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琴弦上的诅咒
走过那迷宫般的屋檐,他们终于来到了剧院的圆屋顶。克里斯蒂娜首先跃了上去。在上屋顶的一刹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片位于圆形屋顶和三角媚之间的空地上。繁忙的巴黎就在脚下,傍晚的来临使得它仿佛已沉落在谷底,站在屋顶的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人肩并肩地靠在了一起,在屋顶上漫步,她信任的目光不时地在拉乌尔身上流连;他们一边走一边俯瞰着下面街道上的咖啡馆和通向远方的水泥马路。屋顶蓄水池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夏天在剧院学舞蹈的小男孩们,最喜欢到这个蓄水池玩水了。两人终于放下了戒心,安心地坐在一座手里拿着一把竖琴的阿波罗青铜雕像前,俯瞰着这座城市。危险并没有离他们远去,一路跟踪他们的那个影子正无声无息地向他们靠近,它幽灵般地穿过铁栏杆绕过蓄水池,最终躲在了圆屋顶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在这个春天的傍晚,风微微地吹着,天边的余辉还在燃烧。天空中的彩霞在落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就像天神长长的衣袖和裙裾,在两人头上的上空飘拂。看着天空中自由飘拂的云彩,克里斯蒂娜想到了拉乌尔的承诺,她对拉乌尔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和云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飘拂,比云飘得更快、更远,直到世界的尽头。在世界的尽头,你会离开我去北极是吗?拉乌尔。当你要带我离开这儿的时候,拉乌尔,你一定要排除一切干扰带我走,即使我不同意,你使用强迫手段都要把我带走。”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就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压迫着她,只有紧紧地依靠在拉乌尔的怀里才能使无助的她有一丝依靠。她的表现使拉乌尔极为震惊。
“克里斯蒂娜,你难道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改变主意,但是,他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魔鬼,他能做出许多我们难以预料的事。”说这话时,克里斯蒂娜的神情是迷茫的,并且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现在,我最害怕的就是回去和他一起住在地下。”
“没有什么可以强迫你回去的,他也不能,克里斯蒂娜。”
“假如我没有回到他的身边,那么一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但是,我的确不能继续忍受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当然,我很清楚,应该同情那些不问世事、与世隔绝的人。天啊!约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他实在太恐怖了!我死也不想回到地下去和他在一起。假如我不回去,他能用他的歌声找到我,然后带我回去,回到那个地下世界;他会泪流满面地跪在我面前,晃着他那个死人头说他爱我、他不想失去我。上帝啊!一个泪流满面的死人头!太恐怖了!拉乌尔,这已经超出了我忍耐的极限,我快要崩溃了!”
这一切都使他们内心感觉到一种痛苦和绝望,拉乌尔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对她狂喊着:“不!不!我不会让你再听到他说爱你的话!也不会让你再看见他流泪的样子!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现在就走,克里斯蒂娜,我们现在离开这儿,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说着,他就要带她离开。但是,克里斯蒂娜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
“不!不!”她不忍地摇了摇头,说道,“现就离开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他太孤独、太寂寞了!让他明晚最后一次听我的演唱吧,演出完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在我的化妆间等你,记着十二点整。那个时候,他肯定会在湖畔的餐厅里等着我……他不会有闲暇来阻止我们的,你一定要把我带走,离开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拉乌尔,即便我拒绝让你带我走,你还是要带我离开……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离开这儿的唯一一次机会了,假如我回到了那儿,我恐怕是没有机会再出来了。”
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她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听到什么了吗,拉乌尔?”
她的牙齿在咯咯地作响。
“没有,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发誓。”拉乌尔非常确定地回答。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克里斯蒂娜一脸悲伤地说,“我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在这屋顶,我们是安全的。这是属于你和我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阳光,我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现在,太阳还在放射着火焰一样的光芒,它哪里知道,夜行的鸟儿是不喜欢阳光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在阳光下的样子……那一定会更加恐怖!……”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拉乌尔,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语无伦次地说,“啊!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即将走向死亡了!”
“为什么呢?”拉乌尔感到有些疑惑,显然,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震住了,“你为什么认为他就要死亡了呢?”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样子!”
这时,克里斯蒂娜和拉乌尔不约而同地迅速把头转了过去。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呻吟……你听见了吗?”拉乌尔说,“好像是有人受了伤。”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克里斯蒂娜坦诚地说,“尽管他不在我的身边,离我很远,他的叹息声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耳边徘徊……但是,如果你也听见了他的叹息声,那么……”
他们俩惶恐地站起身来,紧张地向四处张望,在确信那屋顶上除了他们俩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以后,他们才又安心地坐了下来。拉乌尔问道:
“你们第一次是怎么见面的?”
“那是在三个月之前,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却从来没见过。我第一次听见他声音的反应和你一样,都认为是有人在隔壁唱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四处去寻找这歌声的来源。拉乌尔,你应该知道,我的房间在剧院里是很偏僻的,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我很容易就发现那个声音来源于我自己的房间。它不仅会唱歌,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和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它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它的声音像天使的一样美妙无比。
“在那段时间里,我为该如何解释这件离奇的事而烦恼,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临终之前曾经对我许诺:‘他会派个音乐天使来教我的。’拉乌尔,你对我的父亲是很熟悉的,他也非常喜欢你。在童年的时候,我们都对音乐天使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有勇气坦白地告诉你这些,你不会耻笑我的幼稚吧?我以为他就是那个音乐天使——我父亲派来的,灵魂温顺单纯,我天真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那个声音。当然,我的养母对这件事也应该负点责任,我把这件怪事完完全全地告诉给了她,征询她的意见,她不假思索就告诉我:‘他应该是天使,不管怎样,你都可以亲自向他求证。’于是,我照她说的做了。果然,那个声音回答说自己是天使,是我父亲从天上派下来的。从此,我们之间的关系益发亲密,我对他是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的。他告诉我,他是为了让我更进一步地领略艺术的永恒魅力才降临人间的,他还提出每天给我上音乐课,我感激地答应了。于是,在剧院清静的时候,他总是到我的化妆间给我上课,我一天都没缺席过。他是一个天才,即使你亲耳听见了他的声音,你也无法想象他的课是多么的奇妙。”
“的确!我根本无法想象出你们上课时的情形,”拉乌尔表示赞同,“在化妆间里你们能用什么乐器伴奏呢?”
