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界

弹指不过一瞬,而此刻的你是永恒。

距盘古开天辟地,盘古历九百年,盘古与女娲竟无端消失于人间,一时间天界群龙无首。

此后天界遭遇百年内斗,生灵涂炭,自此天界与其他二界皆各行其道,交集日趋减少。

神明自古分成两派。

一为原生神,即出生便成神明。

二为转生神,即由得道而成神明。

两派相争,陷入洪荒之乱,一时竟无人统领众生。

棋局早已进入尾声,但伏羲与帝俊神色却未有变化,两人皆相视一笑,棋面上却已经是暗潮涌动。

伏羲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这一局,从第一颗子落下,就已经不再属于你我,而是属于这世间轮回?”

帝俊朗声大笑:“已经是最后一番执子,不如就看究竟会是何种结局吧。”

明明已经解决了河伯身上的黑雾,但不知道为何河伯仍旧没有醒来。

他的一只眼睛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不止如此,河伯浑身的气似乎也都变了。

凭李水如何看,也看不到初见他时,那厚重得扑面而来的仙气,如今只有一股绝望的气息弥漫他周身。

李水其实心里知道,这并不是好的征兆。以前高山门上的一个管事年纪大了,身上也泛着这种死气,大家总是去看他,给他带点好吃的,陪他聊聊天。没一个月,人就走了。

李水不敢多想,就抱着河伯哭得稀里哗啦,并没有用,后来他甚至以小红威胁河伯,后者也没有半点儿反应,他才真的明白,这一次,河伯可能不会醒来了。

如果河伯一直不醒来可怎么办?

这个可怕的念头令李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而且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浑身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由的力量,那些力量在身体里嚣叫着,像是要寻找一个宣泄口。

他随手在水中划了一下,被划过的部分竟然变成了水幕!

这能力一直都是河伯的,怎么突然之间自己也有了?

李水一脸茫然地看着依然躺在那里的河伯,为什么神力陆陆续续来到了他的身上?

干着急了一会儿,李水看着面前的水幕,突然心生一计,既然他已经可以打开水幕,是不是可以看一看缘由?

冯府。

一个年方七八岁的孩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犹如一纸,他时不时地咳嗽两下,一旁的侍女就赶紧帮他擦拭一下嘴。

大夫仔细把了他的脉,面色始终不豫,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站起了身,走到帘子后,与那里的一对华服夫妇说了些什么,接着摇了摇头。

那夫人一听,眼见着就要晕倒,幸而被人搀扶了一把,她扭过头,依偎在老爷怀里轻声啜泣了起来。

这一切,都被床上的孩子尽收眼底。

他虽年幼,却生得异常俊俏,脸上带着一股远超年纪的坚毅,但李水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人的面相有问题。

无论是好看得不像话的眉眼还是唇鼻,皆带着一丝病气。

夫人见他睁开了眼,快步走了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额头:“我的心肝,你可算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孩子乌黑的瞳仁闪烁了一下,轻轻开口:“唔。”

那声音,似是因为病疾,显得疲惫不堪。

夫人忍不住就捂住了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啪嗒一下落下来,正落在孩子的手背上。孩子看着自己的手背,微微抿了唇。

冯夷,冯家长子,将相之后,年方八岁,也病了八岁,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他的病况并不严重,却始终绵延不绝。

上至御医,下至江湖游士,都曾为他闻问诊脉,却始终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都只说尽量用些好药好参吊着命吧。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长到了八岁,尽管此前有不少大夫称他恐怕活不过八岁,只是这活法实在是太过痛苦了。

每日醒来后,他就得浸泡药浴,一泡便是一个时辰。

起身后还得服用各种汤药,味道大多苦涩难咽,但若是他不喝,夫人必定会以泪洗面,他便也只能顺从。

每日唯一的乐子,似乎只有读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日日这样对自己说,却依然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感到绝望。

他爹虽不是重将,却也手握边疆一城兵权。一日与部下闲聊时,被正在后院与鸟儿嬉戏的冯夷听了去。

“原本指望着大儿子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却没想到生了一个这样的病子,后来的几个又都是女儿,后继无人啊后继无人。”

“大人莫难过了,再找找偏方吧?或许能药到病除呢?”

