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是,”麦特说,“上次来的那个邓肯,只是这一次我并非不请自来,不过,我好像来得太早了。”
管家脸上的肌肉动也不动一下,可是看得出他对麦特自己的外套有意见,而且不经意地流露出对麦特本人以及哈里根先生认识这号怪人的不解表情。然而他只说:
“哈里根先生待会儿就下来,他请您在他的书房等候。”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虽然干燥却依然寒冷。壁炉里的火苗正炽,麦特趁着等候的空当取暖,并确定自己穿的是他仅有的两套西装之中较新较体面的一件——接近深蓝色的双排扣西装,还算称头。好西装,曾经是。
自从买下西装以来,他已经掉了十磅体重,他很满意这件西装并未泄漏这点,而且衬衫的领子也看不出曾修改过(八毛钱的星河牌衬衫,修改免费),他发现自己命运再度转折,竟让他有机会与哈里根家的一员共进晚餐。
这个好运只有他自己感兴趣,葛瑞格·蓝道可一点也不感兴趣。当然,昨天晚上不可能和他说上话:麦特直接载他回家,把他交给蓝道家的管家(爱困的管家气呼呼的,而且带着一副职业性地狗眼看人低),留下车子,然后等了四十五分钟(没穿外套),才搭上开往市中心的夜间电车。他的外表实在很难搭得到便车。
今天他打了四次电话给葛瑞格,最后终于在下午三点左右,管家表示他或许可以请葛瑞格少爷过来接电话。
麦特可以感觉到电话那头传来宿醉的痛苦。
“你好,葛瑞格,”他开口说,“我是邓肯。”
“谁?”
“麦特。麦特·邓肯。”
“哦,”葛瑞格说。想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你好。”
“你今天下午好吗?”
“我不是酒鬼,”葛瑞格可怜兮兮地说。这似乎就算是回答问题了。
“听着,昨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情,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一个印度宗师想杀哈里根,哈里根请我当他的助理,而且康嘉不当修女了。”
“这样啊,”他的声音很单调,“嗯,嗯。”
“你没听到吗,葛瑞格?我说康嘉不当修女了。”
“拜托,别大吼大叫的。假如你知道我的头痛得要命,再加上那些噪音灌进去……”
麦特尽快地挂了电话。他晚一点再和葛瑞格说,等他头脑更清醒,记忆力也恢复了再说。
然而,他很惊讶竟然连康嘉获得解脱的消息都无法影响葛瑞格的宿醉。假如是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走进房里,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她的脸对着其他方向:他只看得见她身材苗条、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款式非常简单却必定十分昂贵的家居服。她抱着一大本书走向书架——不是那些放了史籍和档案的小书架,而是那排满整面墙、放了各种书籍的大型书架。
“您好,”麦特说。
女孩把手中的书丢下,转过身来,一副要开溜的姿势。麦特只看得到她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眼睛深处闪着恐惧。
“我不会伤害您的,”他接着说。
他走向她,莫名其妙地自觉像个不想惊动野生动物的博物学家,并拾起那本书。那是本医药学,落下时正好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
女孩抬起头来看他。
“它掉下来的时候老是在这一页摊开,”她的声音中有种近似害怕的成分。
麦特把书合上,并发现书架上有个空隙,便把书塞回去。
“书本就是这样,”他轻松地说。
“是吗?次数这么频繁?”
麦特铁了心不去注意话中有什么弦外之音。
“我想您一定是哈里根小姐?或者我们应该等别人来介绍我们互相认识?”
她又别过头去。
“不用,”她说。
“那么好吧,我是麦特·邓肯。也许令尊提过我。”
现在她转头面对他,实在很难相信他刚才见到的那种恐惧和莫名的忧惧已全然消逝。害羞的表情还在,但这只是一个少女面对陌生客人时的羞涩。
“哦,是的,”她笑着说,“爸爸昨晚都跟我说过了,您真是厉害。”
现在他看见她的真面目了,她的脸上丝毫没有一丝标着“七号情绪:恐惧”的表情。这是张奇怪的脸孔:黑发,橄榄肤色,得自母亲遗传的深邃双眼,和她父亲那强健的体型特征形成对比。光看照片你会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可是她本人所散发出的那种温暖,又让你感觉到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她现在俨然一副小女主人的模样。
“抽烟吗,邓肯先生?想必——哦,您自己有烟?那么,您不坐下来吗?要我叫人送饮料来吗?”
