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九泉之下

九泉之下

温宿只觉得喉头一紧,想要解释什么,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面前的她,眼神里并无愤怒和杀意,但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无助,竟让他觉得害怕。

小小低头,手中的纸轻轻从指缝中滑落,“你……也想得到‘九皇神器’么?”她的声音,变得迷茫起来。

那一句“不是”,明明近在唇边,可是,想说的时候,他的心便揪紧,硬生生地压抑着。

这时,温宿身后的行尸站了起来,攻向了他。

温宿分心的一瞬,小小立刻纵身冲过去,一个贴地翻滚,滚出了门外。然后,头也不回地跑。

温宿想追,却无奈身边的行尸纠缠不休。想喊,却不知要喊什么才对。他只觉得天地一片颓然,心中已乱了方寸,不复以往的冷静。

突然,一道犀利的掌劲猛然切入,温宿身边的两具行尸被一下震开。行尸身上经脉爆裂,无数细小的蛊虫被震出了经脉,在地上扭动。

“岛主……”温宿看着不远处的人,这才开了口。

此时,大部分的行尸已经被制伏,形势渐趋稳定。温靖慢慢走过来,道:“如此事态,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温靖见温宿沉默,稍一抬眸,见他身处的房间,眉头便皱了起来。“你徒儿呢?”

温宿的神色微变,既然缄默不语。

“为师应该提醒过你了吧,不能让她进你的房间……”温靖猜到几分,冷声道,“追回来。”

“岛主,她……”

“你是要为师自己动手?”

温宿听到这句话,不再犹豫,朝着小小跑开的方向追去。

……

小小用轻功赶了一段路,已是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了下来。手臂的伤口微微发痛,身上冷汗涔涔。她抬头看看四周,只觉一片空茫,竟是无处可去。

她不自觉地苦笑。原来,所有的善意和关怀,都是假的。“得九皇器者,得天下”……为了这句话,她原本拥有的,全部失去。普天之下,能舍得这些“九皇神器”,真真切切对她好的人,唯有她的师父。可是,师父呢?……她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世界上,再无人值得信任,再无人值得依靠……

她听得到,心跳,不快也不慢,却异常清晰地在胸腔中鼓动,隐隐生痛。

那本已深埋的记忆,在那种痛楚中复苏。

师父微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擦眼泪。眼神里带着一如往常的温柔亲切。他几次想开口,却都欲言又止。

等她哭声低了。他才带着无奈,用叹息般的语气说:“……千万不要做好人……”

听到这句话,她哽咽着,茫然。而这一次,她再也没能等到解释。

残留在脸颊上最后的体温,在春寒中冷却。

三月初三……酸涩如她口中的梅干……

七天之后,皎洁的月光下,她看到了宛如回魂再生一般的景象。初时的欣喜,渐而的失落,略痛的释然,却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变得温润。她努力学着,不在他的身上寻找任何人的影子,斩断一切,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继续自己的生活。

然而,那些简单到愚蠢的想法,此刻是如何嘲笑着她。一瞬而生的恨意,荆棘般缠住她的心,撕裂一切。

若是真如她的猜测,温宿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与凶手有关。她怎么能逃走?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暗暗咬牙。

她猛地转身,正想返回,却惊见一群行尸已将她团团包围,正慢慢逼近。

小小心中慌乱,只得瑟缩着后退。

行尸嚎叫着,一涌而上。

小小愣住了,手足无措。

这时,刀光霎起,行尸被斩了开来。血浆四溅,纷然如雨。

小小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待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行尸都倒在地上,再无生机。

温宿就站在离她一丈开外的地方。他原本月白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脸上也染着斑驳的血迹。他静静站着,看着她,却不走近一步。

小小愣了愣,随即开始找自己身上可用的武器。手探进怀中的时候,她僵住了。她的身上,此刻并没有兵器。放在怀中的,只有一包梅干,一袋糖球。她一咬牙,拿出了那袋糖球,扔向了温宿。

小小的右手臂本就有伤,这一扔,根本没有力气。那袋糖球,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就落了地。晶莹的糖球滚了出来,停在了温宿的脚边。

温宿垂眸,看着脚边那颗糖球。随后,转身。

小小本在找其他东西来扔,见他转身,她停下了所有举动。那个背影,竟是如此寂寞。若不细较,他和师父可说是一模一样。而那种相似,要用多少时间,多少心血,才能模仿得来?……他的确骗了她,可是,直到现在,他害过她么?若不是他的几次相救,她现在还有命在这里朝他扔东西么?

而现在,他背对着她。是……是想要放她走么?

不要看原因,要看结果。

师父常常这样说。结果……现在的结果,是什么呢?

她无法再想,脑海中一片紊乱,许许多多的念头纠缠在一起,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她不再迟疑,转身便跑。

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温宿轻轻吁了口气。

然而,脚步声突然停滞。

温宿一惊,回头,就见小小的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魏启,另一个是纤主曦远。

小小惊退了几步,略有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小师妹……”魏启含笑,开口道,“你没事,师兄就放心了。先前你负伤坠海,可让人担心呢。”

小小并不开口。

魏启笑得悠然,问得云淡风轻,“小师妹,这一次,你是要乖乖跟师兄走,还是跟师兄再战一场呢?”

魏启话音未落。温宿纵身上前,一把将小小拉到身后。

魏启见状,立刻出手攻击。

温宿伸手,推开小小,起刀应战。

小小看着他们二人缠斗,直觉想跑,但曦远却瞬时到了她身侧。

“左姑娘。”曦远笑着,拉起她的手腕,“你还是跟我走吧。”

走……她遇上的人,都要她跟着走。可惜,不是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九皇神器”……

想到这里,小小手腕一转,反擒曦远。

曦远松手,退开几步,指间赫然多了几根封脉针。

小小倒抽一口冷气,纵身跃起,远远避开。

曦远追上,手中的针直刺小小胸口的膻中、天枢、巨阙三穴。

小小身着纤绣百罗,刀枪不入,这般的攻击,自然毫无威胁。她心中本就紊乱非常,有人在此刻攻击,更让她躁乱。她不闪不闭,行了险招,出手欲擒曦远的手腕。

曦远见状,抿唇一笑,指间的针尖一转,改刺小小手臂上的天泉穴。

小小心急,又怎能料到这般变化,攻势难收,只得看着那些针往穴道上刺去。

温宿见到这般情状,不顾魏启的杀招,贸然冲破了战局,一刀刺向曦远的后背。

曦远察觉,旋身避开。

温宿的刀势顿收,脚下一顿,转身挡在了小小面前。

魏启的眼神略有不屑,他与曦远对望一眼,两人合力,正要攻上。

“二位既然来了,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说呢?”

只见,一大群东海弟子蜂拥而来,个个手执长刀,杀气腾腾。温靖站在最前头,带着温和笑意,这样说道。

“原来是温岛主……”魏启收了招式,站定,“我也正想与温岛主说件事呢。”

他话音一落,数名魁梧男子执着熏香聚集而来。香气袅绕之中,只见数十具行尸摇摇晃晃地走来,而刚才倒底的那几具,也哀嚎着站起,场面好不骇人。

“东海原是神霄旧部,今天,岛主若是能弃械投降,就能重回天师座下,共享圣恩。”魏启开口,说道。

温靖笑着,道:“这位少侠莫非就是英雄堡的大公子?果然英雄出少年……不过,本座愚钝,讨伐东海是朝廷之命,少侠又是用什么立场来说这招降的话?”

魏启笑笑,“江湖事,总是要用江湖的方法来解决才是,朝廷做事,总是顾虑甚多。”

温靖朗声笑道:“本座喜欢的,就是江湖规矩。既然闯了我东海七十二环岛,就该用我东海的规矩,好好招呼才是!”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小师妹……”魏启冷声开口,“师兄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留在东海?”

小小心中一紧,东海?她又怎能留在东海……

“小小啊,朝廷险恶,不可轻信。你既然身为东海弟子,本座自然护你周全。”

小小听温靖这么说,又看了看魏启。离开东海,归顺朝廷?这条路,又岂是好走的……

小小抬眸,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的温宿。他沉默着,始终一语不发。

她不禁苦笑。渺小如她,又该何去何从?

“丫头,要不要选这边哪?”

轻佻的声音让小小猛地一惊,心里的感觉,竟是欣喜。

“银枭?!”曦远听到那声音,愤然抬眸,望向了声源。

一袭银衣与海风中翻飞,依然是一派风流。银枭带着笑意,斜斜站着。

他的身边,站着一名少女,一袭红衣耀目,正是鬼媒李丝。

小小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银大爷!”

银枭皱眉,身形一晃,转眼间,竟站在了小小身旁。他伸手,揪起她的耳朵,道:“我说过了吧,不准叫我‘银大爷’!”

小小含泪,微笑。

“哼!你这强盗,也想打‘九皇神器’的主意?”曦远开口,怒道。

银枭悠然地站在两派人中间,道:“那倒不是。我这次是被雇来的,有什么话,你问那边好了。”他说完,指指李丝。

李丝拿着檀香扇,遮着嘴,道:“啊呀,奴家也是被雇来的呀。呵呵,不过,幸好不是空身来的。”

她说完,举起扇子,挥了挥。

不知从何处聚来了一大群人,相貌装束皆是普通至极,要说是江湖人,还不如说是老百姓,但看上去,个个是练家子。

温靖皱眉,隐隐觉得事情蹊跷。“敢问二位受雇于谁?又是为了何事?”

李丝笑笑,道:“雇主的名字,哪能轻易说呀。至于何事么,奴家告诉你也无妨……”她轻轻打扇,“接人。”

银枭摇头,道:“媒婆,你跟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做完收工,我还等着那几壶好酒呢!”