冯将军叹口气:“你知道什么,求了那么多医,每一个人都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虚,没得治,别说是行军打仗,就是站久一些都做不到的。那东城的神医上个月来瞧,说是恐怕撑不过十岁。”

冯夷靠在墙角,闻言,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不是不知道爹对自己的失望,只是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给他带来了这么多困扰。

还记得以前,爹曾经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他举着手说:“我想做智将!”

“智将?”

“以智行军,以智服人!”

他爹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要做军师。”

冯夷也跟着笑了:“我想做爹的军师。”

他爹拉着他的手说:“好罢,敌军狡猾,你一定要好好为我出谋划策啊。”

往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剩下两行泪。

转眼过去了三年。

冯夷长到了十一岁,依然缠绵病榻,他有时候昏睡,有时候清醒,一旦醒来便研读兵法,有时睡着的时候手里都握着兵书。

边疆屡屡被犯,冯将军带兵出城打仗。

双方兵力不相上下,僵持许久互相讨不得便宜,于是两边皆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正是酷暑,敌军常年在草原之上奔波,早已习惯了头顶烈日,而自己的将士都或多或少有些犯晕。

冯将军只好命令众将士后退。

敌军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带头挑衅道:“你们这帮缩头乌龟,不敢前进,只敢龟缩在自己一亩三分田里,还不如回去种地抱娘子去,还来打什么仗?”

之后更是轮番找人喊话,说一些污言秽语。

有些血性的汉子忍不住了,纷纷起来报将军,说想要出击。

冯将军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生气,便是中了他的圈套。”

一直拖到太阳快落山,将士们早已精疲力尽,身心俱疲,尽管击鼓振奋,却再没有之前的士气了。

两军对垒,冯将军大败。

冯将军在两名心腹的护送下,逃过一劫,带着残余的将士退回城里,紧锁城门。

敌军追至城外,刚接近便被一顿箭雨袭击,立刻后撤了三里,在那里扎起了营。

冯将军立刻派了信使向都城求救,哪知道刚出了后门,信使就被守在那里的敌军斩杀,原来他们早已有了支援,将整座安城团团包围,打算将人困死在其中。

安城地处偏远,附近并无农田,几乎全靠邻城才能过活,城中虽有粮仓有水库,但尚未到丰收之时,都城的配给还未送到,这一点粮食和水根本不够城中人十日的口粮。

冯将军召集了军中所有智者商议,皆没有一个好点子。

他又将城里的能人一一请来,也都未有什么法子。

冯将军一下子瘫软下来,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

他寻思许久,对几个心腹说:“这一次前途未卜,我们被困于此,恐怕只会饿死,只有殊死一搏,才会有一线生机了。”

心腹听了,皆含泪点头。

这时,营帐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孩子,口中说道:“爹爹莫急。”

这孩子,浑身肌肤胜雪,白得有些耀目,眉目清秀远胜画中人,一双眼眸似凤凰还巢,亮得令人无法转开视线。

好俊俏的少年!

冯将军立刻起身,将自己的外套卸下来披在了他身上:“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冯夷说:“爹,你们万万不能冲出去,那便真的上了敌人的套了。”

冯将军将信将疑道:“此话怎讲?”

冯夷坐下来,咳了几下,然后说道:“城中有粮仓,亦有井水,平日里兵法最忌围的便是这样的城,因为围城的军队,舟车劳顿送粮草更为耗时耗力。那么为何敌军敢围我安城?必定是知晓我们只能撑十日。”

“你的意思是?”

