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龙

或许,若他一直是那个怯懦的人,反而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十月秋风起,天渐转冷,叶片几乎洒满了河道,北风一刮,黄河的夜啊,真凉。

简直凉透了。

严格来说,李水失了五感,肯定感觉不到温度,所以现在的感觉应该只是错觉……或者只是一时心酸。可恶,早知道,上一次就不和杏蝉交换什么“哀”了,弄得现在他只能倚靠在窗边,看着水中光影变幻,只觉得心中凄苦一片。

眨眼间,眼泪自双颊滑落:“李水凄苦,自小就无爹娘,尚在襁褓中就被遗弃,被一叔叔发现时正躺在河边一个竹篮中,可惜发现我的叔叔穷困潦倒,连老婆本都没有,自然娶不上媳妇,一个大男人又带不来孩子,于是李水吃着百家饭,竟也顺利长到了五岁。那年得知高山门招弟子,包吃包住环境佳,费了毕生最大可能装乖卖巧,好不容易入了门,哪知道竟落得逐出师门的下场,最后被坏人蒙骗,淹死在这里,成了个脸生蓝青的水鬼。呜呜呜,李水的命怎么就那么苦,一生恪守本分老实巴交,却落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见李水哭得伤心,河伯寻思良久,终于找到了话安慰他:“怎会?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水鬼啊,脸也蓝得很纯粹,比一般水鬼更蓝些呢。”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李水闻言哭得更伤心,“如今我入得河伯殿,竟还要领略各种冷眼,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李水的命实在太苦了,本以为神明会有所不同,哪知道依旧是始乱终弃,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河伯冷着脸道:“放手。”

“不放。”

“速速放手。”

“我就是不放嘛,”李水紧紧抱着河伯的腿,“呜呜呜,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在殿里,我会无聊死的。”

河伯淡然道:“你拉着本神明的腿也没用,本神明可以变作一尾鱼轻易挣脱,况且你早就死了,根本不会再死一次。”

李水泪眼迷蒙:“作为一个神明,你说话这么毒真的好吗?而且你自称的时候可以不要用‘本神明’吗?神明就了不起吗?神明就可以这样对待凡人吗?”

河伯又说:“所以让你快放手,不要逼我失去耐心,反正你早已不是凡人,只是一介水鬼,对你做什么都无所谓。”

“还有没有天理啦,神明就可以对水鬼为所欲为吗?”李水更不服气,这下四肢全都缠在了河伯身上,“我不开心,呜呜呜……我听虾将说你要去东海为海神庆生,我也想去围观啊呜呜呜!”

河伯说:“你既已知道是海神,就更应知道神鬼殊途,就算去了你也不会被列为上宾,何苦自取其辱呢?”

李水不服:“偏心,你分明准备带小红去。”

河伯拂袖,轻声道:“你莫瞎想,小红和你又怎么一样?”

李水安慰道:“看来你还有些良心,总算知道小红是死物,自然还是我这样鲜活的人类要强些。”

“你误会了,”河伯顿了顿又说,“你怎么可能有小红重要?况且你早已不是人。”

李水“呜哇”一声,这一下,是再也不打算松手了。

他的执着终于得到了河伯的让步。

“带你去也行,你便一直抱着小红吧。”

虽然总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有些不对劲,但李水依然十分开心:“好啊好啊,我一定会每天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河边,尚只八岁的沈诸梁站在河岸,他被勒令蒙上了眼睛,双手执一个箭靶在头顶上,瘦小的身体瑟缩如秋天的落叶。

“公……公子……”

熊弃疾笑起来:“你怕什么?我不会射歪的。”

“我……”沈诸梁欲哭无泪,他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哭泣已经不易,双腿却抖动得越发厉害。

熊弃疾说:“你莫再抖了,再抖就真要射歪了。”

闻言,沈诸梁只觉胆怯,双手双脚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一样,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忍不住说道:“公子,求求你放了我……”

“胆小鬼,”熊弃疾刚要射箭,忽然发现沈诸梁的胯下竟然濡湿了一大片,“喂,你也太恶心了,这样就尿裤子了!”

一被揭穿,沈诸梁只觉得双颊发热,又羞又臊。他实在是怕极了才会尿裤子的,如今被公子知道了,铁定会传遍整个皇宫,于是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熊弃疾却不依不饶,大声喊起来:“快点把这个人给我弄回去,脏死了,这么大了竟然还尿裤子,是不是有什么恶疾啊?”

沈诸梁闻言,咬紧牙关,尽量不让人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侍女禾花自小就是沈诸梁的贴身仆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向公子福了福身,随后拿下了沈诸梁的眼罩和手里的箭靶,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

熊弃疾摆摆手:“换个人来拿靶子吧,我才不要这个没用的东西。”

禾花答了句“诺”,搀扶着沈诸梁离去。

待走远后,沈诸梁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抱住禾花的腰,号啕大哭,不多时,眼泪就将禾花的腰带都打湿了,他委屈地说:“禾花,我是怕极了才会尿裤子的,并不是忍不住……”

“禾花知道,”禾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诸梁别哭了,公子已经放了你了。”

沈诸梁一下又一下吸着鼻子啜泣:“他太坏了,总是变着法子欺负我!”

