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无往不复

无往不复

小暑一过,炽烈的阳光,烧灼万物。

小小茫然地站着,任那燥热包裹全身。

自上岸之后,她便随那对老夫妇一起走。东海一役,许多百姓都投降朝廷,逃离了七十二环岛。岸上的府衙受命接收,街上闹哄哄的一片,父子相偕,母女搀扶。虽有哀戚,但更多的,是亲情温厚。

小小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可招惹官府。便与那对老夫妇告别,远远地走开。

她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着远处的熙攘人群。那一刻,却骤生了天地苍茫,无处容身的念头。

想起小时候,在人群里迷了路,也是这般的感觉。但那时,却总有人会找到她,然后,拍着她的头,说:下次再乱跑,师父就不管你了。

师父……这一想,心头顿时隐隐生痛,她鼻子一酸,竟哭了出来。

那一哭,便是无法收拾了。原本压抑住的种种感情,一股脑儿迸发出来,无法控制。

她索性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埋头哭起来。

太阳晒在背上,火辣辣地刺痛,而此刻,她却全然感觉不到了。她已是一无所有,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东海。到了此刻,甚至连思念,都是奢侈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竟是如此可怕……

她哭着哭着,肚子突然叫了起来,饥饿猖狂地在脏腑里冲撞。她捂着肚子,愈发伤心起来,为什么无论怎么样,肚子还是会饿呢?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

“姑娘。”这时,温善的声音从头顶传下。

小小哽咽着,抬头。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那男子身着官服,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眼便知是做官的。他身旁,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看面相,应是父女。

“姑娘,”那男子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肩膀,“你怎么了?”

小小见他是官府中人,起身想跑,但无奈蹲得太久,脚下一麻,当即坐倒在了地上。

那男子见状,立刻伸手搀扶。

“姑娘,你没事吧?”

小小一想到东海的种种,下意识地往后缩。

那男子见状,叹道:“姑娘,你不必害怕。我是此地知府,奉命收纳东海百姓。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小小只是摇头,不说话。

这时,只见一队士兵疾步跑来,见到那男子,便行礼道:“叶大人,方才廉家传信,说东海已破,但一干要犯逃脱,不知去向。这是廉家送来的画像,请大人协助追缉。”

小小听到这里,吓得哭不出来了。要犯,不用猜,要犯中一定有她了!这些人看到画像,她就死定了!

只见那叶大人接过画像,慢慢翻看起来。突然,他翻纸的手停了下拉,直直地盯着一张画像,表情惊讶非常。

小小惊恐万分,只觉得生死悬于一线,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忘了。

突然,叶大人猛地合上了画像,朗声道:“港口城门加派兵士防守。吩咐画师依样画上三十份,张贴于醒目之处。”

一众士兵得令之后,便离开了。

小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这时,叶大人身旁的少女蹲下身子,递了一块手帕上来,“姐姐,擦擦脸吧。”

小小这才意识到,天气炎热,她又是埋头哭泣,此刻,早已是大花脸,要有人能认出她,才是怪异。她不禁捧着那块手帕,喜极而泣。

“姐姐,你别哭了。”那少女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叶大人见状,叹了口气,道:“姑娘,你……”

正在这时,小小的肚子叫了起来,声声不绝,绵长悠远。

叶大人当即笑了起来,“姑娘,别哭了,再伤心也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小小低头,沉默。没错,再伤心也是要吃饭的。她该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才对。灯下最黑,事到如今,唯一安全的地方,是……

“大人……”她抬眸,开口,“我父母双亡,又与亲人失散,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您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

叶大人有些犹豫,“这……”

“爹,姐姐这么可怜,我们就收留她吧,好不好?”少女轻轻拉着父亲的袖子,说道。

叶大人微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好吧。府中也正缺婢女。姑娘若不介意,在找到亲人之前,就暂时留在寒舍帮忙吧。”

小小一听,立刻点头,“多谢大人!”

叶大人微笑颔首,“姑娘不必客气,来,我们走吧。”

小小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耳边那么清晰地响起师父的话:下次再乱跑,师父就不管你了。……不过,不管你,你也会自己找的吧。小小那么聪明,一定找得到的,对不对?

一定会找到的……

小小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

……我是表示“话分两头”的分割线 = =+……

千里之外,江陵英雄堡之内,一派祥和之气。

昨日雨过,满院的栀子沾着雨滴,散着湿润的香。

她透过窗,看着那满院的栀子,忘了手里的活。

“颜儿姐姐。”突然,一名婢女冲进了厨房,唤道,“颜儿姐姐,夫人差我来问问,人参莲子粥炖好了没有。”

赵颜这才回过神来,起身,笑道:“快好了,你让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送去。”

那婢女点头,想了想,又走了上去,“颜儿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赵颜端起炖品,依然笑意盈盈,“你问呀。”

那婢女凑上一步,低声道:“二少爷他,是不是喜欢你?”

