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山脉113

我不得不说下面这番话,因为科学家们在不明原委的情况下,不愿意听从我的忠告。我不愿意解释,为什么我要反对这次深思熟虑的南极考察——对化石进行大范围搜寻和对古老冰盖进行大规模钻探和融冰——既然警告也是枉然,我就更不愿意解释了。虽然人们一定会对事实产生质疑,但我必须要把它公布于众,不过,如果我闭口不谈那些看似荒唐离奇、不可思议的东西,那就没什么可说了。迄今为止尚未公开的照片很逼真、很形象,所以,不论是普通的,还是航拍的,都支持我的观点。不过,由于照片拍摄距离太远,精心伪造还是有可能的,所以它们仍会受到质疑。当然,尽管艺术专家们应该会觉察到技艺的奇妙之处,并会为此绞尽脑汁,但用墨水画的东西还是会被当作明显的赝品被人耻笑。

最后,我必须依赖科学界领军人物的判断和立场。一方面,他们思想上足够独立,会认真考虑我的资料,考虑其令人信服的价值,或是借鉴某些原始而又令人费解的神话故事;另一方面,他们有足够的影响力来阻止这个通常喜欢探索的世界,避免在那片疯狂的山脉地区进行任何鲁莽而又野心勃勃的项目。可惜,像我和我的同事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只属于一所规模不大的大学,几乎不可能在疯狂怪诞或备受争议的事件中发挥作用。

对我们更不利的是,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我们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作为地质学家,我带领米斯卡塔尼克大学114探险队的目标,只是借助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工程系弗兰克·H.帕博迪教授设计的性能优良的钻头,在南极大陆不同的地点获取深层的岩石和土壤样本。除了这个领域,我从没想过成为任何其他领域的先驱者,但我确实希望,沿着前人探索过的线路,通过在不同地点运用新型设备,发现少量过去用普通方法采集不到的东西。从我们的报告中,公众已经了解,帕博迪的钻探设备在轻巧、便携和性能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能将普通的喷水钻原理和小巧的圆形凿岩钻原理结合起来,从而能快速应对硬度不同的岩层。钢制钻头、连接杆、汽油发动机、可拆卸的木质钻塔、爆破装备、缆绳、清除垃圾用的螺旋钻(为钻头准备的5英寸拼接管全部接起来长达1000英尺),还有必备的配件。全部设备只需三辆七只犬拉的雪橇便可运送,这可能是因为大多数金属件都是由轻巧的铝合金制成的。四架大型的多尼尔飞机是专为在南极高原上高海拔飞行设计的,还配有帕博迪设计的附加燃料加温和快速启动设备,可以将我们整个探险队从大冰堡边缘的基地运送到南极内陆各考察点,这些地点都配备了足够的雪橇犬供我们使用。

我们原打算在一个南极季节里(如绝对必要,或许更长的时间里)考察更广的地区,主要是在山区和罗斯海南部的高原地区进行勘探,也就是沙克尔顿115、阿蒙森116、斯科特117和伯德118等人不同程度地考察过的地区。我们用飞机来不断改换营地,营地间的距离大到足以具有地质意义,我们希望在南极发掘出数量空前的标本——尤其是在前寒武纪的岩层中,以前只获得了为数不多的标本。我们也希望获得尽可能多样化、含有化石的上层岩石,因为了解这片充满冰封和死亡的荒凉区域的进化史,对于我们了解地球的过去至关重要。众所周知,南极大陆曾经气候温和,甚至炎热,处处生机盎然,物种多样,但只有地衣、海洋动物、蜘蛛纲动物和北部的企鹅幸存了下来。我们希望从多样性、准确性和细致性上拓展这一信息。一旦依靠简单的钻探,就能找到化石,我们就会通过爆破来扩大钻孔,从而获取大小适中和状况良好的标本。

我们会根据上层土壤或岩石的情况,进行不同深度的钻探,因此,我们的钻探只能限于裸露或几乎裸露的陆地表层,钻探区域只能是斜坡和山脊,因为海拔较低的区域上覆盖的坚硬冰层厚达1、2英里。虽然帕博迪已经想出一种方案,将铜电极放在厚厚的钻头簇里,用汽油发电机产生的电流来融化有限区域的冰层,但我们不能徒劳地钻探厚厚的冰层。即将启程赴南极探险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提议采纳的正是这个方案(我们在试验室曾尝试过,但最后没有采用),而全然不顾我们从南极回来后我提出的警告。

公众是通过我们接连发给《阿卡姆119广告人》和美联社的无线电报,以及我和帕博迪后来写的文章,了解米斯卡塔尼克探险队的。我们这支探险队共有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四位教师组成——帕博迪、生物系的莱克、物理系的阿特伍德(也是气象学家)和我(代表地质学,兼名义上的队长),此外,还有16名助手:其中12人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研究生,9人是训练有素的机械师。这16名助手都是合格的飞行员,除2人外,其余人都是称职的无线电报员。其中有8个人,像我、帕博迪和阿特伍德一样,看得懂航海用的罗盘和六分仪。当然,还要补充一下,我们的两艘船都配足了人手,这两艘过去当作捕鲸船用的木船,为了适应南极的实际情况进行了加固,并装配了辅助蒸汽系统。纳撒尼尔·德比·皮克曼基金会为这次探险专门提供了一笔资金,因此,尽管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我们的准备工作还是特别充分的。在波士顿,雪橇犬、雪橇、各种机器、宿营物品和五架飞机尚未装备的部件都交到我们的手里,我们的船也在这里装载完毕。为了明确的目标,我们已经装备得妥妥当当,而且在供给、饮食、运输、营地建造等方面,我们也都效仿许多近期非常出色的前辈,从他们身上获益良多。也正是这些前辈数量之多、名声之大,才使得世界上很少有人知道我们这次的探险(尽管准备充分)。

正如报纸报道,1930年9月2日,我们从波士顿港起航,悠闲地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穿过巴拿马运河,沿途停靠萨摩亚和塔斯马尼亚州的霍巴特,在霍巴特进行最后的补给。我们探险队中没有人之前去过极地区域,因此,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两位船长(J.B.道格拉斯和格奥尔格·索尔芬森)身上。道格拉斯是“阿卡姆”号的船长兼整个船队的指挥,索尔芬森是“米斯卡塔尼克”号的船长,两人都是南极海域经验老到的捕鲸人。随着我们渐渐远离人居世界,北方的太阳落得越来越低,每天在地平线上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大约南纬62°,我们看到了第一批冰山(横平竖直得跟桌子一样)。10月20日,我们穿过南极圈,并举办了一个颇为古雅的庆祝仪式。就在我们快要到达南极圈的时候,冰原给我们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经过热带地区的长距离航行之后,不断下降的气温让我心烦意乱,但我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更严厉的寒冷。很多时候,奇妙的大气效应让我如醉如痴,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蔚为壮观、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其中,远处的冰山不可思议地变成了广袤城堡的城垛。