怪只怪沈诸梁太过出挑,自小就博闻广记,皇宫内的老师皆称赞他天纵奇才,如今就连陛下也对他宠爱有加,时常让他在大殿上与众臣问答。

或许是因为觉得他太过抢眼,熊弃疾自小就看他不顺眼,向陛下求得他做伴读,结果却只是变着法子欺负他,让他做人肉箭靶,或是将他捆在马后奔跑,有一次甚至命他从烧得火红的炭盆中取币……每次都将他折磨得伤痕累累。

禾花急忙捂着他的嘴:“嘘,诸梁小声些,若是被人听到了传到公子耳朵里,就更没好果子吃了。”

“那怎么办?他迟早会将我尿裤子的事传遍皇宫,我本就无依无靠,这下我更无立足之地了,人人都会像他那样欺负我,”沈诸梁哭泣道,“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禾花安慰道:“怎么会呢,诸梁虽不是公子,但也身份尊贵,您的曾祖父与公子是同等地位,并不需要妄自菲薄啊。而公子弃疾虽淘气,大抵也是因为年幼,过几年长大了自然会收敛的,诸梁莫要想不开。”

“收敛?怎么可能,他长我几岁,读书比我多,应该知道尊老爱幼,但他还不是开口叫大夫老乌龟?对大夫尚且不尊重,又怎么会爱护我,过几年恐怕只会变本加厉!”

沈诸梁越想越是这个理,一时脑热,竟一把推开了禾花,向着河边跑过去。

这河水湍急,前几年河涝时死了不少人,每年失足落水淹死在河中的人不计其数。曾经有个村民,不慎落水后被人救上岸,死里逃生后,大哭不止地说:“这河里有妖孽啊!有妖孽!会抓着人的脚踝向下拉!”

自此以后,人人都说这河水邪门。

沈诸梁鼓足了勇气,双手扒开河岸边的草杆,毅然决然地将头贴在了河面上。

侍女着急万分,提着裙摆跟上来:“诸梁,莫要掉下去了,这河中有妖孽,小心被一口吃掉!”

沈诸梁赌气说:“我就是要那妖孽来吃了我,送我去阴曹地府,也免得我日日受欺凌!”

禾花伸手要拦他:“诸梁,诸梁!不要啊!”

“若我化身厉鬼,定要回来找熊弃疾!”他纵身一跃,还是落入了河中。

河水很凉,完全辨不清方向,水自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耳中鼻中口中,呛水导致头脑变得晕眩。

他不自觉地开始挣扎,这个过程中只能睁开眼睛。不知为何,水底忽然变得很亮,他的身后竟围绕着一圈庞然大物,身躯蜿蜿蜒蜒竟看不到头,铺满了整个河道。它徐徐而升,头颅竟比沈诸梁还大,一双眼珠足足有两个拳头这样大。

看来河中有妖孽的传说是真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藏匿于河中的,竟然是一条巨龙!

此时,他听到怪物这样问道:

“人类,你为何自寻短见?”

沈诸梁吓得脸色发白,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不断挣扎。

那巨龙轻轻张口,胡须在河中漂开,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长。

“人类真是可怜可悲,竟想着自绝生命,但你的人生似乎还很长,将来还要成就一番伟业,你甘心吗?”

沈诸梁闭上眼睛,过去种种在脑海里翻涌而起。

“不甘心……怎么可能会甘心!”

“哈哈哈哈……”

巨龙仰天一嚎,河中竟升起一股巨大的水柱,将沈诸梁一下冲出了河面,摔在了河岸上。禾花见状急忙抱住他,扶着他起来。

沈诸梁连着吐出了不少河水,不住地咳嗽。

禾花皱眉道:“诸梁,你怎会从河中一跃而出?”

沈诸梁的脸苍白如纸,指着河面道:“龙!河中有真龙!是它救了我!”

“龙?”禾花大惊失色,急忙捂住了沈诸梁的嘴,“此事你万不可以再和第三个人说。龙乃至高无上的象征,若是被人知道你竟被龙所救,此事必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恐怕会令陛下和公子们起疑,你只怕命都保不住啊!”

“说得有理。”沈诸梁意识到,立刻拉住禾花的手,“幸亏你提醒我,往后这事我绝不会再提,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禾花点头:“诺。诸梁快随禾花回去换身衣服吧,免得害了风寒。”

没过几日,熊弃疾就带着几个仆从来探视,禾花低着头说:“公子,大人受了风寒,此刻正卧病在床,恐怕……”

话未说完,就被他推开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本公子的路。”

他径直走入里间,一把撩开幔布,见沈诸梁还睡着,就一把撩开了他的被褥,大笑道:“你也太弱不禁风了,一吓就被吓瘫在了床上,本公子特地来看看你,顺便看看你今天还有没有尿裤子?要不要换尿布啊?”

闻言,熊弃疾身后的仆从全都哄堂大笑。

沈诸梁醒来,伸手将被褥盖好,对那些笑声充耳不闻,不卑不亢道:“劳烦公子费心,我并未尿裤子,此刻身染恶疾,恐怕极易传染,为了公子着想,还是速速离去吧。”

闻言,熊弃疾倒是一怔,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懦弱的沈诸梁竟敢反抗他,若是平时,他应该早就哭了才对。

对啊?为什么这一次这脓包没有哭?

为什么要忤逆我?

熊弃疾不知怎么的,竟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将他的被子又一次撩起,斥责道:“你装什么风寒?让你拿着箭靶就会生病吗?你把我当猴在耍吗?”

沈诸梁原本就浑身发冷,两下失被,立刻咳嗽起来。

熊弃疾更生气,拿起一边的汤碗就要浇上去,结果却被沈诸梁一下抓住了手腕,后者一脸的严肃:“公子快回去,若是风寒传染给公子,诸梁将不知如何自咎。”

熊弃疾更气:“赶我回去?我偏不!我还要看着你如何尿裤子呢!”

沈诸梁立刻瞪着他身后的侍者:“还不赶快让公子回去?要是公子当真病倒,看你们如何与陛下交代!”

