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和他,最后只能活一个,成则为王,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阴了大半日的天,终于飘起了雨,下得并不急,徐徐从两侧宫墙间坠落下来。秾华仰脸去接,想起建安四五月里纷飞的柳絮,也是这样,融融的,铺天盖地。她想痛快地跑一跑,可是他一直牵着她的袖子,她无奈地看他,“官家要带我去哪里?”

“延福宫。”他说,“我先前答应你的。”

她有些为难,“梁娘子还病着呢,你带我去逛,让她知道了多心寒。”

他眉头一拧,“有病就养着,等病好了也可以到处逛。难道因为她病了,别人就得在宫中面壁不成?”

真是没人情味!不过她怎么觉得那么舒心呢,连刚才贵妃对她造成的困扰都忘了。她拿另一只手抿了抿头,“孃孃也希望你多去陪陪梁娘子,毕竟她是乌戎的公主。”

他没有回头,依旧牵着她慢行,“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知道。”

她悄悄弯起了唇角,他的心思她从来猜不透,只是怕持盈那些话会对他有触动,隔一会儿,试探道:“我入宜圣阁时问了医官情况,似乎不是普通的喘症……真要是病了倒也罢,怕是旁的,那我这皇后就当得不称职了。”

他听了居然一笑,“你从来就没称职过,多一次也无妨。”

她以为他会苦大仇深地对她进行疏导,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她不依了,嗔道:“我也过问宫务的,虽说很多琐事都是由徐尚宫替我拿主意,但是遇着大事哪样不要我操心,怎么能说我不称职?官家这样看我,别人大约更不服我了。”她刹住了腿不肯走,“不行,你得把话说清楚。”

“她们不敢。”他说得简明扼要,拉她不动,停下看天色,“雨会越下越大,淋坏了我可不管。”

她撅嘴说:“谁让你不许录景他们跟着,这下子可好,没有伞,怪我么?你说我哪里不称职,我侍奉太后、侍奉官家、总理内务,每天都很辛苦。”

这话说出来其实她自己也不信吧!他含笑看着她,“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伺候我换过一次朝服,宫务由庆宁宫尚宫打点,皇后果然很辛苦。”

她窒了下,“那贵妃得病也不能怪罪我。”说着转低了嗓音,委屈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谁是亲,谁又是仇……”

他却不笑了,表情变得很严肃,一字一句道:“谁说怪罪你了?别人的话,用得着斤斤计较?皇后只要记住,你的好与坏,我一个人说了算,就行了。”

她抬起头看他,像混沌的天被捅了个窟窿,日光从里面透出来,一直照进她心里去。她拧着两手问:“那官家疑心我么?”

他轻轻一勾唇角,“就算疑心也不担心。”

她眯了眼,“什么意思?”

“皇后品性纯良。”他刚说完,雨就大起来。离延福宫还有一段距离,就近有个便门的出檐可以避雨,他抬手遮挡,拉起她便向那里跑去。

秾华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面跑一面思量,什么纯良,说穿了就是嫌她笨。可是奇怪,她一点都不生气。宁愿让他低估也不要让他高估,这样她就可以扮猪吃老虎了。自己宽慰自己,心情变得很疏阔,朗声道:“慢点,这么热的天,淋点雨也没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半天才道:“你现在不能碰生水。”

秾华才想起来自己在信期,他这么一说,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的事自己记不住,还要他来提点。他也是,心思细得头发丝一样,叫她在他跟前怎么活?

雷声隆隆,好不容易躲到檐下,累得直喘粗气。她探头往外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呢,再晚天要黑了,来不及回大内。”

“来不及就在那里住下,宫中有寝殿,也有人专门侍候。”他扫了扫衣襟,抬手指给她看,“从这里过斜桥,看见那片翠色琉璃瓦么?那就是延福宫。”

延福宫在拱宸门外,秾华听人说过起。当初五个内侍高品斗法,改造旧宫苑时斥巨资,将那里建成了一个穷奇奢丽的去处。自从见识了艮岳的精妙,再也没有什么盛景是难以想象的了。不过从外面看,那处宫苑亭台连绵,雨雾之中居然有种飘渺之感。

她笑道:“官家可是在大内呆腻了,想出来走走,拉我作陪?”

