的一幕,咬牙道:“他们……当场就把老仆砍成了血人,眼见是没活路了。这才兴高采烈,翻身上马,载了我和小丫头离去。”
“他们带你到哪里去了呢?”头颅温和地问道。
“我从未骑过马,在马背上颠得浑浑噩噩,走了许久,只模糊记得是一路往南,他们整夜都在赶路,等到第二天天明,才在一处水边歇下来,将我和小丫头拖过去,泼水洗净了脸……”
“这可不妙。”头颅叹道。
迎香冷笑,“可不是……一洗干净,这帮人顿时都闹腾起来,嚷着要把我们……”她咬住嘴唇,静默片刻,又道:“还好他们只是嚷嚷,未及动手,有个高大汉子站出来,说办正事要紧,不可耽误。他指着我,说这个生得好看,回去先给大当家过目,若大当家看上了,也算这趟多一件功劳;若看不上,谁想要去再跟大当家要。说罢,又指着小丫头道,这个生得虽差些,也不难看,先带回去再发落,到时不论是卖去勾栏,还是谁要讨了去玩,不都便宜。若在此刻坏了她们,回头大当家怪罪下来,如何交代?他像是这帮人的头领,这番话说得人人点头,连赞他有见识。”
“算是暂时逃过一劫……”头颅叹道。
迎香盯着他,沉默片刻,忽而凄然一笑,抬手轻抚他脸颊,道:“你知么?当时我怕得要死,怕他们杀我,更怕遭他们侮辱,那样便不能嫁你了,你家肯定不会要我的……你知么?母亲去后,爹又在外,二娘看我十分扎眼,每日话里夹枪带棍,处处指桑骂槐,每到难以忍受之时,想想同你的婚约,我心里便安定下来,想着还有你,还有你……虽没了娘,但还有你,你便是我日后安身立命的所在。”
头颅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迎香放开手,继续说道:“我和小丫头被他们带着,一路南行,我从未去过那边,也不辨到了何处。这帮人弄了辆车,将我们载着夹在中间行走,我只透过车帘,留心看一路上的光景,听他们的只言片语,渐明白是往金陵方向去的,心头又是窃喜,又是紧张。一路走走停停,昼伏夜出,走了约莫十天后,他们离了官道,往小径而行,我更害怕起来,大路我还可靠辨认集镇店家的招牌猜测是何处,走小径的话怎么得了?”
头颅轻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慢慢闭上眼。
迎香盯着他,细看他面上表情,眼圈儿渐渐红了,哽咽道:“你闭上眼,是不想同我说话么?是不愿看我么?你莫不是还嫌我脏,嫌我跟那帮男人一道行过路,以为我被他们怎样了不是?你……你哪知道……”她声音凄凄楚楚,大多哽在喉咙里,讲得含混不清。即便如此,那头颅还是清楚听见了,又叹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柳望之坐在酒楼二层的房里读书,这里光照敞亮,时有风过,清爽宜人,又倚着窗户,抬眼望去,县城里层层叠叠的房屋如豆腐般拢得规规矩矩,屋脊上的瓦块鱼鳞似的齐整,日光照下来,这些灰瓦便整整齐齐地泛着青光,配着丛丛绿树,十分鲜亮好看。他放下书,站起来活络下筋骨,忽见城北门有一人拍马而来。那马四蹄飞扬,带起一片尘土,背上人劲装短打,飒飒生风。进了城门后,马速减慢,沿街一溜小跑过来。
瞧这般模样,定是有急事,多半不会来店里坐了。柳望之看了两眼,摇摇头,对这单生意不报希望。
一人一马走近,他突然发现,马上之人竟是何长顺!柳望之颇为诧异,前两天才见何捕头来店里沽酒,庆贺自己被上头选中,同各路高手一道剿灭匪患,怎的突然又折返回来了?他盯着何长顺马上身影,犹豫是否要打声招呼,何长顺却已看见了楼上的他,朝他招了下手,勉强一笑,随即绝尘而去。柳望之看他满面焦虑,眉头紧锁,笑得比哭还难看,又是一愣,印象里何长顺从未有此种神情,再看他奔去的方向,应是往家中而行,莫非家里出事了?