“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音质非常地准确,那音乐就仿佛来自墙后。而且,那个声音似乎对我父亲对我的音乐训练和教学方法十分熟悉。就这样,我就像回到了那过去的日子,我的发音器官捡回了过去所学,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我创造了奇迹,我的进步令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平常人没有几年的努力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的。我各方面的条件不是太好,因为身材过于单薄、声音没有特色,我的低音很难发展、高音有点僵硬而中音又过于低哑。父亲的帮助曾经使我克服过这些缺陷,但是那个声音却使我从根本上战胜了这些缺陷。慢慢地,我的音域达到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宽度:我对各种发音收放自如。那个声音还特别把女高音扩展胸腔发音的窍门教给了我。那个声音就是我灵感的圣火,使深藏我心中的激情和虔诚熊熊燃烧。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能通过他自己的歌声提高我的演唱功力,我的演唱功力被他迅速提升到了与他一样的高度。每当我唱歌时,他的灵魂就好像在我的唇齿之间徘徊,我的歌声是那样的和谐完美!
“过了几个星期,我感到了恐惧,我再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我曾经以为自己中了邪,但是瓦雷里夫人安慰我说,像你这样单纯的女孩,魔鬼也会不忍心捉弄的。
“经过那个声音的指导,我的进步是惊人的,但这一切除了瓦雷里夫人、那个声音和我之外谁也不知道。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走出化妆室,我的声音便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所以在别人眼里我还是那个我,没有变化。我对那个声音是言听计从,他总是让我耐心地等待,他说:‘总有一天,巴黎会因我们而震惊!’于是,我就在他控制的幻境里这么等待着、生活着,如痴如醉。
“有天晚上,我在剧院的大厅里看见了你,那一刻,我简直兴奋到了极至,即使回到化妆间后我的心情还是久久难以平复,满脸洋溢着兴奋。很不幸的是,他早已在那里等我了,我的表情被他一眼看穿,于是,他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毫无戒备地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对他合盘托出,我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听完我和你的故事,他一身不吭,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害怕得快要发疯,我怕他离开就不再回来了,于是,我向他苦苦地哀求,他仍然一言不发。那天晚上,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回到家就痛苦地抱着瓦雷里妈妈,对她说:‘你知道吗,那个声音走了!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教我了!’她和我一样惊慌失措,连忙让我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的经过完完全全地告诉了她,她说:‘见鬼!他吃醋了!’这件事倒是让我发现,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最爱,从来没有改变过。”
说到这里,克里斯蒂娜稍微停顿了一下,把头紧紧地靠在拉乌尔那坚实的胸口。两人静静地相依相偎,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美妙的情感之中,谁也没有觉察到那个影子正匍匐着从屋顶后面向他们爬过来,离他们越来越近,伸手可及。
克里斯蒂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第二天,当心事重重的我回到化妆间时,那个声音已经在那儿等我了。他的声音显得他极度痛苦。他说:‘假如你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间,那么我没有任何选择,我会离你而去,回到天上去。’他的口吻像凡人一样痛苦与悲哀。或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应该对他有所警觉,就应该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他制造的幻觉的牺牲品。但是,我几乎把他当做了我的父亲,对他的信任代表了我对父亲的思念。我害怕极了,害怕再次失去他的声音。另外,我也曾仔细估量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它很可能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冒险,因为,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不管怎样,你的身份和地位是如此的高不可攀,与你结合只能是一个令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所以,我向他发誓:我们之间只存在兄妹情谊,并没有其他什么,我对人世间的爱情是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了。因此,每次无论是在剧院后台还是走廊遇上你,我都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歌唱已经几近完美境界,我的音色是如此的优美动听。一天,那声音对我说:‘现在就去歌唱吧,克里斯蒂娜,去让他们领略什么是来自天堂的歌声吧!’
“就在告别晚会那天,首席女演员卡尔洛塔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没有来,而我也就幸运地被指名为她的替代者……当我站在舞台上演唱时,似乎有一种陌生的激情在感染着我;我仿佛拥有了一双翅膀,飘飘欲仙,一时间感觉自己燃烧的灵魂已经与躯体脱离了。”
“克里斯蒂娜,”拉乌尔满脸泪水地说,“那天晚上,我的心一直在随着你的歌声颤栗。看着你那苍白的、挂满泪水的脸,我禁不住留下了眼泪。你和着泪水歌唱着,全场观众为你倾倒。”
“演出完的我已经筋疲力尽,”克里斯蒂娜说,“我疲倦得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是,那个声音当时也我的身边,拉乌尔!……我害怕极了,你说你小时候曾经为我跳入海里捡回披肩,虽然我也知道那是真的,但是我不想也不敢和你相认,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
“然而,我的把戏是骗不了他的!你早被他认出来了,他嫉妒你。在接下来的两天中,他的情绪坏透了,他常常对我唠叨:‘你爱他是吗?你如果不爱他,你是不会故意装着不认识他的!你们从小青梅竹马,你至少应该像遇上其他人一样跟他打个招呼吧,如果你不爱他,你就不会对同时面对我们两个人而感到恐惧。如果你不爱他,你就不会赶他走!’”
“‘够了!’我歇斯底里地对他大吼,‘明天,我会邀请夏尼子爵和我一块儿去佩罗镇祭奠我的父亲。’”
“‘你想去就去吧!’他回答,‘但是,我也会去佩罗的,克里斯蒂娜,你不要想摆脱我,我会一直跟着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如果你听我的话,不辜负我、欺骗我,午夜时分,我会用你父亲埋葬的那把提琴演奏《拉扎尔的复活》,就在你父亲的坟前。’”
“就这样,我写了一封短信叫你赶到佩罗。我太愚蠢了,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根本没察觉到这是一个阴谋。天啊!我失去了自我、我再也不属于自己:我成了他手里的玩物……”
拉乌尔心疼地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大声地打断了她,安慰她道:“你不是很快识破了他的阴谋吗?……但是,你为什么就没有离开他,摆脱这个噩梦呢?”