他乜了她一眼,“内城有很多奇巧的地方,不止禁中那一片。皇后坐镇中宫,我不领你出来,你独自走动,难免得个贪图享受的坏名声。到时候言官要上奏疏弹劾你,我还得费心替你开脱,实在麻烦。”

明明是千方百计想同她在一起,还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来,真难为他。秾华但笑不语,见一滴大大的水珠挂在他鬓角,也没多想,卷着大袖上去替他掖了掖。

他顿住了,檐外是喧闹的世界,她的脸在眼前,看上去无暇可爱。他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隔着一层蜀锦,能感觉到底下细嫩的皮肤。心头有暖流环绕,可以融化冷硬的心。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以为活着只需独善其身,可是时间长了才发现,再强大的内心也需要另一个人来温暖。他渴望,很强烈的感觉。不管是不是从别人那里抢夺过来的,现在在他身边,无论如何不能松手。

他同她面对面站着,心头跳作一团。他缺乏勇气,好在这个自诩为经验丰富的人也只是半瓶醋,两个对看半晌,同时调开了视线。

“皇后……”他鼓起勇气说,“你能让我抱一抱吗?”

她吃了一惊,这种事为什么说得这么直白?难怪常遭她鄙视,他真是幼稚可笑!实在太幼稚太可笑……但却在她心头形成一次重重的撞击。她左顾右盼,“官家冷么?”

他咬着唇,耳根红起来,一直漫延进了中单里。他说不是,“就是突然很想。”

这个叫人怎么回答呢,女人是应该矜持一些的,当然不能说好。她别过脸,“嗳,这雨真大,其实我有点冷。”

他一阵狂喜,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肩头,一点一点带过来,直到完全搂进怀里。上回抱她是七夕遁逃时,她从山石上跳下来,别无选择。这次是她自愿的,他紧紧箍住她,恨不能把她嵌进肉里,“这下皇后不冷了罢!”

她安然把手扣在他的玉带上,唔了一声道:“马马虎虎。”

靠得太紧,一瞬间迸出各种旖旎的想法来。心痒难搔,如果可以,要把她这样……或者是那样……全是些不洁的东西,细想起来有点羞愧。略微松开一些,看见她嫣红的脸颊,他有些克制不住,壮胆吻了她的额头。她轻轻颤动了下,他喟然长叹:“皇后,我喜欢你。”

她抬起眼,眼中波光流转,“官家……”

他低下头,与她额角相抵,“我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讨你欢心……”

她说:“没关系,你会写就行了。”

本来他想着要同她诉衷肠的,毕竟已经大婚两个多月,夫妻做一世,总不能这样蹉跎下去。话已经到了嘴边,没想到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简直让他措手不及。过去那些柔情蜜意的话,像个大大的丑字糊在了他脸上,他干咳了好几声,尴尬地放开她,背着手转过身去,喃喃道:“雨怎么还不停呢……”

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扯了扯画帛道:“是啊,今年雨水真多。”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完了又觉得莫名其妙。

远处有人来了,蓑衣便便,飞快地奔出拱宸门,细看是录景。及到近处,喘着气道:“官家和圣人在这里,叫臣好找。可曾淋着雨?万一受寒了了不得。”

秾华接过伞说没有,“还好有地方躲雨,没什么妨碍。”

今上依旧背着手,旁观半晌,寒声对录景道:“还不走?”

她纳罕地看他,人家给他送伞来,怎么像害他似的?录景是受惯了气的,点头哈腰地一揖,倒退几步,夹着另一把伞又飞快地去了。她咦了声,踮足喊:“录押班,那把伞也留下呀!”

录景跑得脚不着地,转眼就进了拱宸门。今上颇大度,微笑道:“咱们可以用一把。”

如今人也走了,只能照他说的办。他把伞撑开,她拱肩缩背挨在伞下,嘴里絮絮抱怨着:“这样大的雨,伞小只怕遮不住。”

“靠得近些就是了。”他伸出一条胳膊来,“皇后可攀着我,延福宫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她怨怼地看他一眼,敢怒不敢言。无奈搂住他的手臂,他自得一笑,携她走进了雨里。

雨势没有之前大了,但仍旧细密。伞面偏向她那里,他的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她探手正了正,过后又是老样子,她皱了眉头,“官家要是病了,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他语气淡淡的,“皇后这么怕太后?”

她挨着他的肩头道:“太后常对我晓之以理,我对她总有几分忌惮。今日还同我说呢,皇后要顾全大局,官家即便流连别处,也让我不能生你的气。”

他略沉默了下,“你能做到么?”