“假如您也一块儿喝的话。”
“不,谢谢。”
“那我就不麻烦了。”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可不是吗?当然,是很冷。可是我不大在乎,有这么一个好壁炉,我就不在乎。不过昨天真是糟透了。”
“葛瑞格要我转达他对您的爱意,”麦特礼貌性地瞎掰。
“哦,是吗?”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住口。 “告诉我,邓肯先生,您以前上哪个学校?”
“您的意思是……大学吗?南加大,是的,我——”
“我现在也上这所学校。很好玩吧?我也喜欢这所学校,和大家一起出去见见各式各样的人实在是太刺激了。我是说,待在修道院那么多年之后——我不是不喜欢修道院,可是出来见见世面实在太棒了。约瑟夫伯伯认为我应该加入优秀的校内姊妹会,可是爸爸不怎么赞成。他说人应该自己结交朋友,而不要只跟一撮精英交朋友。”
“我想令尊说得对。我自己也曾经是兄弟会的一员,不过我不确定我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除了我今晚不会来这儿,要不是——”
“您看过玫瑰杯吗?我参加拉拉队。球场的每一场比赛我都参加了,我甚至还北上去参加柏克莱的那场比赛。很刺激,是吧?我是说乐队、加油欢呼还有每件事情。春季就不怎么好玩。”
葛瑞格说对了,麦特心想。她很年轻,非常年轻。可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当时她害怕得让人看不出年纪。除了她的童言童语之外,这女孩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部分,多得很。他纳闷有谁能触及那些部分……麦特伸手到桌上拿火柴盒。
“我有些朋友说我连安打和反弹球都分不清楚,”康嘉叽叽咕咕地说,“可是假如有人在比赛中像我这么开心,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有关系吗?我是说,想想那些去听音乐会的人,他们连——”
麦特打开火柴盒。突然一声爆炸让他们两个人都跳起脚来,尖锐的噪音仍在他们耳中嗡嗡作响,而且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康嘉的脸瞬间闪过那种看不出年纪的表情。接着她笑开了,又恢复孩子气。
“那只是亚瑟的杰作,”她解释,“我哥哥——您见过他吗?”
“见过。”
“这样啊。他真的没什么问题——嗯,几乎没问题。只是他老是开那种玩笑,这是家族遗传,我想。艾伦姑姑说约瑟夫伯伯以前也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长大之后就改了。所以也许亚瑟也会改。我真高兴上当的是您而不是爸爸,他不喜欢这种把戏。”
麦特望着在火柴盒打开时引爆空包弹的启动装置。精巧的小装置,外表茫然无所事事的亚瑟颇有机械天分。
“我算不上真的见过令兄,我只在昨晚一团混乱中瞥了他一眼。晚餐的时候他会出现吗?”
“礼拜六晚上亚瑟会在家?别傻了。他出门找乐子去了,他向来这样。不过将来您可能有较多的机会见到他,爸爸说您也许会常来。”
“希望如此,如果我得深入研究的话。只剩下令堂我还没见过,我希望——”
“邓肯先生,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她不由自主地瞥向书架上那本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的厚书。那不是孩子的眼神。
麦特还没来得及开口,通往走廊那道门突然打开,沃尔夫·哈里根走了进来。
“我听到一声枪响,”他语气平稳地说。
麦特将火柴盒交给他。
“您有个爱开玩笑的儿子,先生。”
沃尔夫看看火柴盒,松了一口气并笑了起来。
“抱歉,邓肯。不过经过昨晚的事,我并不是很喜欢在这附近听到枪声。你见过我女儿了?”
