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

四周依然是一片漆黑,只有这盏油灯发出盈盈微光,照在那颗头颅上,他光洁的额头像月面般莹润饱满,反射着橙黄光晕,于无血色的唇上描摹出柔和温暖的影子。此刻,他显得比生前任何时候都更清俊、更端正。

“我没有不愿听,你继续说吧。”头颅轻声道。

迎香的肩膀慢慢放松,长出了一口气,“嗳哟,你现在好生耐烦,当初可是怎么都懒得听我多说一句话,不但令人把我打出门去,连簪子都……”她惨然一笑,发了片刻呆,又痴痴呢喃起来:“那时候……我被他们带着,辗转到了金陵城郊,他们要走小道上山,我怕山高林深,寻不着路脱身,便想找机会逃掉。但我只一人,他们那么多高壮汉子,须得有人协同,胜算才大些。我悄悄同小丫头商议逃跑之事,谁知……谁知她因一路上跟看押的那山贼多有接触,那人刻意对她温存,她就此暗动了心。那贼人看出这点,同她说待见了大当家,便跟上头讨了她去做老婆,她信以为真,一心一意按着那人吩咐行事,暗地里监视着我。”

“真是不幸。”头颅眉头挑了挑,撇嘴道:“遭遇山贼劫持,已是不幸;误信歹人甜言蜜语,更是大悲剧,这小丫头怕是落不了好。”

“可不是。”迎香叹了口气,伸手轻抚它头发,又道:“她整颗心都被那山贼迷住,对他言听计从,我同她商议逃走之事,她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即刻告诉了那山贼,于是……我还未来得及动身,便被那领头的高大汉子捆起来,当着众多人面抽了一顿鞭子,说我要敢再逃,就打断我的腿,划花我的脸,留给他们众多弟兄……”她咽了口唾沫,也咽下那些粗鄙的言语。

“看来你并未被打怕。”头颅道。

“怎么不怕呢?”迎香皱眉,“我当时怕得要死,惊觉是小丫头告密后,顿时绝望起来,这下身边连一个可倚靠的人都没有了,当真是陷入了龙潭虎穴。他们对我看管得更紧,行程亦加快不少,眼见着上了山,走入云深林密之处的一座山寨里去。寨里还有许多人,接过我们,跟货物般掂量了下,就扔到角落里无人过问。过了一天,这些人又聒噪起来,说大当家回来了,速度把那俩小娘皮洗净了呈上来。于是,我又被一帮女人拉着去洗漱更衣,身上裹了红绫,脸上抹了胭脂,打扮得如上供的猪猡,拖到厅里,见了他们大当家。”

“那小丫头呢?”头颅问。

“她啊……”迎香侧头想了想,低声道:“她并未同我关在一处,见贼头时才再见到她,跟我一般,也是个上供的猪猡,颤巍巍跪在另外一边,满脸泪水,眼巴巴看着一路上同她轻言软语的那人。那人却似不认得她了,冷着脸朝向另一边,恭敬等他们大当家上来。”

“意料之中。”头颅并不奇怪。

迎香呆了片刻,又幽幽道:“那厅十分阔朗,乌压压围了满地的人,我先被扔在一旁,有人踢我,叫跪下听话,我只能跪下,在旁看他们整整齐齐拜过神位,献过酒水和三牲供奉,领头执事的喊了几句话后,众人才分等级入座,大多数人则是站在外侧,恭恭敬敬侯着。待他们行完这一套规矩,我已跪得膝盖针刺也似的疼,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恭迎大当家’,这方是正主儿出来了。我一听大当家,浑身就发紧,路上那汉子说要把我先给大当家过目,若他看上了,就……我本来一直怀着逃走的心思,那时刻却万念俱灰,心头打鼓,觉着此刻怕是不行了。思前想后,打定主意大不了一头碰死在地下,也不要受这些贼人羞辱。正在这当口,已有人提了我扔到厅中央去,请那大当家过目,小丫头也被拎过来,同我扔在一处,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

头颅沉默不语,静待她后文,迎香咽了口唾沫,慢慢开口道:“我……我不敢抬眼看那大当家,他似乎也对我们兴致不大,只跟众人口沫横飞地说什么教主,说这趟终算是开了眼,见得大场面,才晓得天底下竟有这般神威人物,年纪既轻、功夫极高、威仪又盛、更有千百般摄人气魄,通身邪魅冷峻的气度,哪怕不晓得他功夫独步天下,只要一见他这个人,自然膝盖骨就软了——简直把这人吹捧得比皇帝还厉害。底下人却个个听得心荡神驰,连连附和,赞大当家了不得,竟然见到了教主,教主英明神武,天纵神才,寨子里有了教主庇佑,必将威慑江湖。那大当家受人吹捧,更是喜乐非常,高声宣布再过数日,教主会途经此地,受他诚意邀请,将来寨中一晤,自己赶着回来,就是趁这几日做好安排布置,恭迎教主,到时候大家都可上前拜见瞻仰。听得此言,厅上顿时群情欢腾,直如新年一般。”