此事甚巧。柳望之抚了抚下巴,盯住何长顺消失之处,若有所思。手指头又下意识地掐起来,略作推演卜算。察觉并无祸患,眉头舒展开来,心底隐隐的担忧却怎么也散不去。
何长顺心急如焚,一路奔走,差点撞翻了路旁的摊位,顾不得耽搁,道声得罪,又拍马急行,匆匆奔到家,跃下马来便往屋里冲。仆役见他回来,急忙上前迎接。何长顺拉住老仆,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大口喘息,连声问道:“刘伯,我爹呢?爹的情况如何?!”
“啊……少爷你回来了,老爷他……”刘伯露出为难的神色,皱眉支吾。见他这般神情,何长顺更是急火上冲,大声道:“刘伯,爹呢?!我刚出城两天,你们就遣人来报说爹得了急病,怕是要不好,让我赶紧回来,爹呢?!”他心头焦急万分,话说得不由有些重了,刘伯愁眉苦脸,似有隐情,张了两下嘴,却不知如何说才好,最后只能小声道:“老爷……老爷无事,在书房呢,少爷你莫急……唉,少爷,慢点……”
何长顺丢开刘伯,一阵风似的杀向书房,走至门前,看大门紧闭,心里的不安快要爆裂开来,反而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抬手在门上轻敲了两下,听得里边传来一声“进来”,声音沉稳儒雅,是爹平日的样子,心下略安,疑惑却更浓了。
考虑片刻,何长顺推门入内。
何主簿端端正正坐在桌后,面前照例摊开一本书,手边笔墨纸砚具备,阳光打下来,照在他脸上,显得气色红润,天庭饱满,一点也不似病了的样子。见儿子进来,何主簿努努嘴,“你回来了,把门关上。”
“爹……”何长顺愣了,默默依言关上门,慢慢走近他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迟疑着问道:“……我听说爹病了?”
“没有。”何主簿放下书册,站起来问道:“你看我这模样,像是病了么?”
何长顺一头雾水,如堕五里雾中。他仔细端详父亲,见他容色饱满,精神奕奕,行动间不见迟缓,神态说话一如往常,确实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心头十分疑惑,不是说爹突然重病吗?怎么现在看来却没事人一般?是突然好了么,还是从来就……他想问,心底又有个隐约的声音聒噪起来,制止了他那尚处于襁褓中,不及冒头的不敬想法,让他问不出口来。这里面似有种超乎他想象的阴谋正在发酵……但他当下有些无力深思了。自听得父亲重病,他便告了假赶回来,疾奔一天一夜,十分疲惫,但此刻还不能休息,那边还有任务……想到这儿,何长顺头有些疼,自己折返回家,其余人等依旧赶路,得赶快追过去才行,最好在入京前跟各地同僚们汇合。
“爹,你无事便好,我……”何长顺道:“我这就准备赶回去了,你保重身子。”
“好个不孝子……”何主簿冷哼一声,笑道:“你都不问问爹是何样毛病,哪家大夫给看的诊,吃哪些药?急匆匆把你喊回来,一句话就又想走?”
“……”何长顺无言以对,想了想,迟疑道:“我看爹不似有病的模样。”
“我确实没病。”何主簿坐下来,指指旁边的椅子,叫他也坐,“不这么说,你怎会回来?”
何长顺在椅子上坐下,细品父亲话中含义,问道:“爹有事希望我回来?”
何主簿摇摇头,“非是我有事要你回来,而是你必须回来,这趟任务你绝不可参与。但若与你说个清白……以你的性子,断然难以接受,只能出此下策。”
“这是何意?”何长顺一惊,追问道。
何主簿瞥他一眼,淡淡道:“送死的事情,怎可让你去?”