幸好眼前的冰原并不大,冰层也不厚。我们穿过冰原,来到了南纬67°东经175°的开阔水域。10月26日早上,南方出现了一道很强的陆映光。临近中午,一片开阔、高耸、白雪皑皑的山脉浮现我们面前,挡住了前方所有的视野,我们都非常兴奋。我们终于来到了这片未知大陆的前沿,来到了冰冻死亡的神秘世界。很显然,这些山峰就是罗斯发现的阿德米勒尔蒂山脉。现在我们的任务是绕过阿代尔角,航行到维多利亚地的东海岸,到达我们预先选定的基地。这里位于南纬77°9′的埃里伯斯火山脚下,麦克默多湾的岸边。

航行的最后阶段让人记忆犹新而又遐想联翩。巍峨而又荒凉的神秘山峰在西方若隐若现,中午的太阳低垂在北方,午夜在南方更为低垂的、靠近地平线的太阳,将朦胧的红光洒在皑皑白雪之上,洒在蓝蓝的冰面和水道之上,洒在裸露在外而又黑迹斑斑的花岗岩山坡上。阵阵可怕的南极风在一排排荒凉的山峰间肆虐。有时,风听上去隐隐约约像狂野而又极富乐感的笛音,这种笛声一直蔓延到更为宽广的区域,因为某种下意识的原因,我似乎感到心神不宁,甚至隐约有些惧怕。这一场面让我想起了尼古拉斯·罗瑞克120怪诞而又可怕的亚洲画作,想起了我在大学图书馆里读过的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121中,有关睖原122的更诡异、更可怕的描绘。

11月7日,西边的山脉暂时看不到了,我们经过了富兰克林岛,第二天,又看到了埃里伯斯山脉的圆锥形山顶和前方罗斯岛上的特罗尔山,以及更远处绵延不断的帕里山脉。巨大冰堡低矮的白色岸线从这里向东延伸,如同魁北克的岩崖,垂直耸立的高度达200英尺,这意味着我们向南的航程结束了。下午,我们进入麦克默多湾,同时,在冒着烟的埃里伯斯山脉下风处,与海岸保持一定的距离泊了船。高达12700英尺的山顶,在燃烧过后,在东方天空的映衬下,犹如一幅描绘富士山的日本油画。再远处便是海拔10900英尺、白雪皑皑、魅影般的死火山特罗尔山。此时此刻,埃里伯斯山不断喷出阵阵烟雾。一个名叫丹福思的研究生助手,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说白雪覆盖的山坡上看上去像火山熔岩,还说,这座发现于1840年的山脉,无疑是爱伦·坡123七年后创作

“在那至高无上的山顶上,

充满硫磺的熔岩,

无休止地滚动着,

泻下亚耐克山,

低吟着涌入北部山峦。”

诗句的灵感源泉。丹福思很喜欢读那种怪诞的作品,而且经常谈论爱伦·坡的作品。我本人对坡也很感兴趣,因为他在其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可怕且又令人费解的《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中描写过南极。在远处贫瘠的海岸和巍峨的冰堡上,成千上万奇形怪状的企鹅拍打着翅膀,呱呱乱叫。同时,在水面上,许多肥胖臃肿的海豹,要么在游泳,要么趴在冰块上慢慢漂流。

在9日凌晨,午夜过后不久,我们乘着小船,艰难地登上了罗斯岛,一同带上岸的还有从两艘船上接下来的电缆,之后,便准备用裤形救生圈卸载给养。虽然我们的先辈斯科特和沙克尔顿此前曾经在这个地方登过陆,但我们初次踏上南极大陆的心情还是五味杂陈。我们在火山坡下面冰冻海岸上搭起了一个临时营地,不过,探险队的总部还是设在“阿卡姆”号上。我们卸下所有钻探设备、雪橇犬、雪橇、帐篷、生活物资、汽油桶、融冰试验装备、普通相机和航拍相机、飞机零部件和其他的配件,其中包括三个便携式无线电设备(不只是飞机上的无线电设备),它们可以让我们在南极大陆的任何角落都能与“阿卡姆”号上的大型设备保持联系。跟外界联系时,船上的设备会将新闻报道传给位于马萨诸塞州金士堡角的《阿卡姆广告人》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我们希望利用一个南极夏天就能完成任务,如果行不通,我们就在“阿卡姆”号上过冬,由“米斯卡塔尼克”号在封冻前向北航行,去运第二年夏季的给养。

许多媒体已报道过我们早期的工作,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我们登顶埃里伯斯山;我们在罗斯岛几处地点成功进行了矿产钻探,帕博迪的设备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钻探,哪怕是钻穿坚硬的岩层;我们对小型融冰设备进行了现场测验;我们带着雪橇和给养有惊无险地爬上了大冰堡;我们在大冰堡上完成了五架大飞机的最后组装。我们登陆团队成员——20个人和55条阿拉斯加雪橇犬——的健康状况良好。当然,话虽如此,我们目前尚未遇到真正的破坏性气温或风暴。大多数情况下,温度计显示的气温在0°到20°或25°之间徘徊124,我们已经习惯了新英格兰地区的寒冬,所以这种天气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冰堡帐篷是半永久式的,目的是存储汽油、食品、炸药和其他物资。我们只要有四架飞机来运送现在的探险设施就足够了,第五架飞机和飞行员,还有船上的两个人留在贮存物资的地方,担任“阿卡姆”号和我们之间的联络任务,以防探险飞机失踪。后来,在不用其他飞机来运输设备时,我们就会用一两架飞机来做穿梭运输服务,往返于物资存储地和另一处永久基地之间,这个基地位于南方六七百英里处的高原上,在比尔德莫尔冰川的后面。尽管前人都讲过,南极的狂风非常可怕,暴风雨往往从高原上倾泻而下,但我们还是想在经费和工作效率方面精打细算,于是决定省去中间的基地。