小小听到这些话,算是有些明白了。相必,雇主是那“曲坊”坊主贺兰祁锋……

李丝合上扇子,道:“也对,早点收工才好……”她正说着,眼神突然直直地锁在了温宿身上,话音顿停。随即,她惊呼出声,“鬼师!”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惊。

“做媒的,你认错人了。这是东海的首席弟子,鬼师的兄弟,温宿。”银枭叹口气,道。

李丝听完,眼神中泛起了丝丝杀意。她二话不说,纵身突入,攻向了温宿。

温宿皱眉,隔开她的攻击。

李丝媚笑,道:“我今日送你下地府,理由,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银枭茫然,“啊?媒婆,你这次又玩什么?”

……

九泉之下 [下]

李丝并不理会众人的惊诧,自顾自攻击温宿。出手皆是杀招,犀利无比。

小小站在一旁,有些茫然地看着。

当初在英雄堡,李丝仅凭一把三弦,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可见,她与鬼师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亲近,自然也知道鬼师并无兄弟……但是,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要杀之后快?

小小的心绪很乱,根本没法好好的思考。她索性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温宿和李丝缠斗片刻,两人依然未分胜负。

温靖见状,微微蹙了眉,高声道:“鬼媒,我念你是后辈,对你诸番忍让,你竟咄咄逼人。东海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给我拿下!”

他说完,数名弟子冲了上去,直接攻向了李丝。

银枭本在一边叹着气看热闹,见那些弟子攻击李丝,他眼神一凛,抬手一毁,数枚“淬雪银芒”激射而出。那几名东海弟子避闪不及,纷纷中招,停了攻击。

“温岛主,这算什么?急着杀人灭口么?”银枭手捻着银针,略带不屑道。

温靖沉默,但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一旁,李丝与温宿的战局有了短暂的停顿。

这一刻,魏启突然笑了起来。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魏启看着李丝,道:“李姑娘不愧是神霄门下玄灵道的传人……鬼师神出鬼没,江湖上识其真身的人,少之又少。”他顿了顿,又看向了温宿,“天下谁又能想到,重阴双刀的温宿,竟是鬼师的兄弟……而且,还有一般无二的容貌呢?”

温宿一身戒备,沉默不语。

李丝挑了挑眉毛,道:“哼。姓魏的,玄灵道早就脱出神霄派了,你少在这里跟姑奶奶我扯关系。”她顺着手中红线,悠然,“顺便提醒你一声,姑奶奶我是替阎王做媒的,若是阻了姻缘,必遭天谴。”

“呵呵,李姑娘说笑了……”魏启上前几步,道:“‘鬼媒’李丝素来不杀无辜之人,这位温大侠定是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了。在下又怎么会妨碍姑娘行侠仗义呢?”

他话还没说完,李丝就笑了起来。

“奴家被人叫‘妖女’叫惯了,突然有人说奴家我行侠仗义,好生不习惯。”李丝话语轻佻,但眼神却是泛着杀气的。

银枭也笑,“媒婆,人家都这么拍你的马屁了,你就给他点面子吧。”他叹口气,“说起来,我也一头雾水呢。”

李丝笑望着温宿,道:“好,奴家我这行侠仗义地就来说说他为什么该死。强盗啊强盗,枉你跟鬼师还有一段师徒缘分,竟然连他有没有兄弟都不知道么?” 她的眼神锐利,直透人心,“鬼师韩卿,自幼丧父,被天师收养,母亲赡养于神霄派内,不久也过世了。一脉单传,何来兄弟?!”她又转头,看了看温靖,“温岛主让奴家好生佩服,天下之大,竟能寻得一个如此相像之人!”

银枭听罢,脸色顿改,“难道……”

李丝冷哼一声,“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该死了?”

小小只觉得,那一瞬之间,银枭身上杀气顿现,让人生畏。只是,她不明白,李丝也罢,银枭也罢,至今都应不知师父已死才对。即便是个一模一样的人,这样的杀意又是因何而起。

“原来如此。”魏启笑道,“……年初之时,江湖盛传‘鬼师’重现。一月之间,便出了十几起命案。而被杀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魏启看着温宿,“皆是岳飞旧部。其中几人临死之前,隐约说出了凶手名姓。正是‘鬼师’韩卿。即便全江湖的人都认不出‘鬼师’相貌,昔日战友又岂会看错……而后几日,当朝权相也遭人行刺,幸得高手护卫,幸免于难。怕是一人所为。此事牵连甚大,朝廷不敢伸张,恐是岳飞冤魂复仇……”

小小听到这里,不禁心惊胆跳。怪不得,先前英雄堡内,那方堂主要冒充“鬼师”。原来,早有这段前因……如此说来,难道,杀人的人是……

那一瞬间,小小想起了长久以来一直被自己遗忘的细节。

二月末,她和师父在面摊吃饭的时候,就听邻桌提过“鬼师重现”、“冤魂作祟”、“敌友不分”什么的。当时,师父的脸色有些凝重。随后,第二天说有事出门,让她在家等着。

只是,这一去,却是黄泉路……

将这种种串联,她突然明白了许多。温宿的确是被刻意培养的,但却不是为了骗她……那个阴谋远比她想象得要大许多……

魏启看着温靖,道:“温岛主,看来,这件事,您也有份吧?”

温靖笑着,摇头,“诸位这番言论,可有证据?难不成,还想学宰相大人的‘莫须有’?”

“呸!”李丝唾了一口,“什么公理正义,全是罗罗嗦嗦,狗屁不通!姑奶奶我今天想杀谁就杀谁!有什么冤枉,下地府去跟阎王说罢!”

李丝喊话一出,三方人马,纷纷拔刀,气势骇人。

“呵呵,要证明此事有何难?”魏启开口,望向了小小,“小师妹,只要请出尊师,当面对质,还怕他不招?”

小小只觉得心中抽痛。“请出尊师”……怎么请?她抬眸,看着温宿。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沉默,仿佛默认了。

就算他真的杀了岳飞旧部、朝廷命官,可是,师父呢?以他的身手根本就杀不了师父!何况,模仿一个人,又怎么会是他自己的心意?那个幕后黑手,才是真正的凶手啊!

脑海里,突然响起他说过的话:我会信你。你说不是,我就信你不是。……不准再冤枉自己,知道了么?

她的心依然茫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无法分辨。谁对她好,谁对她坏,此刻也是一片混沌。只是,她拼命渴望能抓住什么,再微小也好,抓住了,也许她就不必如此痛苦。

“小师妹,你看,一直以来,东海都在利用你,不是么?对这样卑鄙的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要你揭穿他的真实身份,不仅仅是我,还有朝廷,都会为你出头。”魏启说道。

小小低头,沉默。

替师父报仇。以她的武功,做得到么?可现在,不一样了。这里所有人加起来,要灭东海,再容易不过。不论是温宿,还是温靖,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手刃……

银枭看了看小小,见她一脸愁苦,便皱眉对魏启道:“别‘小师妹’‘小师妹’的,叫得那么亲热。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教她怎么做么?”

小小抬眸,看着银枭,心里一阵温暖。

李丝在一旁笑道:“强盗,你总算说了句人话。奴家说过了,爱杀便杀,要什么对质?就算不替左姑娘出头,奴家也得替自己顺顺气!”

魏启的眉头轻皱,“二位,在下并无恶意。此番前来,是为了讨伐东海。既然二位的目的与在下一致,我们何不联手……”

他还没说完。李丝和银枭便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呸!”

银枭抽出腰间软剑,“我跟你的帐还没算呢!”

李丝皱着眉头,“啧,奴家光听你说话就全身发麻,这一来,晚饭都吃不下了呐。”

小小看傻了。

记得齑宇山庄的地宫之内,魏启也曾用相似的借口要求温宿、廉钊、石蜜与他合作,那个时候,那三人虽然不甘,但也无法回绝。

而此刻,三方会战。若是两方结盟,就能稳操胜券。而反之,则恐两边受敌,力有不逮。但银枭和李丝那声“呸”,却是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小小不禁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银枭看着她,浅浅一笑,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丫头,南岸岬角,有人会送你走。我替你开道,见机就跑,知道了么?”

小小用力地点头。

李丝笑了笑,一挥手,“杀!”

本来僵持的局势瞬间混乱,所有的疑惑、恩怨一齐爆发,撼人心魄。

温靖本看着弟子厮杀,突然,他的嘴角有了一丝残酷笑意。他纵身,出掌,那掌风犀利非常,不少人防范不及,中掌受伤。

“冥雷掌?!”李丝惊道,“原来你是……”

温靖一贯的温和当然无存,“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必须死在这里!”

他说完,便攻向了银枭和李丝。

温靖武艺高强,内力深厚,银枭和李丝当即陷入了苦战,无法脱身。

小小不禁着急。

而此时,魏启纵身,直擒小小而来。

小小心惊,正想反抗。温宿却执刀闯进,隔开了魏启的攻势。

这时,银枭抬手,“淬雪银芒”数枚齐发,开出了一条路来。

“丫头,跑!”

听到银枭这样喊,小小立刻扭头,冲出了包围。直奔南岸岬角而去。

……

……我是代表小小逃得很努力的分割线 = =+……

小小拼劲全力,头也不回。海风和着厮杀声,擦过耳畔。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只要逃走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恩怨和仇恨,再与她无关!

南岸岬角,果然有人在等。

岸边,停着数艘船只,正待起航。

叶璃就站在一艘船的船头,见小小跑来,她激动万分,跳下了船舷,迎了上去。

“小小,你终于来了!快走!”