何长顺闻言又是一惊,“爹这是何意?怕那帮匪徒过于凶悍么?其实……其实这边抽调了各路精锐捕快,虽不敢说当世衙门中的一流,但也有好些高手。匪类不过乌合之众,只要大家齐心合作……”
不待他说完,何主簿已听得连连摇头,嘴里啧啧有声,皱眉叹道:“你这个憨人,当真窥不破这些玄机,你真以为这趟是去剿杀盗匪的?我问你,你这一路,跟那省城上,包括其他州县派出去的捕快们也见过面了,就你觉着,他们都算是当地一流高手么?”
何长顺愣了愣,细细回忆一番,忽有所察,惊道:“按爹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我并不知晓其他州县捕快们的武艺如何,但想来应当与我相仿,甚或比我高些才对,咱们桂川县毕竟是小地方。可,可怎么我看有些人似乎武艺平平不说,连眼界、阅历都……”讲到此处,他有些犹豫,不知如何评鉴才妥当。他生来性子爽朗、行事周正,算得个光明磊落之人,这两年又一直当着捕头,更加严于律己,那些背后嚼人舌根的事,实在有些做不惯。
“怎样?”何主簿冷笑两声,让他继续说下去,何长顺无法,只得道:“我看有些人,不像一流捕快,倒像是新手,虽十分热情英勇,赤心片片,但眼界阅历均差着点儿,考虑事情也不够周详。”
“这便是了。”何主簿哼了两声,低声道:“那些地方也是小气,听得风声,根本就不派得力的上去,让两个无钱无势、可有可无的新捕快去顶上,趁了上头好大喜功的心,自己县里也博个奋身剿匪的美名,岂不是一石二鸟?”
“……爹你这是……”何长顺不解,“为何这么说?”
“也就你才这么憨直!”何主簿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背着手在房中踱步,显见得已有两分怒气,何长顺不明他为何动怒,亦不敢打扰,只在旁垂手侍立。
何主簿踱了两圈,长叹一声,在桌旁立住,问道:“萧凤合,萧同知,你还记得么?”
“记得……前段时日回来,住在萧家的那个。”何长顺点头道,“我倒不太喜欢这人,总觉得有些……”
“你不喜欢?!人家这次救了你一命!”何主簿提高声量,喝住他的话,斥道:“谁问你喜不喜欢了?!你个糊涂人,整日就知埋头办案,从不晓得抬头看看前途命数,摸不清上头七拐八弯、盘根错节的关系,你啊,你啊……我要是不在了,你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些话如狂风暴雨,山崩地陷般砸到何长顺头上,何长顺被骂得发懵,再不敢随意接话,缩着手,立在一旁噤若寒蝉。何主簿看他这番模样,又心软下来,叹道:“这次上头发公文下来,让各县选派精锐捕快,共同协助近畿地区剿灭匪患,你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么?”
“孩儿不知。”何长顺头也不敢抬,老实回答。
何主簿又轻叹一声,沉默下来,似在思索如何跟他解释,片刻之后,方缓缓说道:“本来我不知,李大人也不知,收到上头公文,让点选一两名得力的捕快前去,只当真是去剿灭匪患,还说你的机遇到了,有此一役,也是功勋在身,多得上头青眼。本欲选两名……李大人私心,说这几年亏得我任劳任怨、鼎力助他,就卖我个面子,不让人分你的功劳,选你一人前去足矣。”
“……是么。”何长顺心头一咯噔,原来本欲选两人,因着父亲关系,才只选了自己一人。
何捕头摇头道:“哪知道……这公文背后竟然另有文章。”他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叹了又叹,在房内踱来踱去,就是不说如何另有文章法。何长顺知他脾气,料定内中必是有极难以启口之事,方才能让父亲如此纠结难断。他不敢打扰,只屏息静气地在旁等着。
“你还记得萧凤合吧,萧同知萧大人,现今他已在省城里履职,多亏得他传递消息……”又过半晌,何主簿方开口道:“那时他来桂川县,在萧家住着,同你有过几次接触。你给他留下的印象颇佳,说你这人正直忠勇,乃是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才,若就此死了,实在可惜。当然,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我估摸着,还是李大人跟他……”何主簿声音低下去,也不再继续,只拿眼看着何长顺。
“嗯,我也见到了,送他回去那天,李大人跟他在旁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还给了他两件东西。”何长顺道。何主簿点点头,接着道:“嗯,不错,难为你也肯上心这些了,这衙门里头的事,复杂啊。长顺,莫整天只知道跑腿、查案,有些事,还是该多留心些……总之,李大人算是投了萧同知的气了,他知李大人颇为倚重我,因此搭救你,也算是给李大人一个好处。不知他从何得知你跟着去了,赶紧修书一封,星夜拍马送到李大人手上,将此事根由和盘托出,嘱咐我们将你叫回来,免得入了套,死了可惜啊。”
“兴许是他手底下人看见我了吧。我们西面这几县选派的人在省城会合时,曾拜见过当地官员,互通了名号,内中当有他的下属,辗转回报他知道。”何长顺说完,沉默片刻,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爹,你说萧同知救我一命,究竟是何意?”