无线电报中已提到,11月21日,我们在巍峨的陆架冰上空惊险而又不间断地飞行了4个小时,西方群峰耸立,引擎的隆隆声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回荡着。风虽没有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但一团迷雾挡在了我们面前,借助无线电罗盘,我们从迷雾中穿了过去。在南纬83°到84°之间,前方巍峨的群山若隐若现,我们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比尔德莫尔冰川已经到了,冰封的大海现在已经被山峦崎岖的海岸线所取代。最后,我们进入了被冰雪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世界最南端。就在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看到,高达15000英尺的南森山顶屹立在遥远的东方。

在南纬86°7′东经174°23′的冰川上成功建立了南部基地之后,我们在雪橇滑行和飞机短距离飞行的半径之内,快速有效地进行了钻探和爆破。12月13日到15日间,帕博迪和两个研究生——格德尼和卡罗尔——历尽艰辛成功登顶南森山,此时,我们已经身处于海拔约8500英尺的高度。试探性钻探显示,在有些地方,冰雪之下仅12英尺的深度就有坚硬的陆地,我们便大量使用小型融化设施和下沉式钻头,并在以前的探险者从未想过获取矿物标本的许多地方实施爆破。由此获取的前寒武纪花岗岩和灯塔砾石证实了我们的想法,即:这片高原连同西部大片陆地的地质结构都是相同的,但与东部南美洲南端的一些地方略有不同。因此,我们认为,这种地质结构组成了一片相对独立而且较小的陆地,罗斯山脉和威德尔海的冰原把这片陆地与更大的陆地分开。但伯德不赞成这种推论。

钻探之后,我们对某些砂岩进行了爆破和凿刻,也证实了这些砂岩的性质,同时发现了一些饶有兴趣的化石痕迹和碎片,尤其是蕨类植物、海藻、三叶虫、海百合,以及舌海牛属和腹足属类等软体动物的标本。所有这一切,如果跟该地区的原生态历史联系起来看,似乎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此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三角状纹路痕迹,最大直径约1英尺,莱克将这个三角形痕迹与爆破洞深处发现的三块板岩碎片拼接起来。这些板岩碎片是从南极大陆西侧、靠近亚历山德拉皇后山脉的一个地方找到的。身为生物学家的莱克,似乎找到了让他们既困惑又兴奋的奇怪痕迹,不过,我从地质学家的眼光来看,这块痕迹和沉积岩中常见的某些波浪形痕迹,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由于板岩只不过是一种变质岩,是沉积岩层挤压形成的岩层,由于压力自身可能会让任何痕迹扭曲变形,所以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对挤压形成的纹路痕迹大惊小怪。

1931年1月6日,我跟莱克、帕博迪、丹福思和其他6名学生,乘坐两架大飞机直接飞过南极,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迫使我们下降过一次,所幸的是,大风并未发展成南极特有的风暴。正如报纸所报道的一样,这不过是几次飞行勘察的中一次,其他几次,我们都努力勘察先前的探险家未曾到达区域的地形地貌。就勘察新地貌而言,我们最初的飞行尽管令人失望,但也让我们看到了极地地区奇妙无比、夺人眼目的海市蜃楼,这种壮美景观我们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已经领略过。远处的山脉漂浮在空中,犹如令人痴醉的城市,在魔力四射的午夜阳光的辉映下,整个白色世界常常会像邓萨尼125的梦境一样融进金色、银色和猩红色交织的陆地。乌云密布的白天,我们的飞行颇费周折,因为被雪覆盖的地方和天空往往形成一片神秘的空白处,发出乳白色光芒,看不到地平线,看不到天和地在哪里相连。

最后,我们决定执行我们最初的计划,带着所有四架探险飞机向东飞行500英里,找个地方建个新基地。这个地方,如我们所料,可能会位于更小的陆地分离区,但事实证明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我们原以为我们可以对在那里获得的地质标本进行比较。到目前为止,探险队的健康状况良好;酸橙汁很好地补充了一成不变的听装和腌制食物,气温也基本上都高于零度,我们可以脱掉厚重的皮衣,放手做事。现在正值仲夏,如果我们加快速度,同时又加倍小心,也许会在3月底完工,从而避免在南极漫长的极夜中,度过单调乏味的冬季。我们曾遭受过从西方袭来的几次强风暴袭击,但阿特伍德善于设计飞机掩体和暴雪防风墙,而且善于利用雪来加固营地,使得我们在强风暴袭击中安然无恙。我们的运气和工作效率确实是不可思议。

当然,外部世界知道我们的探险之旅,也了解我们在转移到新基地之前,莱克一直坚持向西(确切地讲是向西北)勘探。对那块三角形板岩纹路痕迹,他似乎已经思考良久,而且想法胆大得吓人。在仔细研究了三角形痕迹之后,他发现痕迹的性质和地质年龄存在矛盾,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所以他希望在向西延伸的地质结构上,继续进行钻探和爆破,因为很明显,已经出土的标本都属于同一类地质结构。莫名其妙的是,他相信这块痕迹是某种体型庞大、不为人知、根本无法分类的有机体的化石,而且是高度进化的有机体,尽管带有痕迹的岩石已相当古老——即便不是前寒武纪的,也是寒武纪的——以至于不仅排除了可能存在高度进化的生物,还排除了高于单细胞生物或充其量是三叶虫阶段的生物。这些碎片,连同上面异样的痕迹,一定有五亿到十亿年的历史。

莱克开始向西进发,进入到那些人类从未涉足或人类想都未想过的地区,我断定,我们用无线电简报的形式对他这次行动的通告一定会让公众们浮想联翩,不过,我们并未提及他那想彻底改变整个生物学和地质学的疯狂想法。1月11日到18日,他带领帕博迪和其他五个人,开始了乘雪橇去钻探的旅程。穿过一个巨大的冰压脊时,探险队在混乱中损失了两条雪橇犬,也为行程蒙上了阴影。这次探险之旅找到了许多太古代的板岩,这些板岩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板岩上明显的化石痕迹相当丰富,甚至连我都颇为好奇。不过,这些化石都属于非常原始的生命形态,这一点并没有太多的争议,但有一点,岩石上的任何生命形态都应该是前寒武纪的。因此,当莱克要求我们暂停节省时间的探险——暂停使用所有四架飞机、许多人手和所有的探险设备时,我实在看不出他这种要求的依据在哪里。不过,最后,我并没有反对他的计划。尽管莱克向我征求地质方面的意见,但我还是决定不参加向西进发的团队。他们出发后,我、帕博迪和另外5个人一起留在基地,制定向东转移的最终方案。在准备转移的过程中,一架飞机已开始从麦克默多湾运输充足的燃油;不过,这倒是可以暂时搁置一下。我身边留下了一只雪橇和九条雪橇犬,因为在完全无人涉足的死亡之地,身边没有可用的交通工具,在任何时候都是不明智的。