“识破他的阴谋!……拉乌尔!……离开他、脱离噩梦!……噩梦在我识破他阴谋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你别说了!不要再说什么了!你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告诉你。拉乌尔,现在我们应该正视现实,把命运交给上帝吧。拉乌尔,如果你心中有气的话,你就怨我吧!……怨我吧!……在那一个晚上,就已经注定了有许多悲剧会发生的:舞台上的卡尔洛塔就像变成了一只癞蛤蟆一样,只要她一张嘴,她就会像天生就住在池塘边一样,呱呱地叫个不停;剧院大厅的吊灯坠落在了观众席上,突然间大厅一片昏暗,观众有死有伤,惊慌的人们在黑暗中痛苦地惊叫着四处逃窜。
“在吊灯落地的瞬间,拉乌尔,我的心里同时出现了你们俩的形象,那时,你们俩在我心里的重要性不相上下,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受伤。当我看见你和你的哥哥仍然毫发无损地坐在包厢里,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他说他今晚一定会来看我的演出的,我感到一阵害怕,是的,我害怕,因为他不是什么天使,他是一个普通人,他也难以逃脱死亡的厄运。我向上帝祈祷:‘上帝啊!不要让吊灯砸着他啊。’舞台上的我心急如焚、忐忑不安,我去受伤的人群中去找他,却一无所获。随即我又想到,为了让我放心,只要他没受伤他就一定会到化妆间等我的。然而,他也不在化妆间。我一个人待在化妆间,满含泪水地恳求他,恳求他:如果还活着,就说说话,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突然,一阵熟悉的、悠长而美妙的低吟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在耶稣的召唤下,慢慢地从沉睡中醒来的拉扎尔,在看到第一缕阳光时所发出的低吟。我对我父亲的琴声是那样的熟悉,以至于我一下就听出那声音与我父亲的琴声几乎一模一样。拉乌尔,你应该记得,我们在佩罗墓园里就听到过那样的琴声。接着,那神秘的、看不见的乐器开始演奏那充满生命喜悦的乐章,得意之情充满了琴声。伴随着悠扬的琴声,他唱出了那句令人慑服的歌词:‘跟我来吧,不要迟疑!相信我!信我者将青春永驻!向着我前进吧!信我者将长生不老!’当时,我很难说清楚我自己的感受,一边是被吊灯砸伤的人的呻吟,一边是他令人慑服的永生叹歌。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不听我使唤了,他似乎控制了我,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着他走了过去。而他在我前面领路般地渐渐地远去,我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跟我来吧!相信我!’歌声在我耳边环绕,我合着他的歌对他说:‘我相信你,我来了……我来了。’令人奇怪的是,房间没有尽头似的在我的脚下延长。这可能是因为镜子反光的缘故,我也正好站在一个镜子面前。在我从那歌声回过神来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我已经走出了化妆间。”
听到这里,满脸不信的拉乌尔猛地打断了她:
“什么?克里斯蒂娜,你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是在做梦吗?”
“我确信那不是梦!但是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你不是也亲眼看见过我从镜子中消失吗?你应该能够把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的,但是我不能!……我只是觉得忽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镜子没了,房间也没了;当我试图回头去找那回去的路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大声地尖叫……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在远处的交叉口有一道微弱的红光照在墙角上。那歌声和琴声停止已经很久了,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只有我的尖叫声还在回荡。突然,我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就像一根冰冷的死人骨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极度恐惧的我大声地尖叫着。这时,一只冰冷的手臂扶住了我的腰,然后把我抱了起来……恐惧的我狂乱地挣扎着,我试图抓住潮湿的墙壁,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我绝望了,我的身体无法动弹,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红光离我月来越近,透过光线,我终于看见了那个抱着我的‘东西’的样子;那是一个穿着黑大衣、头戴面具的男人。我拼了命地想挣脱那个男人的怀抱,无奈我的四肢已经因恐惧而僵硬,我想大喊救命,无奈我的嘴被一只手捂住了——那不是一只来自人间的手,而是来自地狱的死神的手。我恐惧地昏迷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我从昏迷中睁开眼时,我发现黑衣人就待在我的旁边。一盏昏黄的灯就摆在离我们不远的地上,在离我们不远的墙上还有一汪泉水,在灯光的映照下泉水从墙上咕咕地浸出,最后消失在我躺着的那块地面。我的头枕在了他的膝盖上,面具仍然在他的脸上戴着,为了让我早点醒来,他用泉水默默地擦拭着我的太阳穴。但是这时的他更让我感到恐惧。尽管他擦拭得非常温柔,但他那身装束就活生生地像个死神,这使我恐惧不已。尽管我全身僵硬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但我仍然艰难地推开了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问道:‘你是谁?那个声音到哪儿去了?’但是,除了一声叹息,什么回答我都没听见。
“突然,一股热气朝我迎面扑来。在黑暗之中,我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了那个男人的旁边。我再次被他抱了起来,他把我放在了那白影的身上。我立刻听见从那白影的嘴里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我惊讶地低声地对那个白影喊道:‘凯撒!’马匹兴奋地抖了一下与我打招呼。当时的我,半躺在马鞍上,我认出来了,那白影正是《预言家》中的凯撒,我平时对它特别宠爱,经常买糖果给它吃。但是,不幸的是一天晚上这匹马被剧院幽灵偷走了,我还为此伤心了很久。对于幽灵的传说,我一向斥之为荒谬的事,但我一直相信音乐天使是真正存在的。然而,尽管我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现实不得不让我去想我是否已经成为幽灵的俘虏。那个声音成了我唯一的希望,我在心里大声地向他哀痛求救,祈求他的帮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声音和剧院幽灵居然是一个人。你应该听说过剧院幽灵的故事吧,拉乌尔。”
“是的,我曾经听人说到过剧院幽灵。”拉乌尔答道,“克里斯蒂娜,在你坐上那匹马之后又有什么事发生呢?”