冯夷说:“是,我们城中必定有奸细,他将城中信息传达出去,故而敌军打算围死我们。”

冯将军说:“即便你说的没错,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冯夷的眼珠子一转,笑道:“既然有他们的奸细,那便将计就计,爹爹今夜重重犒劳将士,煮肉烹汤,饮酒作乐,借着酒意告诉众将士,其实城中还有一个隐秘的粮仓,足够我们撑上半年,让大家放心吃喝,莫要惊慌。”

冯将军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却也想不到其他的法子。

一个心腹说道:“少爷的点子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既然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不如试一试?”

于是冯将军当夜犒赏将士,说道:“大家敞开肚子吃吧!”

有将士说道:“我们粮草不够,这样大吃一顿,不是长久之计吧?”

冯将军神秘地笑笑:“你们尽管吃吧,那些小事不用你们担心!”

军中顿时一片欢呼,所有人喊着将军万岁,然后痛快地吃喝着,一扫之前的阴霾。

酒过三巡,冯将军站起来,大笑着说:“多亏了我的智将,几年前便让我留一个粮库储备粮草,如今真是派上用场了,我们囤的粮草,足够我们撑三个月呢!”

闻言,军中人声鼎沸,各个都兴奋了起来,举杯狂欢。

尽管如此,冯将军始终忐忑不安,毕竟这一顿已吃掉了三日的口粮,若是不见成效,那么便当真死路一条了。

结果翌日一大清早,城上守卫回报,说是敌军已经撤退了。

冯将军心情无比雀跃,立刻奔回家中,找到了自己卧病在床的儿子,紧紧地抱住了他:“冯夷,你可知道,你救了安城!”

冯夷摇头:“不是我救了安城,是爹爹。”

“若不是你的计谋……”

冯夷打断他说:“计谋皆小智,能信、敢信者才是大智,爹是有大智的人。”

冯将军使劲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快快好起来,做我军中之师吧。”

冯夷笑了:“好。”

冯夷此后时常献计,每每都大获奇胜,他的睿智名扬千里。

人人都知道,安城有一个美人军师,长得如同天神下凡,智谋更是绝世无双,万千少女皆想一睹风采。

据说他随军出行时,会有一顶软轿,四人抬着,上头裹着白色的纱帐,挡住刺目的阳光,而他便躺在里头。

一日,军队出征远方,刚到一个悬崖口,便停了下来。

先行的兵将觉得蹊跷,问为何止步不前,这才知道是美人军师下的令,立刻明白了,之后全军退了几里。此时尚是正午,竟是要在悬崖口前扎营炊食的样子。

有人问军师为何迟迟不前。

冯夷抿了一口热茶,说道:“你们再等等就知道了,让大家都准备着,随时会有敌情。”

到了午后,冯夷派人将一匹马拴上大量结网,往悬崖里冲,马被捆在网中,加之结网沉重,马显得躁乱不安,到处乱跑,在悬崖口中扑出大量的灰尘,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与此同时,那山头上似有异动,几块落石重重地砸了下来。

再接着,大批伏兵就喊着“杀啊”的口号冲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他们伏击到的,仅仅只是一匹马而已。

下一刻,如雨点般的箭矢袭来,无数的敌人倒在了血泊中。

正当将士无一不被军师的智谋所折服时,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在接近着军队。

远远看去,那顶白色的软轿是如此显眼。

一个黑衣人慢慢接近了,趁着所有人疏于防备之时,一下子跃上软轿,狠狠地一刀刺了下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刀子刺入的手感并不对劲,顿觉不好,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软轿两边已经等候许久的人立刻将刺客拿下。

这时,冯夷才从将士中走出来,缓步坐上软轿。纱帐已经被划破了,显得有些残破,但却愈发衬得他眉眼如画,好看得不似凡人。

刺客有些看傻了:“为何你方才不在帐子里?”

冯夷有些轻蔑地对着刺客说:“连你们都知道要到软轿杀我,我留在里面不是等死吗?说,你们的大军究竟藏身何处?”