小小顺了口气,道:“银枭和鬼媒还……”

叶璃道:“放心,他们自会有人接应。”

听到这些,小小不再多问,随叶璃上了船。

船上的人见状,立刻划桨,片刻也不停留,直往海上逃去。

“呼,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幸好坊主找了银枭和鬼媒来救我们呢!”叶璃感叹,“还是‘曲坊’最有情义了!”

“他们是来接我们的?”小小有些惊讶。

“那当然了!”叶璃点头,“我本是每月往外传消息,这次久久没有音讯。坊主便派人调查,后来,姐妹们也查到了你在东海。坊主就重金聘了银枭和鬼媒!嘿嘿,不知道这次是你沾了我的光,还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小小也笑了,正想松口气。

突然,船身一振,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尚未来得及惊讶,就见数具行尸扒住了船舷,正往上爬。

“啊!!!阴魂不散啊!!!”叶璃惊呼。

这时,海上突然出现了船只。打的是神霄派旗号,但站在那船头的,却是神农世家宗主,石蜜!

她手中捧着薰香,神情依然淡然。

行尸已经尽数上了船,而先前船身停顿,正是行尸作怪,破了舱底。此时,船身正在下沉,又有行尸攻击,完全的凶多吉少。

“交出左小小,本座网开一面,饶尔等不死。”石蜜开口,冷然道。

“呸!”叶璃壮着胆子,道,“邪魔外道!不知避讳死者,小心老天打雷劈死你!”

她刚说完,突然一阵闷雷碾过,声势徒生。只见原本就阴郁的天空,此刻已乌云满布,乃是大雨之势。

石蜜垂眸,冷声道:“那就别怪本座无情……”

船上混战四起,船身已没了一半,海水漫上,湿了鞋底。小小看着面前的行尸狰狞,竟丝毫不觉恐惧。身边的人,依然极力护她周全。虽不知理由为何,但这样的安心感,让她释然。

石蜜抬眸,扬手,只见,无数漆黑的神针悬浮而起,环绕在她身周。

“三尸神针?!”小小惊道。看这架势,是用磁石引针所至?

石蜜抬手一挥,那些神针如同有生命一般,直冲众人而来。

眼看那些神针逼近,突然,闪电破空,雷声又响,那些神针突然歪了方向,威力顿减。

只是,即便磁石失效,那些行尸却毫不含糊,继续着麻木的攻击。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是,雷声一停,豆大的雨点随即落下,只是一瞬功夫,变成倾盆之势。石蜜手中的驱蛊香被雨水浇熄,行尸的动作一下子迟钝起来。

石蜜收针,看着天空。

“天意……”然而,她的眸中瞬间带上了怨毒,“我不信天命!”

她话音一落,纵身跃起,出手擒拿小小。

此时,大雨加速了船只的沉没,水已没在了小小的膝盖处。小小正努力抓着船舷,石蜜的这番攻击,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

正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长剑寒光四溅,逼退了石蜜。

小小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那是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甚至连头发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从身形看,应是男子。但这身行头,加上大雨如幕,根本就辨不出那人的样貌。

小小只见他一手长剑,一手剑鞘,使的,是最普遍不过的剑法。要想从这套功夫上辨出此人的来历,困难至极。

只是,虽然是最普通的剑招,却将石蜜的攻势牢牢钳制。小小唯一能猜到的理由,就是:熟练。虽然是朴实无华的剑术,但那用剑之人已将剑招完全参透,融会贯通,出招解招都如行云流水一般。

看这身手,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剑术修为。这样的人,她见过么?岳怀溪?岳怀江?不对啊,若是他们两个,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又为何不用家传的岳岚剑法?……

小小疑惑之间,自己已半身没入了水下。四周,尚有立足之地的人,都与神霄派的弟子缠斗,而落水的人,在大雨中皆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小小只得松开船舷,抱着漂浮的木板,随波逐流。大雨瓢泼,海水激流,她不觉之间,已渐渐漂远。

另一边,石蜜与那黑衣人拆了数十招,仍是胜负未分。石蜜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与我作对?”

黑衣人并不回答,他瞥了一眼周围局势,虚晃几招,腾身离开,

石蜜欲追,那黑衣人转身,一剑震起海水,遮了她的视线。

小小浸在海水之中,只觉得右手臂的伤口越来越痛,全身无力,而抓着木板的手也开始麻木了。

这时,有人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提出了水面,揽进怀里。

小小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一手揽着她的腰,纵身跃起,在悬浮的木板上轻灵跳跃。

小小只觉得,他刻意地不看她,她静静想着原因,但却耐不出身体的疲惫。那是一种很莫名的安心感,让她靠在那陌生人的怀里,渐渐睡去……

……

九霄云外

一场大雨,让东海七十二环岛上的战局也徒生了变化。

那些操纵行尸的“引蛊香”纷纷熄灭,魏启一方的战力立刻变弱。而银枭和李丝武功虽高,但无奈大雨阻了视线,渐渐施展不开。

温靖和温宿早已习惯了东海天气,倒是丝毫不受影响。

魏启看了看局势,对曦远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领着下属,边战边退。

银枭和李丝自然也不恋战,开始撤退了。

东海弟子见对方败走,心中大喜。温靖看在眼里,便道:“追!不可让这些贼人逃离东海!”

弟子们得令,纷纷追击。

温宿正欲举步跟上,却被温靖按住了肩膀。

“你不用去……”

温宿看了看他,沉默着点了头。

温靖转了身,开始往回走。

温宿虽有不解,但却无法询问,只得默默跟着走。他的心神尚未缓和,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悸痛。他只觉得某样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从小到大,并未有过不可放弃的事物,但此刻,他却心痛。

那瘦小的女孩子,始终都不敢直视他。她畏惧着,瑟缩在别人的身边,再不敢靠近他一步。即使他愿意拼尽一切保护她,却再也无法传达。她终究该恨的……

未曾说过一句真话的自己,又怎能厚颜无耻地请求原谅。他欺骗她,利用她,毁了她原本幸福的姻缘……而且……杀了她最亲近的师父……

鬼师……为什么鬼师的徒弟,偏偏是她?为什么鬼师,会有这样一个无辜至极的弟子?……

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闪现出那个人的脸。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世间竟然会有人与他拥有一模一样的相貌。即便他自小被训练,初见的时候,还是惊讶。

和他一样,对方也同样惊讶,只是,那种惊讶里,有着无害的笑意。

他未说半字,那被江湖传言鬼狡聪敏的“鬼师”便猜到了一切。他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鬼师对他说的话:

“小兄弟,你真的很像我……像极了十七年前的我。只是,我每次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心中除了悔恨,别无其他。……小兄弟,难道你连这份悔恨也要模仿么?”

悔恨……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这十七年来,他从来不曾想过,被自己伤害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就算幼年时有那般的怜悯之心,也早在残酷的训练中被抹杀了。而今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被人恨,是如何的凄凉……谁对?谁又错?得到九皇神器,一统天下,这是他的理想么?他循着恩师的教导一步步走到今天,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么?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一霎那,他想起了海滩边的三弦声。他从未真心喜爱过三弦,记忆之中,唯有因日夜练习而磨破手指的痛楚。可是,那一夜,他第一次体会到,乐音能给人带来快乐。想起那一无所知的女孩,微笑着,告诉他:“其实,你跟师父一点也不像……”

不像……只需这样一句话,他十数年的压抑,烟消云散……

而现在,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的心一乱,便扰乱了他的气息。

温靖止步,回头,道:“怎么,心疼那小丫头了?”

温宿微惊,沉默。

温靖看着他,轻叹,“我与你十几年的父子情谊,比不上那小丫头和你的数月之交么?”

“徒儿并无此意……”温宿赶忙回答。

温靖浅笑,“你喜欢她也罢,同情她也罢。只是,不要忘记,‘鬼师’死在你我手下,她终有一日会来报仇……她对你,可会留情?”

温宿垂眸,不发一语。

温靖惋惜地摇头,“儿女私情,较之天下霸业,孰轻孰重,不是再明显不过了么……”

“徒儿会竭尽全力助师父完成大业。”温宿回答,声音略显麻木。

“你终是不懂啊……”温靖道,“你是我唯一的传人,我得天下,即是你得天下。到了那一天,什么样的女子,是你得不到的?”

温宿继而沉默。

温靖见状,略微思忖,道:“好……你要与那丫头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

温宿抬眸,惊讶地看着他。

温靖的眼神中,带着苍凉,“助她杀了我这罪魁祸首,什么恩怨,都能一笔勾销!”

“师父!”温宿有些惊恐,“徒儿绝无此意……”

温靖沉痛地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孝心……唉,世间姻缘,不能强求。你便看开吧……”

温宿隐忍着心中苦涩,点了头,“徒儿知道。”

温靖也点点头,继续转身迈步。眼神中,却突然多了一分肃杀……

两人行走片刻,就回到了东海总堂。温靖粗略交代了几句,便直接领着温宿进了平日闭关修行的独室。

独室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副双刀。双刀不过一尺,通体金赤,刀身略弯,刃宽一寸,精光四射,绝非凡品。

温靖走到台前,拿起那副双刀。转身,递给了温宿。

温宿有些惊讶,看着那副刀,迟疑。

温靖开口,道:“你自小修炼双刀,由你拿着它,最合适不过。我不是说过了,我的一切,迟早都是你的……”

温宿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那副刀。

温靖浅笑,道:“你我身份已经暴露,新仇旧恨,朝廷必定强攻……”

“师父的意思是?”温宿开口,问道。

温靖转身,“离开东海,重振旗鼓。”

温宿有些惊讶,“师父当真要放弃东海?”