“我一动也不能动地坐在马上,任凭马儿把我带向何处……眩晕逐渐代替着这诡异旅程所带给我的焦虑和恐惧。那个死神般的黑衣人在马的旁边扶着我,我已经放弃了,再也不做无谓的反抗了;在我放弃的一刹那,一种异常平静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全身,就好像喝了迷魂汤一样。不过,我的知觉仍然清醒,我发现有几点亮光在黑暗之中忽闪忽闪的。根据我的判断,我们当时应该处于环绕剧院地下宫殿的那条窄窄的走廊上。我曾经有一次,仅有的一次,走进了那规模宏大的、神秘的地下宫殿,刚走到第三层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了。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在这之下至少还有两层,这地下室规模之大就像一座城市。那时,仿佛有鬼影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我害怕了、退缩了。那是黑衣魔鬼为了让火熊熊地燃烧以警告你不要靠近,否则就用火焰烧死你,而在暖炉前面挥动着铁铲和刀叉拨弄着炭火。在这如噩梦一般的夜晚,凯撒若无其事地驮着我往前走。突然,我发现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小小的的黑影,像把望远镜反过来看到的一样,这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们在暖炉前面时隐时现……在我们靠近时,他们再一次出现……然后就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黑衣人始终站在我的旁边,搀扶着马背上的我,凯撒继续往前走,脚步平稳、毫不惊慌……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要在这黑暗的地下室里走多久,我只是约莫感觉到我们一路是在沿着螺旋梯旋转往下走,一直走到这宫殿的尽头。难道我的头还在眩晕吗?……不,这是不可能,我当时非常清醒。凯撒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空气越来越潮湿,而凯撒也终于停了下来。我们被一片蓝光笼罩着,在蓝光的照耀下,黑夜似乎在慢慢地消散。一汪湖水出现了我们眼前,波澜不经的湖面绵延无尽地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在蓝色光芒的照耀下,一条小船的轮廓出现在了岸边。
“当然,这湖水和小船应该已经存在很久了,没有什么令人感到奇怪的,但是,想想我这一路的经历,也许在人死以后灵魂渡过斯蒂克斯河的时候也不一定会感到如此的忧虑,卡隆也不会比一直在我身旁的这位死神般的黑衣人更恐怖、更阴森、更沉默。难道是迷魂药失效了?还是这冰冷的清新的空气使我彻底地醒了过来?总之,那种眩晕的感觉已经从我的身上彻底地消失了,但是恐惧又重新占领了我的心头。我的变化很快就被黑衣人察觉到了,他向着凯撒挥了挥手,示意它离开。马匹立即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消失,只能隐约听见马蹄声在走廊里滴答滴答地由近而远。而后,黑衣人抱着我一起跳入小船,熟练地解开了束缚着小船的铁环,拿起船桨,强劲而有力地划着水。躲在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我。冰冷的湖水平静而又寂静无声,他朝着那蓝色的光晕划去,越接近那光晕黑暗便仿佛多了一分,在我们整个划入那片光晕之中时,黑暗完全笼罩了我们,似乎黑夜又重新降了下来。在黑暗中,小船似乎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离开了小船上了岸。
“黑衣人再一次抱起了我,我的精力在被抱起的那一瞬间仿佛完全恢复了,我大声地叫个不停。突然,一阵强光向我袭来,惊呆了的我停止了叫喊。我被黑衣人轻轻地放在了那强光之下,恢复了精力的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四处张望,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处于一满是美丽鲜花装饰的客厅里。那美丽鲜花就像街上兜售的一样,只是用丝带笨拙地扎成束,俗极了。在每次演出结束以后,都会有许多人送我那样的花。在这片用美丽花朵装饰的巴黎味十足的客厅中,那个带面具的黑衣人交叉着双臂,对我说:‘克里斯蒂娜,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是那个声音在对我说话!,我感到极度惊讶,在极度惊讶之余,我又感到非常气愤。我真想猛地冲过去一把扯下那张面具,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时,他又说:‘只要你不试图摘下我的面具看我的真实面目,我可以向上帝起誓你会平安的!’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而后,他就一言不发地跪在我的面前。他的谦卑使我的勇气重新恢复了几分,房间里的光线比较充足,房间里的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这都使我有一种回到了真实世界的错觉。这地上的地毯、这屋里的家具、桌子上的烛台、还有那花瓶还有鲜花,这些世俗之物看得见、摸得着,不带丝毫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我甚至大致可以猜出这些花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花了多少钱。这间客厅很是普通,在巴黎几乎随处可见,只是它的出现太诡异了,它的位置太特殊了。世俗的客厅都位于地上,而它却处于地下而已。在这样的事物面前,我的想象力枯竭了。也许,他是一个住在这神秘地下室里的可怕怪人,就像某些栖身于巴贝尔塔的塔顶的人一样,他们躲在暗处施展阴谋诡计,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唱歌、谈情说爱。
“尽管他的面具使我无法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但是我仍然从他的声音知道,他是个男人!
“那一刻,我差点儿忘记了自己还身陷险地,未来还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厄运将要降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是一个男人,那个声音不是天使,只是一个世俗的男人!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梦。我痛哭了起来。
“他似乎也明白了我流泪的原因,他痛苦地对我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克里斯蒂娜!我不是什么天使,更不是什么神,也不是什么幽灵……我是一个人,我的名字叫埃利克!’”
这时,一个声音再一次打断了克里斯蒂娜的讲述。埃利克!他们仿佛听见有什么声音在身后重复着:是回声吗?他们回过头去一看,才发现太阳早已下山,夜幕已经降临。正准备起身离开屋顶的拉乌尔,刚想起身,就被坐在旁边的克里斯蒂娜拦住了他,她用乞求的口吻对他说:“拉乌尔,你一定在这儿听我把故事讲完,我怕我没什么机会再讲给你听了!”