刺客摇头:“打死不说。”

冯夷厌恶地说道:“那便打死吧。”

“我说了你能放我走吗?”刺客忽然抬起头问道。

冯夷说:“我不喜欢骗人,你说了我也不一定信,信也不一定放你走,但最重要的是,你不说我也不一定猜不到。”

刺客就说:“人人都说你智慧过人,也说你美貌无双,有没有人说过你脾气很坏?”

“没有。”

刺客说道:“那我就做第一个人吧,你真的脾气很坏。”

冯夷说:“谢谢夸奖。”

刺客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他们只是将他捆作了一团,让他跟着将士在后走,到饭点也有吃食,也和一般将士没有什么区别。

午夜,他又被带到了将领帐中,面前依然是那个美人军师冯夷,后者始终目光冷冽。

刺客问道:“叫我来有什么事?”

冯夷放下茶碗,忽然咳嗽了两下,他拿绢帕拭了拭嘴,说道:“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刺客一下子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故事?”

“我从小体弱多病,从来都出不了门。有一日,我看见门口有两只狗在打架,吵得我无法睡觉,而我既打不过狗,也没有力气去叫人,怎么办?”

刺客被问愣了:“怎么办?”

“别人只能等。”

“嗯……”

冯夷目光一转,转到了他的身上,说道:“但那是别人,我没有时间,我本就体弱多病,说不准明天就会死,哪里有那么多时间?”

刺客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冯夷轻轻笑道:“所以我毒死了它们。”

刺客只觉得背后发凉。

冯夷的手里拿着一个小葫芦,上下摇了摇:“我的日子不多了,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人身上,你若不说,我就给你个痛快,不要浪费彼此光阴。”

后来,刺客明白了,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凡人,而是一个可怕的夺命鬼。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意。

因为他知道,冯夷真的会杀死他。

因为刺客告密,冯将军再次轻而易举地大胜。

同年,冯夷病情转急,再也不能随军出征。

他又回到了儿时曾经居住的小屋。

床榻已经换了新的,但墙壁依旧是过去的,他摸着墙壁上一个又一个的口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

他还记得自己想要和其他孩子一样跑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孱弱地站不起来的样子。

也记得自己得知被一向敬重的父亲放弃的时候,自己绝望地哭泣的样子。

还有那些长久的日子里,堆积和郁结的情绪。

是仇恨吗?

恨这天,如此玩弄自己的命运,给了自己聪慧,却不给予光阴,还是恨这世间不公,为何大家能跑能跳,自己却只能缠绵病榻?

不是。

起初还有那么多的恨意,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些已经慢慢地变成了其他的情绪。

是厌恶。

厌恶这房子,厌恶这衣裳,厌恶这世间的一切一切,恨不得这一切就此覆灭。

“报——少爷!”

这是爹军中的密探,此刻回来急报,必是有急事要汇报。

冯夷转过头问道:“什么事?”

“冯将军过水路,遭到前后夹击,现在可如何是好?”

冯夷只觉得一股血气漫上了心头:“水路?我之前不是和他说过,万万不可走水路吗?为何还是偏偏走了水路?”

探子道:“因为有消息说敌军溃败逃到了江边……”

冯夷急火攻心:“那是陷阱!”

他急忙披上衣服,刚一下床,就脚软得下不了地,整个人摔在地上,探子急忙拉他,他却推开了探子的手说:“你快去报信,去找能城的守将,让他们即刻增援,速去!”

“是……是……”探子立刻走了出去。

夫人刚好送了汤药过来,差点被急匆匆的探子撞了个满怀,见冯夷摔在地上,吓得花容失色,立刻扶着他起来。

冯夷不住地咳嗽,抱着她说:“娘,帮我叫人,我……必须去……救爹……”

夫人哭得梨花带雨:“你这样的身子还怎么去啊?别逞强了,好好休养吧……”

“不可……不可……只有我……能救爹……”

冯夷不停地咳嗽,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夫人不住地摇头。

他忽然笑起来:“娘,你若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夫人拗不过他,只能派了几个人,跟着他一块儿去,软轿太慢,他执意要骑马,夫人哭着将他送出了城,泪洒了一路。

其实不光是夫人,就是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路漫漫。

到江边要连续奔波一天一夜。

即便是身强体壮的汉子都会精疲力竭,更何况是常年病重的冯夷,他将自己绑在马上,途中几度失去知觉。

但是为何路还是那么长?