头颅冷笑两声,迎香深深沉浸在回忆里,似未曾听见,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等他们都平静些,一路带我们过来的那汉子便上前来,跟那大当家说了好一通谄媚的话,又指着我们道‘这俩丫头是在路上劫的,都有两分姿色,我们不敢擅动,想着大当家快回来了,您这趟十分辛苦,带回来先给您赏玩。’那大当家闻言,方瞥了我们两眼,让抬起头来看,我不敢抬,更不敢不抬,畏畏缩缩瞟了他两眼。他看过我和小丫头长相,指着我说这个好,留起来,待教主来了给他老人家尝鲜,这几日把她洗干净养好,再请个画师给绘个像,先送去给教主身边人过目品鉴下。教主何等傲气之人,庸俗脂粉向来看不在眼里,先请他身边熟识的人看看,若还行,再献上去不迟,方不丢咱们寨里的脸面;若看不上,趁早少碰这钉子,冒冒失失拉个女人贴上去,没准反惹教主不快,真那样,就咱们兄弟们自己消受得了。底下人听见,都是一片附和,连赞还是大当家想得周到,接着又七嘴八舌地吹捧那教主。”

头颅又冷笑一声,“确实想得周到,鲜嫩的姑娘在跟前,也能忍住了不动手,要先孝敬教主,待他老人家不要再自己享用,好一窝孝子贤孙。”

迎香听他语带讥讽,慢慢皱起眉头,沉默片刻,疑惑道:“你怎的这样了……以往你说话从不这般刻薄的,总是知书达理,点到为止,还说那些讲话直接的都是无礼粗人……”

“我不拿你当外人。”头颅敷衍道:“若未讲完,便继续说吧。”

“不拿我当外人……难道还当内人么?”迎香自嘲地一笑,眼圈儿又红了,“你哄我两年还不足,此刻仍说这些话……”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控诉王生无情无义,头颅听得连连皱眉,忍不住出声道:“难得我想听,还是赶紧说你在那山寨里的事吧。”

迎香“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接着道:“他们谈笑一阵,大当家指着小丫头,又说‘这丫头品貌差些,不必献上去了,今晚让她来陪我歇。’小丫头闻言,脸上顿时白了,四下张望,却不见她心仪那人,我看,怕是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那人……唉,又怎会对她是真心?不过路上逗着玩玩罢了。底下几个仆妇听他们大当家发了话,顿时涌过来,拖了她就往外走,要去重新洗漱打扮,小丫头又哭又扭,却怎么也扭不脱身,眼睁睁看着被带下去了。”

“该她有此一劫……若她不受那人蛊惑,同你齐心谋划,兴许还得以逃脱,不至受辱。”头颅轻声道。迎香木然点点头,“后来听说,她被大当家欺负过后,又赏给了底下人……”说罢叹息一声,呆了片刻,再次开口道:“那大当家发了话,要留我孝敬什么教主,他们便带我下去,关在一处房里,次日又带了个画师来给我画像,我不甘愿受他们摆布,也不敢反抗,心里头又怕又急。他们为吓唬我,将小丫头的遭遇一一讲与我听。我心里明白,不管那教主看不看得上我,都是死路一条,还是得寻趁着逃走才行,好歹死个清白……又过几日,寨子里越发热闹欢腾,四处洒扫一新,张灯挂彩,源源不断的车马运送进各色饮食用度上来,我知是那教主快来了,越发坐立不安。这日,忽有一个婆子进来,跟我笑道‘恭喜姑娘,教主身边人看了你的画儿,说长得十分可人,打听哪里劫来的,听你是京里人家的女儿,更加欢喜,说就是得身家清白的姐儿,教主方不觉龌龊。还说要把你的画像呈给教主亲自过目,赞咱们寨里考虑周详呢。你等着,再过一日,教主便过来了,到时候你好生服侍,亏不了你的。’说罢拽了我去试穿新衣,我闻得此言,顿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木了,那教主要来了,怎生是好……”

“嗯……虽愁肠百转,忧思郁结,你终究还是逃出来了不是么?”头颅轻叹一声,问道:“如何跑脱的?”

“我……”迎香怔了片刻,道:“我那两天本就颇为老实,加上教主快来了,他们寨里人人喜气,个个兴奋,要忙的事情千头万绪,对我的看守表面严,实际却反比往常松些。就在那教主过来的当日,男人们大都去外头迎候了,寨里只剩女眷忙碌。关押我的房间位置僻静,那刻更没几个人盯着,我寻思成与不成,就看这机会了,便趁房中无人时将一根簪子藏在怀里,又拿布包起小瓷坛砸碎,拣了两块大小适中的锋利碎片起来。过不一会儿,婆子带人来催我梳妆,我看了新送的香粉,说不大好,远不如京里细密轻软,味儿也不够正,教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怕是要嫌弃。婆子知我会做香,听了这话也有些愁,赶紧吩咐人去寻些来换。我又推说这辈子还没见过教主那般高位又英伟的人物,现下心头焦得紧、怕得很,担忧见了他老人家浑身打颤,话也不会说了,那婆子忙又嘱咐我莫慌乱,不可坏了寨里大事。我同她闲扯两句,便说腹内疼痛,要上茅厕,她见我这般模样,只当我是焦心闹的,便陪了我出门。我跟她往侧门去,果然见寨子里人比平日少得多了,应当都在前边逢迎。走到那处,我瞅准四下无人,从怀里偷偷摸出簪子来,猛地将那婆子推倒在地,往她脖子上乱刺,一时只见血涌出来,手脚乱蹬,连连打在我身上,十分疼痛。我脑门一热,胸中乱跳,更加顾不得了,怕她喊叫,抓把稀泥塞她嘴里,又搬起块石头砸在她头上。那婆子大约料不到我敢反扑,毫无准备之下被我砸晕了过去。我匆忙起身,四下一看,竟无人注意到此处,顾不得料理那婆子,赶紧顺着茅厕背后的矮墙溜走。”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深深沉浸在当日的惊险回忆中,略顿了顿,顺口气,便又不停歇地讲起来。“那寨子只正面修得宏伟,女眷住的后头都是土夯泥糊的矮墙,更不曾筑起栅栏,我当时只想着赶紧跑、跑,竟生出比平日里多得多的劲儿来,连滚带爬翻过墙头,外边是座座群山,层层叠叠直连到天边,峰峦起伏,绿波如海。我也不去想如何走出去,只盼离开此处,哪怕给狮虎吃了,也胜过遭人羞辱。一路狂奔,专拣那林深云密的所在而去,跑了许久,似乎心都要蹦出来了,也未曾听见有人来寻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下去,我才开始感觉害怕,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跌落下去,原来下边有个陡坡,我不住翻滚,整个人都成了泥人,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才停下来。天色全黑,我又冷又饿,全然不辨方向,想着自己定是要饿死在这林子里,或者遭猛兽吞噬了。”