“我们已经私底下打过照面了。”
“既然一切都安顿好了,”沃尔夫·哈里根敏感地说,“我们就吃饭去吧。”
“您有一个很棒的厨师,先生,”在他们开往光明之殿的路上,麦特说。
“的确是,我替她谢谢你的赞美。不过,别叫我先生。假如我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叫我沃尔夫就好了;万一我们处不来,也不会因此而有主仆之别。”
麦特暗自窃笑。这番简慢的粗率言语,其实是沃尔夫·哈里根想掩饰他急于示好的借口。
“现在,”麦特说,“在我们抵达那里之前,您也许可以给我一些基本概念。”
“好的,”不知怎的,沃尔夫·哈里根竟能边说话边点燃烟斗,同时开车又开得稳,“大致的情况是这样。大约两年前,我开始注意到报纸周日宗教版上一系列的广告。那都是些只刊了时间和地点的小广告,广告词写道‘哈斯佛将叙说七个玻璃瓶的故事’或者‘四骑士在这儿吗?哈斯佛将告诉您’,都是些启示性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哈斯佛这个名字,我不会那么注意这些广告。那个名字很自然地引起我的兴趣。”
“为什么?”
“因为那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名字。当然,他还有其他十几个为人所知的名字;不过在这整件事的起源,也就是一六〇二年出版的莱登小册子里,他被称为‘一个叫做哈斯佛的犹太人’。我从未在其他相关的事物中听过这个名字,所以我觉得这值得调查。
“我参加过一次聚会。没发生什么大事。我认为他很有一套——他知道如何应付观众——可是他没说出什么精彩的言论。听众少得可怜,我瞄了一眼奉献箱,里面不超过十美元。当时看不出他和其他流浪的布道家有什么不同,除了他那奇怪的名字和他身上的那件黄袍。
“后来我开始越来越常听到他的事情。他很快就聚集了一小撮忠实的支持者,不久之后他就开始对他们发表‘启示’。他们四处宣扬他的言论,群众开始往他那儿聚拢。过不了多久,他就盖了这座光明之殿,那时他才开始真的扩张势力,如今他已是洛杉矶六大教派的领袖之一——由此你就知道不可等闲视之。”
“可是他都教些什么?什么是他的——那怎么说——教义?”
沃尔夫笑笑。
“你真是天真,邓肯。我承认,从前的异教有其独特的教义,那需要学理和学养。不过现在他们只需要一个性格鲜明、懂得舞台效果,并能说出几个绝妙好句子的领袖。哦,哈斯佛的确有一些信条,可是我怀疑他的信徒是否都接受他的观点。就像大部分美国长老教会的教徒并不相信宿命论,尽管这是长老教会的信条之一。就像许多天主教徒也不相信原罪或枉死城【注:Limbo,据传是未受洗的婴儿及基督诞生前的善人死后所去的地方。】 ,而且大概也不相信化体说【注:transubstantition.天主教领圣餐时,面包和酒即转变为基督的身体和血的说法。】 。”
“我想我懂,就像政治界的运作一样,只要有领袖和口号,就一切搞定。不过他的教义是什么?”
“简单地说,它们大致的意思是这样:现代的基督教是在保罗和路加的阴谋下产生的,他们两个人扭曲基督的实际生活来达到一己之私。真正的福音是亚利马太的《约瑟福音》,哈斯佛声称他在西藏发现这部福音,并亲自将它从古文翻译过来。基督、亚利马太的约瑟和哈斯佛都是犹太苦修教派的教徒,而且哈斯佛的不朽——因为他真的宣称他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是基督施加给他的,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为了让他能在保罗和路加的假基督教壮大时,永垂不朽地传送真理的火花。
“他断言——并且编了一套漂亮的理由——现在保罗—路加的基督教已步入歧途。经过了这十九个世纪后,时机终于到了,现在该他出场讲述真理,旧教派已经开始没落了,就像天主教特别祝福仪式中所唱的一样:‘古老的教义,行将消逝的仪式……’所以哈斯佛传授人们真理,并且做得很像那么回事。”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害处,”麦特说。
沃尔夫哼了一声。
“今晚盯牢他,听他说些什么,并注意他的观众,也注意他的奉献箱。听听人们走出去的时候说些什么,然后再告诉我你是否依然认为这个黄衣人没什么害处。”