好远。

为什么会这么远?

这条路就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一样。

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开始有了幻影,一个变作两个,两个变作四个。

“军师……军师……”

耳畔有人在叫。

好累。

真的太累了。

神医曾说他活不过十岁,他硬是憋着一口气活到了十八,却终究是避不过这一劫啊。

“水路就在眼前啦!军师!”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冯夷,再挺一下,再挺一下,虽有前后伏击,但兵力尚不足,只要能挺过一波,借着地形尚有一线生机,只要自己能发号施令。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只要一点点。

一天……半天……不……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我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军师!军师!你吐血了……”

冯夷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看不到东西,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也感觉不到颠簸,没有痛,也没有别的感觉。

只有无尽的虚无。

我只想要一个时辰。

我厌恶这太过残酷的世间。

手指变得冰凉。

是水吗?

是水。

冯夷睁开眼,面前有一个人,鱼耳,大眼,但不知为何,面容却有些看不清楚。那人吐了吐舌头,正拿着一小截珊瑚戳着冯夷的脸颊。

见他醒了,那人说:“啊……你醒啦?”

“你是谁?我……怎么了?”

那人清了清嗓子:“咳咳,听好了,本神明是河伯,掌管这片水域,你呢,掉进河里死了,变成了一个水鬼,不过你放心吧,你样子还是很好看的。”

冯夷无语。

河伯又说:“我看你资质不错,就跟你直说了吧,你呢,如果在七天里找不到七情六欲,就会变成一个江河里的泡沫。”

“……”

河伯笑笑说:“不过你长得那么漂亮,我很中意你啊,一定会帮你搞定的。”

“……”

河伯将一棵珊瑚摆在了他面前:“啊对了,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宝贝,她叫小红,是个女孩,今年一百二十三岁,你可以叫她……奶奶,反正你得帮我每天给她洗刷一下,哄她睡觉。”

“……你有病吗?”

河伯很委屈:“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当神明很无聊的,又没人说话,又闷,养珊瑚怎么了?这可都是我从海里找来的,小红每次掉牙我都很心疼的。”

冯夷定睛一看,发现河伯手里那一小截珊瑚上,还写了几个字“第七十六次掉牙”。

他明白了:“你真的很无聊。”

冯夷跟着河伯,走遍了大江南北,找到了六欲,又找到了六情。

他们遇到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换得了不少情绪。

到最后,冯夷只差最后一情了。

河伯将他带到了天界之门,说道:“其实,有些话我早该告诉你了。”

“什么?”

河伯讪讪地笑道:“是我骗了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水鬼找到七情六欲就能活下去的说法。”

冯夷不解:“为何?”

河伯说:“在这个天界,有两种神,一种叫原生神,就是神的后代,是天生就有神格的神明;另外一种就是我们,是转生神,我们需要经过轮回、历练,才能成为神明,而且每一个转生神都会有许多的补神者,但没有一个转生神会让自己的补神者取代自己。”

河伯说:“我已经当了几千年河伯了,我也是一个自私的转生神,每过几百年就会有一个补神者降临,但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如何收集七情六欲?于是每一个都变成了江河上的泡沫,直到我遇到了你。你聪慧,能力极强,而且比我的心肠更硬一些,其实应该是比我更适合当一个神明的。”

冯夷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害怕:“难道说……”

河伯点点头:“对,我想让你代替我成为河伯,等你拿到最后一情的时候,河图上就会浮现出你的模样,你就成为这片河水的神明。”

冯夷说:“那你呢?那你会变成什么样?”

河伯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这么久了,从未有一个转生神让别人取代过自己,我可以成为第一个,去试一试结局。”

冯夷拒绝道:“我不要,我不要当这个神明!”