温靖看着他手中的“逐旸”,平淡道:“霸业之前,没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东海不过是踏脚石,我已与东瀛海客结盟。离开东海之后,即可转道蓬莱,重回中土,再谋大业。”

温靖说的事,温宿并不知晓,然而,这样的毫不知晓,以前的他并不在意。但现在,却让他觉得心寒。

这时,突然有人出现在了门口。

温宿转身,看到的是,是自己的师弟,林执。

“岛主……”林执站在那里,眼神里尽是沉痛和畏惧。

温靖微笑,“原来是你啊,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岛主,弟子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海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就为了那‘九皇神器’,诸位舵主和所有弟子的性命,您都可以不管不问么?”林执沉默片刻,质问道。

温靖并不回答,只是淡然道:“我们行踪不能暴露,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温靖神色平静,“你可不要怨师父无情。”

温靖转身,对温宿道,“杀了他。”

温宿微微皱眉,执刀攻向了林执。

林执见状,只得反击。

温宿的身手远在林执之上,不过几招之后,便有了制胜的机会。他手中的刀锋直迫林执的眉心,用的,是实打实的杀招。

“师兄!”林执单手握住他的刀锋,悲愤喊道。

温宿的手劲一缓,竟有了片刻茫然。

林执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唯有悲痛。这样的悲痛,似曾相识。

难道你连这份悔恨也要模仿么?——鬼师说过的话,平淡地在脑海中回响,却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温宿一闭眼,狠狠挥刀斩下。

温靖看着林执倒地,脸上有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温宿睁开眼睛,转过身子,恭敬道:“师父……”

温靖点点头,笑着走了出去。

……

……我是代表魏启童鞋逃得很郁闷的分割线 = =+……

东海之上,一片苍茫的大雨。

魏启站在船头,神色不悦。今日种种,皆不在他意料之内,而这般离开东海,近似落荒而逃。若这一切他还能平静应对的话,与石蜜会合之后,他便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

他本安排石蜜守在海上,作为接应,以防万一。而小小离岛,被石蜜截下,正是应了他的计划。这一切本该很顺利,但却遭逢这场大雨,乱了一切。而后,那突然杀出的黑衣蒙面之人,更是匪夷所思。

这里是一片汪洋,不似陆上,谁又能孤身而来,全身而退?就算救得了人,脱得了身,又是如何避开搜捕,突然消失于海上的?

然而,这样的疑惑,在他到达廉家船阵的时候,得到了答案。船阵周围,有数十艘船只,并非廉家战船,也非东海兵力,细看之下,应是普通渔船。而海上,不断有这样的渔船驶向船阵,络绎不绝。

魏启上了战船之后,一语不发,直接走向了廉钊的房间。

家将们本要阻止,但念及他是盟友,不便无礼动粗,便也只能由着他。

魏启进房,就见廉钊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

见有人进来,廉钊抬头,看到魏启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微微皱了眉头,“魏公子,你这是……”

“廉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魏启开口,道。

廉钊继续下棋,道:“请说。”

“在下在东海七十二环岛上,遇到了银枭和鬼媒。照理来说,海上有廉家船阵封锁,应该无人能入才对,在下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来的……”魏启的口气不善,近乎质问。

廉钊放下棋子,抬头,认真道:“魏公子也看见了罢,自从前日退兵之后,不断有东海民众前来归降。东海一战并未结束,为防伤及无辜,我便让这些平民即刻离开东海海域。……这期间,怕是有人混入。不过,银枭和鬼媒皆是朝廷要犯,既然他们到了东海,一并擒拿便是。魏公子不必担心。”

魏启听到这番话,不禁笑了,“廉公子宅心仁厚,对这些‘无辜民众’果然照应有加。”

“好说。”廉钊重新执棋,道,“对了,魏公子,先前你擅自前往东海,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探探我那小师妹的伤势罢了。只可惜,她已经离开了……”魏启说道。

廉钊将棋子握进了掌心,抬眸看着魏启,“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已离开东海,不知去向。”魏启笑笑,“说起来,我那小师妹在廉公子的眼中,可也是‘无辜民众’?”

廉钊起身,道:“魏公子何出此言?她是天下唯一知道鬼师下落的人,是关系‘九皇神器’秘密的关键人物。更不说,她先前盗了布阵图,毁我船阵。我若是见到她,又怎能让她轻易离开。”

魏启笑望着廉钊,静静听着。

廉钊叹口气,道:“魏公子,你说了一番银枭、鬼媒的事,又对我安抚民众多番质疑。莫非,你是想将责任推倒我头上?”

魏启叹口气,“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寻找‘九皇神器’乃是圣上授命,若是失败,你我都担不起这个罪名。”

廉钊皱眉,重新坐下,将掌中的棋子放上了棋盘。

“魏公子,你别忘了,这次是你私自行动。就算日后圣上怪罪,我神箭廉家也无需为你分担罪名。”他说话间,伸手提了一枚棋子。

魏启当即笑了,“在下要请教的就这些,不打扰廉公子雅兴了。告辞。”

廉钊目送他离开,而后,转头看着船舱外。瓢泼的雨中,归降的民众正一批批架船离开。他轻叹一口气,浅浅笑了。

……

魏启走到门外,就见曦远和石蜜站在不远处。

“准备船只,我们回神霄派。”魏启开口道。

曦远走到他身边,略有些不解,“怎么?”

“如今,温靖事迹败露,必然离开。东海已是空壳。唯有先回中原,从长计议。”魏启说道。

他走上了甲板,看着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眼神里徒有冰冷,“廉钊……我低估了你……”

……

……我是代表“我来说说女主在干嘛”的分割线 = =+……

小小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狭小的船舱内。身上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裹着一条同样粗制的被子。

她努力回想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这个地方的。她正疑惑,一对老夫妇钻进了船舱,见她醒来,便慈祥地嘘寒问暖起来。

小小这才知道,这对夫妇是东海上的渔民。朝廷讨伐东海,他们便早早归降。如今,正要前往陆上暂避。而她,是被人送上这艘渔船,交由这对老夫妇照顾的。

“你们知道是谁救了我么?”小小想起那个黑衣蒙面的人,急切地问道。

老人摇了头,道:“那人从头到脚都蒙得严实,怎么认得出啊。他只是让我们送你回中原,还给了我们银子呢!”

说罢,便拿出了那些银子,给小小看。

银子又怎么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份呢?小小只得放弃。若是不想让她知道真面目,自然是有理由的……不知为何,事到如今,她连寻找理由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她努力地爬到了舱外,一抬头。那场大雨已经停了,碧蓝的海水上,悬着一道彩虹。

她看着那道彩虹,呆了好久。

东海七十二环岛、廉家船阵、九皇神器……发生过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越来越远,最终,与那道彩虹一起,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

【番外·贰·喜春来】

番外 喜春来 [上]

正月立春,天空里尚飘着点点白雪。满岭的腊梅,透骨香彻。

这处山道,离市镇甚远,平日里就没什么行人,这般的天气,更显得萧索了。

山道旁的土坡下,聚着十多个孩子。蹲在土坡下,似在等待什么。为首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身上穿着的,是打了补丁的粗布麻衣,脸颊已冻得青红。只是,他神情专注,眼睛闪闪发亮。

这时,山道上隐隐有人走来。

男孩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伸手一挥。

十多个孩子“呼啦”一下冲了出去,挡在了山道上。

男孩冲在了最前,仰着头,用不可一世的神情看着来人。

“东西南北,百里方圆,岫风地界,卖路看钱。”他朗声说道,尽是一派老成。

被拦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身着灰色布衣,背行囊,负三弦,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岁上下的女娃儿。他神情冷淡,一语不发,看着面前的那群小孩。

“怎么,还玩横的?”那小男孩双手叉腰,不悦,“来!弟兄们,上!”

他话音一落,那群小孩便大叫着扑了上去,将那男子的双腿紧紧抱住。

男子微微皱眉,腾出了右手,正想扯开那群小孩,却在顷刻之间,被三个孩子缠住了手臂。

小男孩得意一笑,“现在老实了?”

男子看着他,浅浅一笑,抬起了右手。缠住他手臂的三个孩子就挂在他的手臂上,被轻巧地提起。

小男孩一惊,知道不妙,直觉想跑,但思忖之后,还是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了那男子的手臂,“放下我兄弟!”

男子正想动手。怀中的女娃却突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抱了个严实,娇声笑道:“也抱~”

男子猛得一僵,愣在了原地。

那小男孩见状,正要一口咬上那男子的手臂,却听得一声喝骂:“作死啊?!”

一瞬之间,所有的小孩都撒手散开,乖乖站成一排。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双手叉腰,叉腿而立,杏眼圆睁,咬牙切齿,浑身上下皆是杀气。

她看着那为首的男孩子,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揪起他的耳朵,骂道:“作死啊,你!什么不学,学人家抢劫!我早就跟你说了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抢人就是作死!还有,你什么眼神啊!要抢你也抢个有钱的。这人的打扮,一看就是穷卖唱的,还带着女娃儿,分明穷得连老婆都跑了的那种!你抢什么?啊?!”

那男孩一脸委屈和不甘,道:“你管我!”

“我偏管你!管你怎么了?”那女子骂完,一转头,走到那男子身边,一边伸手替他拍灰,一边道,“这位穷……呃,不是,大哥。对不住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们计较哈。好了好了,没事了,您走您的,不打扰哈。”

她说完,拉起那男孩子,正要走。突然,肩膀一沉。

只听,身后响起低缓悦耳的男声,浸着微凉,“要走可以,把钱袋还我。”

瞬间沉默,山道上静得只剩下风声。

“你什么意思?!”突然,那小男孩叫了起来,“不让我抢,你还不是照偷?!”