赵颜惊讶,“啊?怎么会?”

“不是么?”那婢女好奇,“二少爷不是为了颜儿姐姐你才留在堡内的么。当初姐姐被掳,也是二少爷挺身相助。其实我们私底下都觉得,人品武功,二少爷都比三少爷强,这堡主之位,恐怕……”

“嘘,别胡说,小心让人听见了。可有你苦头吃。”赵颜伸手,点上嘴唇,轻声道。

“不是胡说啊,三少爷他夜夜流连花街柳巷,平日又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三英大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那婢女看了看四下,道,“颜儿姐姐,我看,二少爷一定是喜欢你,你若是嫁了他,以后就是堡主夫人了啊!”

赵颜含笑,道:“别傻了,我只是个下人,哪里高攀得起啊。何况,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就决定要一辈子侍奉夫人了。你呀,少想这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干活吧。”

那婢女笑了起来,“颜儿姐姐,你人真好。怪不得夫人和二少爷都这么喜欢你。对了,下次,你教我绣牡丹好不好?”

“好是好。这次可别像上次那样,学了一半就嫌累呀。”赵颜笑着,说道。

“谁让我不像颜儿姐姐这么心灵手巧,人见人爱呢,嘿嘿……”

“你呀,就只有嘴巴甜!”赵颜轻轻推了她一把。

那婢女嬉笑着,跑了出去。

赵颜微笑着,看她出门。然后,轻叹了口气,料理手边的粥。

“心灵手巧,人见人爱……二少爷,听到这种话,你也不出来澄清一下么?”赵颜端起粥,开口问道。

莫允靠在窗口,背对着她,“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

赵颜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道,“既然无关,就请你离我远一点。你放心,这里是英雄堡,我除了会害你之外,不会害任何一个人。你大可不必这样步步紧盯。”

莫允沉默片刻,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会跟我去见师傅?”

“你死了,我就去。”赵颜笑着,语调轻松。

莫允沉默,不再开口。

赵颜不屑地笑笑,端着粥,走出了厨房。

她走到汐夫人房前,就见魏颖从房中走了出来,满脸不悦。见到她,魏颖的眉头紧皱,眼神里的鄙夷,清晰可见。

“三少爷。”赵颜颔首,恭敬地唤道。

魏颖侧开头,“少跟我装腔作势。你除了会在我娘面前搬弄是非,还会什么?若不是二哥护着你,我早就……”

赵颜抬眸,“如何?”

魏颖冷哼一声,“赵颜,你记住,你不过是个下婢。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里谁才是主人!”

他说完,疾步离开。

赵颜看着他,只想笑。她忍了忍笑意,推门进屋。就见汐夫人坐在床沿,正暗自垂泪。

“夫人。”赵颜放下手中的粥,轻声唤道。

“颜儿……”汐夫人见是她,努力笑了笑。

赵颜走到汐夫人身边,跪下身子,道:“夫人,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少爷又惹你生气了?”

汐夫人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颜儿,我没事……”

赵颜轻轻握着她的手,笑道:“夫人,别哭了,三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汐夫人摇了摇头,“他若是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你要是我女儿,该多好?”

赵颜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也黯淡了下来。

“颜儿?”汐夫人开口唤道。

赵颜重又微笑,“怎么了,夫人?”

汐夫人的眼神里,瞬时染上了怜惜,“颜儿,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从齑宇山庄回来,你便笑得少了。我知道,你娘的事,对你打击太大……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赵颜打断她,“夫人,我知道。”

汐夫人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我可怜的颜儿。都是戚氏造的孽!若不是他,你娘怎么会死!他弃你娘于不顾,现在竟还让徒儿来羞辱你!……颜儿,我真没用,这么多年,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要你为我奔波劳碌,我对不起你……”

汐夫人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赵颜静静听着,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这段话,她不是第一天听见了。戚氏,正是因为戚氏将她的母亲逼上了绝路,才有她的今天。她注定了一生为奴为婢,都是拜她那亲生父亲所赐……

“……颜儿,我们女人一出生,便注定了苦命。教坊十载,无论做多少善事,都洗不干净了。我本以为嫁入了英雄堡,便是幸福。可堡主在世,我受尽正室欺凌,堡主早逝,我又遭了宗亲多少非难。甚至,我想收你为养女,都遭众人斥责,说我辱了英雄堡的门楣……本以为,有了孩子,便有了依靠。可他,却宁愿维护两个异母的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做?颜儿,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汐夫人哭得伤心,声音也哽咽起来。

赵颜的神情冷漠。八年前的一场大水,毁了她所有的幸福。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年幼的弟弟是如何死在践踏之下的。她曾是何其天真,以为被英雄堡的夫人收养,从此以后,便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她错了……

白天,她受尽冷眼和嘲笑。夜晚,便是一遍遍听着这样的哭诉。

毁了她一切的,不是那场大水,而是戚氏!挡了她幸福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英雄堡的一众宗亲!