河伯说:“为何?你对这世间尚有留恋,难道你甘心就这样变成泡沫吗?你也想再做些什么吧?或许你还可以看看你前世的家人……”

冯夷退后一步:“但这样的结局,并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冯夷,”河伯说,“或许你不知道,从我让你成为河伯的替代者那一刻开始,你每收集一个七情六欲,我的神力就慢慢转移到你身上,就算你变成了泡沫,这个过程也已经不可逆转了,如今,你只能成为河伯,这是你的命途。”

冯夷不住地颤抖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现在,我就把最后一情给你。你要记住了,当你变成神明之时,你可以选择保留自己的一个情绪,所有的神明都选择了‘爱’,我也是,我一直没有让你去寻找‘爱’,因为我早就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河伯握着冯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然后狠狠握紧了他的手。

冯夷摇头:“不要……求求你……不要……”

河伯却笑得明媚如春:“有你陪伴的日子,当真是我做神明中最开心的日子,神明是孤寂的,也是高傲的,能有一个推心置腹的人不容易。在这寂寞的日子里,你一定要挺过去,你会是一个好河伯的。”

“不要……不要……不要!!!”

河伯抓着冯夷的手了开来,那图腾变作了一团火焰,一半窜入了冯夷的身体,另一半则飞入了冯夷胸口的河图。

河图被飓风展开,空白的画卷上开始绘着新的面容。

……那分明是冯夷的模样。

每当画卷落下一笔,河伯的模样就淡去了一分。

到最后,河伯已经变成了一团光芒。冯夷奋力去抓,想要将河伯拉住,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抱着头,忽然如孩童一般,大声地哭泣。

再后来,冯夷成了河伯。

李水在水幕前,同样满含着泪水。

这不是真的。

自己竟然是要代替河伯的?

他想起之前河伯也让他将河图放在胸口,难道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我不愿意,你听好了,死河伯,我不愿意!我是不会成为河伯的!绝对不会!你想都不要想!”李水奋力地抓着河伯说道。

他试图将神力灌输给河伯,却发现无济于事。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他将胸口的河图打开,上面还剩下两个金色的字眼。

死欲。

生死生死,轮回无常,若我找到了这个欲望,你又会变成什么,河伯?

明明你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痛楚,为何又让我经历一番?

李水不明白,幸好他提早看了这一切,幸好这一切还没有发生。

他一定还有办法逆天改命!

是夜,李水离开河中,他千里迢迢找到了宓爷。

原本宓爷正在游山玩水,看到他的时候,也终究是失了一分颜色。

“你还是来了?”

李水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宓爷轻叹道:“不是我知道你会来,是河伯知道你会来,他还说,若是你来找我,那他必然已经不省人事了。”

李水震惊道:“你早知道了?为何你们都要瞒着我?”

“这是他的意愿,”宓爷说,“我也叫他不要做这么愚蠢的事,但他放不下你,早已将这些筹划了。”

李水苦恼道:“那我现在该如何是好?他置我于这番田地,我不想做河伯,更不想他死去!”

宓爷摇头道:“自你拿到了河图之后,事情已经无法逆转,这样拖下去,你会死,他也会死……”

李水难以置信:“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没有一丝转机吗?”

宓爷看着他,始终沉默不语。

“但我是绝对不可能当河伯的,哪怕是死!”

李水呆呆地坐在河底。

他拿着丝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小红,问道:“只有一天了,我就要变成泡沫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小红当然不可能讲话。

小翠也不行。

这硕大冰冷的河底,只有他和河伯。

如果有一天,他成了河伯,难以想象自己要如何挨过这千百年的孤寂。

他又想起了高山门。

尽管似乎回忆起来,他总是被师兄师姐欺负,却是如此热闹。

好想回去啊。

好想变成高山门的一棵小草,太阳照得我心慌慌,清水喝得我好舒爽。

“河伯……你能不能醒过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本神明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去找七情六欲吗?”