“换一个地方再继续讲不行吗?克里斯蒂娜,如果继续待在这儿的话,我担心你会着凉的。”
“那些暗门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担心的,屋顶是离暗门最远的,所以这里也是最安全的……在剧院之外的其他地方,我们又不方便见面……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我们还不能和他抗争,千万不要让他怀疑我们,否则,我们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
“克里斯蒂娜!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我们不要等到明晚好吗?我们立刻动身,一刻也不要停,马上离开这儿!”
“可是,假如他明晚没有听见我的演唱,他会终身痛苦,毕竟是他使我拥有了现在的歌声。”
“但是,只要你离开他,他必然会痛苦终身的。”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拉乌尔……我离开他也许会使他死去的。”
克里斯蒂娜又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
“这对他来说是公平的,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同样会被他杀死的。”
“照你这么说,他一定非常爱你是吗?”
“他为了你不惜去犯罪!”
“既然我们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幽灵,我们也知道他就住在剧院的地下,那么我们可以去跟他谈谈,我们甚至可以用非常手段逼他答应我们的要求!”
克里斯蒂娜无力地摇摇头: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无法强迫埃利克的!离开这儿逃走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既然你决定要离开他,你为什么还要选择回去呢?”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选项的选择,我必须回去……只有你知道了我是怎么从那个地下室逃出的以后,你才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
“我恨死他了,这个可恶的东西!”拉乌尔大声地吼着,“你呢,克里斯蒂娜,在你讲你是怎么从那儿逃出来之前,你能告诉我,你恨他吗?”
“不!”克里斯蒂娜毫不迟疑地回答。
“既然你根本不恨他,你又何必说呢,又何必要离开他呢……你肯定爱他吧?你对他的害怕与恐惧都是因为你对他的爱,对他最真挚的爱!”拉乌尔痛苦地继续说到:“虽然你不愿意面对这份爱,但它时刻都萦绕在你的心头,只要你一想到它,你就会兴奋得全身发抖……想想看吧,那是一个统治着一座地下宫殿的男人啊!”
说着,拉乌尔不禁冷笑一声。
“拉乌尔,这么说,你希望我回到他的身边是吗?”女孩突然打断了他的嘲讽,“你应该知道,只要我回去,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两人无言以对,沉默在三人之间慢慢地扩散,最终把三人紧紧地笼罩在一起,两个在前面谈论,而另外一个则躲在后面偷听……
“我想知道……”拉乌尔把语气缓了一缓继续说道,“你既不恨他也不爱他,那么你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恐惧!”她铿锵有力地说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回答,从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接着又说:“令我感到更可怕的是,尽管这种恐惧与日俱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但我对他却提不起丝毫恨意。当你看见,他愧疚地跪在你的跟前,不停地自责和诅骂自己,不断地求你原谅他,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再恨他了,何况是我呢,拉乌尔?”
“他把他的阴谋坦白地告诉了我。他说他爱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我,他爱得深刻,爱得悲哀!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我,他帮助了我,使我在歌唱上取得突破;也是因为他爱我,怕我离开,他把我关在地下。但是,他是爱我的、尊重我的,他跪在我面前祈求、呻吟、哭泣!我激动地站起来了,拉乌尔你不是不明白既然他如此的爱我他又怎么会放我离开地下室吗,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告诉他假如他继续限制我的自由,不放我离开,我只会恨他、鄙视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答应了,他对我说只要我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离开。突然,他也站起身来,开始唱歌了,我猛然想起来,他虽然既不是什么幽灵,也不是什么天使,但他却是那个声音!
“我听着听着就感觉一阵眩晕,就好像喝了迷魂汤一样……不知不觉地就留了下来!
“这天晚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为了打破这沉默,他操起了一把竖琴,开始为我演唱《黛丝德罗的罗曼史》,他那梦幻般的歌声在屋里萦绕久久地不能散去。一想到我也曾经演唱过这首歌曲,就令我感觉到一阵羞愧。在他的歌声中似乎蕴藏着一股魔力,无论是谁只要一听见他的歌声就能让你忘记所有的烦恼,完全沉浸在这直击人心的声音中。在这歌声里,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非同寻常的处境和遭遇,神清气爽地在他的带领下遨游在音乐的海洋里。我沉醉了,在他的歌声里,我就是一只温顺的羔羊,他让我经历了从磨难、痛苦、绝望、死亡到欢乐和幸福。我静静地听着他唱,他唱着一些连我也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我心里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奇妙的温柔、忧郁和安详。我的灵魂就像找到了归宿一样在这歌声里慢慢地平静下来,渐渐地走进了梦乡。我就这样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布置简单的小房间里,他已经不在了,一张普普通通的柚木床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另外一个角落摆着一个在路易·菲利浦时代很流行的老式五斗橱,一盏灯放在屋中间的大理石桌上,墙上挂着一幅朱伊的油画。这是在哪儿?我习惯性地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额头,试图赶走这令人恐惧的噩梦。但是,我马上明白过来,这不是梦,而是事实,除了这卧室和那间还算设备齐全随时可以供应热水的浴室之外,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失去了自由成了他的囚犯。我突然看见在那五斗橱上有一张字条,一张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条,这张字条使我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这不是梦境而是活生生的现实。那字条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娜,请你不要担心,安心地住在这儿,这是你的专用房间,我只是去商店给你买些换洗的衣物;我向你保证,哪怕我自己受到伤害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再找到一个比我更尊重你的人了。
“‘他肯定是一个疯子,落在他的手里,他会把我怎么样呢?’我大声地喊道,‘你到底要把我关多久?’