“偷比抢好吧!文雅点么!”那女子也叫。

“我呸!抢劫光明正大!偷东西见不得人!”男孩吼道。

“我呸!抢劫要人力的好不好!偷东西可以单干啊!”女子也吼。

“那你不是说这个人穷得连老婆都跑了么!你偷什么?!”

“积少成多啊!”

……

眼看两人越吵越欢,丝毫没有理会周围。那男子皱着眉头,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清脆的短剑出鞘声,当即让那吵杂平静下来。

那女子转头,看着那男子,静默片刻之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英雄!!!饶命啊!!!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个月大的孩子!!!你可怜我一家孤儿寡母,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她这一跪,一众小孩全跪了下来,纷纷讨饶。唯独那小男孩依然站着,拳头握得紧紧的。

女子见状,伸出一只手,拉拉他,“跪啊。”

“不跪!”那小男孩一脸倔强,语气里带着怒意。

“作死啊!”女子起身,努力把他往地下摁,“跪一下怎么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那小男孩拼命反抗着,怒道。

“黄金?我呸!你用膝盖给我买个馒头来看看!”女子说完,看了看那男子,“英雄,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就让他给你道歉哈!”

“不必了。”男子垂眸,收了剑,举步离开。

“哎?英雄,钱袋?”那女子微有不解。

男子没有回头,沉默着,自顾自走。

女子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也沉默了下来。

这时,男子怀中的女孩大声哭了起来。男子不得不止步,轻声哄道:“小小,怎么了?”

女孩哭着道:“肚子饿……”

于是,山道上再次一片寂静。

那女子僵硬片刻,走了上去,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英雄……不打不相识,不如,我请你吃饭赔罪?”

她话音刚落,那女孩儿便伸出了手臂,带着泪痕,冲着她欢乐地叫了一声,“抱!”

那女子愣住了,手不自觉地僵在半空。

只听那男子狠狠叹了口气,一转身,认真道:“好!”

……

“不知英雄哪里人士,怎么称呼?”那女子边走边问。

那男子沉默片刻,道:“怀仁……”

“坏人?”女子愣住,“谁给你起的名?”

男子也愣一下,说不出话来。

“啊哈哈哈,英雄你就当我自言自语。”那女子打着哈哈,继而道,“对了,我叫齐秀,这小子是我侄子,叫齐衡。”她指指那眼带倔强的小男孩,随即又指向了那群小孩,“还有这是齐梁、齐默、齐思……”

怀仁只是听着,并不回答,倒是她怀中的小女孩儿饶有兴致地跟着念起来。

齐秀笑着,逗起那女孩儿来,“呀,你叫什么呀?”

“小小!”女孩儿回答。

“哦,小小,”齐秀笑道,“小小几岁了?”

“三岁!”小小伸出四根手指,道。

齐秀见状,笑得欢乐:“英雄,你没教她数数么?”

怀仁又是一愣,依然不说话。

齐秀见状,道:“啊哈哈哈,英雄你就当我自言自语。”

走了约莫一刻功夫,便到了一处山前,山壁上赫然有个山洞。

“咳咳咳……”齐秀站定,清了清嗓子,道,“英雄,您看!”她一抬手,指着洞口悬着的一块木牌,“这儿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岫风寨’……”

怀仁抬头,看了看那块木牌,平淡地开口,“那个字是‘抽’……”

齐秀一僵,缓缓转头,“英雄……当真?”

怀仁看着她,笑了笑,“你说呢?”

齐秀一转身,怒道:“什么秀才啊!!!骗了我三文钱啊!可恶!!!我去砸了他的摊子!!!”

她正欲迈步,突然转头,对那群小孩子道:“作死啊!你们干吗不拦着我,看着我去送死么?”

小孩子们听到这句,立刻冲上去,拉住了她。

一番折腾之后,齐秀满意地开口,道:“这才对!如果以后寨里有那个缺心眼的像我这样,你们就拦住他,必要的时候,揍他也行。”她边说,边看了齐衡一眼。

小孩们纷纷答应,随即三三两两跑进了山洞里。

齐秀转身,对愣住的怀仁道:“英雄,走吧!”

进了山洞,走过一段曲折甬道,怀仁才知别有洞天,眼前的,赫然是一个村庄。茅舍竹篱,除了房屋稍显破旧之外,与普通的村庄并无区别。要说怪异,就是村内只有妇孺,不见一个男丁。

他慢慢往前走,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开始有了一丝压抑。

村里的人却都含笑看着他,还有几个热心的妇人走过来,伸手替他抱孩子。他带着警戒,把孩子护在怀里,眼神里尚有冰冷。但怀中的孩子却不领情,她笑得无邪,努力伸出小手,等着被人抱。

“小小。”他好气又好笑地低训,却换来小小无辜的眼神。

“抱抱……”小小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开口。

怀仁看着她,随即,无奈地把她递给了那些妇人。

一旁的齐秀见状,忍笑拍他的肩膀,“俗话说女生外向,我今天可算见识了!可怜你这个作爹的……啧啧……”

“我不是她爹。”他开口,说道。

齐秀有些惊讶地抬头,却看见他的眼睛里的冰冷消尽,浅淡的温柔染着他的笑意,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着她,道:“所以,我也不是穷得连老婆都跑了的那种男人。”

齐秀猛退了一步,哀怨道:“英雄,这句话你记得这么牢做什么?”

他笑着,道:“读过书的人,记性总是好一些。”

齐秀听到这句话,当即双手叉腰,“读过书很了不起么?”

他笑道,“看到那块木牌之前,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齐秀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两人僵持了片刻,齐秀眉峰一挑,道:“好!我就跟你比一比,让你知道,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到这句话,他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若有冒犯,我向你赔个不是就是。你不必如此认真。”

“喂,英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齐秀撩起袖子,道,“大家说,该不该比?”

一众妇孺当即应合,“比!”

喊得最响的,是小小,她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比呀!”

怀仁看着小小,哭笑不得。

“哪,我当你答应了。”齐秀笑着,道。

“比什么?”怀仁无奈,问道。

“放心,就比你们读书人擅长的东西,画画!”齐秀认真道。

“画画?”他笑,“你当真?”

“那当然!”齐秀点头,“不过,规矩我定。”

“好。”

村内的人听到这些话,立刻欢乐地散开,不过片刻功夫,便搬了桌子,拿了笔墨纸张,在村中排开。

齐秀拿起一支笔,笑道:“规矩很简单,我画什么,你画什么。”

怀仁点点头,“好。”

齐秀眼珠一转,笑道,“哎,光比没什么意思,来赌一把吧。”

“你真的要赌?”怀仁有些疑惑。

“当然了。……哪,如果你赢了,我就把钱袋还你,再加十倍的银两!若你输了,就要替我做件事,怎么样?”

他听到这番话,愈发疑惑,“我……”

村中的妇孺听到这番话,又撺掇了起来,“赌!一定要赌!”

小小也顺势大喊:“赌!”

怀仁低头,狠狠叹气。“好,跟你赌。”

齐秀的脸上有了一抹奸邪的笑意,她提笔,奸笑着开始画。片刻之后,她停笔,道:“该你了!”

怀仁满心狐疑地走了过去,看到那张图的时候,一脸惊讶,僵在了原地。

“快画吧,画完了,我们把图给大家看,让大家说说像不像。”齐秀双手环胸,得意道。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一众妇孺,每一个都是饶有兴致,万分期待,等着看结果。

给人看?这种图?怀仁低头,看着那张图,僵硬了片刻,道:“我……我认输。”

“啊哈哈哈……我赢了!”齐秀朗声笑道,随即将那张图团成一团,往怀里一塞,“看到了没有,大家,读过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么!嗯!”

一众妇孺纷纷拍手。

“好了,愿赌服输。”齐秀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做‘坏人’的,嘿嘿嘿……”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

洞中不知晨昏,靠的是滴漏记时。晚饭一过,村内众人,便早早歇下。

怀仁坐在床沿,看着小小在床上打滚玩。

小小见他看着自己,便起身,扑到他膝盖上,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他伸手,戳她的脑袋,“我输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小小翻个身,抓着他的手,笑得欢乐。

“我捡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捡到你啊……”他笑着,抱怨。

看着孩子嬉戏,他眉间渐渐有了惆怅,转而,那深切的冰冷又重回了他的双眸,让人心寒。

“英雄!”这时,门一下子被推开,齐秀大步进来,“啊,你没睡,太好了!”

他的眼神里,还带着冰冷,语气也隐隐有杀机,“这里都不敲门的么?”

齐秀被那杀机震住,愣了愣,“啊,抱歉抱歉,寨里只有女人,我一时疏忽。嘿,我是来跟你说赌局的事……”

他低头看着小小,沉默片刻,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画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

齐秀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我不是会画……”她认真道,“我靠这个吃饭的!”

他抬眸,难以置信。

齐秀从怀里掏出数本春宫图,一脸认真道:“一本十文,便宜点给你,七文,要不要?”

他原先的冰冷和杀机土崩瓦解,只剩下惊讶。

“要!”小小突然站起,伸出手,满脸期待。

他一惊,一手抱起小小,一手隔开那些书,看着齐秀,紧张道:“你不要乱来!”

齐秀一脸无辜,“我?我能对谁乱来啊?”她笑着,收起那些书,“好啦,不买就不买么。你们这些读书人也真是的,不过是几张春宫图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依然一脸戒备,认真地道:“你离孩子远一点。”

齐秀看着小小,笑了起来,“不用这样吧?”她的语气里,微有苍凉,“……我也是混口饭吃……”

听到那苍凉的时候,他沉默片刻,抬眸,“你要我做什么?”