大家都记得,莱克所带领的探险分队进入了前途未卜之地,通过飞机上的短波发射机发出报告。我们在南部基地的设备和在麦克默多湾的“阿卡姆”号可以同时收到这些报告,随后,这些报告再通过五十米的长波转播到外部世界。1月22日凌晨四点钟,他们启程了,仅仅两个小时后,我们便收到他们发来的第一条无线电报。当时,莱克说他们正在降落,并在距我们300英里的一个地方开始了小范围的融冰和钻探。六个小时后,我们收到第二条令人振奋的电报。电报说,经过疯狂而勤恳的作业,他们开凿了一口浅井,并实施了爆破,最终发现了许多带有化石痕迹的板岩残片,和最初那块让人费解的残片几乎一样。

三个小时后,我们又收到一条电报,声称他们不顾寒冷刺骨的狂风,又重新启程了。我发了一封电报给他们,告诉他们我反对进一步冒险,而莱克草草回复说,为了采集更多的标本,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我意识到,他的兴奋已经到了乱来的程度,而我们明知他们的激进冒险可能危及整个探险计划,但却无能为力。不过,一想到他正越来越深入到那片变幻莫测、险恶异常的白茫茫大地之中,我就觉得可怕。要知道,这片区域绵延近一千五百公里,一直延伸到玛丽皇后和诺克斯陆地之间从未有人勘探过的海岸,而且暴风雪肆虐,到处都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之后,又过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莱克从飞机上发来让人倍感兴奋的消息,这条消息几乎打消了我原来的顾虑,让我巴不得此时此刻能和他们一起。

“晚上十点五分。仍在飞行。暴风雪过后,发现前方出现了迄今所见最高山脉。其高度堪比喜马拉雅山。大概方位东经113°10′南纬76°15′。向左右延伸,一望无际。似有两个活火山口。所有山峰呈黑色,无积雪。山顶吹来的狂风致飞行受阻。”

此后,我、帕博迪和其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守候在收报机旁。一想到700英里外这座巍峨的山脉壁垒,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冒险愿望都被点燃了。虽然没能亲身经历,我们依然为探险队有了重大发现而欢呼雀跃。半小时后,莱克又向我们发出呼叫。

“莫尔顿的飞机迫降在高原上的山麓丘陵地带,不过,没有人受伤,或许可以修好。如有必要,会把给养转到其他三架飞机上返航或继续前进,不过,此刻还不需要继续携重物飞行。山脉的高度远远超乎想象。已卸掉所有重物,正要搭乘卡罗尔的飞机去勘察。你根本想象不到。最高峰肯定超过35000英尺。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我和卡罗尔升空的同时,阿特伍德用经纬仪来测高度。关于火山峰的说法可能是错的,因为山峰的构造看起来层次分明。可能是前寒武纪的板岩和其他岩层混在一起的。天际线真是壮观呢——最高峰上到处可见规则的立方形山体。在金红色斜阳里,一切都是那么匪夷所思。就像梦中的秘境,抑或是通往未知奇境里禁忌世界的大门。真希望你们过来好好看看。”

虽然,严格说来,此刻是睡觉的时间,但我们守在无线电旁,毫无睡意。麦克默多湾那边肯定也是如此,在那里,补给地和“阿卡姆”号也在接收这些信息,因为道格拉斯船长已发出贺电,就这次重要发现向整个探险队表示祝贺,补给地负责人谢尔曼第二个发去贺电。当然,听到飞机损坏,我们都很难过,但还是希望能很快修好。接着,在晚上十一点,莱克又开始呼叫。

“和卡罗尔飞到山麓丘陵最高处的上空。鉴于目前的天气情况,不敢尝试飞越高峰,但以后肯定会。向上爬升真是可怕,在这个高度更是困难重重,但是值。巍峨的山脉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主峰比喜马拉雅山还高,而且非常诡异。山脉看似前寒武纪板岩,上面明显有其他岩层隆起的痕迹。火山活动造成的说法难道错了吗?向两个方向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头。山峰在21000英尺以上根本没有积雪。山脉最高处的山坡上,岩石的结构很奇怪。四周完全垂直的巨型低矮方形结构,在峭壁上是堡垒式的低矮垂直长方形廓线,就像罗瑞克画作中的古代亚洲城堡。远远望去,简直叹为观止。飞近一些后,卡罗尔认为,这些岩石结构是由更小的岩石组成的,不过,很可能已经风化掉了。多数边缘都已塌陷,棱角已经不在,似乎是千百万年来饱经暴风雪和气候变化造成的。上面一部分岩石比这段山坡上任何可见的岩层颜色都要浅,很显然是水晶体形成的。靠近飞行后发现,有许多洞口,有些外形非常规则,呈方形或半圆形。你一定要来研究一下。你想想,在一个峰顶上,我居然看到了城堡。高度似乎有30000到35000英尺。我自己的高度为21500英尺,寒冷刺骨。大风呼啸着吹过山隘,在山洞中进进出出,不过,到目前为止,飞行尚无危险。”

此后的半个小时里,莱克不停地发来各种各样的评论,还说自己想徒步攀登山峰。我答复说,只要他能派架飞机来,我就立刻去和他会合。我还说,考虑到探险队的角色已经发生变化,在何处和如何集中补给燃油最好,我和帕博迪会拿出一个最佳方案。显然,莱克的钻井作业,还有他驾驶飞机勘察的行动,都迫切需要建立新基地。他原打算把基地建在群山脚下;毕竟,在这个季节,向东飞行已几乎不可能。为此,我呼叫道格拉斯船长,让他尽快离开探险船,带着我们留在那里的唯一一只雪橇犬,登上冰障。我们确实需要建立一条直线,将莱克和麦克默多湾之间广袤无垠的未知区域串联起来。