十条街外他们就看到那个霓虹标志“Light”在天空中闪闪发亮,它一闪一闪地,先是整串字,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分开闪,最后再整串字一起闪。
在六条街外,他们便开始注意到堵塞的交通。距离三条街时,沃尔夫左转拐进一个停车场。
“这也会滚进哈斯佛的口袋,”他付钱给停车场的助理时对麦特说。
光明之殿是栋普通的白色建筑,坐落在从前很安静的一条小巷子上,结构看起来很像是古老的乡村花园式建筑。除了大之外,若非房屋正面布满闪闪发亮的霓虹灯管,它实在毫不起眼。
“光,”沃尔夫解释,“我想哈斯佛有点结合了祆教善之神,你会发现,所有想得到的颜色全加进去了。假如他没办法用喷漆,就用彩色玻璃。只有一个颜色除外——黄色。他本人穿黄色象征过去那段被流放的日子,可是他的信徒一律不能穿黄色,也不能读有黄色封面的书,连黄色的食物也不能吃。他们爱死了黄色。”
走进这栋建筑的信徒没什么特别或令人赏心悦目之处。他们看来就像复兴布道会、市立乐团音乐会上或附近电影院里的任何一群人。这一群人只有一个不寻常的特点——几乎看不到年轻人。麦特没看到半个四十岁以下的人,而且出席的人半数以上至少都有六十岁。
通往礼堂的三个大入口各站着两名接待人员——一名身穿飘逸白衣的女子,以及一个无视天气寒冷、依然穿着白色夏装的男子。每一个接待都别了白色蝴蝶结,并挂着一成不变却亲切的笑容。迎接沃尔夫的男子出奇地年轻,不超过二十一岁,但是另外两个年纪较大,比较严肃,肚子也大。女子们则像是“漂流木角缝纫妇女会暨文学社”的成员。
那个年轻人眉开眼笑——沃尔夫显然是熟面孔。
“很高兴您今晚能来,我们有非常特别的东西,”他听起来有点像百货公司的楼层管理员;你会期待他接着说:“在第三走道。”
“特别的东西?”
“哦,是的,我们要施行九九神咒。”
他笑得更灿烂了,麦特决定叫他小天使。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他面露喜色来得恰当,这让他的圆脸亮了起来,让人情不自禁低头看着他的肩膀,期待会有翅膀从那儿长出来。
“您会在阳台上找到最好的位子,”他接着说。
“什么——”当他们爬上楼梯时,麦特说,“是九九神咒?”
“……所以我跟贝希说,”经过他们身旁的一个声音说,“‘难怪,’我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会见识到的,”沃尔夫回答,“事实上,我不会惊讶的,假如……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别把我们扯进去,我只能这么说。假如他们要在欧洲建立势力,就让他们去好了,但是别把我们扯进去。”
“……四十年来我一向支持民主党,不过假如乔治·华盛顿做两任就够了,那么两任对谁也都足够了。”
旁边又传来说话声:
“哦,可是,凯莉,你等着看她这么做吧。就像我对玛贝尔姑妈说的,那正是我的莉莉安……”
麦特觉得失望。这些对话都很寻常,就像他每天在他那位于邦克山丘的破旅馆中听到的东西。就连大礼堂里惊人的灯光效果,充其量也只能让这群人看起来像是移居的中年西部人——诚实、平凡的美国人。
风琴手静静地即兴弹奏“树木”和“黎明”两首曲子。麦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身穿褪色家居服、体重达两百磅的银发老妇人脸上做作的笑容。突然他觉得有人碰他的手臂,便转过头去。
“我想我认得你,小伙子,”他右边的瘦老头说。
麦特咧嘴笑笑并和他握手。弗瑞德·希蒙斯是天使翱翔饭店数一数二的长期房客,麦特常常和他一起在大厅打发时间。这个退休的杂货店老板来自爱荷华州的苏族,很有几分亚贝·马丁【:Abe Martin,是Kin Huppard笔下的漫画人物】 的味道,既仁慈又颇具常识。
“很高兴在这儿看到你,”希蒙斯继续说,“我们这儿年轻人不够多。他们忙得紧张兮兮,我猜,那些不会紧张的人就跑去组织青年会了。不过,看到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真好。你常来吗?”
“这是第一次。”
“你挑对了时机,孩子,我听说他要让我们施行九九神咒。那会让他们现身。”
“这是什么?”