“然后呢?”头颅问。

“然后……”迎香眼帘微阖,神色似醉,唇边露出淡淡笑意,又道:“命不该绝啊。就在那时,我忽然听得远处传来隐约的水声,心头一喜,爹曾经同我说过,昔年他们贩货,也曾走过山路。山中要顺着水流走,水往低处流,顺着水走,总能走得出去。我顿时来了精神,摸索着朝那水声处走去,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条蜿蜒溪流,在月下波光粼粼。我扑过去喝了两口水,洗把脸,不敢停歇,强撑着顺流而行,直走到太阳当空,还没有见到山林的尽头,实在走不动了,便在水边坐着歇会儿,却无论如何不敢睡着,肚里饿得阵阵绞痛,胡乱找了些野果充饥,至于有没有毒……当时也顾不得了。如此又走一日,我已完全头昏眼花,水声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完全撑不住之际,我想起爹当年教导,说在山中若歇息,便得在正午睡;晚间如无火堆,千万要保持清醒,那些噬人猛兽专爱在夜间捕食,白日里大多在睡觉,相对安全些。想到这里,我便又咬牙苦熬到正午时分,才敢入睡。一觉醒来,已是红日西沉,赶紧上路,继续顺水流而行。攀过几个山头,越过多少沟壑,身上已脏得看不出颜色,脸颊手臂上满是擦伤。所幸那是夏末时分,天气和暖,不曾受凉病倒,否则兴许早死在山里了。如此又走了两日,终见地势下降,水流渐宽,山林也不似那般茂密,我想应当是快走出去了,果然见坡下有一处山村,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那一刻,我激动得嚎啕大哭,直想飞扑过去求援。但是,转念一想,万一这村人同那山贼是一伙呢?顿时又畏缩起来,不敢过去,只远远地看了几眼,慢慢往山下走去。”

头颅叹道:“你当时怕是已有些神智恍惚了……再不敢轻信人,不敢靠近陌生的村落。”

“嗯……”迎香点点头,“我……我当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追捕我,满林子都是憧憧怪影,那些村落,多半也是寨里人安排布置下的,就等着我去自投罗网呢。一想到此处,甚至忍不住想再逃回山林去,离开人远远的,反而安宁些。可是……”她惨然一笑,又道:“可是我当然不会跑回山林了,这是在金陵啊,寨子在金陵城郊外,他……你也在金陵啊。我这一路总想着,只要能脱离这魔窟,便即刻往金陵城里去寻你,你知我受了这番苦楚,还不知如何恼怒心疼呢。”

头颅默然不语,只听迎香又道:“我远远绕开村落,又走一段,见村外还有一间孤零零的房舍,内中似乎只得一个老妪,隐隐传来饭菜香。我实在饿得发慌,闻到这香味更是浑身都软了。盘算一番,慢慢上前去,打算同那老妪招呼声,讨碗粥喝。刚走到近前,那老妪就是一惊,提着笤帚朝我打来,大骂‘哪来的疯婆娘,这么脏?!’我赶忙见礼,说我不是疯子,因被贼人抓去,逃出来在山里走了几天才这般模样,请她赏碗粥喝。那老妪上下打量我一圈,指着我手上的戒指说‘把那圈儿给我,便给你吃喝。’那是寨里给戴的,我并不在意,褪下来就给她了。她也守信,端来饭食给我,还打盆水来让我洗脸。吃过洗过,我有了些精神,问她此地是何处,老妪说这里是金陵东郊,我心头大喜,问明白入城的路,便往城中去。”

“贪心婆子,怕是讨不了好……”头颅冷笑低语,迎香一愣,他又道:“接着说,你入了金陵城,找到王生了么?”