后来,莱克又通过无线电呼叫我说,他决定把营地扎在莫尔顿飞机迫降的地方,在那儿,修理飞机的工作已经有了一些进展。那儿的冰盖很薄,黑色陆地随处可见,在乘雪橇或徒步探险之前,他想就在那里进行钻探和爆破。他还说,在群山的背风处,他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整个场面是那么宏伟壮观,那么妙不可言,广袤而沉默的山峰就像一堵墙拔地而起,矗立在天际,直入云霄。阿特伍德用经纬仪测得五座高峰海拔约为30000到34000英尺。这让莱克非常恼火,因为这表明,是不是会刮起凛冽的狂风,风力之强会不会是前所未有。他的营地距离地势较高的山麓陡起的地方5英里多。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言语之间流露出来的一丝下意识惊恐——这种惊恐掠过700英里的茫茫冰川——因为他敦促我们大家赶紧行动,尽早勘探完这片陌生的处女地。他说,他现在要休息一下,之前,他已经连续奋战一整天,可谓是速度空前,殚精竭虑,硕果累累。

早上,我跟莱克和道格拉斯船长在各自相去甚远的基地进行了一次三方无线通话。大家一致认为,由莱克派飞机到我的基地,接上我、帕博迪和另外五个人,此外,还要尽可能多装些燃油。至于燃油的其他问题,可以等几天再说,一方面,目前莱克营地取暖和钻探用的燃油还很充足,另一方面,这取决于我们是否继续向东进发。最后,南方的旧营地还需要进一步补给,但如果我们推迟向东勘探,那要等到明年夏天,我们才会用到南方的旧营地。与此同时,莱克还必须派一架飞机,在他刚发现的山脉和麦克默多湾之间,找到一条直飞航线。

看情况,我和帕博迪要准备把我们的营地关一段时间。如果我们在南极洲过冬,我很可能会从莱克的基地直飞到“阿卡姆”号上,再也用不着回到这个基地了。此前,我们已经用硬邦邦的大块积雪,对一些圆锥形帐篷进行过加固;此时,我们决定建一个适合长期居住的爱斯基摩式村寨。由于帐篷储备充足,即使在我们到达之后,莱克的基地物资储备仍然很充足。我通过无线电告知莱克,经过一天的准备工作和一晚上的休息后,我和帕博迪准备往西北方搬。

但在下午四点以后,我们的工作时常中断,因为那时候,莱克时不时发来最非同寻常、最兴奋不已的消息。当天,他们出师不利,派出的一架飞机去勘探几近裸露的岩石表面,但根本没有发现他要找的太古代原始岩层,而在距离营地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的整个巨大山峰大部分都是这种岩层。他们看到的岩石,很显然是侏罗纪和早白垩纪的砂岩和二叠纪和三叠纪的片岩,还有时不时闪着光芒的地表岩层,表明那是一片坚硬的板岩煤。这让莱克很失望,因为他的所有计划都取决于发现五亿多年前的标本。他很清楚,为了再次找到他曾从中发现诡异化石痕迹的太古板岩岩脉,他必须从山麓脚下,乘雪橇长途跋涉,前往巍巍高山的陡坡。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就地进行钻探,于是,他搭起钻台,安排五个人进行钻探,其他人要么安营扎寨,要么维修受损的飞机。他们选择能见到的最软岩石——距离营地约四分之一英里的一片砂岩——进行第一次取样。虽然没有进行额外的爆破,但钻井作业却进展神速。第一次大规模爆破之后,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就听到了钻探队的欢呼声。年轻的格德尼——临时工头——冲进了营地,告诉大家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他们炸开了一个洞。刚开始钻探时,砂岩不见了,看到的是早白垩纪石灰岩,里面到处都是小型化石,有头足纲类动物、珊瑚、海胆和石燕贝属动物,偶尔还能看到硅质海绵和海洋脊椎动物的骨骼化石——后者可能是硬骨鱼、鲨鱼和硬鳞鱼的骨骼化石。这一点本身就已足够重要了,因为它是探险队获得的第一批脊椎动物化石。但随后不久,钻头钻过了岩层,钻进了一处明显的空洞,一种全新的、极度的兴奋潮涌般蔓延到所有的钻探者身上。大型爆破炸开了熔岩钻的秘密。此时此刻,透过一个大约5英尺宽、3英尺厚的齿状洞孔,一块浅浅的石灰岩呈现在贪婪的探索者面前。早在五千多万年前,这块石灰岩的中心就被早已逝去的热带世界里流淌出来的地下水侵蚀得空空的了。

这片被腐蚀空的岩层只有7、8英尺深,但往四面八方延伸得很远,还有一股缓缓流动的清新空气,表明这里是一处广阔的地下系统。它的顶部和地面到处都是大块的钟乳石和石笋,有的呈圆柱状。但最重要的是,这里沉积着大量的贝壳和骸骨,数量之多近乎堵塞了通道。这些骸骨从长满中生代树蕨和菌类植物的未知丛林,以及长满第三纪苏铁、蒲葵和原始被子植物的森林中冲刷下来,所以包含了更多的白垩纪和创新纪的许多骨骸,以及其他动物的标本,数量多得就连最了不起的古生物学家花上一年也数不清。软体动物、甲壳纲的盔甲,鱼类、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和早期的哺乳动物——有大的,有小的,有已知的,也有未知的。难怪格德尼跑回营地大喊,难怪其他所有人都丢下手中的工作,冒着刺骨的严寒,径直冲向高大钻塔矗立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发现了通往寻找地球内部和消逝千百万年秘密的新通道。

莱克满足了自己最初热切的好奇心之后,便在笔记本上潦潦草草地记下了这个消息,打发年轻的莫尔顿跑回营地,用无线电赶紧把消息发布出去。这是我听到的这次发现的第一则消息。消息中提到,他们辨别出了早期的贝壳、硬鳞鱼和盾皮鱼的骨头、迷齿亚纲类和槽齿类动物的遗骸、大型沧龙的颅骨碎片、恐龙的脊椎和甲胄板、翼龙的牙齿和翅骨、始祖鸟的残骸、中新世纪鲨鱼的牙齿、原始的鸟颅骨,以及古代哺乳动物的颅骨、脊椎和其他骨骸,如古兽马科、剑齿兽、恐角兽、始祖马、高齿羊类动物和雷兽。但像乳齿象、大象、真正的骆驼、鹿或牛属动物等近现代动物的骨骸一个都没有。于是,莱克做出结论,最后一次沉积发生在渐新世126,目前这片被腐蚀空的岩层处于干涸、死寂、人迹未至的状态至少已有三千万年。