“你不过是个下婢!”

这句话,有多少人对她说过呢……就算她做尽一切,一心维护的人,不也冷冰冰地说出了这段话么?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只是个下婢……

她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哄道:“夫人,不哭了。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汐夫人拭着眼泪,点头。

赵颜走到桌边,将粥端给了汐夫人,服侍她喝完。又哄她睡下,这才离开了房间。

她刚出门,一个家丁便迎了上来,交给了她一封信。

她回房,有些疑惑地将信封打开,读完之后,却变了脸色。

她看着那封信,眉头紧皱。

信中,还附着一个小纸包。她将纸包放在手心,静静看着,眼神里,旋即有了阴毒之色。

她将纸包放进怀里,又将信放进了香炉里。

殷红的火苗,无声地蔓上了信纸,将那最后一行字,衬得触目惊心:

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取回来。

……

无所忌惮

小小后来才知道,她路遇的这位知府大人,姓叶名彰,本是武将,也曾投身抗金。岳飞元帅冤死之后,他也受牵连而遭贬谪。但叶彰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几番沉浮之后,不久前升迁到这沿海县城里做了知府。

这几日,街上民众都在传,说是叶知府乃昔日岳飞帐下,自然是俊才英豪。况他爱民如子。这次东海一战,他受命安抚逃出的百姓,更是事必躬亲。众人都说,苍天有眼,好人总有好报。

小小也觉得苍天有眼。她饿着肚子,举目无亲的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父母官,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入了叶府,她便随其他婢女一起洗衣扫地,端茶送水,每日都是平顺恬淡的。她并没有想错,城内大举搜捕东海流寇,但却无人上叶府盘查,而那看过画像的叶彰,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她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庆幸。

几日之后,她坐在杂院的台阶上,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想,干脆长住这里算了……

人么,活在世上,也就是求个三餐温饱,平安无事。她左小小也就这么点志气。坏人也好,宵小也好,反正,她做来做去,就没成功过……干脆就这样做个好人吧……

她正想得纠结,就见三两家丁走进杂院,准备吃午饭。

小小见到他们,便起身,给他们让了道。她正要跑到别处吃饭,却听见那些家丁谈论道:

“还以为叫我们去有好事呢,原来是搬东西入库。唉,我们又不是衙役。累死人了……”

“东海搜来的东西,一定很贵重吧。”

“可不是,珍珠珊瑚的总不会少。”

“唉,我倒是听说,朝廷这次好像就是为了什么宝物才急着剿灭东海的呢。”

“真的?你们说,会是什么呢?”

小小听到东海二字,不自觉地怔了怔。随即,猛力甩头。

“哎,说到宝物,我倒想起来,刚才搬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一样稀罕物咧。”

“什么?”

“三弦。”

正想迈步离开的小小,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三弦有什么稀奇的?”

“怎么,你没听说过‘三弦女侠’?”

“什么?”

“‘三弦女侠’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就是那个在英雄堡智擒内贼,齑宇山庄大破行尸的那个啊!还有还有,这次神箭廉家剿灭东海,听说她也出现了。说是有人在东海下毒,女侠仗义出手,不仅救了那些无辜百姓,还逼退了廉家船阵咧!”

“哇,这么厉害?”

“是啊!听说她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江湖三大家都欠她恩情,对她俯首称臣!她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英雄堡三少爷对她一见钟情,江湖大盗银枭为她出生入死,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据闻,她的兵器是一把三弦,所以,江湖上就称她为‘三弦女侠’!不过,她的真面目始终是一个谜啊……”

“我上次听人说,女侠的真名,叫‘罗娇娇’!”

“我怎么听说是‘卓小乔’?”

“你们都不对,是‘左渺渺’!”

“哎,女侠这么神秘莫测,怎么会让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呢!你们不要乱猜了,吃饭吧吃饭吧……”

家丁一行走远,小小原地僵硬。

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倾国倾城???三弦女侠???……这个,不是说她吧???

小小咽咽口水,抬头看看夕阳。嗯……江湖传闻果然可怕……

她僵硬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想起了刚才家丁们说的正题。

东海收缴来的物品里有三弦?难道,是她的那把?

她低头,沉思。令牌和银两,没了也就没了。账本么……丢了也好,省得还钱了。可是,三弦是师父的随身之物,是唯一的凭吊……不对不对,这摆明了是为了引她出来的陷阱,她如果去拿三弦,就中计了!啊,好阴险的伎俩!

小小抱着碗,一脸严肃。没错,绝对是陷阱!而且,就算她能得手,带着那把三弦,不是找死么?嗯,去了就死定了!!!