“开始没有找着。”迎香摇头,“你家住地我早已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化成灰都记得,可是……我跌跌撞撞入了城,浑不管身上脏乱,路人嫌弃惊疑目光也只当不觉,一路直奔朱雀大街而去。你家门上仆佣见了我,因不认得,不许我进去,更不愿通报。我受了这许多日子的苦,差点死在山里,如今终于到得你家门前,怎能就此罢休呢?我好说歹说,千恩万谢,烦请他们入门通报一声,就说穆迎香路上遇到劫匪,遭了祸事,好容易逃出来,恳请见老爷太太一面;若是不敢惊动老爷太太,就通报给王生知道,告诉他穆迎香来了,是穆迎香来了……我一阵说,一阵哭,差点没跪下来求他们,这些仆役们终于烦不过,指点我说‘少爷根本不在家里,这些日子都往别业居住,你若真要寻他,便朝那里去吧。’说完给我指了路径,我赶忙抹干眼泪,又往那边去找你。”

“唉,倒不如不要寻到的好……”头颅叹息。

“我料不到……决计料不到寻得了你,结果却是那样的……”迎香眼中泛泪,声音更低了几分,“我在你家别业门口又是一番恳求,那些仆役中有一个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同意进去跟你通报。半晌,你方慢慢出来了,边走边说‘她怎可能过来?’出来见了我,你愣了一阵,问我怎搞成这样,满眼嫌恶。我见你这神态,心里就是一凉,但热切盼望了多日,支撑着我一路走出来的念想,又怎会这般轻易便熄灭了?我强撑着走上前,悲悲切切地想要靠近你,你拿扇子掩住了口鼻,几步退开。我连忙讲述此番遭遇,遭山贼袭击,被一路带至金陵……你听我说话,先是惊疑,接着不信,最后满脸厌弃。更可恶的是,当你听得我同他们一路南下,又在寨子里被关押了数日时,脸上竟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气来,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同那些男人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咯?’我闻言一愣,你又冷笑两声,问我道‘你同那帮男人厮混了这一月光景,此刻又来找我,难道合适么?’这话如一个焦雷劈到我头顶,我赶忙争辩,说我虽遭人劫持,但从未跟他们有非礼之行……不待我说完,你便打断我,眼睛里一片冰冷,嗤笑道‘天底下哪个淫妇承认自己是淫妇?哪个贼人承认自己是贼人?你同那群山贼厮混多日,天晓得有什么胡天胡地的事情出来?我光是想想就觉恶心,不论有没有丑事,你在我眼里也是脏的了,怎可能再助你,助你让我当王八么?’”

“真是无情无义。”头颅轻声道。

“我一听这话不好,顿时急了,还要上前争辩,你又道‘给你两锭银子,赶紧走吧,莫让人知道你来找过我,回头我会派人上京,同你父亲商议退婚之事。你既来了这里,那簪子正好一并带回去……你在这儿侯着,我去拿给你。’说完便进去了,都不多看我一眼。那时我还以为,你真是嫌弃我同那帮山贼一道行过路,此刻身上又脏又臭,才不入你的眼,若我先打理干净了再来……正想到此处,忽听门上一声娇笑,抬眼看到个珠环翠绕的姑娘娉婷而出,冷眼打量我两圈,问我可是穆迎香,我说是,她便大笑起来,笑我蠢,以为王生为何不要我的?都是因为已有她了。我那时才恍然大悟,脑袋里嗡嗡乱响,此前绝未曾想到你有了别人,其实男子三妻四妾这回事,本属正常,但我明明就要过门了,你竟还因为一个粉头花魁闹着要退婚……她看我神情恍惚,又是连声冷笑,嘴里各种难听的话跟钢针似的,接二连三飞出来,扎得我浑身每个毛孔都疼痛难当,末了,还笑问‘我将他让给你,可好?’我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忍不住回了她两句嘴,她却似成竹在胸,也不恼,只从怀里摸出一物来,笑道‘我也不怕你骂,你瞧瞧这是何物?’”

“……是你那根簪子,对吧?”头颅轻叹一声。

迎香点点头,眼里盈盈泪水终于挂不住,顺面颊流了下来,哽咽道:“是娘遗下的簪子,定亲时作为信物给了王家,此刻竟握在那女人手里。她拿着我的簪子左看右看,还作势要摔,我怕弄坏娘的遗物,不敢上前硬抢,只催促她还我。她又呵呵一笑,偏说道‘这是你们定亲的信物,若还了你,这亲就不作数了;若是不还,这就是王家的东西,王生他给了我,自然也就是我的东西,我或砸或卖,都凭自己喜欢罢了,你说,要怎生是好?’这番话停在我耳里,似最恶毒的诅咒,当时喉咙里便有阵阵腥甜涌上来,这些时日惊慌劳累,早积存了一身病在那里,她如此激我,顿时支撑不住,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指着她说不出话。她看我那模样,自己也白了脸色,不敢再戏弄我,将簪子丢过来,赌气道‘哄你玩呢,这是王生让我退给你的,你们的婚约作罢了!’说完转身跑进门去。我一跤跌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胸腔里擂鼓般隆隆作响,只把簪子紧紧捂在胸前,涕泪横流。周围那些仆役看我这样,如见了疯子,有些同情,有些感慨,更多的则躲避不及,其余人也一个个都跟着跑了进去,很快,他家大门便再度紧闭起来,再无人理睬我了。”

头颅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停住了,只等她下文。

迎香静默片刻,似乎有些累了,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呢?我坐在他家门前大声嚎哭,嗓子里又一阵阵腥甜翻滚,很快气空力尽,哭不动了,只有渐渐转为啜泣,心里有股怨气慢慢腾起来,不甘、不愿、不舍、不盼……五味杂陈,最后终于都融成一片死灰色,此前为见他,拼着命逃出来,在路途上谋划,在寨子里周旋,在山林里跋涉,想起来瞬间已恍如隔世了。那别业不在正路上,地方有些偏,我呆坐许久也无人经过,天色快暗下去了,我慢慢爬起来,拿了簪子和那两锭银子,回到城里,找家店住下,好好梳洗一番,吃了顿饱饭,躺在床上,一时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幻……待到次日,歇息够了,我慢慢走到对面的店里,将那支簪子卖掉了,换来一叠银票。”