熊弃疾身后的侍者面面相觑,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眼见沈诸梁咳嗽不止,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时间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为首的立刻在熊弃疾耳边轻声说:“公子,看他样子似乎当真是染了风寒,公子还是小心为妙,不如等他好了再来好好教训……”

话音未落,就被熊弃疾打断:“怕什么?我要是当真病倒,也不会连累你们的!”

其实熊弃疾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劲,过去的沈诸梁虽有些才智,但胆小如鼠,稍微一吓唬就会哭泣求饶,是个十足的孬种,哪知道今天无论他如何大声威吓,这孬种竟还面色如常,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熊弃疾心有不甘,一下把汤碗拍碎在地,竭力怒喝道:“沈诸梁!你现在跪下求饶,我便当没有这回事!”

这句话换来的却是沈诸梁的冷冷一笑,熊弃疾还想说什么,只见沈诸梁双目瞪大如铃,朝着侍者怒吼道:“你们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公子吗?若你们执意不带你们公子远离,我必当一一向陛下禀报,非要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不可!”

熊弃疾气急:“你竟敢威胁我的侍从!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诸梁却不慌不忙道:“我不过是为公子身体着想!相信陛下能理解我一片苦心!”

侍从见沈诸梁这副模样,也有些怕了,生怕自己当真脑袋落地,立刻拉着熊弃疾退了出去。

熊弃疾还不忘气道:“你给我等着!”

在门后将发生的事一览无余的禾花,待人尽数走完后,赶忙走进来。沈诸梁受了寒,咳个不停,她急忙扶着他重新躺下,然后将被褥仔细掖好,轻声说:“汤药翻了,奴婢为大人再煎一服。”

沈诸梁干咳了几声:“禾花姐姐为何要自称奴婢?我早已说过,你我相依为命,自当以各自名字相称,难道你忘了吗?”

禾花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沈诸梁不解:“禾花,究竟发生了何事?”

禾花抬起头,只见她竟早已泪流满面:“奴婢自小服侍大人,看着大人不足十岁,已经智谋无双,也亲眼见着大人因此遭受的一切厄难,更知晓大人因心中疾苦夜夜无法入眠,日日以泪洗面,所以愈发瘦弱,禾花一直为此忧心忡忡,妄图以姐姐身份护大人周全。但今日,奴婢见大人终于不卑不亢,敢于挑战公子,心中不甚欢欣。奴婢断言,大人您他日必有大成就,故再次以奴婢自称。奴婢愿服侍大人一生一世!”

“禾花,原来你为我筹谋了这么多,感激不已,”沈诸梁看着她又道,“但我早已习惯有你这么一个姐姐,往后希望你依旧以名自称。”

“诺,自当如大人所愿。”

“又来了。”

“知道啦,诸梁。”禾花笑起来,捧着汤碗离去。

在她离去之后,沈诸梁却低着头,思考良久。

他又想起了前几日与巨龙的对话。

“这样死去,你甘心吗?”

那时沈诸梁只记得自己又痛苦又悲伤,他在心中默念道:“不甘心,任我如何努力,却都居于人下,终日受人欺辱,又怎会甘心?”

“你既已决心赴死,不如用十年光阴,换你十年称心如意?你可愿意?”

一句句话语如同罪恶的花束,诱惑的蛊毒,令沈诸梁一时间竟忘记了挣扎,似乎也忘记了种种不适,他鬼使神差地说道:“我愿意。”

如果禾花知道,自己突然拥有的果敢,其实是因为巨龙,不知会做何感想?

熊弃疾吃了明亏,心里郁结,思来想去了两天,还是觉得不对味。遂与一同玩耍的四哥公子晰尽数诉说,说到气处,还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公子晰一向狂妄,顿时说道:“真没想到,那沈诸梁尚且年幼,就自恃有才,公然挑衅弟弟,真是胆大妄为。”

他立刻差人去将沈诸梁请出来,美其名曰请教书理。

来人如此通传,禾花立刻觉得不对,回头担心地看了沈诸梁一眼,后者的神色却泰然自若,轻声道:“诺,诸梁换身衣服,即刻就到。”

侍从一走,禾花将外衣拿起,担心地说道:“那日公子弃疾负气而去,今日从未与诸梁相熟的公子晰就突然来邀,当中定有猫腻。诸梁可如何是好?”

沈诸梁不紧不慢披上外衣,轻道:“即便我再有疑虑,也不可能违背公子意愿,不去也得去。”

禾花说:“众人皆道公子晰生性张狂,诸梁万事小心,切莫忤逆了他!”

沈诸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反而宽慰起禾花来:“禾花放心,诸梁定会平安归来。”

公子晰殿内,此刻众人聚集一堂,见沈诸梁走进来,立刻严厉道:“诸梁怎么那么久才到,委实让大家久等了。”

所有人皆看向中央小小的沈诸梁。

沈诸梁却似浑然不觉,只是欠身一礼,随后说道:“诸梁前几日偶得风寒,如今大病初愈,故走得慢些,向公子赔罪。”

“既是生病,自然不好怪罪你。”公子晰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站起身,几步走向前,指着沈诸梁说:“这位就是本国赫赫有名的神童,五岁通诗句,六岁诵论语,如今虽未满十岁,但已是本国最有才智之人。”

只见席中央,坐着一个老者,白色的胡须垂到了前胸,显得仙风道骨,他站起来道:“少年成名,委实难得。”

“既是这样,那我们就来一场论道吧,”公子晰笑道,“沈诸梁,你可不要丢我楚国的脸哦。”

沈诸梁一怔,就见公子晰起身走到他边上,笑着说:“陛下说了,要是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回头,又对老者笑说:“大家切磋道义,莫要当真。”

老者笑答:“只是交流罢了。”

他问沈诸梁:“你如何看待一国之本?”