她正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听家丁说三弦女侠的事,分明是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可若是她被通缉,这些事情早就该公诸于世了,又怎么可能“神秘”呢。而且,当初叶彰看完了所有画像,也没有认出她来,难道……

难道,那些通缉的画像里,根本没有她……

她的心中霎时百感交集,她没有被通缉?那就是不用躲了?……她抱着饭碗,低头,想起了那个连谎都不怎么会说的大少爷……

是他放她一马,还是她自作多情?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家丁的那段胡言乱语,“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只是这一句,若是这一句是真的,该有多好……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萌生了出去看看通缉令的念头。然而,也是在一瞬间,她的急躁就冷却了下来……

她低着头,静静地想: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的平静,不打破的话,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

……我是表示我要打破平静的分割线 = =+……

傍晚时分,她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例行公事地进叶彰的书房打扫。

叶彰勤政,这个时辰尚未回来。小小放心大胆地推门进去,就见叶彰的独生女儿:叶知惠正坐在小桌前写字。她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是明理懂事,温婉可人。小小很难不拿她和石乐儿相比,而这一比,叶知惠便愈发显得可爱起来。

见到小小,叶知惠抬头,甜甜一笑,道:“姐姐,你来打扫么?”

小小笑着,点头称是。

叶知惠不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写字。

小小举着鸡毛掸子,拿着扫帚,正想着要先扫地,还是先掸灰。她正犹豫时,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书桌正中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通缉令,平整地摊在书桌正中,两边还用镇纸压实。显然,不是随手放上去的。

她看着那张通缉令,不自觉地茫然。

温宿……

“姐姐,你也喜欢江湖大侠么?”

叶知惠突然开口,把小小吓了一跳。

“啊?……我?我只是……”小小干笑几声,“我只是觉得这个人长得还蛮俊俏的……”

叶知惠放下笔,走到了书桌前,看了看那张通缉令。

“‘重阴双刀’,听起来很厉害哪。”叶知惠开口。

“呃……”小小不知如何回答。

“姐姐,你见过大侠么?”叶知惠抬头,问道。

小小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呢。”叶知惠笑笑,“真想去江湖见识见识呢……不过,我爹肯定不会答应的。”

小小还真没想到这个温柔的小姑娘竟然会喜欢江湖。

“对了,姐姐,你听过‘三弦女侠’么?”叶知惠满脸笑意,问道。

小小一惊,抱紧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和扫帚。

叶知惠的眼睛闪闪发亮,“女侠哎,真的好厉害!听说,连这个‘重阴双刀’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呢!”她指着通缉令,兴奋道。

小小的嘴角抽动一下,这个……传闻,是不是越来越离谱了?

“要是能认识‘三弦女侠’就好了!”叶知惠笑着,这样说道。

小小彻底无语了。

这时,莫名的异样让小小警觉起来。

“姐姐,怎么了?”叶知惠有些不解。

小小笑着摇头,但仍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夕阳落进书房,造出了一块块的阴影。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扫帚和鸡毛掸子,稳定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姐……”叶知惠还想问什么,却猛地扼住了声音。

只见地上的阴影突然蔓延开来,瞬间,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手中长刀冷寒,直接冲向了小小二人。

小小不假思索,直接就钻进了书桌底。

那些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目标显然是叶知惠。

“救……”叶知惠的尖叫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小小抱着头,闭着眼睛,细小的挣扎声和说话声却还是闯进了双耳。

东瀛语?难道这些人是传说中的东瀛忍者?那种来无影去无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忍者???好凶险啊!她只是在这里帮佣啊,不关她的事啊……

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心一沉,竟觉得可怕。她难道,就这样躲在桌子底下么?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确是坏人的做法。她现在自身难保,何况师父也说了,千万不要做好人!

可是,不要做好人,就是要做坏人么?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么?这个世界,是如此黑白分明的么?……

她刚想到这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被收留时的种种。她欠了人情,难道不还了么?她的师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也细细地记着所有的账目,丝毫也不敢忘记么?为什么,她却选择要忘记?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如此畏怯?一步也不敢跨出叶府门口,连通缉令都没有胆量去看一眼,甚至连直面那些黑衣人的勇气都没有……曾经,她的手腕里埋着能取她性命的银针,遭遇了种种凶险的情势,不论发生了什么,她却从没有如此狼狈地躲在桌下。如今呢,她为何变了?

负债算什么?被骗算什么?被通缉算什么?一无所有又算什么?……她在害怕什么?此时此刻,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刹那的顿悟,小小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沸了起来,心跳瞬时加快。管它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像个坏人!