她认真想了想,那天见他同持盈下棋都叫她心里郁塞,如果他和别人走得近,她可能会不太高兴。但那又如何?她是皇后,却没有一人包揽他的权力。她挣扎了许久,觉得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外间对他的传闻并不好,她入了禁庭,之前与他相处也曾提心吊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憎恨变得模糊了,他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感情空白,处理起来也不够老练,笨拙,但似乎很真诚。因为害怕,戴着面具来试探她,她那时对他鄙夷到了极点,可是转过头来,又隐约有些可怜他……说到底,她身处的环境已经是这样了,她的想法丝毫不重要。

“我能。”她眼睛里夹带着惆怅,平静道,“官家是大家的官家,我没有理由生气。”

渐至晨晖门,他没有再说话,举步迈了进去。

这里与艮岳不同,艮岳占地大,重在山水的秀美。延福宫的建造较之艮岳更婉约,小桥流水,假山洞壑,凸显的是江南庭院柔艳到骨髓里的风情。

帝后同游,事先没有传令,忙坏了宫中一干黄门和内人。秾华坐在殿上看,一队人来了又去了,光是安排他们换洗就费了不少功夫。时候已近黄昏,雨停了,漫天的火烧云,把殿宇映成浓烈的红。她换得衣裳佯佯踱出来,猛听偏殿里一声骤响,结实把她吓了一跳。

一个黄门慌慌张张从里面退出来,脚后跟闪失,仰天摔在那里,手脚一阵乱划动。她走过去问怎么了,那黄门翻过来连连磕头,“圣人救命……官家在殿内大发雷霆,把小的踢出来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痛快了?她提了裙角进殿,十二扇屏风后放了一张围子床,他坐在床沿上,只穿中衣,两手撑着膝头,满脸不悦。

一只包金面盆滚在一旁,满地淋漓的水。她挫着步子上前,细声问:“官家怎么了?不高兴么?”

他别过脸,“没什么。”

她四下看看,“是他们侍奉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他不耐烦地重申,“说了没什么,皇后别管。”

“你不高兴,那延福宫就来错了。”她弯腰把盆捡起来,搁在一旁的花几上,复趋前两步觑他,“究竟怎么了,你同我说呀。他们伺候得不好,我来伺候你。”

不知戳了他哪个痛处,他愈发的愤懑了,拧过身子高抬下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秾华取了燕服披在他身上,他僵着双臂不愿意穿进去。她忙了半天,忙得一身汗,终于耐不住,撑腰道:“你这样别扭,我当真不管你了,你自己穿!”言罢一甩袖子,昂首阔步出去了。

这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的闹,做出来不怕丢人!她抱着袖子上回廊,廊子用卧棂栏杆圈着,她气呼呼倚坐一旁,看雨水汇聚成一淙细流,从象首的长鼻子里喷出来,流进前面的月池里。心里渐渐沉淀,过了一会儿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回头看,他穿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她突然觉得又气又好笑,憋住了转过身去,然后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皇后怎么能不生气!”

秾华毕竟不是木讷的人,处在一种全新的际遇中,爱情呼之欲出,人心也会变得异常敏感。他这话一出口,她很快明白过来,进延福宫前的风平浪静都是假象。他酝了一肚子气,或者很多地方向她暗示过,可都被她忽略了,所以他忍无可忍,决定来质问她。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遇到感情问题,他似乎远没有她想象的心机深沉。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与他斗智不是对手,装糊涂是一把好手。她倚着扶手凭栏远眺,松快地叹了口气,“雨停了,天气转好了,你瞧这庭院多鲜焕,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面沉似水,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刚才的烦躁收敛起来,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坐到一旁,拍了拍膝头,缓声道:“我以为那日福宁殿争吵过后,你我之间至少可以坦诚一些。皇后年轻单纯,不该被套上枷锁。在宫人面前你是皇后,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娘子。娘子与郎君说话,不需要太多奇巧的心思。”

她终于回过身来,夕阳下的眼睛明亮,像浸在水底的曜石。唇边带着笑,轻声道:“官家这样开解我,自己做到了么?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像刚才那样落落难合,臣妾心里惶恐得很。”

他低下头,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别人接近,你是知道的。”

她颔首,“我知道。”

“但哪天若是治愈了,后宫要雨露均沾,也是无可奈何。”

她起先还很优雅的样子,听完就变了脸色,“这种病能治愈么?谁说的?”她有点着急了,“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个医官说能治愈的?传他来,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这下子今上满意了,摸摸后脖颈,换了个十分轻松的语气,“认真说,这不是什么大病症。小时候孤僻,不愿意和人来往,后来渐渐大了,参与了国事,每天应付那么多的官员,身不由己。其实现在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譬如皇后进了宫,我对你就没有太多避讳。若是哪天下定了决心,和诸娘子往来与同皇后无异,那么去别的阁分喝喝茶,下下棋,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听得火起,站起身道:“随你!太后的教诲果然是金玉良言,官家哪天打算御幸了,差人告诉我一声,我一定给娘子们封个大大的利市。”