齐秀看着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简单得很……教这里的孩子读书……”

他看着她,眼神里,竟是惊讶。

齐秀有些不好意思,她抓抓头发,低声道:“其实吧,读过书,真的挺了不起的……”

那是短暂的寂静,随之而来的,是他俯身低笑。

“……”齐秀皱眉,“英雄,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么?”

他坐起身子,笑着摇头。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又有了温柔的笑意,如此赏心悦目。

她呆呆看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要帮你把‘抽’字改回去么?”他笑着,说道。

她回过神来,高兴道:“哎?真的?”

他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只收你两文。”

她皱眉,“坐地起价啊,你!”

“那就‘抽风’好了……”

“哎,英雄,有话好说,大家又不是外人,一文,一文怎么样?”

“两文!”小小突然凑过来,伸出三根手指,喊道。

“哇,英雄,你还是先教她数数吧!”

……

番外 喜春来 [中]

翌日,怀仁站在村中空地,看着面前席地而坐的一大群小孩,竟觉得手足无措。

想起自己也曾统帅万人之军战场厮杀,也曾单枪匹马挑战江湖大家……只是,如今想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此时此刻,还有比这群小孩更麻烦的事么。

“呃……”他顿了顿,“跟着我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孩子们看着他,一脸茫然。

“英雄,这是什么啊?”齐秀盘膝坐在他面前,伸手道。

“《道德经》……”他开口,回答。

“……有没有简单一点的?”齐秀道。

“这是最简单的……”他平淡道。

齐秀皱眉,“哇,英雄,你是故意报复我么?”

他转头,看着一旁自顾自玩耍的小小,开口道:“小小,道可道……”

小小抓着一把泥,边玩边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齐秀哑然。

他浅笑,略有些得意。

这一来二往,原本乖乖坐着的孩子们已玩闹开来,乱成了一片。

“作死啊!”齐秀站起来,大吼一声,“统统给我坐好!谁再不听话,我就罚他……”

“姑姑,阿衡他根本没来啊,要罚也先罚他!”一个孩子站起来,义正言辞。

齐秀皱了眉头,“那个小兔崽子!大家一起去把他找出来!”

她话音一落,孩子们“呼啦”一下散开,四处找人去了。

“齐姑娘,你是故意报复我么?”怀仁笑着开口,仿着齐秀的口气,道。

齐秀转身,看着他,然后,一脸严肃地指着一边道:“小小也去追了……”

他微惊,转头。果然看见小小挥舞着手臂,跑得欢乐。他看了齐秀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追了上去。

齐秀嘿嘿一笑,“一物降一物啊……”

……

……我是表示小小和师父你追我跑很欢乐的分割线 = =+……

山洞之外,约莫三里地,有一条溪流,溪边开满了腊梅,染着点点雪花。齐衡就站在溪边,往溪中扔着小石。

突然,有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他。他猛地一惊,就听有个娇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抓到了!”

他转头,就见小小一脸激动,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

“小小……”怀仁总算追了上来,看到面前的情状,狠狠叹了口气,几步上去,道,“别闹了,快点松手。”

小小笑得欢乐,“我抓到的!”

“知道了,你抓到的。快放手。”怀仁无奈,道。

小小笑着松了手,一转身,抱住了怀仁的腿,“抓到!”

怀仁僵住了,“小小,松手……”

小小自管自笑着,抱得严实。

怀仁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一抱,他便是寸步难行。他只得弯下腰,把小小抱起。

齐衡见状,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有些愤然地转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怀仁开口,叫住他。

“不用你管!”齐衡转身,冲他喊。

“我不是管你……”怀仁笑笑,看着怀中的小小,“我只是想提前知道,下一次,我能在哪里找到这孩子罢了。”

齐衡被驳得说不出话,许久,他咬牙道:“你根本就不是岫风的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是你姑姑请我留下教书。”怀仁平淡回答。

“教书?”齐衡喊道,“读书有什么用!”

“你不想读书?”怀仁道,“那么,是想做强盗了?”

“岫风寨本就是强盗窝,做强盗怎么了?强盗就见不得光么?!”齐衡怒道。

“凭你?能抢谁?”怀仁略有些不屑地道。

齐衡听到这句话,怒由心生,大喊着冲了过去。

怀仁抱着小小,双手自然是施展不开,但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他晃过齐衡的攻击,抬腿压上他的肩膀,略微施力。

齐衡只觉得肩膀一沉,迫不得已,跪下了身子。他咬紧了牙关,带着倔强,怒视着怀仁。

“小孩子就该乖乖读书。”怀仁开口,说道。

“我不要读书!我要练武!我要报仇!”齐衡喊道。

“报仇?”怀仁有些不解。

“对!我要报仇!我要找到杀我爹的凶手!我要替全岫风寨的人报仇!”齐衡喊着喊着,竟落下泪来。

怀仁沉默片刻,移开了压在他肩膀上的腿,开口道:“你当真想习武?”

齐衡瞪着他,不说话。

怀仁笑笑,道:“我跟你做个交易……”

齐衡依然沉默。

怀仁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递给了齐衡。

齐衡带着戒备看着那个木盒。

“这盒‘淬雪银芒’乃是暗杀极品,只要你以后乖乖来读书,我便教你银针的用法,如何?”怀仁的口气云淡风轻。

齐衡接过那木盒,打了开来,盒中放着无数细小的银针,泛着冷寒的青光。

“你没骗我?”齐衡抬眸,半信半疑道。

怀仁浅笑,拿起了一枚针,挥手而射,银针激飞,钉入了腊梅树。刹那,树干震动,满树的腊梅和雪散落。只见那银针穿透树干,刺在了地上,隐隐泛着寒光。

齐衡呆住了,而后,他跑到了树后,捡起那枚针,捧在了掌心。

“每日申时,我在这里教你针法。”

怀仁说完,抱着小小走回了寨中。

刚进洞口,就见一大群乡绅聚在一起,义正言辞地说着什么。

“找到了,就是这个女人,不知廉耻,在我们书院外面卖春宫图!”一个乡绅一眼认出齐秀,伸手指着她,道。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怒斥。所用语言,刻薄至极。

寨内的妇孺皆是一脸畏怯,无人敢反驳。

“你们这些寡廉鲜耻之辈,简直是毒瘤。今日我们一定要将你们赶出此地,以护圣贤之名!”

齐秀听罢,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道:“不要啊……我下次不敢了。各位大爷看在我一门孤儿寡母的面子上,放过我吧……我这就给圣人赔罪了……”

那些乡绅并不松口,道:“孤儿寡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岫风寨本是强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更有盗墓劣迹!天理循坏,此乃报应!怨得了谁?!”

齐秀哭道:“我不敢了……我对天发誓,再也不敢了。若是再卖这些东西,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们放过我吧……”

她哭声凄凉,字字恳切,样子可怜至极。一众乡绅皆是年长之人,渐渐有人动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饶了她这一次罢……”

“唉,盗跖之流,所言岂能取信?今日不正视听,他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乡绅之内争执不下,许久之后,终是本着孔孟之道,息事宁人。

“你们这些岫风强盗,这次就姑且放过你们。乡里温厚,留你们在此处,可那地赋田租,需记得按时交纳!”

撂下一番狠话之后,乡绅们才三五散去。

齐秀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抹干眼泪,“要死……今年的地赋还差六钱呢……”

齐秀抬眸,就看到了怀仁。她沉默许久,笑了起来,道:“话说,盗跖是谁?”

怀仁想了想,“不认识。”

齐秀叹口气,“那些老头每次都放在嘴上说,好像跟他很熟似的。我还以为是名人,没想到你也不认识。”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怀仁说道。

齐秀皱眉,“英雄,简单点说。”

怀仁浅笑,“他们真的很熟。”

齐秀笑了起来,不再说话。

……

入夜,齐秀抱着一大堆纸冲进了怀仁的房间。

“英雄!!!”她大呼一声,道,“这次你要帮我啊!!!”

怀仁正在写字,被她这么一吼,笔尖一滑,当即写歪。他抬眸,微怒道:“敲门!”

齐秀理直气壮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小伙子,不用这么介意啦!”

他手中的笔再次一歪。他只得放下手中的活,抬头,“你有什么事?”

齐秀将那堆纸放到桌上,道:“今年的地租我还差六钱银子,三天后就要交了,只有你能帮我了!”

“帮什么?”

齐秀拿出三本春宫图,“你照着每本画十份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我困了。”怀仁转身,准备上床。

“英雄!!!你怎么忍心啊啊啊啊啊!!!”齐秀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你不是发了毒誓,不卖这些东西了么?”

“哇,老天要是真有眼,早就打雷劈死我了,还等我发毒誓?”齐秀不屑,“英雄,你帮我这一次么!好不好?”

“好!”小小从床上站起来,举起手臂,大声道。

“小小,你真是好孩子!”齐秀赞道。

小小笑得欢乐,睁着闪亮的眼睛,看着怀仁,“小小是好孩子!”

怀仁见状,无奈,只得坐回了桌边,提笔。

“英雄,你这么画不对。”齐秀凑过去,道。

“一模一样,哪里不对?”怀仁皱眉,不满。

“没有感情!”齐秀认真道,“你可不能小看了春宫图啊!那一笔一划,要有感情!要让人一看就脸红心跳,鼻血横流。这可是有学问的!不然哪有人买?!”