沈诸梁答道:“法是也。”

老者又问:“当亲人犯罪呢?”

沈诸梁又说:“一概而论之。”

老者笑了,说道:“我与你看法不同,我觉得应当‘为亲者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话令得沈诸梁极不认同,争辩道:“即使亲人犯罪,也当大义灭亲。”

老者捋了捋胡须道:“少年果然辩才绝伦,但你还是太狭义了些,并不知此间伦理。隐乃是隐括之隐,隐括者,矫正曲木之具。儒门律己,直己不直人,直内不直外。

沈诸梁微微震动:“原来如此。”

听到了最后的说法,沈诸梁尽管已经竭力而为,却终究明白了自己已棋差一着。

老者用过晚宴后离去,公子晰立刻命人将沈诸梁抓起,双臂绑于身后,怒指他道:“沈诸梁,你有辱国体,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诸梁冷笑一声:“让我这般稚童与如此有名望的士者论道,你当然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公子晰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沈诸梁瞪大眼睛:“自己心里明白,那位老者就是赫赫有名的孔丘孔夫子,他自成一派,极有才华,我又如何能和他比?”

“给我捂住他的嘴,”公子晰怒不可遏,指着他说,“把这蠢猴给我悬在大殿之上示众!告诉来往的贱婢有辱国威的下场!”

沈诸梁还想说什么,已被侍从捂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

随后,公子晰接过侍从手里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打在沈诸梁身上。鞭子每每触及皮肉,立刻留下一道血痕,直到皮开肉绽,一直打到沈诸梁昏厥过去。

他还下令,将他关押三日,任何人不得探视。

午后,禾花偷偷拿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到沈诸梁面前,看到早已不成人形的沈诸梁,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大人,都怪奴婢,原本大人你小心翼翼,断不会落得如此田地,如今大人因有了傲气,才落得如此下场。”

“不关……你的事……快走……”

她泪眼婆娑道:“奴婢买通了侍从,此刻不会有人前来,大人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赶快吃一些吧。”

禾花将水杯端出来,放到他面前,小心让他啜饮,又拿出食盒里的饭菜,一口一口喂着沈诸梁。

此时,大门忽然被打开。

禾花一惊,手中的食盒落在地上,溅了两人一身。

公子晰呵斥道:“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探视沈诸梁,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沈诸梁唆使你的?好啊,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

禾花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奴婢是自愿来的,绝不是大人叫来的,奴婢自知罪重,但凭公子发落,只求公子不要怪罪大人,他是无辜的。”

“哟,倒是真心护主。”

公子晰走上前去,一把捏着禾花的脸提起来:“生得也甚是标致。”

沈诸梁已是奄奄一息,只能哼哼着:“是我……是我叫她来……她是被逼无奈……”

禾花一脸的惧怕,小声说:“公子,此人身体虚弱,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今日的确是奴婢自己想来的,您大人有大量,能否饶恕了他?”

“哈哈哈哈,”公子晰笑起来,“我觉得这个奴婢很有意思,这样吧,若你愿意跟我,我便放了他,如何?”

禾花一惊,宫内早有传闻,说公子晰生性残忍,将女子视作玩物,时常变着法子虐待之……但若是不答应……

沈诸梁摇着头声嘶力竭:“……不要。”

若是不答应,大人就命悬一线……

禾花一咬牙:“好,奴婢早就对公子心向往之,但求公子先放过大人……”

沈诸梁怒吼:“……禾花!”

公子晰闻言,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别急,既然我们两情相悦,那不如我们现在就玩一玩,顺便也让你大人看看我们有多么情投意合……”

面前的一幕幕如此残忍的篇章,沈诸梁不愿看,但公子晰却强迫他睁开双眼,看个仔细……那一刻,沈诸梁感觉到了满腔的恨意。

待沈诸梁下了病榻,他的目光早已没有了孩童那样清亮的眼神,有的只是痛楚和坚韧,一夕之间,他仿佛拥有了远超过他年纪的成熟。

禾花去了公子晰府中,便没了音讯,他也曾想托人问个好,但谁都不愿意帮这个忙。所有人都告诉他:“大人,您不要为难我了,公子有令,不让外人见禾花夫人的。”

有一个侍从甚至说:“您要是成了达官贵人,自然就能见了。”

是啊,只有有权有势,才能保护自己重视的人。

那一刻,沈诸梁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沈诸梁主动找到熊弃疾,后者一脸戏谑:“狗东西,现在知道错啦?”

沈诸梁上前一步,熊弃疾立刻后退一步:“你要干吗?你那事可不是本……本公子害的,是你自己输了,和我没关系。”

沈诸梁却忽然跪倒在地,说道:“公子,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事?”见沈诸梁面色凝重,熊弃疾说道,“你说。”

沈诸梁转过身,让熊弃疾屏退了身边人,重新跪倒在熊弃疾面前,小声说:“当年大王立了公子您的长兄为储君,四年后就被您的二哥,也就是如今大王杀死并取代,可有说错?”

这些话虽然是禁忌,却也人人皆知,熊弃疾说道:“的确。”

沈诸梁笑道:“如今大王已继位多年,公子可有想过,自己或许天命难违?”