李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倏地站起身,就见河伯扶着门站在那里。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啊,那么仙气飘飘,尽管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黑色,却依然不减半分帅气。

李水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角:“可我不想代替你。”

河伯却说:“来不及了。”

李水捂住耳朵:“一定是有办法的,对不对?一定是有办法可以破解的,你可以继续当河伯,我可以继续做李水的方法。”

“没有,”河伯却残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我的命途相冲,你是补神者,我是神明,我们是无法共存的。”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李水闭上眼睛,眼泪咕噜噜地冒出来,但在河水里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李水……”

“我觉得我的一生一点儿也不顺利,我只是想留在高山门,却被赶下了山;我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却被淹死在河里;我想做一个安静的水鬼,你却逼我做河伯,还要我亲手杀死你……”李水摇头道,“我不想总被命运摆布,无论我到底是在做谁的棋子,我都想要最后搏斗一下。”

河伯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了起来:“那就变成河伯吧。”

“哈?”

河伯走过去,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变成河伯,然后,想办法改变这个结局吧。”

李水抬起头:“结局是可以改变的吗?”

河伯说:“谁又说结局是一定的呢?”

李水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一阵发热,低头看的时候,发现河伯已经将最后的一个欲望塞进了他的身体里。

李水震惊地看着他:“你从哪里得来的?”

河伯说:“这不是别人的,是马上要成神的你的。”

死欲,拿走了死欲,就再也不会寻死。

河伯,你是在用命将我留下吗?

那些欲望是火焰,是风暴,是世间的一切。

他们将李水的意识扫得一片荒芜,然后又重新组合。

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腾啊,围绕着李水的面容,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是红的,蓝的,白的,黑的……

又像是没有颜色的。

眼前的颜色不断剧烈变幻,他看见自己胸口的河图突然漂浮了起来,上面所有的七情六欲都变成了鲜艳的金色,然后化作一团火苗,随后,那里出现了一支笔。

笔尖开始描绘着一个人。

大眼。

小脸。

带笑的嘴角。

李水想要伸手阻止笔:“不要!不要画下去!”

另一头的河伯,也慢慢变得不清晰了,仿佛就要消失在这世间一样。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啊?”

李水不断伸手去摸索着,想要抓住河伯,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河伯的身上一掠而过,竟然什么都没有抓到。

“河伯?河伯?河伯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你说话啊!”

“不要……求求你不要走……”

“不……不要死……”

光芒褪去,河伯已经完全消失了,就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河伯这个人一般。

这不是真的。

李水捂住眼睛。

又睁开眼睛。

捂住眼睛。

又睁开眼睛。

他里里外外地寻找着,却发现这寂寞的水底啊,只有他一个人。

手里的河图展开着,上面的画面赫然是自己的脸。

五百年前。

天界一纸令状。

于是,冯夷变成了新河伯,此前的河伯几乎全是原生神,能力却都无法与他相媲美,有人称他是最强的转生神。

时光苒荏,一晃几百年过去了。

河伯一个人寂寞地待在河底。

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他养了许多珊瑚,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一株珊瑚,取名叫小红。

他留下的情绪,是恶。

因为他不想过着与其他神明一样的生活,他厌恶这个世间,而且越来越厌恶。因为这个世间没有河伯。

直到那一日。

江河上落下一个人来。

他穿一袭红衣,如一团火焰,慢慢沉入河底。

是补神者吗?

他走上去,将那一袭红衣接住,迫不及待地看了看面容。

虽然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但那熟悉的感觉从未离去。

他说:“终于等到你了,河伯。”

这一次,让我来救你好不好?

你可知道,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新任河伯李水,轻轻打开了河图。

“过去我信命,但现在我不信了,我就不信,我没有办法逆天改命!”

冯夷,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银河之巅,两人对局。

伏羲笑道:“那么这一局,究竟是谁赢了呢?是无情还是有情?”

帝俊却说:“无情总能胜过有情,但无情倒似有情,天赋再高仍旧高不出一个七情六欲啊。”

“那么,冯夷究竟去了哪里?”

两人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