“……”怀仁拿着笔,看着她,无语。

“来,我来示范一下!”齐秀抓过笔,开始画,“这个女人呢,要这么画,柔软一点……”

她离得太近,头发落在他肩头,轻触着他的脸颊。太过切近的暧昧,让他有些失神。

他一手从她手中拿过笔,一手将她隔开,“求人家做事,就不要指手划脚。一边去。”

齐秀正想反驳,却见他一脸严肃,似是尴尬。不禁笑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谢了!”她说完,转身出门。

怀仁看了看桌上的春宫图,正想叹气,就见小小趴在桌边,举着图,仔仔细细地看着。于是,他狠狠叹气,用笔杆戳她的脑袋,“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小小却只是傻笑,什么也不说。

……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放下笔,揉了揉肩膀,看着桌上的一叠画,满意地笑了笑。

小小早已躺在桌上睡着了,小手还死死抓着一本春宫图不放。

他无奈地笑,起身抱起她,放到床上。他本想抽出那本春宫图,但无奈她握得太紧。他怕用力抽书会吵醒了她,便只得由着她。他替她盖好被子,重又坐回桌边,提笔写字。

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让他警觉起来。他放下笔,走到窗边,开启一条小缝,往外看了看。

就见一道银色身影一闪而过,出了洞口。

他皱眉,思忖再三,推门跟了出去。

……

……我是表示做坏事还是要在夜里的分割线 = =+……

出岫风寨往西走,约莫半个时辰,便是市镇。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镇上一片宁静。

而月光之下,却有人在屋顶上急行。只见那人一身银衣,面带羽毛面具,绝非正派打扮。从身形上看,是个女子。她身法轻盈,宛如御风。

片刻工夫,她落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此乃镇上乡绅张氏的府邸,张氏乃是乡绅之首,家境殷实,夜间自有护院巡视。她小心地避开护院,到了一间屋前。

这间屋子上着重重门锁,自然是非同一般。她从怀中取出工具,三两下的功夫,便开了门锁,闪身进屋。

屋内果然摆着各色珍宝。字画古玩,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叫人叹为观止。

她四下看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方布。她并不挑剔,随手捡了数件东西,用布一兜,便要出门。

突然,门口传来了呼喝声。

“大胆盗贼!今日看你往哪儿跑!”

数十名护院将那屋子团团围住,高声嚷道。

她不紧不慢地背好宝物,悠然地走到了门口。

众人见她出来,皆是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银枭!”只见,张乡绅从人群中走出,高叫道,“你这无耻匪类,多番作恶,老夫今日就抓你见官!为民除害!”

她悠闲地站着,不以为然。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事先通告,深怕大家不知是你为恶!”老乡绅怒道,“这般目无王法,狂妄至极!谁能抓住他,老夫重重有赏!”

他说罢,周围的护院便气势高昂,一涌而上。

那被唤作“银枭”的女子抽出腰间软剑,纵身应战。

只见她身法轻灵,纵使那些护院出招狠辣,却连她的衣袂都触不到。她手中虽有软剑,但却不出杀招,只是如同游戏一般,穿梭于众人之间。

这时,护院之中突然有人冲上前去,对着她的眼睛洒出了一包粉末。

她并未料到这般变化,躲闪未及,那粉末触到眼睛,竟是火辣辣的烧痛。眼前一黑,她顿时乱了方寸。

“快!快拿下她!”张乡绅见状,大喊道。

她只听身边刀风习习,心中不禁恐惧起来。

突然,一股劲风破入,耳边霎时响起了护院的惨叫声。

她正觉惊讶,就被人拦腰抱起,跃上了屋檐。

渐渐的,护院们大呼小叫的声音远逝,再也听不到了。

“你和盗跖也很熟嘛。”悠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让她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睛虽不能视物,但却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声音。

“你、你、你是……”她声音结巴,词不达意。

怀仁挑眉轻笑,“既然要偷东西卖钱,还让我画那么多份春宫图,你是故意报复我么?”

“我、我、我……”她说不出话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也罢,我送你回去。”

“等等……”她拉住他的衣襟,道,“先带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她顿了顿,有些底气不足,小声回答:“销赃……”

……

番外 喜春来 [下]

镇南,有一处酒铺。

酒铺里卖的是最平常的酒,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酒铺内外全是女子了。

进酒铺之前,怀仁只想着,这不过是个以酒铺作掩饰的销赃窝罢了。但之后,他便明白,这小小的酒铺,大有乾坤。

酒铺的门面只有一丈有余,入内之后,便是储酒的地窖。走进地窖之后,引路的少女推开一扇暗门,含笑示意他们进去。

看到那门后的景象,怀仁不禁惊讶。

那是三丈见方的庭院,庭中挖了小池,池中种着莲花,饲着锦鲤。庭院四周悬满宫灯,亮如白昼。

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妖娆妇人扭着腰款款而来,道:“哟,秀秀,大半夜的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齐秀的眼睛依然火辣辣地睁不开,只是随意应付了几句。

那妇人注意到她的眼睛,皱了眉,上前。

“只是普通的石粉,没有大碍。”怀仁开口,道。

妇人听罢,看了怀仁一眼,随即让身旁的少女扶齐秀到一旁的榻上躺下,又取来清水,替她清理双眼。

清理完毕,那妇人抱起“赃物”,道:“坊主去了总舵,这些东西就先放这儿罢。方才小月回来说,镇上正闹着要捉大盗,你们在这儿暂避,天亮再走罢。”说完,她领着身旁少女,走了出去。

几人一走,庭院内便只剩了齐秀和怀仁。不自然的沉默,盘桓在两人之间。

“呃……”齐秀开口,欲言又止。她思忖再三,道:“今天的事,你绝对不能对阿衡讲啊。”

怀仁起身,走到池边,看着池中锦鲤。“你的武艺不弱,为什么不教他?”

齐秀叹了口气,“他要是学了武艺,一定会去报仇,到时候,有几条命都不够花啊……”

怀仁看着池中锦鲤优游,道:“我听他说要找杀父仇人。你的口气,却像是知道仇人是谁。”

齐秀沉默再三,终开口道:“你若是我,一定也不会告诉他。”

怀仁不以为意,道:“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们的仇人是朝廷?”

齐秀笑了,“那倒不是……”她幽幽叹了口气,一贯明朗的语气里,有了些微的寒意,“鬼师韩卿,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他猛地一惊,转身看着她。

她的视力尚未恢复,看不见他的表情,见他猛然转身,她笑着,道:“看来你是听过了,怕了吧!呵呵……”

他只觉心头冰冷,他努力回忆,却始终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他是昔日岳飞元帅麾下参军,文韬武略,赫赫有名。但是,你不知道吧,他曾经闯过江湖上九个门派……”

此时此刻,他惟有沉默。

“……数百年前,戚氏造了九件兵器,统称‘九皇神器’。‘得九皇器者,得天下’,江湖上,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九件神器。我大哥虽然是个盗匪,但也想要见识见识这闻名天下的神器。五年前,他查到岭南霍家拥有‘九皇神器’之一,就混入霍家,准备偷盗。不料,鬼师也为神器而来,一夜之间灭了霍家满门。霍家当家临死之前,将那神器托付给了家仆。好死不死,那家仆是我哥装扮。他本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却不想,招惹了杀身之祸……”齐秀说着说着,笑着叹起了气,“他也算有本事了,带着重伤,撑回了岫风寨,却只跟我说了‘鬼师韩卿’这四个字……报仇倒是小事,只是我大哥一走,岫风寨便四分五裂,后来又遭官府追剿,男丁都充了军……”

丝丝的寒意在他的血脉里游走,让他的手指都冰冷起来。

“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凄惨?”齐秀笑起来,“老实说,我要是把这个编成段子上街卖唱,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嘿嘿!”

“你……”他的声音微有些滞涩,“你当真不想报仇?”

齐秀揉揉眼睛,站起来,夸张道:“鬼师韩卿喂!听说他身高八尺,臂长三尺,面黑如墨,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刀枪不入,拳打南山猛虎,脚踢东海蛟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去报仇,岂不找死?”

他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

“若是你有机会能杀他呢?”片刻之后,他开口,这样问道。

听到这句话,齐秀想了想,开口:“英雄,我不太会想‘若是’哎……” 齐秀一脸夸张的悲愤,道,“其实吧,有时想想,鬼师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我报仇的时候,恐怕还得把这段子给他讲一遍……唉,这才叫惨!”

齐秀凭着模糊的光线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说么,记得的人才真受罪!‘报仇’这东西,又不抵钱,又不管饱,一点用都没有。人哪,还是要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才是!”

沉默,让齐秀有些尴尬,她收回自己的手,眼前依然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她的声音微有些低沉,但却用明亮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呵呵,你听过就罢,别记得太牢了。”

他不禁苦笑,点了头。

“对了……”她开口,诚恳道,“谢谢你救了我!东西卖了,我们三七!”

他不回答,轻轻拉起她的手,“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有些惊讶,不自觉地脸红。她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

两人从酒铺的后门离开的时候,镇上的搜捕已告一段落。待回到岫风寨,天已经大亮。

齐秀的盗窃本是瞒着寨中众人,于是便绕开正门,从后面偷偷回去。

怀仁回房的时候,小小已经醒了。她在床上坐得笔正,双眼睁得大大的,小嘴紧紧抿着。那样子,似是戒备。一见他进来,她立刻笑开了,躺倒在了床上,扭来扭去。

他见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然而,他的手刚触及她的额头,她却一缩,躲了开来。他有些惊讶,但随即明白了过来。正月风寒,加之他自小修炼太阴流内力,本就阴寒,此刻他的手冷似冰冻,难怪孩子要躲。……即使不冷又如何,他满手杀孽,这样深重的戾气,又如何能消除?