熊弃疾一愣,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沈诸梁勾唇一笑:“我此前曾落水,在水中见到真龙,真龙对我说,我日后必有大成就。我问为何,真龙说,因我辅佐的必是君王。”

熊弃疾双眼发亮,但还有一丝犹豫:“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做不了数的。”

沈诸梁说:“我有信心,定能辅佐公子成为下任帝王。”

熊弃疾久久看着他,突然爆出一声大笑:“好好好,太好了。”

自此,沈诸梁取得了熊弃疾的信任,每每都代为出谋划策,更是令熊弃疾逐渐赢得了举国上下的敬重。

人人都说,看来公子弃疾,志在必得。

十年后。

当朝君王执政十二年,亲自领兵围攻徐都。

沈诸梁来到熊弃疾面前,大声说道:“恭贺公子,马上您的大业就要有成了。”

熊弃疾与他一同笑:“待我登上王位,必定不会少了你这份功劳。”

当夜,熊弃疾拉拢了三哥公子平以及四哥公子晰发动了宫廷政变,一时之间,天下大乱,昼夜之间,权势易主。

在围攻徐都的楚师撤离后,众人按年龄长幼推老三公子平为王,是为楚初王,公子晰为令尹,而熊弃疾则任职司马。

回到寝宫,熊弃疾说:“我可不光是要一个司马。”

“那是必然,”沈诸梁说,“如今原大王去向不明,郢都人心不稳,司马您一定要抓紧找个动荡的好时机,一举拿下王位。”

五月己卯之夜,弃疾派人绕城大呼,说是原大王驾到了,满城为之骚动,沈诸梁则对自称为帝的公子平说:“原大王回来了,国人要来杀您了,司马如今被原大王扣住,也被一并带进宫来了,大王您知道原大王一向心狠手辣,必定不会手软,快快早作打算,以免受辱,众怒如同水火,可触犯不得呀!”

“什么?”公子平惊慌失措。

沈诸梁刚说罢,又有侍从慌慌张张跑进宫来说:“外面大队人马就要冲进来了!”

公子平原本就怯懦,听到这句话以为已到穷途末路,立刻引颈自杀了。

熊弃疾推门进来,见三哥已经自杀,乐不可支道:“看来这个天下将是我的了。”

“提前预祝公子旗开得胜,”沈诸梁说,“但是,公子曾经答应过我,将公子晰交给我处理,这个约定,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熊弃疾一把摘下了三哥头上的冕冠,戴在了自己头上:“我四哥那个贱人,早就该死了,每天玩弄女人,真是不知廉耻,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诺。”

沈诸梁带着人马走向公子晰的寝宫,那里依然灯火辉煌,因为公子晰每晚都要和女子寻欢作乐,夜夜笙歌,一日都不曾停歇。

他一直在想,不知道禾花,是不是也在里面呢?

沈诸梁闭上眼,他好像总是听见禾花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诸梁啊,禾花愿做你的姐姐,在你身边守护你……”

他身后的军队,喊着“杀啊——”一举冲入殿内,沈诸梁背过身去,只听到里面有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他仿佛又听见那日禾花悲恸的哭喊。

别哭了,别哭了,我来为你报仇了。

禾花。

我的禾花。

沈诸梁捂住耳朵。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已经制服了公子晰。

沈诸梁转身走进去,就见公子晰被两个将领摁在地上,衣服都被扯破了,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地面,嘴角甚至有口水流了下来,好不狼狈。

公子晰吼叫起来:“沈诸梁!你找死吗?我可是当今令尹,你的官职还在我之下!”

沈诸梁一脚踹在了他身上,就见后者立刻蜷缩起来。

“很痛吗?”沈诸梁蹲下去,拎着他的耳朵说,“熊晰,这么多年了,我等这天等得好苦啊。”

“咳……咳……你……”公子晰说,“你不要冲动,要是你主子弃疾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我是说你天真好,还是说你愚蠢好?”沈诸梁说,“我既能率领军队入你寝宫,那必定是有人示意的,你猜猜会是谁想要你的命?”

公子晰瞪大了眼睛:“熊弃疾竟然敢造反?”

沈诸梁笑了:“如今,你该叫他陛下。”

“啊!啊啊啊啊!”公子晰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嘶吼,“没想到竟然使了个计中计!”

“公子,原本天下就是成王败寇,你还是好好留着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吧,”沈诸梁冷笑道,“我根本没有忘记,你当年是如何对我的。把他吊起来打。”

“诺。”

有个将士走来,说道:“报,已经在府内搜到了禾花。”

公子晰忽然大笑起来:“原来搞了半天,你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枉你聪明一世,却还是过不了美人情关……”

“封了他的嘴。”沈诸梁冷冷地说。

公子晰疯了一般大喊:“我要说!你让我说!你以为当时是我要为难你的吗?是熊弃疾想为难你啊,哈哈哈哈……你却还要为他卖命……呜……”

这么多年了,禾花,你还好吗?

沈诸梁走入一间平房内。

“大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小将士低着头说。

昔日貌美如花的姑娘,如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双腿被齐膝斩断,昔日一双笔直的玉腿早已不见了踪迹,双手如受到了惊吓的孩童一般,紧紧环抱着自己。

沈诸梁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禾花……”

禾花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却像是认不出人了一般,开口便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不住地磕头。

沈诸梁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此时他的心像是被摔在了地上的琉璃件一样,七零八落,而且似乎再也拼不好了。

“对不起……禾花……诸梁来晚了……”

沈诸梁伸手抱住禾花,将她拥入怀中,任她又拍又打,也不愿放开。

他亲自送禾花入住了他的新宫。

那里有柔软的被褥,也有满屋的花束。

禾花却依然缩在一角。

沈诸梁循循善诱道:“禾花,来,过来睡下。”

禾花却摇着头,再次磕头道:“对不起,公子平……对不起……公子晰……对不起……公子弃疾……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打奴婢了……”

沈诸梁一愣。

“熊弃疾也曾打你?”