“噓,”希蒙斯警告他。
风琴手正在弹奏“玄妙的人生”,显然这是开场曲,因为现场观众渐次鸦雀无声。接着幕后一位男高音配合曲子放声歌唱。
七彩布幕在最后一个音符响起时拉开。舞台上空荡荡,但是侧翼发出五光十色的灯光打在刷白的墙上。舞台左下方有一张小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普通的水罐。上头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退休小银行董事长的胖老头,而舞台正中央则坐着哈斯佛。
“那就是他,”弗瑞德·希蒙斯鸡婆地小声说。
那一定是他没错,连以前没见过他的麦特都知道。他支配了舞台和整个礼堂,可是他的真面目比乌秀拉修女的真面目还难猜。他的脸藏在黑桃型又带有点亚述人风格的大胡子里,而他的身体则被那鼎鼎大名的黄袍给完全遮住。
袍子不是金黄色,不是橘黄色,不是柠檬黄,也不是淡黄色,而是俗丽的纯黄色,纯粹、简单又吓人的颜色。上面没刺绣,没有犹太教的标志,毫无设计感。它就只是——一件黄袍。
袖子长度与手腕齐平,而黄手套让它们看起来长得超过手指。袖山松垮垮的没垫肩,腰间也没收腰而让黄袍一泻到地。肩膀上连结着头巾,将哈斯佛的整个身体遮掩起来。因为大胡子和黄袍的关系,你只能看见他的鼻子以及深陷的眼睛和黑眼窝,他的鼻子至少证明了他自称是犹太人的说法属实。
站在水罐旁的男人起身。
“亲爱的先人们的追随者,”他对观众说,“你们有些人也许已经听说了,今晚在光明之殿是个非常特别的夜晚。我知道你们不想浪费时间听我说话,所以在我欢迎了今晚的新面孔之后,我就不再占据各位的时间。容我告诉各位,朋友们,你们不知道你们今晚来这儿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我希望新来的成员能转身和你们右手边的兄弟或姊妹握手,因为我们都是光明之子,不是吗?所以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麦特乖乖地转身和弗瑞德·希蒙斯再握一次手。这点足以扫除他刚才初见黄衣人那种慑人威力时的短暂兴奋。这儿的聚会过程也许奇怪、可笑、滑稽,不过如果一直都是弗瑞德这类普通的善良老百姓参加的话,聚会也就没什么危险性。
“现在,”那个退休的银行董事长宣布,“在我们聆听那位大家都在等待的人说话之前,我知道他希望我们唱一节‘古基督教’。来吧,各位,大家好好唱吧。”
七彩灯光消失在舞台后方的白墙上,代之而起的是舞台上方幻灯机打出来的歌词。风琴手开始弹奏“约翰·布朗的身体”【注】,观众一个个加入合唱:
先人真的教导我们如何团结一致来与他们同在,
教导我们如何赢得星环和无上冠冕,
并欣喜不已地向新耶路撒冷前进,
我们正继续向前行。
截至目前为止,只有差不多半数的人唱着歌。有些人——包括弗瑞德·希蒙斯在内——发出哼哼哈哈的低吟声,仿佛歌词对他们来说很难。不过,接着副歌一出现,快乐和不成调的高吼便响彻礼堂:
古基督教正在坟墓里腐烂,
古基督教正在坟墓里腐烂,
古基督教正在坟墓里腐烂,
我们正继续向前行。
麦特之前认为歌声不可能再更大了,可是现在它的确越来越大声。弗瑞德·希蒙斯狂喜大吼得面红耳赤,而麦特发现自己也以不同以往的低沉嗓音开朗地加入合唱,他甚至听得到沃尔夫·哈里根的声音在合唱中扬起。因为早在他们听过哈斯佛和古人的训示之前,每个人原本早就知道这些话语——这些话语深植民心,早就是美国人的一部分了。
荣耀!荣耀!哈里路亚!
荣耀!荣耀!哈里路亚!
荣耀!荣耀!哈里路亚!
我们正继续向——前——行!