何主簿脸上所有柔和的线条,在听到这问题的瞬间便收紧了。
“你这趟若去了,便是有死无生。”过了许久,寂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清晰可闻的书房内,传来何主簿干涩的声音,这声音似千钧重锤,将沉窒气氛击得粉碎。何长顺心头一凛,凝神听他的话。
“萧同知的信里写得明白,但嘱咐不可告诉你,他知你正直有担当,怕你受不住,但既问起……你不是小孩儿了,当知道的,就都知晓吧。这次匪患凶猛,连京城里大慈恩寺都遭了盗窃,还被抢走镇寺之宝。那可是除了皇家寺院之外,京里最大、香火最盛的庙宇,一时人心惶惶,说哪样的都有,甚至有天下将大乱的谣传,你说,你若是京畿直隶之地的官长,你当做何想法?”
“这……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必定要全力搜索失窃之物,剿灭匪祸才是。”
“若是有心无力呢?”何主簿冷笑,何长顺一愣。
“若这帮宵小如此容易就能被抓获,还会闹到今天这地步?”何主簿摇头道:“长顺,你还是不懂这些衙门内的事,李大人每天忙碌,为何?百姓自过自的日子,桂川县人少地偏,民风淳朴,哪有那许多事要忙?忙来忙去,许多精力还不是为应付上头去了。京里长官所要应付的更比李大人复杂百倍,上下左右、直隶地方、军长豪爵,哪一个省心?更不说还有……”他往虚空里指了指,“还有那龙庭上的重压,那可是上面打个喷嚏,咱们这些草民就都要化成灰的所在。如今发生这样的大事,又迟迟不能结案,追不回被盗的东西,你说,京里长官头大不头大?”
“嗯,这是自然。”何长顺点头附和,心头依旧混沌不明,这同让众多捕快去送死有何干系呢?
何主簿又沉默片刻,声调沉重起来,缓缓开口道:“到了这个局面,实在没法子,就拿底下人作筏子渡河……这便是京里官长的法子了。”
何长顺一惊,忽然隐约猜到了背后的含义,背上冒起一阵冷汗。
何主簿也不停顿,继续道:“以上头名义发个公文到各州县,让抽调精锐捕快,共同剿灭匪徒,其实根本连这帮盗匪从哪里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要剿的,不过是京郊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贼窝子,连大户都算不上,京里早知道那帮贼了。只因着那帮山贼自来还算安分,不曾对京中豪门官吏动过手,也就懒得去管而已。不过……那地方颇为隐蔽,地形也合适,若要在那里来一场血战,将是十分契合的场所。”
何长顺屏住呼吸,额上冷汗阵阵。
“公文是发下来了,同时也有隐约的消息透下来,同京里那位操控者一门子的人呢,就能得知此番行动的真实意味,咱们萧同知算是上道了,才明白内中含义。若有舍不得精锐捕快的,就把人压着,换不怎么得力,死了也不心疼的去吧。”何主簿长叹一声,“说是剿匪,不过是要把人带去那地方,跟山贼乱战一场,暗地里再埋伏下好手,等到两边筋疲力尽时杀出来,不论山贼捕快,一律格杀了,死无对证。转头回报这番英勇功绩,就说盗匪已尽数剿灭,各路精锐亦力战身亡,好一番可歌可泣、壮烈牺牲。其实不过是关门打狗,自欺欺人。不过……也无人会在乎了,那帮子惶惶的百姓,整日蛆虫一般无知无觉,只晓得盗匪给剿灭了,日子依旧繁华安宁,那便好了。”
“这……”何长顺浑身发颤,胸中似被大石给堵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他绝难想象,此事背后竟有这帮谋算,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看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何主簿知他心底狂涛骇浪,一时难以接受,又叹道:“其实……也不定净是坏事,你需知人心乱,更甚于世情乱,如今京里群情急惶,甚至有人已逃了出去,有这番作假,表明盗匪已尽灭掉,对于稳定京中局势也十分有用。就当……就当这些人是牺牲了罢。”