禾花一下又一下地用头砸着地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刻,沈诸梁的眼中突然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熊弃疾……

当夜,沈诸梁屏退了旁人,独自进入熊弃疾的寝宫。

他的衣袖内,藏着一把匕首。

那锐利的刀刃,紧贴着手腕上的皮肤,带着许多的凉意。

熊弃疾一见门开,立刻警惕地直起身来,一看是沈诸梁,安下心来:“是你啊,公子晰处理好了?”

沈诸梁答道:“处理好了。”

熊弃疾说:“那就好,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日就要登基了。”

“诺。”

沈诸梁握着匕首,眼看着就要踏出那一步!

忽然,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着抖。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的手动不了了?

杀啊,杀了他,这是害禾花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侍从不会进来,只要拿出匕首,狠狠捅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然做不到?

“时日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熊弃疾说完便拂袖离去。

只有沈诸梁还依旧站在那里,他终于绝望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当初和巨龙交换的时间到了。如今的他,又变回了过去那个懦弱的人,连一丝勇气都提不起来……

沈诸梁倒退两步,落荒而逃。

他匆忙奔到河边,对着河里反复大吼:“龙啊!巨龙!快来到我的身边!”

却没有一丝回应。

翌日,熊弃疾登上王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即位后,立刻封赏功臣。沈诸梁被封于叶邑。

李水抱着小红,跟着河伯在水里……游。

为什么说游呢,因为说在河里走,好像也不太对吧?

但问题是——

“河伯,你就没有什么神力让我们一下子到海里吗?”

河伯仙衣飘飘,银色的发丝在河里飘扬的样子也很好看,他侧过脸,露出半张俊朗的面容:“有。”

李水相当好奇:“那你为何不用呢?”

“因为时间还早,走去正好。”

李水气闷,弄死你好不好?

这时候,忽然有个东西从河面上砸下来,李水反射性地放开了手。

于是,小红被一块木板砸碎了,碎成了两半,还有许多渣子,漂浮在水里……李水见状,立刻抱住头,半蹲在地上,嘴里说:“打我也不要打脸,我靠脸吃饭的。”

河伯转过头,看着那一地的碎片,忽然露出了一个愕然的表情。

这是李水第一次看见河伯露出了表情。

但看起来似乎不太妙。

只见河伯伸手摸着小红的碎片,吟诗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红……你痛吗?你的痛本神明感同身受……”

李水突然觉得,河伯这病看来是治不好了。

紧接着,河伯拿着那块肇事的木板,说道:“是有人砸了这个东西下来吗?”

李水立刻推卸责任:“对!就是它害得小红英年早逝,哦不,红颜薄命。砸东西下水,一点儿都不讲卫生!河伯你不要客气,速速上去与那人搏命!”

原本李水已经做好听他那句“本神明不会与人类一般见识”的话,哪知道河伯脸色一暗,竟然一跃而起。

不好不好不好,要死要死要死。

李水心想完了,河伯对小红是真爱,看来是真要杀人了,于是也跟着一跃而起,结果跃得太高,反而从河中央飞了起来。

于是就见河边有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手中拿着一支画笔和一卷竹简,一脸震惊的表情看着水面上忽然冒出来两个人,一个站在河面上,一个还飞了起来。

“扑通”一下,他就跪倒了,他说:“请问是龙王吗?”

河伯却拿着木板,质问道:“你扔的?”

李水回到水面,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河伯的背后,拉了一下他的衣带:“冷静一点,你是神,不能杀人。”

那年轻男子说:“的确是我的东西,却不是故意扔下的,只是我刚才手滑。”

河伯发出了一声叹息,怒火渐渐息下去:“看来,果真是小红气数已尽。”

李水看着此人面相,却忽然皱起眉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道:“沈诸梁。”

“你……”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终于还是没说下去。

沈诸梁说:“敢问两位,是龙吗?或者你们有见过龙吗?”

“龙?”李水回头问河伯,“这世上有龙?”

河伯不以为然:“心中有龙自有龙。”

沈诸梁却大喜过望:“我日日夜夜召唤龙,看来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他说着从内袋里掏出了许多饰物,上面绣的大大小小尽是龙,仔细一看,他的外套上、内衬上竟然也全都是龙的图腾。

河伯说:“我不是龙,是神。”

“我也不是,”李水立刻接了一句,“你可别爱我。”

沈诸梁一脸失望:“好吧。若是你们知道龙在哪里,且告诉它,我有座府邸,是龙的模样,我还请了工匠日日雕琢着龙的模样,只盼它能来与我一叙。”

重点不对啊?

李水想,你好像根本没有在意河伯说他是神啊?

他走后,李水回头看着河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世上竟会有人如此爱龙,且下得了这么大的手笔?”

河伯却说:“凡人根本见不到龙,如何可能爱上龙?”

李水若有所思,抬头说道:“所以我也不可能看到龙?”

“你可以,因为你是水鬼。”

李水:“……”

午后。

李水看着面前破败不堪的宫殿,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这是东海神宫?”

河伯点点头:“是的。”

他指着趴在宫殿边上,一个穿得相当……简朴,长得也很是……简朴……带着一脸“你终于来了”这样渴望眼神的男人说:“这就是东海海神禺强?”

河伯问道:“不像吗?”

“像……”李水窃窃说道,“还以为神明个个都如你这般好看。”

河伯更疑惑了:“我好看吗?”