唱到最后一声响彻云霄的“行!”之时,哈斯佛从座位起身走到舞台中央。巨大的声响立刻消失成一片肃静,就像俄罗斯合唱团玩弄的合唱技巧一样。一只黄手臂挥着一个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手势,一名身穿白衣的助理便从舞台侧翼推出一个坚固的读经台。台上有一本厚重的皮套书摊开着,从阳台上看得到书页一片空白。
麦特瞄了瞄他左右两边的人。沃尔夫紧张又好奇地坐着,仿佛正准备观赏一部规模非比寻常的影片。弗瑞德·希蒙斯向前弯着身子,舌尖吐在两片薄嘴唇之间。他的呼吸急促,眼里闪着一种麦特未曾见过的光芒。
哈斯佛不浪费时间礼貌寒暄,那是水罐旁那个人的事。他直接开始布道:
“你们大家都知道这本书。”
他的声音蛮好听,低沉有力、浑厚、受过训练却又不做作。带着点口音,却又不是普通人的那种口音。
“你们大家都知道在苦难的时候我是怎么求助于它——是的,或者在哀伤的时候。因为《约瑟福音》第五章不是写着:‘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寻找就会发现,张开眼睛就能读。因为认识先人的人都将被赋予能力,可以阅读在凡人眼中只是空白羊皮纸的圣谕。”’于是我张开我的眼睛,所以现在我能阅读。”
接着哈斯佛继续用他那种半调子的布道风格讲道。麦特归纳了一下,他的言论融合了基督教和神智学【注】,再加上几分卡内基和共和党国家委员会的理论。内容平凡无奇,谈到认识自己的本质,并让自身和一个模糊的高层——也就是先人——融合在一起。可是它带来的报酬可不是对未来幸福的含糊保障,无论口头或文献,都保证认识先人者都能赢取友谊,并对人们有无限深远的影响。
哈斯佛说话时不断扫视面前的空白页,仿佛正在宣读电报。突然间,他停下来,似乎要传达一项讯息,接着又继续开口:
“我刚才收到一个和我们大家息息相关的讯息。(弗瑞德·希蒙斯显得迫切期待,坐立难安。)共产党那架新型长程轰炸机昨天离开西伯利亚,尝试飞往阿拉斯加,但它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试飞,而是要空袭诺姆城。(麦特听到希蒙斯发出一声害怕的喘息。)可是,别怕。我收到约瑟本人的情报,他说他察觉到这项危险,并已将轰炸机摧毁,让它落入大海中。你们不会在报上看到这条新闻,因为苏联赤色政府所属的塔斯社决心要封锁这项消息。不过当你们在海外听到共产党发表言论的时候,请记住这件事,同时学着如何认出这些恶魔的真面目。(弗瑞德·希蒙斯大表赞成地猛点头。)“有些人想和这些敌人结成盟友。对他们那些人,我只能说一句耶稣先人对我说过的话,也就是《约瑟福音》第七章所写的:‘尽管和不义之财交朋友吧,但要清楚自己确实了解这份友谊的代价。’”
沃尔夫突然抓住麦特的手臂。他闪着一脸兴奋。
“记住那段话!”他说,“虽然没办法解决事情,可是有所帮助。真不知道我读福音时怎么漏读了这一段。不过记住那句话!”
“可是——”麦特说。
“等一下再解释给你听。”
于是麦特翻出纸笔,迅速地凭记忆记下出自《约瑟福音》的这段话,并同时试着继续听布道。
哈斯佛并未再多说些什么。他突然停止假阅读的动作并宣布:
“先人已经结束谈话。现在我必须休息一会儿来补充力量。然后我要对你们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要求。”
黄衣人回到座位上时,风琴手开始弹奏“乡村骑士”的间奏曲。弗瑞德·希蒙斯转头面对麦特。
“他很伟大吧?他真让人开了窍。让你明白你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风琴手弹起第一小节时,白衣男子们拿着奉献箱开始沿着各走道走去。他们并未大力鼓吹信徒奉献,但是人们依然自愿奉献。一个奉献箱传到他们这一排时,麦特(他丢了一毛钱,因他觉得这场秀值得这一毛钱)注意到箱子里大部分都是纸钞,而且不全是一美元。弗瑞德·希蒙斯奉献了两元,麦特确定自己拿不出这笔钱。
风琴终于停下来,现场只剩下人们奉献的沙沙声。哈斯佛再度走向前时,连沙沙声也没了。
“你们听我说过,”他说,“九九神咒。”
他停顿了一下。礼堂响起一阵满怀期待的无言骚动,仿佛音乐会上猜出一首曲子前几个小节的观众。弗瑞德张开双唇,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抖动着。
“你们听说过,”哈斯佛继续说,“有个喇嘛如何拒绝我抄录《约瑟福音》,后来九九神咒便施加在他身上,结果呢……唉,他就挂了。你们也听过其他关于九九神咒的奇迹,可是你们从未被召集前来施行九九神咒。今晚……”他让声音渐渐回荡消失在死寂一片的礼堂,“今晚你们将这么做。”
礼堂的灯光暗下来,只听得到微弱的窸窣声。接着,舞台上的颜色也消失不见,现场陷入一片漆黑。然后舞台上方泻下一道禁忌的黄光,照着哈斯佛。
“借着这个可憎颜色的力量,”他半哼半唱着说,“借着我在犹太区穿着的黄衣,借着那些企图对世人隐瞒真理的黄教士【注:yellow priest,意为笨教士,此处为双关语用法。】 ,借着这个颜色象征的所有凋零、腐烂、憎恨及死亡,我呼唤先人。你们也一起呼唤。跟着我说:‘噢,先人!’”