“我就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毫无头绪地在小套房里寻找着出口,却一无所获。我对我的愚昧和迷信感到非常痛苦,我太无知太幼稚了,居然把这样一个魔鬼当做天使……真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面对着自己现在的处境,我悔死了,我甚至想给自己几个耳光。就在我准备放弃寻找出口的时候,埃利克回来了。
“在三声轻轻的敲墙声之后,他从一个我曾经多次寻找的地方进来了。在他的手里拎着一大堆的包裹和袋子,他一言不发地把东西全都放在了那个柚木床上,而与此同时,我用我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要求他摘下面具,用他的本来面目面对我。令我没有想到是,他一点儿都没发火,很平静地回答:‘你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埃利克的脸。’
“他质问我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怎么还没有梳洗,紧接着,他给了我半个小时让我梳洗,并仔细地给我的表上好了发条。而后,他邀请我共进午餐。这对于已经饥肠辘辘的我来说无疑于雪中送炭。我啪地关上了门,把他锁在了门外,进了浴室。为了防止他对我不轨,在洗澡之前我就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剪刀随身带着,如果他对我不轨我就自杀。清凉的水不但使我感到浑身舒服也使我冷静下来,我作出了一个很明智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顶撞他、冒犯他。为了尽快离开这儿重获自由,我必须事事顺着他、巴结他以讨他的欢心。他说他爱我,没有我他会孤独的,所以即使他向我承诺过我可以随时离开这儿,但他还是不希望我离开这儿。他还说,经过这些,我应该明白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尽管他非常爱我,但他是不会强迫我的,他认为我总有一天会接受他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会在温馨浪漫的音乐之中度过。
“‘你所谓的以后的日子究竟是指的什么?’我问道。
“‘五天。’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五天之后,我就能重新获得自由了吗?’
“‘是的,克里斯蒂娜,我相信经过五天的相处,你会了解我的,你再也不会怕我的。在你离开以后,你还可能会时常想起我,不时来看看可怜的埃利克的。’
“他说话时的语气特别是说最后几个字时的语气深深地打动了我。从他的话里透出一股无奈而又真实的、令人同情的绝望,我的心一颤,我不禁把头抬了起来温柔地注视着他。那双躲在面具下的眼睛已经因泪水而模糊不清了,一股强烈的欲望在我的心里升起,我想摘下那面具,看看他的样子,但那从面具的边沿上隐隐透出的泪水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朝他对面的座位指了指示意我坐下。在我们面前的一张放在房间中心位置小圆桌上面是他所谓的午餐。我清楚地记得,就在这个房间,前一天晚上他在这儿为我弹竖琴。尽管我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但已经饥肠辘辘的我却依然胃口大开,几片虾以及一只淋了托开酒的鸡翅迅速地从我面前消失,而他却仍然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既不吃也不喝。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像埃利克这样的名字,应该来源于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于是我试图弄清楚他的国籍是哪里。他的回答却令人失望,他说他没有姓氏、没有祖国,埃利克这名字只是他随便取的而已。我紧接着又问他:‘你既然如此地爱我,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直接向我表白呢,而非要像现在这样挟持我,把我囚禁在这儿。’
“‘你认为在坟墓里你能追求到你所希望的爱情吗?’我这样说道。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接着,他站起身来牵着我,试图领我去参观他的房间。但是我尖叫着就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一样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我感觉到那牵着自己手的与其说是一只手还不如说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来的恰当些。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低声地说:‘哦!对不起。’
“然后,他在我面前的墙壁上打开一扇门。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他说,‘难道你不想进去看看吗?’
“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他的言行使我明白他是可以信赖,害怕是没有必要的。
“尽管我已经不害怕他了,但这阴森的房间却再次令我害怕了,这简直是一间死人的丧房,黑色的幕布挡住墙壁,这房间唯一与死人的丧房不同的是一个巨形的乐谱架放在了通常应该摆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更令人可怕的是,一本《死神》乐谱被放在了那乐谱架上,一具打开的棺材被摆放在了房间中央的垂挂着红缎的篷帐下。
“一看见棺材,我害怕得接连往后退几乎退出了房间。
“‘就是我的床,’埃利克平静地说,‘我们生命中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必须学会去适应,死亡也一样。’
“面对着这阴森、恐怖的场景,我的恐惧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我再也忍受不了,我转过头去,一架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管风琴映入了我的眼帘,一本满是红颜色的音符的乐谱静静地躺在上面。我好奇地请求他让我看他的乐谱,他同意了,在乐谱的第一页上写着:《唐璜胜利曲》。
“‘有空的时候我也会作作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就开始写了,但是至今仍未完成,我决定写完后就把它带入棺材,让它与我一起长眠。’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应该再写慢一点。’我说。
“‘我已经写得很慢了,尽管有时我会连续地十五天进行创作,在这十五天里音乐就是我的一切,但是在这十五天之后,我可能需要休息几年才能继续创作。’
“为了讨他的欢心,我努力压制住自己内心对这丧房般的房间的厌恶,对他说:‘我想听听《唐璜胜利曲》行吗?’
“他阴沉着脸对我说:‘你永远不会听见我的唐璜,我的唐璜不是俗世里那些混杂着美酒、爱情和罪恶的自由诗人写出的风流人物。假如你一定要听的话,我可以为你弹一首莫扎特的曲子,你会被它感动得流泪。而我的唐璜是绝对不一样的,它就是一团火,不是燃烧了自己就是燃烧了别人,甚至燃烧掉整个世界。’
“边说边走,在不经意间我们重新回到了客厅。我无意间发现这套设施齐全的房子里竟然找不到一面镜子。在我思考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埃利克已经坐在那架摆在角落的钢琴面前,他对我说:‘克里斯蒂娜,可能你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存在一种特别可怕的音乐,只要你靠近它,你就会被它吞噬。值得庆幸的是,你的歌唱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不然,你会失去很多,比如说你清新单纯的特色,即使你回到了地面也没有人能认出你来。克里斯蒂娜,我们还是继续唱歌剧吧。’
“这句‘克里斯蒂娜,我们还是继续唱歌剧吧’就仿佛是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
“可是,在我还沉浸在那句话的痛苦里时,二重唱《奥赛罗》就开始了。那歌声里的悲剧气息慢慢地把我们包围。这一次,我唱的是黛丝德莫娜一角,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种绝望和恐惧前所未有地从我的声音里表现了出来。他的歌声没有像以前一样吞噬、控制我,反而把我深藏的灵感激发了出来。当时的情景和我这几天的遭遇使我感觉到我离诗人创作的原始意图是那样的贴近,假如那些诗人们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埃利克的声音嘹亮无比,让人感觉到他不是用嗓子而是用灵魂在歌唱,他的灵魂的力量充满了每一个音符。饱含着爱情、嫉妒和仇恨的令人心碎的歌声在我们的周围回荡。我不经意间把注意的焦点放在了他的面具上,那面具和《威尼斯的摩尔人》中的那张面具几乎一模一样。在这歌声里,他就是奥赛罗本人,随奥赛罗的命运时喜时悲。我以为自己会像胆小的黛丝德莫娜一样在他的抽打之下,会倒在地上,会因为害怕奥塞罗生气而逃开。恰恰相反,我没有逃开,反而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被完全激发了激情的我被死亡深深地吸引着、迷惑着,死亡对于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被死亡深深吸引的我还保留着最后一个愿望,那就是看看他的样子,看看这拥有天使般声音的人究竟拥有怎样的面容。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狂喊:我一定要看看他的模样,我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了,突然,我本能地揭开了那张面具……
“我的天啊!太可怕了!……这就是他的脸吗?”