“好看。”

“禺强原先也很好看。”

“原先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李水就见一条巨尾从宫殿门口伸出来,那尾巴足足有三个李水这么大。李水瘆得慌,但因没有了五感,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倒是禺强伸手拖着那尾巴:“哎呀,乖宝宝啊,不要乘风凉啊。”

尾巴就收回去了。

禺强又伸手挥道:“抱歉,抱歉啊,让你们见笑了。冯夷啊,你可算来了,人家等你好久了……”

李水顿时一脸震惊。

河伯说:“你方才见到的尾巴,便是禺强座驾,一条比较小的双头龙。”

李水更震惊了:“这还算小的?”

河伯淡淡道:“这就是为何我告诉你,人类不可能见过龙。”

沈诸梁又坐在河边。

这些年,他日日坐在河边,就是为了等待那条巨龙出现。

他听了许多召唤龙的歪门邪道,有些说雕龙柱即可,还有些说要诚心诚意,于是他用尽了一切方法,如今坐在河边,日日描绘着巨龙,试图能打动它。

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为何巨龙还是不愿意出现。

河面上再次升起一个头。

沈诸梁吓得倒退一步,发现有些相识,就问道:“可是之前见过的那位?”

“是。”

“你脸很蓝。”

“别管这个了好吗?”李水见他始终在画龙,问道,“你当真想见龙?”

沈诸梁说:“是。”

李水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奇怪的人。这样吧,你晚上待在河边,我让龙来见你。”

沈诸梁说:“当真?”

“当真。”

是夜,李水偷偷摸摸去摸那条尾巴:“喂,去见个人好不好?”

尾巴动了一动,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静。

“喂?”

李水一回头,就见一个巨大到无比的龙头,出现在了他背后,他本来很想害怕,却害怕不起来,叹口气说:“我失了五感,你吓我也没用啊。”

双头龙说:“你要我见谁?”

“一个特别喜欢你的人……”

“好。”

李水奇道:“唉?答应得这么快?”

“我这辈子还第一次遇到特别喜欢我的人,绝对不能错过。”

河伯不知从何处出现,轻声说:“最好不要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李水问道:“为何?”

河伯老神在在地说:“因为你永远猜不透人性。”

李水并不理会他,不多时,双头龙便前去面见沈诸梁。

他让双头龙游至黄河,见沈诸梁的面容出现在河边,立刻从河中跃起。

巨大的双头龙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黑压压的看不清,一双龙爪似乎有房屋那样大,身上每一片鳞片都有人脑袋那样宽。

“人类,听闻你甚是喜爱我?”

李水坐在边上,等着看沈诸梁惊喜万分的表情。

哪知道却久久不见沈诸梁动。

他再一看,天,沈诸梁竟然已口吐白沫。

“沈诸梁?”

“救……救命……”沈诸梁喊了一声,然后昏了过去。

啊?

你不是喜欢龙吗?为何会被吓到魂飞魄散?

沈诸梁做了一个梦。

他又梦见那日与他作交易的巨龙,巨龙的面容近在咫尺,他却丝毫不惧。

他梦见自己自出生就不是一个怯懦的人,有着十足的勇气。

但是眼前景物一变,又变成了那个足以遮挡全部天空的……可怕双头龙……

“啊——”

沈诸梁从梦中惊吓得直坐起来,不住地喘息着。

李水递了杯水给他:“你说你喜欢龙,为何又会这么害怕?”

闻言,沈诸梁竟呜呜大哭起来:“因为我生性懦弱……”

“啊?”

他道出原委,说自己原本是怯懦之人,只因与龙交易,才换来智勇双全。

沈诸梁说:“我知道你不是人,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的仇人就是当今陛下,我一生心愿便是除之而后快,但我没有勇气,我太害怕了……我太没用了……”

“呃,你别哭,”李水说,“其实我可以和你交换。”

沈诸梁抬起头:“真的吗?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是我要给你代价才对,”李水说,“我拿走了你的情绪,本来就应该给你补偿。”

“如果可以,我想要禾花恢复神志。”沈诸梁说。

李水为难道:“我只是一介水鬼,这或许有些难。”

沈诸梁想了想,又说:“替我保护她也行,她如今疯疯癫癫,见人就咬,若不是看我面子,早就无人敢照顾她——我怕我死去后无人能护她周全。”

“好。”

李水捧着沈诸梁的头,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图腾,他早已熟门熟路,将右手伸向了沈诸梁的胸口,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容器一般,变得有些透明了,李水在其中摸索来摸索去,忽然抓到了一个东西。

他慢慢地将手抽出来,发现手里捏着的与上两次一样,是一个闪烁着夺目光辉的图腾,图腾泛着金色的光芒。

李水将图腾放到嘴边,轻轻碰了一下,那图腾便散作了星河,就如之前一样,一半涌入了他的身体,而另一半则飞到了空中,向着远方飞去。

李水浑身不断颤抖着,是无边无际的恐惧来袭。

至此,李水哼着小调回到水里,河伯说:“你害了人。”

李水有些不解:“为何这么说?我看他面相是大有作为之人,我拿走他的惧,相信一定会造福天下。”

“你太浅薄了,”河伯轻轻摇头,“物极必反,不会惧怕的人,会失去方向。”

东海海神禺强的寿宴异常热闹,他似乎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朋友,有不少只能见头,见不到尾。

河伯说,这里有些神专门以水鬼为食。

刚说完,李水就躲到了河伯身后。

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没想到拥有惧怕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同了自己水鬼的身份……

好命苦。

河伯享用着美味佳肴,李水不敢冒头,忽然就想起自己从前在高山门上的日子,那时候啊,只有他欺负门人不让他们上桌吃饭的事,从来没有自己受欺负过。

可见,出来混,总要还的。

见双头龙无法藏入宫殿的尾巴在窗外飞来飞去,李水忽然想起来:“沈诸梁如何了?”