“牺牲……”何长顺喃喃自语,他总觉这番说法大错特错,细想来,又不知错在何处,只觉深切悲哀和浓重沉郁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吞没,他如一条离了水的鱼,拼命张大嘴,也只能面对窒息而亡的下场。
“我……”何长顺四顾,周遭是熟悉的书房,此刻却都透出陌生和阴冷来,他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是回来了……可记得那公文上写着,各县都要去人的,我回来了,桂川县的名额怎么办?”
“李大人派了王剑和林四去替你。因着我病重,你去不成,桂川县再派两个出色的捕快去,两个换一个,也算不得临阵脱胎,更不会让上头看出端倪来……”何主簿语气中颇见无奈。
“王剑……?林四……?”何长顺口中喃喃这两个名字,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神色不可抑制地变得哀戚绝望。他已做了几年捕头,记得手下每一个捕快,从他们的名字、家族出身、面貌体格,到性情武艺、为人处世,甚至每个捕快的家长里短——父母妻儿是何人,居住城中哪处,做何营生,他都了然于胸。如今,他根本不必回头看,只要一听他们随自己巡夜查案的脚步,他就知谁跟上来了,谁落在了后边,谁精神抖擞,谁有些疲惫……他记得林四的娘子刚生了女儿,还在吃奶;王剑方过十八岁生辰,琢磨着何时去跟花家铁匠铺的女儿提亲,如今,如今……
“怎能派他俩去?!”何长顺胸中各色情感鼓动着、叫嚣着,他分不清这些奔腾咆哮、彼此吞噬倾轧的是喜是悲,抑或深深的愤怒,他第一次朝父亲大喊起来,“王剑还没有成亲,林四刚有了女儿!派他俩去,是要害他们……”
“那你说我要怎么办?!”何主簿如一头雄狮般勃然大怒,手一扬,案上砚台被横扫在地,发出砰然巨响,“你要我怎么办?!让我看着唯一的儿子去送死?!下半辈子孤苦伶仃,死了连戴孝的人都没有?!我要救你,就救不了别人!”他如连珠炮般轰出一串串激烈的话语,一贯儒雅的主簿文书此刻如怒目金刚,浑身每一根毛发里都喷薄着灼人的烈焰,“我对不起林四,对不起王剑!但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儿子,不能对不起你死了的娘,对不能自己唯一的亲儿子!”
何主簿声音渐渐喑哑,如轰天炮仗爆发后回荡的余响,音量小了,却更磅礴,在无尽天地里盘旋回荡,“你当年……你五岁的时候差点淹死在陇头河里,你不知爹我有多害怕,多心疼。大些了,盼你好生读书,安心平顺过日子,你又硬是不爱,偏要去舞拳弄棒,如今你干着捕头,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奔波不停,爹这心里……每一日都是悬着的。眼下又有这么个死劫等在前头,就是……就是砍了我的头去,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啊!”说到此处,何主簿嗓子里已哽咽不成声,颓然坐下,拿袖子遮了脸,默然而泣。
何长顺呆立当场,如一尊石人。
“罢了,罢了,你出去,出去吧……”似乎过了许久,何主簿才背过身去,不再多说什么,挥手让他离去。何长顺恍若未闻,如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