众人的声音响起,犹豫、低沉,尖锐又喧嚣:“噢,先人!”
“噢,先人,你们知道谁要消灭我们,你们知道他如何否定我们的真理,唾弃我们的理想,嘲笑我们的遗产,讥笑我们的信仰并瞧不起我们的教义。你们知道在他邪恶的脑中酝酿的计划,也知道这些计划将带给我们什么灾难。是的,这也将为你们带来灾难。噢,光明的主人!
“因此我呼唤九圣!呼唤耶稣,呼唤乔答摩【注:Gautama,释迦牟尼的姓】 ,呼唤孔子,呼唤以利亚【注:希伯来先知】,呼唤但以理【注:Daniel,旧约中的希伯来先知,由于笃信信上帝,虽被扔进狮子坑却毫无损伤】,呼唤圣杰曼【注:Saim Germain,496~576.法国的修道院长、主教,最受人崇敬的圣徒之一。】,呼唤约瑟,呼唤柏拉图,呼唤克里希纳【注:Krishna,印度教大神毗湿努的主要化身。】。你们大家跟着我说:‘我呼唤九圣!’”
“我呼唤九圣!”众人说。
“现在我呼唤这九圣的随侍:呼唤基路伯【注:Cherubim.二级天使】,呼唤撒拉弗【注:Soraphim,一级天使】,呼唤宝座;呼唤自治,呼唤德行,呼唤权力【注:宝座、自治、德行、权力及主权皆为新约圣经中提及的天使。】;呼唤权天使【注:九级天使中的第七级。】,呼唤天使长,呼唤天使!我呼唤九圣九徒!你们跟着我说:‘我呼唤九圣九徒!’”
“我呼唤九圣九徒!”众人跟着说。
“倾听我们的呼救。让我们免受这个邪恶之人的迫害。噢,九圣九徒!彻底消灭他!现在大家都提高声音跟我对着九圣九徒呼喊:‘消灭他!’”
“消灭他!”
麦特淹没在礼堂中四处回荡的巨大狂吼中。他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于是他看看身边的人。此刻他们再也不是平凡的南加州人,而是参加神秘憎恨大会的人——眼露凶光、龇牙咧嘴。那个安静的银发胖妇人成了个中西部疯妇,一副准备迎敌的模样。连弗瑞德·希蒙斯那张亲切的面孔也愤怒地扭曲。无论多么可笑,麦特再也不敢嘲笑这场将平凡老好人转变成一群恨意满盈者的仪式。
戴着黄手套的手轻轻一挥,群众立刻会意。
“消灭他!”他们一喊再喊,“消灭他!”
接着,灯光突然出人意料地亮起。麦特看见人们在五光十色中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弗瑞德用手遮住一只眼睛。
哈斯佛现在用比较普通的口气说话。
“我们不知道九九神咒什么时候会起作用,最快至少要十二个钟头,最慢不超过一个月。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个可恨的恶魔是谁,也就是这个打算消灭我们的魔鬼的名字,届时你们那些心中存疑的人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话。看看报纸,当你们看到沃尔夫·哈里根的死讯时,你们就知道先人的力量了。”
麦特看着沃尔夫。他正得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