河伯单手一挥,一个水幕就出现在了李水面前。

水幕愈发清晰。

沈诸梁回到宫中,熊弃疾摆盛宴欢迎他,席后,两人相谈甚欢。

熊弃疾笑着拍拍他肩:“还以为你这么多年闲居野外,不愿再来都城了呢。”

沈诸梁说:“这如何可能?我一日为陛下的人,便终生为陛下筹谋。”

“我二人许久未见,定要好好叙旧,”熊弃疾说,“明日我儿熊建就要迎娶新妇,这举国上下没有比你更适合迎亲的人选了。”

沈诸梁笑着说:“必为陛下分忧。”

翌日,沈诸梁就前去迎亲,大红花轿一路抬来,他掀起帘帐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忽然说了一句:“轿子停下,我有急事要回去向陛下禀报。”

大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

沈诸梁一路快马加鞭,回去禀报熊弃疾说:“陛下,我虽是私心,却也是为你筹谋。这个女人实在太过美貌,若是给公子娶进门,恐怕是红颜祸水……”

熊弃疾忽然来了兴致:“果真有如此美貌?”

沈诸梁说:“千真万确,穷我一生所见,也未曾见过能与之匹敌的。”

熊弃疾笑起来:“那我一定要亲自看一看。”

于是大红花轿并没有去熊建的府上,而是移进熊弃疾的寝宫。只见那儿媳果真生得沉鱼落雁,熊弃疾喜不自胜,立刻封了名号。

翌日,沈诸梁一早就敲了熊弃疾的门,说道:“陛下,昨日新妇没有去公子府,恐怕公子等下就会来回报,陛下,这事毕竟于伦理不合,千万小心处理啊。”

熊弃疾却毫不在意:“我抢了自己儿子的新妇有什么关系?想来他不会在意。”

哪知道当天夜里,熊建收到讯息,说自己的新妇竟被亲生父亲抢去,果然愤而进宫。尚走到半路,就遇到了沈诸梁。

沈诸梁劝他说:“公子,万万不可进宫啊,陛下会要了你的命的。”

熊建原本不信,但一想到沈诸梁的身份,立刻决定逃跑。在他逃跑后,沈诸梁又再次向熊弃疾告密。

于是几日后,所有支持熊建的臣子被熊弃疾一律格杀。

沈诸梁则回到了封地。

李水看得不住咋舌:“没想到此人如此心狠手辣,竟把一对父子离间至此。”

河伯说:“人性本就难言,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因为荒淫无度,很快,熊弃疾就病重。

得知熊弃疾快要病逝,沈诸梁立刻回到都城。这一次,他就如同很多年前那样,将匕首藏在了袖中,冰冷的匕首贴着他的皮肤。

只是这一次不同了。

沈诸梁早已没有惧怕。

他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的犹豫。

当熊弃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的时候,沈诸梁笑得无比癫狂:“终于,我终于可以杀了你了。”

“为……为什么?”

沈诸梁瞪大了双眼:“禾花,因为你害了禾花!我要为禾花报仇!”

熊弃疾却双眼茫然:“谁……谁是禾花?”

沈诸梁愣住了。

这个仇过了太久,被记恨的人早就把禾花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他没有任何愧疚或者负罪感,因为他压根不觉得这是罪孽。

沈诸梁捂住了双眼,忽然觉得无比悲恸。

那么,这么多年,他究竟在做什么?

其实熊弃疾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好皇帝。

其实熊弃疾小时候,也并未做过太多过分的事。

其实……

熊弃疾死死地看着他,直到停止了呼吸。

沈诸梁仰天哭泣。

或许,若他一直是那个怯懦的人,反而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在沈诸梁主政叶邑期间,采取养兵息民,发展农业,增强国力的策略,组织民众修筑了中国现存最早的水利工程,使当地数十万亩农田得以灌溉。

十数年后,楚国政变,朝政顿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时,正在老家新蔡休养的沈诸梁听说后,立即率方城之外的边防兵赶往楚都平叛,沿途受到楚国人民的拥戴和支持,称赞他“国人望君如望父母焉”。叛军顷刻土崩瓦解,反贼自缢,楚国得以转危为安。

也是那一年,沈诸梁因功被封为楚令尹兼司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倾朝野。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沈诸梁夜夜被梦魇所困,几乎无法入眠。

唯一欣慰的是,在他死前,禾花病危,弥留之际,忽然回光返照,一瞬间恢复了神志。她看着沈诸梁,忽然笑靥如花:“你长得好像我大人,但我大人尚不足十岁,不知他长大时,会不会如大人您这般英挺。”

沈诸梁忽然就落下了眼泪,握着她的手,问道:“那你可曾喜欢他?”

禾花嗤道:“问这样的问题竟不害臊。”

过了许久,她又说道:“不能更喜欢了。”

沈诸梁顿时笑起来:“太巧了,他也很喜欢你。”

“那便好了。”

禾花死后一年,沈诸梁也暴毙而亡。

两人被葬在一起,没有立碑。

看完了沈诸梁的一生,李水忽然觉得有些哽噎,问道:“是他错了吗?”

河伯说:“错或是对,其实无人可以评断。”

李水说:“你既说过,人类根本不可能见过龙,那沈诸梁之前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早说过,”河伯回眸道,“心中有龙,这世间就有龙。”

或许当年沈诸梁所见的龙,不过是一场梦。

那么当年他那凭空而来的勇气,必定是他原本就拥有的。

苍穹之上,一局棋,两边人。

伏羲执子于上:“世间万物自有因果,你说是不是?”

帝俊却微微一笑:“我看未必,‘不会惧怕的人,将会没有方向’,说得多好。”

伏羲让礼道:“那便继续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