另一方面,这里普遍存在早期的生命形态,这本身极为反常。根据像硅质海绵一样典型的化石来判断,虽然石灰石结构肯定而且显然是科曼奇系的,而不是更早的微粒,但洞穴中那些散落的骨骸碎片,大部分都来自迄今为止人们认为的更古老时期所特有的有机体——甚至有鱼类、软体动物和志留纪和奥陶纪127一样的古代珊瑚。因此,推论必然是,在世界的这个地方,三亿多年前的生命和三千万年前的生命之间显然有独一无二的关联性。这个洞穴在渐新世被封闭之后,这种关联性又延续了多久,这是所有人根本想象不到的。无论如何,在约五十万年前的更新世,可怕的冰川期到来了——和这个洞穴的年代相比,就像发生在昨天——这无疑导致了当地那些苟延残喘的原始生命彻底灭绝了。

莱克并没有满足于发布第一条消息,相反,他找人写了一份公告,没等莫尔顿回来,就派人踏着雪地送到了营地。此后,莫尔顿就守在飞机里的无线电旁,把莱克派人送给他的附言不断传送给我——传给“阿卡姆”号,从“阿卡姆”号再传给外部的世界。经常读报纸的人肯定会记得,那天下午的报道让科学家们兴奋不已——多年以后,这些报道最终促成了这支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说起这支探险队,我真希望当时能劝他们放弃探险。既然莱克发出无线电报,而我们基地的发报员麦克蒂格又把他用铅笔速记的内容转译出来。我还是把它们的内容抄录在这里吧。

“从爆破后的沙砾和石灰石碎片中,福勒有了重大发现。几条明显的三角形纹路痕迹,就像太古代板岩上的痕迹,证明这种生物从六亿多年前到早白垩纪一直存在,且没有明显的形态变化,平均尺寸也没减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早白垩纪的化石痕迹明显比更古老的化石痕迹更原始或退化。务必在新闻中强调此次发现的重要性。对生物学的贡献等同于爱因斯坦对数学和物理的贡献。连同我此前的发现,做个详细的结论。正如我怀疑的那样,似乎表明,在始于太古纪细胞的某个已知生命有机体之前,地球就已经见证了生命有机体的整个循环或多种循环。早在一亿年前,这些生命有机体就已经进化和分化,当时这个星球还很年轻,还不适合任何生命形态或正常的原生质结构生存。那么,问题是,进化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发生的呢?”

“后来,检查了大型陆地和海洋蜥蜴类和原始哺乳动物的骨骸,发现骨骼上有一些奇怪的伤口并不是由任何时代、任何已知的肉食动物造成的。伤口分两种:垂直的穿孔和明显的劈痕。还有一两例被整整齐齐劈开的颅骨。有伤痕的标本并不多。正要派人去营地取手电筒。劈开这些钟乳石,扩大地下搜索范围。”

“再后来,发现了奇怪的皂石碎片,宽约6英寸,厚1.5英寸,迥异于本地的任何岩石结构——浅绿色,无证据支持其形成的年代。出奇的光滑和规则。形状如缺失了角的五角星,内角和表面中间有裂痕。在完好无损的表面中心有光滑的小凹陷。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知道其来源和历史。很可能是水流作用造成的怪胎。卡罗尔认为,借助放大镜,可以再找到具有地质意义的化石痕迹。几组小圆点,排列方式很有规律。我们工作时,狗变得不安起来,似乎不喜欢这块皂石。一定要搞清楚,它是否闻到了什么怪味。等米尔斯取来手电,我们着手探索地下区域时,再报告。”

“晚上十点一刻。重大发现。奥兰多夫和沃特金斯九点三刻带着手电在地下工作,发现了巨大的圆桶状化石,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一无所知。如果不是某种过度生长的未知海洋放射虫纲动物,那就很可能是一种蔬菜。很显然,其组织得到矿物盐的保护。像皮革一样坚韧,但在某些地方又柔性十足。两头和四周都有破损的痕迹。长6英尺,中间部分直径3.5英尺,两头逐渐变细到直径1英尺。就像一只酒桶,上面长着五条脊状物。就像细长的茎秆一样,横向破损的地方位于脊状物的中间。脊状物之间的沟槽里长着奇怪的东西——像扇子一样折叠和打开的梳状物或翅膀。其中一个比较完整,翼展约有7英尺,其余的均已严重破坏。样子让人联想到原始神话中的某种怪物,尤其是《死灵之书》中虚构的‘旧日支配者’128。翅膀看上去是膜状的,在管腺组成的骨架上伸展。翅尖的骨管里有明显的小孔。身体末端已经干瘪,看不出内部的结构,也看不出是从哪里断开的。回到营地后,我们必须对其解剖。尚不能断定是植物还是动物。很显然,很多特征原始得让人难以置信。所有的人手都已派去切割钟乳石,寻找更多标本。又找到一些带有伤痕的骸骨,但必须搁置一下。雪橇犬麻烦了。对新发现的标本,它们似乎无法容忍,如果不把标本放得离狗远一点儿,这些狗会把它撕成碎片。”

“晚上十一点半。注意!戴尔、帕博迪、道格拉斯。最最重要——不妨说是空前绝后的——的事。‘阿卡姆’号必须立刻把信息传给金士堡总站。岩石上留下的桶状物痕迹属于太古时期的生物。米尔斯、布德罗和福勒在地下距离洞口40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簇标本,达十三个之多。和一些圆得出奇、错落有型的皂石碎片混在一起,这些星状的碎片比先前发现的要小一些,但除了一些地方已经破损之外,其他地方都相对完整。所有的有机体标本中,有八个看起来非常完好,所有的附属器官都在。把所有标本带到地面之后,把狗牵到远处。狗忍受不了这些东西。务必注意此处的描述,回复电文确认是否措词准确。报刊报道,不得有误。

“这些东西全长有8英尺。桶状躯干长6英尺,上有五条脊状物,中部直径3.5英尺,两头直径1英尺。暗灰色、柔韧且极其结实。和身体同色的膜翅长7英尺,发现时呈折叠状,从脊状物之间的褶皱中伸展出来。翼架呈管状或腺状,浅灰色,翅尖有小孔。翅膀展开后,边缘呈锯齿状。在躯干中心线周围,5个垂直杆形脊状物中的中心顶点上,都有一组浅灰色的可曲臂或触手,发现时呈折叠状贴在躯干上,但伸展开来的最大长度有3英尺多。就像是原始海百合纲的触手。直径为3英寸的单个茎秆在6英寸的位置之后分成五个小茎秆,每个小茎秆在8英寸的位置之后再分成更小的茎秆,触手或卷须越来越细,就这样,每个茎杆共有25个触手。