她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掣住了她的手肘,笑道:“不过一说,皇后何必生气。”再看她的脸,最近似乎养得不错,略胖了些,愈发显得明媚可爱了。他轻轻摇她一摇,“明明说好了不生气的,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她别开脸说:“官家看错了,我没有生气。”他抓着她不放,她推搡了两下,“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去看角抵戏了。”

这么没份量的掩饰等同承认,所以还是试出来了,她一直仗着他有那个毛病,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患。现在听说有治愈的可能,是不是最大的保障突然没有了,她心慌了?

她一定是爱他的,一定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吃醋就是最直接的证明。比如他将云观视作情敌,她一提起他,他心头就拧成麻花。现在她也是这样,可见她对他没有无动于衷,她还是在乎他的。

他很高兴,转过头看天边,夷然道:“直来直往多好,皇后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全都告诉我。无论如何咱们大婚了,虽没有圆房,总归是夫妻。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的人,这个道理苗内人告诉过你么?”

她心里很不痛快,刚开始分明带着挑衅的意思,后来局势扭转,她竟受制于人了。他这个毛病不是绝症吗?她以为一辈子好不了,所以太后同她说那些的时候,就算抵触,她也不会真正往心里去。可是他却说可以治愈,为什么能治愈?治愈后他会流连后宫,任何一位娘子都能和他撒娇,坐在他膝头,歇在他怀里。

她忽然觉得丧气,“官家喜欢那些娘子吗?太后一直为皇孙的事着急……”

他却淡淡的,“太后是太寂寞了,才会整天想抱孙子。宫中既然迎来了皇后,不久便会有太子的,何必着急。至于禁中的娘子……有五位是我为王时奉命收进王府的,其余全是登基后选拔。算算时间,最短的也有一年多了,若是喜欢她们,也不会等到今天。”

她逐字逐句听着,后面的过耳便随风了,只有前半句留在心上。有了皇后便会有太子,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离她很遥远,远得难以实现。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里,细细抚摩他指尖纹理,“其实我不喜欢你和别人在一起,可是我怕得妒后的恶名,只有装作大度。那个毛病要是治好了,你去御幸后宫,也是应当的。我只是怕你渐渐发现了新乐趣,我这皇后做得太悲凄。”

他深深望着她,望进她心里去,“我从来只有你,也不会同别的人在一起。咱们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虽谈不上爱,但你一直在我记忆里。云观回大钺后,每常写信给你,信差来往我都知道。那时候我就想,应该抢先一步把你接到身边来,只是怕你不答应,便一直未能成行。后来绥国有通婚的意愿,得知派遣的公主是你,我紧张得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你端午进城,歇在四方会馆,我曾出宫偷偷看过你……”像这样表明心迹的机会很少,他自己先红了脸。政治、时局,暂且不去谈,只知道这是他的皇后,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即便有些失仪的地方,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丈夫在妻子面前丢了脸面,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她听得讶然,“你去过四方会馆么?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离得很远,你自然看不见我。”他笑了笑,“本来不想告诉你,说出来,连帝王威仪都没有了。”

可是她很受用,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真的只为和他相遇。

她替他整了整腰上佩绶,“你曾送过很多东西给我,发簪、香囊、宝带,还有团扇,我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你。过两个月木犀花开了,我做香珠让你佩在衣襟上,可好?”

“你亲手做的,不要苗内人帮忙。”

她鼓起腮帮道:“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就那么傻,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办成一件事?”

他笑着说好,“你做成了,我日日戴在身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余轻而朦胧的一层光,他命人拿灯笼来,自己挑着,带她出了回廊上水榭,去听伶人唱歌,看黄门演角抵戏。

水榭上搭舞台,伶人拂长袖,洁白的缎子舒展开,湖风吹过,从莲上一漾,卷起一阵浅浅的幽香。

这时候米菱上市了,煮熟后是黄栌色的。他拿刀破开,一个一个递与她。她拔了银簪剔出菱肉来,边吃边问他,“你今日招提刑司的人问那桩事,可有什么消息?”