“嗯?那不是你母亲遗下的么?为何卖掉?”头颅有些吃惊。

“不卖掉,我哪来的钱活命呢?”迎香惨然一笑,似在笑他的大惊小怪,也笑自己当日的决断,“我想过了,母亲留给我这簪子,是要给我未来夫君的,夫婿没了,留着何用?这簪不过是个念想,盼我得遇良人的祝愿罢了。眼下,还是想法子养活自己为好。”

“你不回家去么?”头颅问。

“不了。”迎香咬咬牙,口气变得冷漠,“二娘把持家务,她早已看我不顺眼,每日言谈夹枪带棍,我失了婚约,又被贼人掠走过,回到家里还不知要受她多少嘲讽辱骂。况且……回去做什么呢?回去也不过是等下一个人来娶我,我是被退过婚的,又有山贼污点在身,哪里找得到合心的人?即使我自己不在意对方出身背景,爹和二娘也会在意——爹是低了看不上,觉得委屈我,二娘则是高了怕遭人耻笑,怕丢她的脸面,他们对此必然谈不到一处,我夹在中间,一来二去的,简直不是个人,是件甩不脱的货物了。倒不如……倒不如就当我死了,从此离家远走,寻个清静所在,安心过日子吧。当年娘说我学制香也只是玩意儿,没啥大用。她哪知,终有一日,我竟要靠这门玩意儿糊口了。”

“嗯……”头颅若有所思,迎香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卖了簪子,带着银子一路西行,往神州腹地而来,听闻这边民风淳朴,我也算是经过事了,再无退路,那便寻个安静所在度日吧。兜兜转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也听人各种说法,终于来到了桂川县,就此定居下来。不过,我不曾想到,居然在此地还有种种遭遇,甚至有奇遇……”说到这儿,她终于微笑起来,眼里闪现着跳跃的神采。

“苦了你了。”头颅语气柔和,颇见安慰之意,迎香脸色又渐渐暗淡下去,惨然一笑,摇头不语。片刻后,她轻抚头颅的头发,喃喃道:“如今……要拿你怎么办呢?若是被别人发现,要怎么是好呢?”

“这也容易,你打开窗户,后院里不是有棵大树么?”头颅轻声道,“你将我往树上扔去,我就栖居在那树冠底下,正对着你的窗户。树冠遮蔽着我,不受日晒雨淋,也不会被别人看见,你想同我说话,我便同你说话,只要一推窗就行。我在树上,可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即使没有身子,我也永不会朽烂,就这样长伴着你,可好?”

迎香听他这话,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受,似恐惧,似欣喜,又似有哀戚的流波从她心尖上划过,带来让人酥麻的碰触。她犹豫片刻,耳畔回荡着头颅那句“可好”。

可好?

就这样长伴着你,可好?

好……

迎香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将头颅抱在怀里,房中那一点荧光便随之放大,光亮渐增,照亮了半仞墙壁,墙上那黑洞洞的窗户也清晰映出来。迎香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外间是一片沉沉的夜色,无星无月,蒙昧的天河挂在极远处,如一缕青烟。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似乎正流动着隐隐的微光,在黑暗里轮廓是那般清晰,纤毫毕现。她慢慢松开手,头颅便向树冠飞去,稳稳挂在树冠底下,看着她温柔一笑。

迎香也朝他一笑。

初夏的日子天亮得早,随着天转热,制香的量要逐渐降下来才是,以免途中发生变质。这日上午,龙蒴闲来无事,出门信步而行。如今,桂川县里的人对他已看得惯了——年轻俊伟的后生,独门独户住着,家里只一个娘子。除了没有仆役帮手,显得有些孤僻外,倒皆是寻常人家模样。加之他对人谦和有礼,礼数进退合宜,态度不卑不亢,与之对谈两句,便觉出腹内亦是有文墨的,绝非粗鄙俗人,因此颇惹人青眼。往昔那些闲言碎语,特别是对龙家娘子的指指点点,如今几乎都已随风而去,再无人提及。偶有脸皮薄的,忆起当初对他娘子的刻薄,见到他不好意思上前说话外,更多人则是心安理得的过来攀谈,颇有些同县乡民的亲近之意了。

龙蒴看在眼里,暗地里忍不住也冷笑,但心里并不很在乎,这些凡人俗世的琐碎庸俗,他向来不看在眼里,若对这些小事处处留心,日子未免也太芜杂了。

迎着初夏熏风,他一路缓缓而行,走到柳氏酒家附近,远远看柳望之朝他招手,便过去打声招呼。柳望之面有忧色,三两步跨出来,拉他在一旁站住,指着堂上低声道:“何捕头发了癫了。”

“哦?”龙蒴问道:“怎的了?”