她想到这里,就见黑衣人将叶知惠捆了起来,正准备离开。

小小一咬牙,“噌”一下推翻书桌,站了起来。一手扫帚,一手鸡毛掸子,大喊一声:“救命啊——”

那些黑衣人压根就没理她,直接甩出了一把暗器。

小小不闪不避,挺身迎了上去。她什么都忘在了东海,可唯独“纤绣百罗”一直穿在身上。那些暗器伤不了她分毫,反而给了她攻击的机会。

她挥着鸡毛掸子,直击那名挟着叶知惠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怎能料到,方才躲在桌下惊慌失措的丫鬟,片刻功夫竟变得如此英勇。一时无措,松了手。

小小见状,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舞了几招。她随温宿学了一个月的双刀,虽然武艺不精,但套路熟练,虎虎生威。一众黑衣人摸不清底细,竟被逼退。

小小见好就收,扔下手里的“武器”,一把抱起叶知惠,冲出了书房。

那些黑衣人见状,紧追而上。

小小一纵身跃上了房顶,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地叫了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叶府之内的家丁、护院闻声而来,那群黑衣人见事情演变如此,纷纷拔刀,准备突围。而其中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也纵身上了屋顶,冲着小小而来。

小小惊呼一声,抱起叶知惠,运起轻功,拔腿就跑。护院和家丁绝对不是这些东瀛忍者的对手,此时此刻,只有找到叶彰,靠官府保护了。

说起府衙,倒也不远。一街而隔,以她的轻功,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能平安到达。

不知怎么的,耳畔的微风,身后的呼喝,却让小小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就好像,那身后追赶的,是她一直都放不下的种种似的……

怀里的叶知惠紧紧抱着她,脸上的惧色和惊讶都已消失,只剩下了兴奋。

“姐姐,你到底是谁啊?”

小小嘿嘿一笑,想起了一些流言。她几番跳跃,稳了稳身形,“三弦女侠呀!”

叶知惠的眼神闪亮了起来。

小小跑着,笑着,把一切甩得远远的。

……

……我是场景分割线 = =+……

入夜之后,府衙之内略显得有些空荡。

叶彰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公案。

突然,他桌上的油灯一晃,火焰顿灭,房内里霎时盈满了皓月清辉。若有似无的风,抚过了案台,让人顿感寒意。

叶彰皱眉,抬了头。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清丽的月光染在他的发梢,将他衬得超凡出尘。而他那一身黑色云袍,更添了道骨仙风,飘然如神祗。

叶彰的表情惊讶非常。

那人微微颔首,浅笑道:“别来无恙。”

叶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起身,走到他面前,道:“韩兄!你果然还活着!”

那人开口,“朱仙镇一别,也有十几年了吧……”

叶彰微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哪……”他笑望着来人,道,“修道之人果然驻颜有方,十几年了,韩兄的相貌还是一如当年。”

“见笑了。”那人的声音平缓,却如流水,暗藏灵动。

“韩兄,你今日来找我,看来不仅仅是叙旧那么简单吧?”叶彰开口,问道。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岳元帅而来……”

“岳元帅?”叶彰有些讶异。

那人点头,走上了几步,“当年大捷在望,岳元帅却含冤屈死。这十几年来,我隐姓埋名,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他平反。”

听到这些话,叶彰的眉头紧皱,“如今奸臣当道,要想平反,谈何容易?”

那人含笑,道:“昔日,你我皆是元帅帐下,难道,你不想为元帅昭雪冤屈?”

“元帅一生精忠报国,叶彰当年亦是仰慕元帅才投身军戎,要为元帅平反,叶彰义不容辞。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叶彰义正言辞,道。

“你放心。我已有周详计划,如今,只缺一件信物。”那人平静地说道。

叶彰思忖片刻,道:“韩兄说的,莫非是元帅的兵器:沥泉神矛?”

“正是。”那人应道,“若是能有神矛,我的计划便万无一失。”

“呵呵呵……”叶彰笑了起来,“不瞒韩兄,‘沥泉’如今就在我手上。”

“当真?”

“当然。”叶彰走回案前,伸手抚上了桌角,“昔日元帅被金牌召回,就将‘沥泉’托付于我……”他说话间,眼神里笑意渐消,锐利的杀机隐现,“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韩兄。”

“不敢。”那人的语气里渐生冰冷,全无方才的热络。

“昔年朱仙镇,韩兄应该早知‘沥泉’在我手中,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反而先找那些无辜兄弟?!”叶彰猛地一拍桌角,一杆长枪从桌下弹出。他执枪,直指那人,厉声道,“‘重阴双刀’温宿,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叶彰!”

没错,那造访之人,正是温宿。

温宿见状,并无恐惧,脸上的笑意轻浅。“叶大人好眼力……”

“哼!通缉你的画像早已广发天下!说!可是你假扮‘鬼师’,杀害朝廷命官?!”叶彰杀气顿显,犀利非常。

“是又如何?”温宿看着抢尖,平淡道。

“今日,本官就将你绳之以法,告慰死者!”叶彰说完,出枪攻击。

温宿侧身避开,取出兵器。两人便在这斗室里斗了起来。

叶彰本就是武将,虽从文职,但手上功夫丝毫没有荒废。那枪法苍劲,招招制敌。只是,温宿却每每避过,用刀尖推开长枪,迫得叶彰不得不改攻为守。

温宿以双刀架住长枪,开口道:“好一手‘岳家枪’,只可惜,你不是岳飞。”

叶彰收枪,退后几步。“哼!大胆逆贼,少呈口舌之利!来人!”