他说没有新进展,“你放心,内城加强了戒备,那些乱贼混不进来。”案子同东宫有关,这些他自然不会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如今他只盼她和云观不要有任何牵扯,在宫里安然做她的皇后,别人的生死与她无关。

她嗯了声,乖巧地倚在他身旁,没有任何二心和阴谋。他将手搭在她肩头,她剔了菱肉喂进他嘴里,以前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可是从她手中出来,便觉得是绝顶的美味。

两个小黄门,约摸只有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虎皮裙,一个戴牛头,一个戴马面,抱在一处摔跤决斗。擂台地方小,统共一张八仙桌见方,搭得又高,战败的人被推下去,就势翻滚跃入水中,有点水秋千的意思。她看得兴起,鼓掌叫好,命人赏钱。

她背靠着他,一只菱角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他。她有双纤细白洁的手,指尖染了鲜红的蔻丹,浓艳对素净,有种妖艳的诱惑性。每次捏着菱角递过来,他总凝神细看,心头怦然骤跳。脑子里描画着,若是有点暧昧的小接触,应该也无伤大雅。可是想了很久,因为怯懦,最后都作罢了。她面前菱角的壳越来越多,他暗暗着急,再犹豫只怕没机会了。

秾华吃了个半饱,最后一颗依旧送上去,这次他没有立刻来接。她正起疑,感觉一点温暖从指尖扩散开,她怔了怔,待回过神,脸上轰地一下便烧起来了。

“官家……”长而婉转地一声嗔怪,把跳角抵的人都叫停了。她愈发不好意思,提裙站起来,往水榭那头去了。

湖面上回廊曲折,她走得快,他怕她绊着,挑了灯急急追赶。一盏灯笼在夜色里穿行,渐至岸边方赶上她。她害臊,不想面对他,他心里也紧张,只管扣着她的手不放。

“皇后……”他装模作样问她,“怎么不看了,这就要回去么?”

她在灯下怨怼望着他,“官家不正经。”

“我哪里不正经了?”他笑道,“怪你的手指像菱肉,我看岔了。”

她不服气,高高擎在他眼前,“我染了指甲,怎么能看错?分明是你故意的!”

那手指在他面前指点,他有些尴尬,“我那时在看角抵,没有仔细留意。不过这下子看清楚了,下回不会弄错了。”说着正了脸色,“皇后无需大惊小怪,你我是夫妻,夫妻间这种事是增添情趣,你那样急赤白脸干什么?”

她嘟嘟囔囔抱怨,“增添情趣……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他说有,把手里的灯笼抛进了湖里,烛火倾倒,燃起了竹架上的油纸,照亮他的脸。她不明所以,想问他干什么,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很快把唇印在了她嘴唇上。

她惊得腿都软了,他就那样强势的,没有半点容她拒绝的余地。然而都是新手,经验显然不足,画册上教怎么行房,却没有一本教人怎么接吻的。他在她唇上亲了又亲,大概就是那样吧,反正很销魂。鼻息相接,心跳如雷,七月里的天,两个人抖作一团。亲完了,只觉背上凉凉的,中衣湿了大半。

他问:“怎么样?”

她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很好。”

那就好,今上很满意,他也觉得不错。

湖边上蚊虫多,他听见她啪地一掌打在脖子上,吸了口凉气说:“咱们回去吧!”

他牵起她的手,像十几岁的少年,拉着心爱的姑娘在郊外狂奔。耳边风声呼啸,心里异常快乐。带她来延福宫是对的,大内住了那么多人,却是个人情最淡薄的地方。高墙束缚了天性,容不下真挚浪漫的爱情。

他送她回蕊珠殿,进殿里把人都轰走了。她往后面走,他趋步跟了过去。她回过身来,视线游移,“官家回寝宫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他以为刚才感情增进一大步,她不会赶他走的,没想到还是要同他分殿睡。

他站住了脚,怕太热情惹她反感,也许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得给她些时间。他平了平心绪道好,“皇后也早些休息,我就在移清殿,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

她微笑着,站在一架花开富贵屏风前,恬淡的美,叫身后那丛锦绣黯然失色。她回了回手,“官家去吧,明早咱们再见。”

他恋恋不舍退后,“那皇后好好休息。”终于横了心,转身出去了。

秾华站在那里,抚抚眉眼,再抚抚嘴唇,心里一阵阵甜上来。他亲了她,那时候紧张得简直要死过去似的,除了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和他急促的呼吸,别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也许爱上一个人,会对其他人硬了心肠,她有负罪感,觉得很对不起云观。时常想起他,拿他和今上做对比,有时候脑子糊涂了,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她好像爱着今上,可是想起云观的早殇,又让她心痛难当。如果现在云观站在她面前,她恐怕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换了寝衣安置,陌生的殿宇,一个人睡着有些害怕。翻来覆去难以安枕,时候长了头也隐隐生疼。早知道应该让春渥陪着来的,白天玩得尽兴,到晚间就苦了。延福宫嘉木成林,栖息的鸟儿也多,偶尔一声怪叫,牵扯她的心肝。到最后还是坐了起来,推窗往移清殿方向看,殿里烛火亮着,他应该还未睡吧!