“今早上方开门一会儿,何捕头就来了,似乎在家里已喝过酒,脸红红的,意态颇为豪放,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一进来,就对着用早膳的客人们大声道‘今天的酒都算我何长顺的!’,说完长声大笑,径直走到当中的桌上坐下,连喊拿酒来,拿最好的梅酒上来!我先还当他有喜事,满堂散钱作东,逗人同贺呢,便上前想同他攀谈,走近了,却见他两眼肿得核桃般大,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满脸憔悴,下巴上的青色胡渣全冒了出来,似乎一夜没睡。我顿时没敢说话,他抬头盯着我,如盯住了恶鬼,眼睛里净是憋着的火气,此时小二把酒端上来,他也不用杯,拎着壶就往嘴里灌,很是吓人。”柳望之说到这儿,指了指厅堂内,又道:“龙君你瞧,他一人坐在当中,周围人都不敢过去呢。”

龙蒴有些惊诧,何长顺身为捕头,性格内敛,正直木讷,向来循规蹈矩,从不敢做半点惊世骇俗之事,如今竟不顾形象在街边狂喝滥饮,莫不是受了刺激?他抬眼往店堂上看去,果见何长顺坐在当中一桌,提起酒壶直着脖子大灌了两口,喝罢,将壶往桌上重重一砸,大喊“爽快”,引得四周食客纷纷侧目。更有离得远远的两桌人指着他窃窃私语。龙蒴皱眉,何长顺连衣服也不曾换下,身上穿的仍是捕头装束,以他性子,断不该如此轻狂,如此不管不顾地酗酒,当别有因由。思索片刻,他对柳望之道:“怕是遇到了事,过去问问吧。”

两人来到何长顺桌边,他已喝得半醉,举手间歪歪扭扭,难以发力,脸上露出痴痴笑意,眼底却无半分喜色。龙蒴在他东面坐下,打了声招呼,何长顺扭头看他一眼,咧嘴笑起来:“龙兄……”

“何兄,怎么一大早就孤身饮酒。”龙蒴笑问:“听柳东家说你今日请客,满堂里的酒只管喝,我也来凑一杯热闹如何?”

“哈哈哈,龙兄赶巧,欢迎,欢迎!尽管喝,要多少有多少!”何长顺连声大笑,对柳望之道:“东家,快上酒来,再上三壶好梅酒,不……上十壶!”柳望之嘴里应承,细观他面色,见他脸上酡红,须发凌乱,容颜憔悴非常,只两个眼睛里喷着诡异亢奋的光,不由皱眉,心下掂量了片刻,叫过小二,悄声吩咐将兑了水的酒拿来,不可让何捕头滥饮伤身。

待到酒来,龙蒴给自己先斟一杯,拉柳望之在旁坐着陪饮,又叫了几个下酒菜,暂稳住了何长顺灌酒的速度,佯作不经意问道:“何兄难得如此大方,不知有何喜事,莫不是要娶妻?”

听闻娶亲二字,何长顺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倒也曾动过念,可惜人家已是人妇,作不得想了。”二人闻言一愣,何长顺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喝这半晌,早已醉了七、八分,虽神思尚在,但往日加诸于自身的古板自律却被酒水融得烟消云散,当着人丈夫的面,也将礼数规矩抛到了天外,回想起当日对穆迎香的一丝朦胧心动,不由透出些微酸意来,嘀咕道:“若再有个龙兄娘子那般的美人,倒是甚好。”

龙蒴心思何等透彻,瞬间明白他所指,不由失笑。他为着报恩,同迎香做挂名夫妻,让她不至因孤苦一人在异乡受欺辱而已,倒从未想过这县城里可还有别的男人盯着她。柳望之在旁边听见,反而十分尴尬,怕何长顺再讲出什么惊人浑话来,朝龙蒴苦笑了下,赶紧斟酒布菜,连番圆场,将话题带开去。

柳望之忙活一气,边陪何长顺坐,边私下嘱咐厨房煮碗醒酒吃食来,待他吃些,看他面上红潮略退下去点儿,方低声道:“捕头,有些失态啊……”

何长顺愣了愣,点点头,默然不语,盯着酒杯里清白晶莹的液体发呆,眼里渐渐有阴云覆起,喃喃道:“是失态了……”他先前一通猛灌,喝得过急,一时迷了理智,此刻慢慢寻回平日的冷静持重来,心里却已有道闸打开,许多话语咆哮翻腾,似要呼啸而出,而他自己,此刻竟也不愿再过多约束它们了……何长顺抬头环顾一圈,长出一口气。此刻并非饭点,店堂里人不多,三两桌人稀稀拉拉坐在他处,离三人颇远。天色阴沉,冷白日光从云层罅隙中透下刺目的光束来,似一柄柄利剑直插大地。何长顺面上神色冷漠,眼里浓云翻滚,凝望窗外出了半晌神,猛地又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这下喝得太猛,呛住咽喉,连声咳嗽,眼圈儿都咳红了,隐秘的泪水趁机满盈其中,随着他动作,终于盛不住,从脸颊边滚落下来。

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龙蒴打破沉默,低声道:“何兄,有些事……你若做不得主,那便不要太上心,需知事过之后哭也罢、笑也罢,终究都是无用的姿态。”他语气波澜不兴,只淡淡而言,“看你这番模样必是受了刺激,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能让你到这地步的,想必……当是衙门里的龌龊吧。”

何长顺闻言惨然一笑,涩声道:“龙兄……莫怪我失礼,我总觉你这人有些诡秘,打心底里隐约的怕你,但许多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龙兄你的确是个人物,多了不说,光这份明察秋毫的眼色、精细准确的判断,便是许多人拍马也赶不上的。”

“何兄过奖,我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想想你平常的形状,对比如今,不难推断而出。这般说来……我是猜对了?衙门里受了委屈么?”