讲到这儿,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恐惧地停止了讲述,当时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可怕!可怕!可怕!”的回音在黑夜里使他们更加害怕,他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抱着对方,抬头仰望夜空,星辰点点闪烁着微光,一切显得格外静谧。
拉乌尔说:“克里斯蒂娜,这静谧的夜怎么就和我们一样悲哀呢?难道是上天在叹息我们的命运吗?”
她回答:“拉乌尔,你马上就会知道这个秘密的全部了,我真不想告诉你,因为这实在是个悲剧。”
她紧紧地握着拉乌尔的手,好像要寻求一种保护,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
“啊!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他那混合着悲伤与愤怒的吼声,一张恐怖的、令人发毛的面孔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大叫救命,但过度恐惧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哦!拉乌尔,一想起他的样子我就全身毛骨悚然!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见他的样子!可是,他的声音始终在我耳边徘徊,他的面容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哦!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我很难用我的言语来形容。拉乌尔,你可以想象已经风干了的骷髅头,或者是你在佩罗的那天晚上,所看见过的他的那颗死人头,还有,上次化妆舞会上的那个红衣死神,但是,这所有的死人头都是静止的,尽管恐怖但是没有一丝活力。你可以想象,一张活生生的死人脸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不可抑制的愤怒从那张脸上的五个窟窿里喷射而出,那是魔鬼的愤怒。两个貌似眼睛的黑洞愤怒地盯着我,我恐惧地紧紧地贴在墙壁上,表情恐怖而丑陋。
“他面容狰狞地一步步向我逼近,他像疯子一样边走边用他那没有嘴唇的嘴对着我仇恨地吼叫,咒骂着我,迎面而来的恐惧使我两腿发软,扑通,我禁不住跪在了地上,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揭开他的面具看见他的真实面目会令他这样,我怎么可能预料到会这样呢?
“他一边靠近我,一边对我大声吼叫:‘抬起头来,看着我,这不正是你想的吗?看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的脸,我这丑陋的面容应该可以满足你那该死的好奇心了吧!你仔细地看看埃利克的这张脸吧!现在,你满足了吧,你终于知道了那个声音的样子了。听见我的声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还想知道我长什么样。你们这些女人,对什么东西都总是感到好奇,追根究底地想知道真相。’
“突然,他大笑不止,嘴里重复着:‘真可恶,你们这些对什么都好奇的女人!’在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他继续说到:‘这下你应该满意了吧,克里斯蒂娜,我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英俊?假如一个女人像你这样揭开了我的面具而看见了我的脸,那么在她看见我的样子的一刹那她就是我的人了,她对我的爱直到地老天荒也不会改变分毫!唐璜就是按照我的样子塑造的。’
“接着,他把拳头握在腰间,他晃动着他那丑陋的死人头大声地对我喊:
“‘看着我!站在你面前的就是胜利的唐璜!’
“我哭着祈求他原谅我,但他却猛地伸出了他那骷髅般的手抓住我的头发,抬起我的头,让我面对他……”
“够了!你别再说了!”已经悲痛万分的拉乌尔打断了她的话,“我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对你的伤害加倍还给他!克里斯蒂娜,请你告诉我那座位于湖畔的别墅在哪里,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他死定了!”
“拉乌尔你冷静点,让我把故事讲完行吗?”
“好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那儿逃出来的呢。克里斯蒂娜,这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秘密,你要原原本本的一点儿也不落地告诉我。但是,不管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即使是他放你出来的,我也一定要杀了他!”
“哦!拉乌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少说两句,听我把故事讲完吧。我刚说到了他拽着我的头发是吗?而后,而后……啊!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快说啊!你快说啊!”拉乌尔焦急地催促她。
“而后,他愤怒地继续对我说:‘怎么,我的样子是不是令你感到害怕了?这是完全可能的!……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的样子也不是真实的,这只是我戴着的另一张面具而已。’他疯狂地怒吼着:‘你过来撕掉它,就像你刚才撕开我的面具一样!你来啊!来撕掉它啊!是我要你撕,我不会怪你的!你怎么不动手啊?如果你的手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的,让我们一起来撕掉这张令人讨厌的面具吧。’我哭泣着瘫倒在了地上,他死死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手指在他的脸上划过,很难说那是一张活人的脸。
“‘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僵尸。’这发自他肺腑的声音雷鸣般地在屋里回荡,‘就是我这样一个僵尸爱着你、崇拜你、一生一世都不会离你而去!……克里斯蒂娜,当我们之间的爱不能再继续下去时,我会为你把那具棺材加宽的……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我应该高兴的,但是我仍然在为你哭泣,我在为你哭泣,因为你揭开了我的面具,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了!永远!……假如你不揭开我的面具,克里斯蒂娜,你或许还会回到我这儿来,我也相信你会回来的……但是,你揭开了我的面具,知道了我丑陋无比,我知道你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必须留住你!!!你疯了,克里斯蒂娜,你怎么就想看我的脸呢?连我的父亲都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的脸,而我的母亲含着泪水送给了我一张面具,只是为了不再看见我的脸。’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一个人痛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久之后,他就无声无息地溜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充满恐惧的我对于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懊悔,但他从眼前的消失,仍使我感到少许轻松。风暴之后的客厅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异常安静。我回想着自己刚才鲁莽的举动,想着它带来的可怕后果,我后悔极了。我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监牢,而这一切正是我的好奇造成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我做什么事他都能忍受,唯独不能碰他的面具,然而,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揭开了他的面具。我懊悔地咒骂自己的粗心,但是我转头一想,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这不禁使我的心一阵颤抖。是的,假如我没有看见他面具下的样子,我一定会回来看他的。他那流淌在面具边沿的泪水、他那美妙的歌声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勾起了我对他无限的同情和兴趣,我无法也不会拒绝他的请求。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管他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我都无法把那个声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他那天才般的声音曾经是我灵魂的家园。我一定会回来的!但是面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只要我离开这座坟墓,我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和一具僵尸一起生活在坟墓里是谁也不能接受的!