叶彰一声大吼,只见一大群士兵涌了进来,将这斗室团团包围。

“本官见到通缉画像的第一天,就派人上街放出消息,设了此局,等你来投。今日,你插翅难飞!”叶彰怒道。

温宿摇头,含笑。“东海一战,我早已是朝廷要犯,您以为,我会如此大意么?”

他话音一落,纵身跃起,冲出了屋顶,落在街道上。

叶彰立刻领着士兵追击出去。

温宿静静站着,突然,数十名黑衣人凭空而现,个个执刀,杀气腾腾,样子不似中原人士。

“你竟勾结东瀛人?”叶彰认出那些兵器,微惊。

一时间,情势变得势均力敌,双方开始僵持。

“叶大人,交出‘沥泉’,我可放你一条生路。”温宿开口,道。

“大胆贼寇,官府重地,岂容你放肆!”

威严的呵斥,伴随着马蹄疾响,不期而来。

温宿皱眉,转头。

月光之下,一队弓箭手策马而来,片刻功夫,就将这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开弓上弦,箭锋在月光下冷冽异常。

一骑人马缓缓上前,马背上的,正是廉钊。月光之下,他身着战甲,腰携长剑,一手控缰,一手握弓。看那战马喘息之态,应是仓促赶来,他身上风尘未去,但眉宇间,却满是凛冽战意,不可逼视。

他翻身下马,看着叶彰,握弓抱拳道:“叶世伯,廉钊来迟。”

叶彰的脸上,笑意顿显,“不迟。待拿下这贼人,世伯与你痛饮,替你洗尘。”

廉钊浅笑,随即,收了笑意看向温宿。

温宿避开他的目光,对叶彰道:“看来叶大人的确是有备而来……叶大人忠义,令人钦佩,不知令爱是否如此呢?”温宿的语调冰冷,直彻人心。

叶彰大惊,“难道……”

廉钊蹙眉,“温宿,你们东海,只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么?”

温宿并不理会,带着一丝笑意,道:“叶大人,我奉劝一句,您还是……”

温宿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得一声呼唤,“爹!”

众人皆惊,望向了声音来处。

只见一道身影从空中跃下,落进了包围阵中。

“爹!”叶知惠的声音里,满是愉悦,毫无恐惧。

“知惠!”叶彰喜出望外,他看着那抱着自己女儿的少女,感激万分,“是你,小小?”

温宿和廉钊的神情均是一变。

小小放下叶知惠,站直了身子,冷静地看着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回书桌底下,还来得及不?

……

无中生有

现在回书桌底下,还来得及不?

……我是表示联系上一章的分割线 = =+……

月光之下,街道之上,三方人马围在一起,僵持不下。骚动引来了镇上居民,聚在周围看起了热闹。

叶知惠跑到了叶彰身边,笑得愉悦。

叶彰抬眸,含怒对温宿一众道:“哼,你们这些贼寇,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给我拿下!”

情势一触即发,这时,温宿开口,说了一声:“走。”

那冰冷果断的声音一起,黑衣的东瀛人便迅速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扔了出来。瞬间,刺目的光辉亮起,待众人睁眼时,温宿一行早已无影无踪。

短暂的寂静之后,街道上一片哗然。

小小睁开眼睛,顿时懊恼。为什么……为什么她愣住了,没有跟着一起走呢???不不不,东瀛忍者都是飞天遁地的,那种倏忽来去的功夫,她根本没学过……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办啊???

“原来你还活着。”

小小正懊恼,却听廉钊开口,这么说道。她慢慢转头,看着廉钊。

廉钊双目低垂,并不直视她。

原来你还活着……

小小忆起东海之上,自己偷布阵图,而被他射中一箭的情形。当时,她落海,生死未卜。所以,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发通缉令追捕她?原来……事情是这样么……她果然,是自作多情了……

“拿下。”廉钊转身,下令道。

小小一惊,看着那些逼近自己的弓手。

他是兵,她是贼,他要捉她,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到了现在,她还在奢想些什么啊?想办法脱身,才是真的!

“姐姐!”一旁,叶知惠出声喊道,“爹,廉哥哥,你们为什么要抓小小姐姐啊?!她救了我啊!”