挑了件交领长衣披上,她从蕊珠殿里出来,不管值夜的黄门侧目,径直去了他的寝殿。移清殿也分前后殿,前殿办事,后殿就寝。她推门进去,隔了两层帘幔,看见后殿烛光跳动。

寂静像冻住的湖面,人陷在里头,伸展不开手脚。她寻光走过去,缎子做成的软鞋,落脚几不可闻。离后殿越来越近,就隔着一架海棠刺绣屏风。她举步上前,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脚下站住了侧耳听,后面隐约传来微声低吟,像睡梦中呢喃的谵语。他在干什么?她心口突突地跳起来,蓦然听他含糊叫了声秾华,她吓一跳,差点就应了。然而再等待,殿中悄然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避世不过一两日,头天来,第二天还得回去。

依旧步行,满路都是繁盛的花树,绵延向前伸展,直通远处的宫门。日光刺眼,人在树下走,间或有风拂过,倒也觉得清凉。他不时回头看她,她一路缄默,即便目光遇上也匆匆调转开,他心里七上八下,不好直接问她,只说:“下次休沐,我还带你来。”

她嗯了声,低着头,脸上隐隐有红晕。他吸了口气,试探道:“昨夜你入移清殿了?”

她有些慌,好在按捺住了,“夜里一个人睡害怕……”

他心跳漏了两拍,“那后来怎么没来找我?”

她的手在袖笼里哆嗦,嘴唇翕动了下,支支吾吾道:“时候太晚了,怕进去吵着你。”

“进殿了么?进后殿了么?”他简直觉得腿脚无力,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神色如常。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笑容来,“没去后殿,进前殿就后悔了,索性退了出来。”

他长长哦了声,愈发不自在了。她撒谎的能力一向欠佳,越是遮掩,越表示她已经知道什么了。

他两手狠狠在脸上薅了一把,这事……不能怪他。起起落落好几遭,是个人都受不了。要不要直接同她解释呢?这个似乎没法解释,说了她也未必懂。既然不懂,就别表现得那么羞涩了,弄得他也无地自容。

他打扫了一下喉咙,“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身上不常发生的事,男人身上很寻常。”

她嗯了声,“我知道。”

“所以男人要娶妻,女人要嫁郎,阴阳和合,是人伦大事。”

她点了点头,“然后呢?”

他背着手,绞尽脑汁,“人要接受不理解的东西,不能排斥,要博采众家所长……考幽明于人神兮,妙万物以达观,皇后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脸上木木的,半晌转过头来看他,“官家到底要说什么?”

他愣住了,忽然觉得很沮丧,有种难以弥补的挫败感,闷声道:“没什么……就是说我喜欢皇后。”

她脸上红云蒸腾,嗫嚅道:“摆在嘴里说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

他没有去追问她喜不喜欢他,很多时候觉得只要自己全心全意付出过就够了,如果能得到回报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要紧,反正她是他的,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两个人默默走着,眼梢可以看见对方的身影。头顶是细密枝叶,脚下宽阔的甬道直通繁华,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进了拱宸门,官家还是官家,皇后还是皇后。她在福宁宫前对他肃下去,恭送他离开。门内的春渥立刻迎了出来,一面往回搀,一面道:“医诊验了贵妃昨日进的东西,确实是有毒。你不在,已经回禀太后了,料着后面会有一场大动静。禁中有人作乱,不查出下毒的人,梁贵妃也不肯依的。”

她回过身来问:“宫里的东西进献前都有人验的,既然有毒,怎么能到贵妃手里?别不是一场苦肉计,想扰乱官家的心思吧!”