他想得茫然,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小小笑颜明亮,小手捧着他的手,轻轻搓着,嘴里念念有词,“焐焐手,焐焐手……”

他只觉得心头一暖,微皱的眉头展了开来。

他抽出自己的手,轻点她的鼻子。

小小咯咯笑了起来,扑倒在他膝上,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

他也笑,心放松的一刻,便想起齐秀说过的话:鬼师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所以说么,记得的人才真受罪……

他静静思忖片刻,抱起了小小,走到桌边。桌上,还剩一叠白纸。他坐下,让小小坐在他膝上,提笔,仔仔细细地想,一笔一划地开始写:

建炎四年 九月十三 岳岚剑派……

建炎五年 ……

……

他用全尽全力思考,几乎将一生种种全部回忆一番,终于,落笔在了纸张的最后一行:

绍兴十年 正月十二 岫风寨……

……

……= =+……

元宵节时,这一穷二白的山寨里也有了喜庆的气氛。孩童们扎了彩灯,提着到处跑。

齐秀找怀仁吃圆子的时候,就见他正认认真真地写字。

她凑过去,道:“哇,写什么?”

怀仁翻过纸张,放下笔,答道:“记账。”

“记账?”齐秀大笑几声,“英雄,你说笑呐?就你这么个穷……”

她还没说完,怀仁便抬眸,看着她。

“啊哈哈哈,你当我自言自语!”齐秀立刻赔笑,她转身,换上了甜得腻人的嗓音,“小小,吃元宵啦!”

本来在一边看春宫图的小小立刻回神,一蹦三跳跑过来,一把抱住了齐秀的腿。

“哇,好乖好乖!我们走咧!”齐秀抱起她,临走时还挑衅地看了怀仁一眼。

怀仁皱眉,起身,跟了上去,“我不是让你离孩子远一点么?”

“啊?为什么?”齐秀一脸无辜,“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半夜三更入室偷盗,不算坏人?”

“哇,英雄,你不讲义气,不是说好不说的么?”

“我不记得了。”

“啊?!喂,你不要到处讲啊,万一我被抓了怎么办?”

“你没有被抓才奇怪,这么大一个强盗窝,竟然无人怀疑……”

“哈哈,那些人才不会怀疑我咧。我可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呐!嘿嘿,所以说么,下跪求饶好处多!随时下跪还可以锻炼筋骨!”齐秀得意。

他听完,就笑了出来。

她看着他笑,颇有些成就感。那笑意里的温柔,让她想起了满山雪消,梨花遍开,道不尽的春光温润……

她正失神,却听有人唤她。

“秀秀。”

抬眸看去,一个二十五六的男子信步走来,笑得温文。

“呀!是你!!!我的钱呢?!”齐秀见到他,不顾自己抱着孩子,拔腿飞奔过去,大喊一声。

那男子拿出一个钱袋,道:“风口浪尖啊,你让我销赃,我迟早死在你手上!”

齐秀拿过钱袋,笑得欢乐,“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她转头,对怀仁道,“他叫贺兰祁锋,就是上次我们去的那个酒铺的大老板。嘿嘿,他其实是个消息贩子,你要是想打听什么,就找他好了。”她又回头,对贺兰祁锋道,“这是我这儿的教书先生,怀仁!”

贺兰祁锋上下打量了怀仁一番,抱拳道:“在下曲坊坊主,贺兰祁锋,幸会。”

怀仁微微颔首,道:“幸会。”他说完,从齐秀怀中抱过小小,“二位慢聊。”

齐秀见他离开,小声报怨,“……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呀……”

贺兰祁锋叹气,道:“秀秀,你不是这么没良心吧?”

齐秀皱眉,道:“没良心的不是我。明知道我今天要缴地租,偏偏晚上才送钱来,你存心想害死我!”

“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啊……”贺兰祁锋将她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奉还,随即含笑抬眸,看着怀仁的背影,“连鬼师都能当教书先生使唤,你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齐秀一惊,“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贺兰祁锋叹口气,“我说,你这位教书先生,是昔日岳飞元帅帐下,左军参军,号称用兵鬼狡,冠绝天下的鬼师韩卿。听清楚了没?”

齐秀愣住了,心里突然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她笑了起来,“骗我的吧,鬼师明明是身高八尺,臂长三尺,面黑如墨,眼如铜铃,声如洪……”

“江湖传言,和我‘曲坊’的消息,哪个可靠?”贺兰祁锋眯起眼睛,道,“我一直都命人追踪鬼师行迹,没想到,他竟然在你的寨里。嘿嘿,你还真有本事,看来你振兴岫风,指日可待呀。……对了,前些日子,阿衡让我帮他找杀父仇人,你不是说你哥哥是病死的么?什么时候变成仇杀了?……”

接下去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猛地转身,跑开。

贺兰祁锋见状,无奈地笑了起来。

……

寨里所有的人,都聚在洞中的空地上。孩子们举着灯,欢乐跑来跑去。

齐秀站定,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个人。

他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花灯。小小抱着他的腿,嬉笑不停。这样一抱,他便寸步难行。他哭笑不得地哄着小小,试图用花灯和圆子分散她的注意力。可小小偏偏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最后,他只得放弃,挂着小小这个累赘走路。

她只觉得所有的感情都搅在了一起,道不清是怒是悲。她看着那画面,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你怎么才来?”齐衡跑过来,不满道,“圆子都抢没了……”

他正要多抱怨几句,却见她眸中泪光隐隐,“姑姑,你……”

她低头,看着齐衡,随即笑了起来,“过元宵节,连个圆子都吃不到,不哭不行啊……”

齐衡愣了愣,“多大点事啊!需要哭么?!”

齐秀擦擦眼泪,认真道:“需要……”

她还没说完,就见小小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圆子,举得高高的。

她抬眸,就见他正被一群妇人缠住,说是要他弹唱一曲。他的尴尬,写在了脸上,忙摆手推辞。只是,一会儿之后,连小孩子也凑和了进来,嚷着要听。他无奈妥协,抱着三弦,思忖片刻,低低唱了起来:

香沁寒梅雪犹在,雨过梨花颜欲开,东风一度满章台,笑盈腮,且唱《喜春来》……

她听着,笑着,落泪……

……

日子一天天温暖起来,三月,道旁的腊梅渐渐凋谢,转而开遍了梨花。

一日清晨,齐秀照例抱着一大叠纸推开了怀仁的房门。却见只有小小一人在房里,正趴在桌上,翻春宫图。

“哇,小小,你不要这样,你师父看到,又要说我带坏小孩子了。”齐秀笑着走上去,把她抱起来。

这时,她看见了桌上一大堆线装好的小册。只记得,这几个月来,他每天一到夜里,就开始写字,写的什么她也看不懂,问他,他便敷衍。

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虽然她目不识丁,但那清隽的字迹,看起来很舒服。

“写的什么啊……”她笑着,自言自语。

小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册上的几个大字,读道:“道……”她看了看,跳了一个字,“……经。”

“道德经?”齐秀有些惊讶,她翻了翻桌上的册子,每一本皆是一样。她粗略一数,是二十七本,正是寨中孩子的数目。

她看着那本小册,静静笑起来。

这时,她听到有人进来,回了头。

怀仁站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微微点了头。他走过去,从她怀中抱过小小,又从床上拿了三弦和行囊。站直了身子,开口:“打扰多日,我该走了。”

齐秀惊讶,“怎么突然……”

“寨里的孩子已经会认字了。”他走到桌边,看着那些小册,“你把这些给他们,读或临摹皆可。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齐秀看着他,沉默。

许久,她笑了起来,“这样啊……那,你多保重。”

他点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辨,他垂下眼睫,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是……”

“啊!我得去告诉阿衡这个消息!”齐秀出声打断,转身跑了出去。

他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罢了……”

他并不等待,抱着小小举步离开。

来时,腊梅开遍,如今,却是梨花如雪。暖风,轻轻擦过脸颊,和着花香,甚是醉人。

他慢慢走着,试着心无杂念。

“等等!”

突然,有人赶了上来,大喊道。

他站定,转头,就见齐衡飞奔过来。

“怎么说走就走啊……”齐衡皱着眉头,“你不是说,要教我武艺的么?”

“银针的用法,我已经悉数教你。剩下的只有练习而已。”他回答。

“可是……”齐衡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皱眉思忖片刻,才犹豫道,“我听贺兰说,你是鬼师。你能教我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愣住了。

齐衡看他惊讶,笑了起来,“嘿,怎么,没想到会被戳穿身份吧!”他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甘,道,“姑姑说了,你若真要走,我们也不好挽留……这些东西你收下吧。”

怀仁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壶酒,一张纸。

“‘曲坊’的梨花春酿,姑姑本来就要请你的。如今就带着走罢。”齐衡道。

怀仁点点头,又看着那张纸。

“那是欠条。”齐衡笑了笑,“姑姑说了,虽然你在这儿教书,她没给过你工钱,还让你做了好久的画工。不过,你也是白吃白住。既然要走,就把帐算一算。林林总总的,你倒欠她十三文钱。她说了,日后,你如果非要一个理由,才能再来这里,那就来还钱罢……”

齐衡说完,神情便有了哀伤,“……师父,别忘了还钱哪。”

怀仁看着那张写得七扭八歪的欠条,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

齐衡见他笑,便放了心,道:“师父,保重。”

怀仁将那纸条收进怀里,胸口便生了一股暖意。

“保重。”他笑着说完,转身迈步。

暖风携着梨花,飘然如雪。怀中的小小欢乐地伸手抓花瓣,口中咿咿呀呀地哼着歌。

他笑着,听着那一首五音不全的《喜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