小小听到这句话,突然心生一计。她瞥了一眼周围聚着的寻常百姓,稳了稳心神,抬手一伸。

“慢着!”小小抬眸,眼神里全无畏惧。

那些弓手顿步,警戒地看着她。

小小放下手臂,笑着开口,理直气壮道:“拿人见官总要有个罪名,敢问廉公子,我犯的,是什么罪?”

听她这么说,廉钊开口:“明知故问。你是东海门下,与贼寇同流合污。还盗布阵图,破我船阵。证据确凿,你有什么话,去官府说……”

不等他说完,小小便笑了起来。

“呵呵呵,廉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小故作镇定,语气悠然,“大家都看见了,刚才那些,才是东海弟子。我若和他们一伙,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里?何况……”小小深吸一口气,加大了声音,“我乃堂堂‘三弦女侠’,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说我是东海门下?真是笑话!”

她话一出口,众人哗然。

廉钊愣住了,有些僵硬地看着她。

小小见形势大好,继续扯道:“东海一战,若不是你的盟友手段卑鄙,累及无辜百姓,我断不会出手盗你的布阵图。敢问廉公子,我可曾伤你一兵一卒?事后,官府又可有损失?”小小含笑,“……若我没有记错,东海是廉公子的初战,你当更珍惜自己的羽翼才是。算起来,你该谢我,不是么?”

这番话出来,围观众人中骚动更甚。有关“三弦女侠”的种种传闻,本就是妇孺皆知,此刻,有人这么头头是道地说出来,不由得众人不信。

廉钊的表情愈发僵硬,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小,哑口无言。

小小吁口气,道:“叶大人,我说的可对?”

叶彰愣了半天,开口:“既然姑娘是名动江湖的‘三弦女侠’,又为何……”

“又为何去您府上做婢女?”小小笑了笑,义正言辞道,“几日前,我得知东海与东瀛海客勾结,图谋不轨,而目标,正是您叶大人。于是,我先行一步,混入贵府。否则,今日,我又怎能及时救出令爱呢?”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纷纷赞叹。

“说起来,廉公子至今应该尚无官职吧?”小小踱了几步,挑衅道,“东海一战你只是协助地方官府,能抓人定罪的,应该只有叶大人才对吧?”

被反驳至此,廉钊只能沉默再沉默。

“那么,叶大人,您看来,我左小小可有作奸犯科?”小小理直气壮,问了一句。

叶彰有些尴尬,“这……”

小小一转身,朗声道:“诸位乡亲,你们说,我有没有罪?”

围观人群中一片骚动,一会儿之后,便喊出了“没有”、“无罪”、“女侠”等口号来……

小小暗暗松口气,一转身,笑得没心没肺。

“廉公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抓我哪?给我一个理由,我就乖乖伏法……当然了,什么‘始乱终弃’、‘玩弄感情’,我可是不承认的。”

围观人群听到这种带暧昧的挑逗,兴致更加高昂起来,大声附和着小小,要听理由。

小小面带笑容,心里却满是愧疚。“九皇神器”的事必然是机密,廉钊绝对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她这番话下来,他恐怕只有认栽的份了。她想到这里,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廉钊一眼。

廉钊的表情已经复杂到了极点,他站在原地,竟一步也动不了。

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心中泛起一丝酸涩。然而,她没有多想,心一横,扬眉笑道:“廉公子,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廉钊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小小甩甩头发,潇洒地一跃而起,站在了洒满月光的屋顶上。那姿势轻灵俊俏,宛如飞燕。

鼓掌声瞬时响起。

廉钊和叶彰见状,根本无法下令追缉,只能茫然地仰视。

“廉公子,后会有期!”小小笑着挥挥手,旋身腾空,几番跳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瞬间,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响成一片。

廉钊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但立刻又将笑意狠狠压制。他一脸严肃地转身,却见所有人都用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叶彰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牵着女儿的手,组织士兵追缉东海贼寇去了。

那一刻,什么叫哭笑不得,廉钊总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

话说小小旋身一跃,眩人耳目,实际上,倒也没跑多远。她找了个僻静小巷,蹲身躲在一堆杂物里,喘气。

哇咧,那个扭腰转身,一跃而上,平稳落地,双脚分立,单手叉腰,发丝轻扬,低头含笑……的系列动作,果然不是简单!她左小小练轻功这么多年,第一次差点闪到自己的腰!大侠不好做啊!!!她还是适合蹲着……

她就这样抱着脑袋,蹲着身子,听一批批地士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似乎是在搜索东海贼寇。小小虽然已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但此刻,也不宜贸然出现在街上。她老老实实地躲着,听着四周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街上渐渐安静了下来。小小探出一个头,四下看看,这才踏踏实实地吁了口气,站起了身子。

她偷偷摸摸地走出小巷,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情况,才大步踏了出去。

突然,墙角的阴影移动,她的周围,瞬间多了数名黑衣人。

她一惊,转身想跑,看到的,却是温宿。

他的神情冰冷淡然,一如往常。身上那袭黑色云袍,更添了肃杀阴冷之气。

小小不自觉地退了几步,惊恐万分。

温宿自然看到了那种惊恐,他的眉睫微动,低声开口:“你们退下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群东瀛人闻言,瞬时消失了。