春渥扶她进殿,替她解了大袖换上妆花罗衣,应道:“就是这里说不过去,厨司出来的东西都要过一道手的,带毒的怎么能进宜圣阁?好在贵妃进得少,要不然这会儿已经入鬼门关了。”

“进得少……倒也巧。”她沉吟道,“给宜圣阁增派的人手,娘安排了没有?找两个靠得住的,给我盯紧乌戎人的一举一动。”

春渥应了个是,“早就挑好了,都是机灵孩子,知道怎么办事,圣人放心。”

心是放不了了,若和庆宁宫没关系,她也不怕是非寻上门来。可她身边有离心离德的人,万一是她们干的,试图挑起大钺和乌戎的战争,查到最后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她如何自处?她蹙眉细想,趁这个当口给她们提个醒也好,吩咐阿茸道:“去把金姑子和佛哥传进来,我有话同她们说。”

阿茸领命去了,春渥绞了帕子替她擦脸,低声道:“昨夜还好罢?你身上还没干净呢,不能……”

“娘别瞎想,什么事都没发生。”拉开交领让她看肩头,春渥便不再多言了。

金姑子和佛哥进殿里来,她沉着脸端坐上首,把侍立的人都打发出去,寒声道:“宜圣阁出了事,你们听说了么?”

金姑子和佛哥忙跪下磕头,“婢子们知道圣人为什么传召,请圣人明鉴,婢子就算再愚钝,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禁中如今就像这天下,三足鼎立,庆宁宫也占一份。梁贵妃出了差池,最引人怀疑的便是咱们。不瞒圣人,婢子们身手虽不好,要想杀人,未必用毒……”

她转过脸哼笑,“那是因为你们知道,贵妃身边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贸然出手,未必有胜算。”

金姑子与佛哥对看一眼,膝行几步道:“婢子们临行前曾得太后口谕,圣人的安危才是婢子们的首要职责。婢子们跟随圣人入禁庭,圣人便是我们全部的依托。婢子们也是血肉长成的,天下谁人不怕死呢。万一事败,就算没人查出来,圣人也不能饶恕我们。所以不得圣人示下,婢子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秾华不说话,只看她们的神色,似乎有几分可信。她慢慢点头,“究竟是不是你们做的,我暂且不好下定论。若是,我自己都要被你们害了,更别提保住你们了……但愿不是吧,毕竟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我也不忍心看着你们死。从今日起,不许出庆宁宫一步,叫我发现你们擅自离开,就别怪我不念旧情,可听明白了?”

金姑子和佛哥长跪叩首,“婢子遵命。”

她摆手叫退她们,歪在引枕上长叹,“出了这种事,必定要彻查的,首先查的就是庆宁宫。”

春渥道:“就算查,也只是暗中罢了。你是中宫,官家不发话,谁敢明目张胆拿捏你?我瞧你们两个处得倒好,这禁庭的娘子们全成了摆设。不过你要当心,树大招风,还是克制些的好。”

她嘟囔道:“我也知道,可是他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嘴里说着,其实心里得意,脸上全做出来了。

春渥无奈笑道:“还是孩子脾气!如今我告诫你一句话,你若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她唔了声道:“我几时不听你的话了,你说,我记着呢。”

春渥站在榻头,微含着胸道:“女人能依靠男人固然好,但是这男人太复杂,自己就得留个心。两个人谈情的时候,谁都挑好听的说,你是聪明人,不要只图眼前。我同你讲这些,并不是要你学会猜忌,是唯恐你陷得深,吃亏。你记着,万事留个退路,不说占优,至少别让自己太狼狈。我以前一直盼着你和官家敦睦,能有个好归宿。可如今你们真的情投意合了,我又担心起别的来……”她笑着叹息,“大概是嫉妒,觉得自己失去了你,不甘心吧!”

秾华撑起身,两手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糯声道:“娘永远不会失去我,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

春渥是过来人,年轻时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磕磕绊绊走了那么多弯路,过去的岁月积累到一定程度变成经验,传授给下一代。秾华知道她的苦心,只有爱护你的人,才会时时替你担忧。然而幸福着,就觉得不幸离得很远很远。

七夕过后立秋,立秋过后就是秋社。禁中总有那么多节日,一个接一个,供后妃们打发枯燥乏味的时光。

秋社有祭土地神的传统,出嫁的女子也要回娘家。民间盛传这样的说法,若婆婆还健在,留在婆家过秋社,会与婆婆冲克,折了婆婆的寿元。禁中这项习俗单独针对皇后,因为只有皇后才能与太后称婆媳,其余的娘子们身份够不上,仍旧要留在大内,寸步不得相离。