何长顺摇摇头,沉思片刻,张了几次口,却都未说出话来,二人也不逼他,只在旁陪坐,半晌,他方道:“若是我自个儿受点委屈,决计不当如此,咬牙也就过了,可偏偏是……”他脑中闪过与父亲的那番言谈,胸口顿时一痛,喉咙发紧,眼圈儿更红,似要滴下血来,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舒张,指甲在掌心里生生掐出几条血痕来。

“龙兄,柳东家,这事……我真不知如何说起才好……”何长顺声音哽咽,几番摇头。柳望之不愿他为难,劝慰道:“若真难以启齿,那便不说了。衙门里的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我好歹曾在京里混过几年日子,只往那最脏最乱的份儿上去想就是了。比方拿人顶缸、屈打成招这类,就不少见。捕头你为县里出力极多,即便偶尔有违心之举,也是难免的,莫太压在心上。”

“呵呵……”何长顺苦笑一声,对柳望之道:“东家你想得开,但那也不过是身在局外的想象,许多事不在局中,即便知道得再透彻,也不过是旁人的故事,听过就算了,顶多嗟叹一句。而对局中人来说,种种切肤之痛又怎是外人可领悟的?况且……”他声音减低,越发透出沉痛意味,“况且……这也并非仅仅是拿人顶缸、屈打成招一类,与之相比,这些显得小了,小了……”

龙蒴与柳望之不解他后边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好妄自揣测,何长顺又主动道:“若是那屈打成招一类,只要不冤枉好人,倒也指不定是坏事。记得昔年隔壁县也有过一次劫案,那家两人被砍得重伤,劫匪没有抓着,判断是已离开县城远走了,但上头又要求结案查清。衙门里上下合计一番,抓了个臭名昭著横行乡里的泼皮流氓来应付,将罪名安他头上,判了流刑。当地百姓明知不是他干的,但日常受他欺辱,早对他怀恨在心。这事出来,虽是诬陷,县里却人人拍手称快,连赞衙门为民除害,做了件好事。我最初听得此事时十分不解,认为该一码归一码,谁做下的罪孽便当由谁来担,但后来……做上几年捕快,见得多了,这爱憎分明的念头竟渐渐淡下来,反倒更重结果,罪孽在身之人能得到惩处便好,用何等手段并非不可商榷的问题,即便这手段不光彩、不妥当,但只要能剿除恶徒,还以安定,便是好事。”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似在肯定自己的说法,重复道:“不论如何,除去一害就行。”

听他这番话,龙蒴与柳望之多少有些意外,在二人看来,何长顺古板端庄,恪守规矩,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想到心底也有不合规矩的思想。柳望之不由问道:“何捕头为何这般作想?”

何长顺凄然一笑,自嘲道:“既是捕头,自当严省自身,许多东西只能压在心里想想,况且,这绝非惊世骇俗之谈,相反十分简单,我只想多惩处恶徒而已。东家,你不曾理过衙门里的案子,也不曾见过那些既通官府规矩,又能拿捏作恶分寸,简直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中的恶人……许多事,当真难以对外人道。

“唔……”柳望之点点头,也不再追问,回头看龙蒴,见他眉眼微阖,似陷入沉思。何长顺此刻话匣子大开,不见他回应,又自顾自说道:“东家,龙兄,若是这般张冠李戴的判罚,也都罢了,好歹是在惩处恶人,可我……我们白白拿同僚去牺牲,不过成全上头的好大喜功。死得这一次,对付过这一次,面上倒是好看,以为真把盗匪拿下了,过后呢?若这帮盗匪再度作恶呢?自打耳光不说,又要如何对付过去?是编个谎,说又来了另一帮贼人,还是真组织人手去再次扑杀?”他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齿道:“若真想剿灭盗匪,何不踏实行事,做这些花架子白白让人送命去,上头真以为底下人都无父母妻儿,活着就是随时为他们所用的么?那些兄弟……王剑、林四,都是顶好的人……顶好的弟兄,人家家里……”说到此处,他又举起杯来,一口倒下去,连干了三杯才作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腔激愤无奈几乎将他逼疯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残缺不全,二人在旁还是听了个八成懂,不由暗暗摇头叹息,龙蒴本欲说点什么,想想又收住了,只劝他道:“何兄,这污水缸中行事历来便如此,再好的官儿,他做七分良事,也总要行三分龌龊。遇到泯了人性的昏聩之辈,怕更是反过来了,三分良事难寻,七分龌龊随处可见。更别说你位置走得越高,所谓的不得已便越重,上有上的不得不为,下有下的不得不应,犬牙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你如今身居高位,倒是可收拾掉那弄虚作假的官儿,却指不定有其他问题出来,况且,你位在高处,必然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哪可能盯着盗匪不放,从头至尾跟着查看是否真拿住了呢?”

“呵呵……”何长顺苦笑,抬眼觑他,道:“龙兄说得有理,这般透彻,真不像寻常草莽,更像是在那高处细细应对过的了。”

“都是道听途说的东西,自己拼凑一二,胡乱点评罢了。”龙蒴轻描淡写,将他的话带过,问道:“何兄,不知你日后作何打算?是想就此离了污水坑,独善其身逍遥去?还是继续困守其中,尽力做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呢?”