“躯干的顶端是钝钝的、圆胖的脖子,浅灰色,有像腮一样的器官,上面很显然是海星状的头,浅黄色、五星状,覆盖着3英寸长、又粗又硬且色彩夺目的绒毛。头部粗壮而肥大,从一端到另一端约2英尺,每一端都突出一个3英寸长、柔韧的浅黄色管状物。恰好在顶部中心位置裂开,可能是呼吸用的孔。每个管状物的末端为球状突起,浅黄色的薄膜卷翘起来,绕在柄上,露出玻璃状、彩虹色的球状物。很明显,是一只眼睛。五条细长的淡红色管状物从海星状头部的每个内角伸出,末端是同颜色的囊状肿块,这个囊状肿块受压后会打开最大直径有2英寸的铃状孔,两侧是像突起物一样锋利和洁白的牙齿——很可能是嘴。所有这些海星状头颅上的管状物、绒毛和触角,发现时都紧紧地折叠在下面。管状物和触角连在肥大的头部和躯干上。尽管极其坚韧,但柔性很好。

“在躯干底部,有和头相同的组织,只不过很粗糙,功能也不一样。浅灰色球状假颈上是浅绿色五角星状海星组织,没有看到腮。粗糙而强壮的肢体长达4英尺,底部直径7英寸,逐渐变细,到末端只有约2.5英寸。每个肢体末端都长着一个细小末端,呈膜状三角状,淡绿色,有五根静脉,8英寸长,最头上的宽度为6英寸。这是鳍状前肢、鳍或假足,从十亿年前到五六千万年前,在岩石上留下了痕迹。浅红色的血管从海星组织的内角突出来,逐渐变细,根部直径为3英寸,到了末端只有1英寸。末端都有小孔。所有这些器官都很粗糙,像皮革一样坚韧,且非常柔软。鳍状前肢长4英尺,无疑用于某种运动,在海里或其他什么地方。挪动时,表现出非常夸张的健硕肌肉。我们发现,这些突起物都紧紧折叠在假颈和躯干末端,正好和另一端的突起物相呼应。

“还不能明确将其归为动物或植物,但很可能是动物。可能表明放射虫纲难以置信的高度进化,且保留了某些原始特征。尽管有些证据相互矛盾,但外形很像棘皮类动物。由于可能栖生在海洋中,翅膀结构令人费解,但也许是用于静水航行的。对称性却奇怪得像植物,令人想起植物基本的上下结构,而不是动物的前后结构。进化日期早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比迄今为止所知的、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动物还要早,这让有关起源的所有猜想都百思不得其解。

“完整的标本与远古神话中某些生物有着如此诡异的相似性,人们必然会认为,南极洲之外还有古老的生命。戴尔和帕博迪都读过《死灵之书》,也都看过克拉克·阿什通·史密斯129依据此书所做的恐怖画作,当我说起远古生物应该是因为笑话或错误而创造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时,他们一定会明白。学生们一直认为,这种看法是人们对古老放射虫纲的病态想象形成的。也像是威尔马思提到过的史前传说中的生物——克苏鲁教的生物,等等。

“这打开了广阔的研究领域。从相关联的标本来判断,它们可能是白垩纪后期或创新纪初期沉积在此的。上面沉积的是厚重的石笋。虽然开辟出一条路来绝非易事,但坚硬的质地倒也使其免受损坏。标本保存得非常完好,明显是石灰石起了作用。到目前为止,没有更多的发现,不过,过后再进行勘探。现在的任务是把这十四个巨大的标本带回营地,不能使用雪橇犬,因为它们叫得很凶,让它们靠近标本,叫人不放心。虽然风很大,但九个人应该能拉得动三个雪橇——留下三个人看护雪橇犬。必须跟麦克默多湾建立一条航线,开始运输物资。我必须马不停蹄地解剖其中的一个标本。真希望这里有个像样的实验室。戴尔最好严厉自责,因为他曾阻止我们向西进发。首先发现的是世界上最雄伟的山脉,再就是这些标本。如果这次发现还不是这次探险的最大成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算得上。我们取得了科学的胜利。帕博迪,给打开洞穴的钻探发贺电呗!现在,‘阿卡姆’号,请重新描述一遍,好吗?”

收到这则消息时,我和帕博迪激动的心情几乎无法形容,在场同伴的热情也丝毫不亚于我们。一些重要内容刚刚从嗡嗡作响的收报机里传过来,麦克蒂格就迫不及待地把它转译出来,莱克的发报员刚刚发完,麦克蒂格就根据自己的速记内容,很快写成了完整的消息。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发现的跨时代意义。“阿卡姆”号上的发报员按照要求复述完之后,我马上给莱克发去贺电。接着,身在麦克默多湾补给地的谢尔曼,以及“阿卡姆”号上的道格拉斯船长,也发去了贺电。随后,我作为探险队的领队,加了一些评论,通过“阿卡姆”号转播到外部世界。当然,处在极度兴奋之中,休息简直是荒唐可笑的。此时此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赶到莱克的营地。莱克发消息说,由于山间的风越刮越大,尽早飞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很失望。

但不到一个半小时,再度燃起的兴趣驱走了失望。莱克发来更多消息说,他们已经将十四个巨大的标本成功运到营地。这次搬运非常辛苦,因为这些东西出奇的重,但九个人还是干净利索地完成了任务。此时,探险队的一部分队员正忙着赶紧建一个雪造的畜栏,和营地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可以更方便地把雪橇犬圈到里面去喂养。这些标本,除了莱克准备要解剖的那个以外,都摆放在营地附近冻硬的积雪上。

解剖工作似乎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因为,尽管在新建的试验室帐篷里有汽油炉供暖,但表面上看似柔软的标本(一个强大而完整的标本),实际上要比皮革坚韧。莱克为此大伤脑筋,他怎样才能不使用暴力打开一个切口呢,暴力破坏性很大,可能会破坏他正在寻找的完整机体的精密之处。没错,他还有七个完整的标本,但要不计后果地把它们全解剖,数量又太少,除非那个洞穴以后会源源不断地发现此类标本。因此,他把标本丢在一旁,又拿起一个,这块标本虽然两端还是海星状,但已被严重压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沿着一条很大的躯干沟槽裂开了。