小小有些不明就里,但依然戒备着。

温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没有跟你动手的打算。”

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让小小放下心来。

两人之间,又剩沉默。

小小只觉得心头压抑,仿似大石在胸。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这般皎洁的月色。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师父的头七,一瞬间的恍惚,让她以为见到了“回魂”,那时的狂喜和悲伤,还刻在心上,经久不忘。然而,这样的相遇,竟能引出日后诸般波折。如果当时,她没有喊出那一句“师父”,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算不算是因果循环,天意弄人?或是,她那在天有灵的师父刻意安排……

她想到这里,开口:“师……不,温大侠……”

温宿听她开口,心中一紧。

小小低了头,“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如果我说不是,你就信我不是,对不对?”

温宿点头,“对。”

小小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九皇神器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信么?”

温宿看着她,神情竟染了哀伤,“我信。”

“那你……”小小的笑容带着凄凉,“那你放我走,行么?”

温宿皱眉,垂眸,道:“即便我放过你,你又能去哪里?”

小小想了想,“我……我没想那么多……”

温宿思忖再三,开口道:“你师父……”

他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小小打断。

“我师父临终前,什么都没告诉我……”小小说道。

温宿轻叹,“我知道……否则,你第一眼见我,就该察觉……”

小小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你是不是觉得,我师父很傻?”

温宿沉默,不回答。

“照常理来说,都会把凶手说出来的吧……”小小说着,声音里的温柔,直入人心,“不过,师父总有师父的道理。以我的功夫,只有被杀的份,对吧?何况……一旦被人知道了身份,我恐怕连一天平静的日子都过不上了吧。”

温宿熟悉她的笑容,那般的明朗,丝毫不染阴霾。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笑起来,依然如此。

“……我想过了,不是你主动招惹我的,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我的身份一旦曝露,被骗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即使都是骗人的,你也切切实实地救了我好几次。现在看来,我得的好处,还比较多一点……”小小诚恳地说道,“报仇什么的……我看我是做不到的……”

小小顿了顿,笑道:“温大侠,你若是能放我走,就算恩怨扯平,两不相欠……我们能不能就当作从来不认识……”

夏夜,风里还带着燥热。但温宿却只觉得全身冰冷,当作从来不认识?她想要忘记么?如果她忘记,他该怎么办?

他的神情一冷,开口道:“你想得太天真了……恩怨扯平,两不相欠?你可知我做过些什么?”

小小的笑容渐逝,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是我杀了‘鬼师’!他对我手下留情,可我却出了杀招,碎了他的心脉……”温宿的声音冰冷如刀锋,“你说我拆散你和廉钊,只对了一半。廉钊是官府中人,又随时在你身旁,阻我计划。我从一开始就想要除去他。长江之上,齑宇山庄之内,我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杀他。你以为当日地宫中他身上的伤是如何而来?若不是他运气好,早就毙命在我手下。他难道,从来都没跟你提过?”

小小愣住了。长江之上?她蓦然想起,当时,廉钊对付行尸,有一枚暗器破水而出,险些要他性命。而那时,从水下出来的温宿,说的话是:水下已经没有活口了……

她又记起,后来,他们去陵游家借宿。廉钊曾让她小心温宿。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她面前说温宿的不是。当时,她并不理解。如今想来,廉钊一开始就察觉了温宿的杀机,所以才……

后来,齑宇山庄的地宫中,廉钊受伤,她也怀疑过温宿,可是,难道……

温宿冷笑,道:“当时,你去廉家,我说跟你赌,是骗你的。就算廉家接受你,我也不会让你平安留在廉家的。你真傻,竟然还会来东海,甚至,去偷布阵图……”

小小说不出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左小小,你当真以为我会放过你?”温宿笑了起来,“我为了得天下,早已满手杀孽,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报不报仇?!……恩怨扯平,两不相欠……当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小小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他的神情嚣张,语气极致猖狂,全不似往日的清冷高傲。她不自觉地感到恐惧。

突然,温宿的身子一颤,神情忽变,原本要说的话,都硬生生吞进了喉咙。只是一瞬的功夫,疼痛便更为张狂地席卷身体,深至骨髓,痛彻心扉。他踉跄退了几步,剧烈地喘息起来。

小小不解,但见他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像是内伤。可他先前的样子,不像是受了内伤啊……

温宿只觉得全身脱力,再无法站稳,他跪倒在地,意识模糊起来。

小小有些茫然,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逃离。她犹豫良久,还是闭上了眼睛,转身跑开。

温宿抬头,看着她奔跑的背影,笑得凄然。

“……我宁可你恨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