秾华在钺国没有亲朋,太后便安排了荣国长公主府邸供皇后过节。荣国长公主是今上异母的姐姐,早年嫁了太傅的独子,成婚三年驸马便过世了,如今一人寡居。

长公主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驸马薨后一心向道,太后几次劝说她改嫁,都被她婉言谢绝了。秾华第一次见她是在大婚那日,长公主率众命妇朝见,一身大袖霞帔,端庄沉稳的模样,让人想起佛堂里供奉的菩萨。太后觉得她是靠得住的人,且又不与姑舅(公婆)同住,皇后去她府上正合适。

地方定下了,出行的卤簿也都布置起来。皇后的仪伏与今上相似,不过略微减免些,乘舆雕龙,左右近侍小帽红袍,驾前也有执事开道。秾华从窗口望出去,一路上围子数重,搭建出一个宽阔但闭塞的世界。道路两边的商铺行人全不见,触眼所及皆是灰蒙蒙的厚布,和树顶扶苏的枝叶。

荣国长公主在府外恭候,见凤舆到了便迎上前来,黄门打起帘子,公主欠身道万福,“圣人长乐无极。”

秾华在她肘上托了一把,“阿姐不必多礼。今日到府上过节,扰了阿姐清静,是我的罪过。”

长公主笑道:“圣人驾到,寒舍蓬荜生辉,我谢恩都还来不及,岂敢说扰了清静。”她携皇后进门,皇后的三寸皓腕搭在她手上,真正的媚骨天成。那日远远见过凤驾,彼时就觉得名不虚传,如今近看,愈发舒丽柔美,不可方物了。

“府里设了乐棚,差衙前人演杂戏供圣人取乐。”公主引她入宅,一面道,“外命妇们悉知圣人至我宅邸,争相来与圣人见礼。那日在紫宸殿不得亲近,今天到跟前请安,也好与圣人通通情谊。”

秾华抬眼看,果真院中侍立了众多命妇,穿着真红大袖分列两旁,她还未走近便纷纷行礼。她是极好说话的人,平时也随和,抬手叫免礼,请众位命妇入座。

长公主说起上次入禁庭,得知皇后与今上斗傀儡戏的事,抚掌道:“消息大约是传出去了,瓦坊里排了戏中戏,就是以圣人和官家的故事为蓝本。”

秾华听了掩口笑,“我却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公主道:“百姓都羡慕禁中,譬如大内时兴什么花样的簪环,嫔妃们喜欢什么面料的衣裙,市井中很快便会传开。圣人曾穿过栖枝飞莺纹的旋裙,年轻女子争相效仿,据说眼下已经价值千金了。”

她依旧抿嘴笑,羡慕禁中,禁中有什么好的。墙外的想到墙内来,墙内的苦于无门出去罢了。

台上咿咿呀呀唱《苏幕遮》,那种西域的旋律起先流传进教坊,后来渐渐普及,许多达官贵人府上配乐班,也常拿这个助兴。秾华对文戏不感兴趣,勉强坐一会儿,渐渐有些乏累了,徐尚宫看出来,暗暗示意长公主,长公主忙趋身道:“后院清静,圣人可去那里小憩。厨司已经筹备了社饭,待圣人出来了再分赐给命妇们。”

秾华道好,请众人安坐,由长公主陪伴着往后院去了。

公主宅邸颇大,但辟出来的这个院落精巧玲珑。长公主引她入内,到竹帘前示意随行的人止步,自己亲自送皇后入阁。

“这是我平时悟道的地方,连亡夫都不曾来过,圣人歇在这里,自然能得安定。”公主引她跽坐,垂眼摆弄矮几上香料,状似不经意道,“圣人与官家和亲前我就听说过你。”

她哦了声,“阿姐怎么知道我的?”

公主眼波在她面上一转,“云观回大钺后,有一次到我府里做客,恰巧同我提起的。”边说边挽袖燃了一炉香,话到这里便打住了,莞尔笑道,“圣人歇着罢,我先回前院去。过会儿指派人通传我,我再来接你。”

她微微颔首,长公主欠个身便退了出去。

阁中香烟袅袅,闻着很舒心。她也不是真累,是不习惯应酬,人多了头晕。躲到这里来蛮好,没人打搅,乐得自在。只是长公主突然提起云观,叫她心里惘惘的。看样子云观与她感情不错,否则不会透露那许多。

隔院的曲乐悠扬婉转,隐约飘到后面来,她阖眼击节,曲子听得不甚清楚,但卷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懒懒睁眼一看,不屑道:“故技重施,你果真玩不腻?”

日光从外面照进来,沌沌的烟雾里站着个人,穿圆领袍,戴饕餮纹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