“我……”何长顺闻言一窒,低头细想了片刻,叹道:“我倒是想走,就此眼不见、心不烦,可我若走了,王剑、林四他们,不就白牺牲了么?自前天知晓这事,我便强忍着留心观察,却见李大人他们个个没事人一般,仿佛不是送了两个人去死,而是摘朵花般轻易……”

“草芥之人的性命,在‘成大事者’眼里,原本也就如闲花野草,不值一提。”龙蒴喃喃自语,柳望之听见了,何长顺却没听见,继续道:“现今好歹还有我会为他们去送死感到不平,感到痛楚,若我甩手不干了,这……我得留着,趁自个儿还没像那些人般麻木不仁,趁还坐在这捕头的位置上,更得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方才对得起王剑和林二的送死……若不是为换我回来,他们也不至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力忍住嗓子里的哽咽,“如我先前所言,有些东西的对错也没甚要紧,只要能除害,便是好事了……我有何忍不得的?见一点丑事便心灰意冷,半途而废,实不像男儿所为。说我贪图衙门里的差使也好,靠同僚的性命苟且贪生也好,都不打紧,自个儿明了就行。”

“嗯,何兄能作此想法,甚慰人心,西去的同僚相信也能理解。”龙蒴点头,看了看天色,道:“何兄,此事归根到底,既有官家的错,亦有盗匪的错,若无他们作恶,又怎演得出这般自欺欺人的安排?若可能,何兄可愿将这帮盗贼绳之以法,匪首枭首示众?”

“怎么不愿?”何长顺道:“龙兄这话问得奇了,若真有此机会,我怕是还要来大醉一场,以敬同僚此生!”

“好。”龙蒴微微一笑,“何兄既有此宏愿,必将心想事成。”

“……承龙兄吉言。”何长顺并不以为意,突然间,背上窜过一阵战栗,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寒香,轻似无物,却锐如刀锋,劈开了浓浓酒香编织的大幕,带来熟悉而神秘的感受。何长顺一怔,手上一松,酒杯便翻倒在桌面上,梅酒泄地。

结束在柳氏酒家的小坐,龙蒴慢慢往回龙巷而行,出门不久,见马夫子抱着肩膀,缩起脖子急急而行,面上神色灰败,嘴唇抿得死紧,不见精气神,反像从严冬里走来,颓丧萎靡。龙蒴心下了然,先前听柳望之说,马夫子才遭了一顿排场。他性子唯唯诺诺,人穷志短,课业上也不很精,学生们便不太听他说话。那日课堂上,学生们玩闹,他斥两句,反受几个学生抢白,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便给了学生一顿嘴巴,牙齿都打松落了。被打的孩子父亲乃是屠户,身量豪壮,膀大腰圆,立在地下似一尊铁塔,他对马夫子这种外头酸腐,内里猥琐的性子早不耐烦,正寻趁着将孩子弄回程夫子那儿去上课。这会子听得儿子被打,顿时火冒三丈,联通左邻右舍,拉了一批人杀上门来,将马夫子骂个狗血喷头,连带他昔年羞辱辛厨娘,如今又对人家痴心妄想的事情都嚷了出来。马夫子这人虽一无所长,读书人的臭脾气却十足十,又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此番却面子里子都掉了个底朝天,当即就嚷着不能活了,威胁不再开蒙,要找别的活计去做。瞧他这番模样,想必还未找到下家。

龙蒴摇摇头,继续往回行去。

今日天阴,太阳都隐没在云后,过午时分仍有清风送爽,夹带三三两两的雨丝而来。行至巷口,朱夫子远远招呼,龙蒴也礼貌回应。两人站着闲话,朱夫子问起夏日熏香之事,说小梨子年幼淘气,不能成日关在房内,总要在院里玩耍。长天暑热的,蚊虫更多,不知有何适用的香料,让他佩戴在身,一来防备暑热,二来也驱除蚊虫。龙蒴这段时日听迎香讲过不少制香事宜,颇有心得,对香品的日常使用也早已熟悉,当下便提出一些可行之香,朱夫子细细听了,又问两句,择选两样请他制些来。龙蒴犹豫了一下,道:“制是可制,不过内子最近身上不大好,在家休养,怕是要多等几天,若夫子觉得耽搁……”

“这倒无妨,家里还有些可用,不过你们新制的想必更好。”朱夫子道:“若是尊夫人身体抱恙,那不必勉强,等大好了再做,这还未到伏天呢,不急。”

龙蒴点点头,谢过朱夫子,两人又闲话两句,各自告辞回去。

行不多远,又见张婶站在门口,看他过来,问道:“龙公子,这两日怎不见你娘子哩?我还想托她再写份经呢。”

“她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不曾出门。”龙蒴道:“张婶想写什么经?只要不是供奉观音大士,指明非女子手笔不可,我也可代劳。”

“啊哟,龙公子也通文墨?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写得一手好文书!”张婶道:“不一定需要女子来写的,龙公子写也一样的,只是要得比较急,想早日在光如寺供起来。”

“这不成问题,我这两日闲,尽可给写出来。”龙蒴应承下来,张婶喜不自禁,即刻便交了定钱。

回到家中,龙蒴目光在东厢房门前停留许久,隐隐叹了一声,道:“你方两日不露面,已有事务堆积。若就此沉溺不醒,制香的活计还得我自己担起来不成?也罢……若是无能之辈,就此沉醉梦幻,碌碌而终,至死不能领悟,不敢面对现实,那也就只配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