“他在我面前所表现出的疯狂和他看我时的表情,更确切地说是两个没有目光的黑洞靠近我的样子,都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他对我饱含着激情。在我对他信任有加几乎把他当做我的父亲时,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从这些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一半是魔鬼而另一半是天使。也许正因为他的丑陋上帝才赐予他非凡的音乐天赋!
“当我想到自己未来就要和他一起在这儿度过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非常害怕地看着那扇墓室的门,我害怕它再次打开,丢掉面具的魔鬼再次走出来。处于恐惧中的我崩溃了,我准备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悄悄地退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那把随身携带的剪刀掏了出来,打算就此结束自己这悲惨的命运……这时,一阵管风琴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里。
“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埃利克为什么对剧院音乐是如此的看不起了。这琴声与以往的任何音乐都绝然不同,这应该就是他的《唐璜胜利曲》了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歌声里他才能忘记所有的痛苦。歌曲的开头就好像一阵令人悲痛的哭泣,可怜的埃利克把自己的一切不幸和痛苦全都倾注在了这歌声里。
“仿佛我又看见了那本乐谱,那红色的音符似乎是用鲜血写出的。一段苦难的历程,音乐全部展示给我看,引领我进入深渊的每一个角落,深渊里住着那个丑陋的男人。埃利克在这个地狱般的墓穴里,是如何痛苦地用那颗可怜而丑陋的头颅来对阴森的墙壁进行猛烈的撞击,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躲藏着,逃避人们的目光,这些都是音乐告诉我的。这首宏伟乐章终于诞生了,那是因痛苦而得以升华的宏伟乐章。我自己感到非常疲惫、非常激动,并且是心服口服。那从深渊中升上来的声音,在半空中凝结成一股旋风,一股充满征服力的、奇迹般的旋风,如同是雄鹰展翅,有力地飞上天空,整个世界响彻了胜利的交响乐。我心里很清楚,那是这部作品的诞生时刻,丑陋乘上爱神的翅膀,终于勇敢地面对美丽!我像喝得大醉一般,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推,在我们之间阻隔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埃利克马上站起来,可是他还是不敢转身面对我。
“‘埃利克,’我大喊着,‘快让我看看你的脸。千万不要害怕,我向上帝发誓,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男人,而且也是最伟大的男人。如果我看着你时还会发抖,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因为你的伟大天才而感动!’
“这时,埃利克慢慢地转过身来。很明显,他相信了我的话,而我也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埃利克伸出手,不知所措在我身边跪下,说了一些爱我的话……
“而此时音乐停止了……
“他亲吻着我的裙边,并没有注意到我紧闭的双眼。
“我真不知道还能对你说点什么?对于这个悲剧你已经很清楚了……这十五天,它从未停止过……我一次又一次欺骗着埃利克。我的谎言同那个迫使我说谎的怪物一样,可怕得让我浑身发抖。但只有这样,我才能重新获得自由。于是我将他的面具烧毁,然后努力地伪装自己。渐渐地,哪怕在不唱歌时,他都敢偷偷地看上我一眼,就像一条胆小的小狗,在主人身边围绕着。另外,他还是一个忠实的奴仆,对我关照有加。很快,我就得到了他的信任,他也开始带着我到阿维娜湖畔散步,有时还乘船游湖。就在监禁的最后几天里,他连夜带我穿过斯克里布街下水道的铁栅栏,登上一辆很早就在那里准备好的马车,到附近的森林里去散步。
“就在我们遇到你的那个晚上,悲剧差一点就发生了。他对你存有十分强烈的嫉妒心,所以我只好告诉他不久你将要离开法国……在被监禁的十五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怜悯与恐惧,疯狂与绝望的煎熬。最末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他竟然相信了。”
“是的,克里斯蒂娜,你的确回来了。”拉乌尔哽咽道。
“是的,我回来了。可并不是出于对他的恐惧我才回来的,而是——木然站在坟墓门边的他发出的那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哭泣!”
“他哭泣着,”克里斯蒂娜万分痛苦地摇着头,“谁会相信,在即将分别的那一刻,发生的这一切却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埃利克!可怜的埃利克!”
“克里斯蒂娜,你说过你是爱我的;可是,为什么?你刚刚离开他,现在又要回到他的身边!难道你忘记化妆舞会那晚了吗?”拉乌尔站起来悲泣地说。
“拉乌尔,我是冒着生命危险跟你一起度过了那几个小时!”
“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确定你是爱我的!”
“现在呢?现在还在怀疑吗?我对埃利克的恐惧越来越深,我的离去不但没有减少他对我的爱,反而让他更加疯狂!拉乌尔,我真的很害怕!”
“那么你还爱我吗?假如埃利克是一个很英俊、很有味道的男人,你还会选择我吗?”
“为什么要假设这些呢?为什么要问最让我害怕的问题呢?一直以来,它都像罪孽一样深藏在我的心里。”
克里斯蒂娜也站了起来,那用美丽的手臂挽住拉乌尔,说道:
“你是我的未婚夫,我爱你!否则我不会让你吻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拉乌尔吻上她的嘴唇。突然,黑夜爆发出痛苦的嘶喊声。他们害怕埃利克的袭击,像躲避暴风雨一样迅速逃离。这时,他们发现头顶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黑鸟,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