我们很快得到电报,但解剖结果令人费解,同时又极具煽动性。当然,结果不可能精密、准确,因为解剖工具几乎无法切开这个不规则的机体,但我们所获取的极少量信息,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既敬畏又困惑。现在的生物学将会被完全颠覆,因为这种生物不属于科学上已知的任何细胞生物,几乎没有任何矿物可以替代,尽管标本已有四千万年的历史,内部器官却完好无损。坚韧如皮革、毫无退化、坚不可摧是这种生物机体固有的属性,似乎与古代无脊椎动物进化周期有关,这一点完全超乎了我们的想象。首先,莱克发现的所有标本原本是干的,但随着帐篷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这些标本产生融化效应,充斥辛辣难闻气味的有机体湿气,从标本未受损的一侧散发出来。伴随着散发出来的气味,流出一种液体,不是血,而是一种暗绿色的黏稠物。此时此景,37只雪橇犬已经被带到营地附近尚未完工的畜栏里,即使相隔甚远,它们还是疯狂吠叫,对这种扩散开来的刺鼻气味表现得焦躁不安。

临时解剖并没能搞清这个怪物的类属,相反,却增加了它的神秘色彩。鉴于对其外在特征的种种猜测没有异议,人们几乎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它归为动物,但对内部的检查却发现了许多证据,表明这东西是植物,这让莱克一头雾水。这东西有消化和循环系统,通过海星状底盘上的淡红色导管排泄废物。有人可能会说,太马虎了!这东西的呼吸器官需要的是氧气,而不是二氧化碳。而且还有证据表明,这种东西有多个空气存储仓,其呼吸的方式是从外部小孔向至少两个其他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腮和毛孔——转换。很明显,这玩意儿是一种两栖动物,也可能已经适应了长时间没有空气的冬眠。发音器官看上去虽然与主要呼吸系统有关联,但表现出来的异象根本无法解释。从音节发声的意义上讲,只能想到的是,这东西发的是有声言语,但也很可能是浑厚的乐感笛音。这东西的肌肉系统简直是超前发达。

这东西的神经系统如此复杂,如此高度发达,以至于莱克感到很愕然。虽然在某些方面过于原始和古老,但这种生物有一组神经中枢和神经节,说明它们的神经系统已经呈现特定的发展方向。它的五叶大脑惊人地发达,还有迹象表明,它有一种感觉器官,某种程度上通过头部坚硬的纤毛起作用,具有与任何其他陆地生物迥异的特征。也许这种生物的感官不止五种,这样一来,就无法通过任何现存的类似生物来预测其生活习性了。莱克认为,在这种生物生活的原始世界里,它一定是一种感知非常灵敏、功能划分非常精密的生物——跟今天的蚂蚁和蜜蜂非常相像。这种生物像隐花植物(尤其像蕨类植物)一样繁殖后代,在翅膀尖端有孢子囊,这种孢子囊显然是从叶状植物或原叶体发展而来的。

但现阶段要给它起个名字,就显得太荒唐了。这种生物长得像放射虫纲动物,但很显然不仅仅是放射虫。这东西一部分是植物,但四分之三的主要器官又是动物。其对称性的外形和其他属性清楚地表明,这东西最初起源于海洋,但我们无法推断其后来的适应性进化过程。总之,它的翅膀表明,它可以飞行。在刚刚诞生的地球上,它是怎样经历极度复杂的进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在太古代岩石上留下足迹的呢?这个问题远超人们的想象,这让莱克异想天开地回想起关于“旧日支配者”的古代神话(“旧日支配者”从茫茫星海中降临到地球,因为一个笑话或错误创造了地球上的生命),回想起米斯卡塔尼克大学英语系一个研究民俗学的同事讲过的有关外太空生物生活在广袤山区的荒诞故事。

当然,莱克还想到,这些前寒武纪的化石痕迹是不是由现在这些标本尚未完全进化的祖先留下的,但他一想到这些远古化石发达的结构特征,马上就抛弃了这种过于肤浅的理论。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较晚生物的外形表明的是退化而不是更高的进化。假足的尺寸已经变小,整个形态看似粗糙了许多,也简单了许多。此外,刚刚看过的神经系统和各个器官也表明,它们是从更为复杂的形态退化而来的。令人惊讶的是,萎缩和退化了的器官非常普遍。总之,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于是,莱克根据神话给这种生物临时起了个名字,并开玩笑地说,自己发现了“旧日支配者”。

大约凌晨两点半,他决定暂缓下一步的工作,休息一下,然后他用防水帆布盖上那个被解剖的生物体,走出实验室帐篷,又回过头去研究那些完整的标本。南极不落的太阳让这些标本的组织稍微变软了,因此,两三个标本的头部和血管表现出展开的迹象,但莱克认为,在近乎零度的空气中,标本不可能立即分解腐烂。但他还是把所有未解剖的标本放在一起,罩上备用帐篷,以防太阳光直接照射。罩上帐篷也有助于散发出的气味远离那些雪橇犬。这些雪橇犬虽然离得很远,而且是在越来越高的雪墙(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手正在住所附近加速修筑雪墙)后面,但它们充满敌意的躁动确实让人头疼。他用大雪块压住帐篷的角,让它在越刮越大的狂风中保持不动,因为这片巍峨的山脉眼看就要刮起强风暴了。探险队对早先突如其来的南极风的忧惧又来了,在阿特伍德的监督下,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堆积积雪加固帐篷,修建新的雪橇犬畜栏,在朝山的一面用积雪修建简陋的飞机掩体。新搭建的掩体,起初只是临时用雪块堆积起来的,可现在怎么也堆不到应有的高度,莱克最后只好让干其他活的所有人都来修筑掩体。

四点之后,莱克最后准备停止无线电报的发送,也建议我们趁加高掩体的时间,让我们和设备都休息一下。他和帕博迪通过无线电闲聊起来,不停地称赞钻探设备是多么了不起,要是没有这些设备,他不可能有这次发现。阿特伍德也发去了问候和赞扬。我给莱克发去了热情洋溢的祝贺,坦言他的西进勘探是正确的,之后,我们一致同意,早上十点用无线电联系。如果那时大风停了,莱克就会派飞机来接我这边基地的队员。就在临睡前,我给“阿卡姆”号发了最后一条电报,指示他们今天的消息向外界发布时要低调,因为所有的细节似乎都过于乐观,在未得到证实之前,搞不好会引发质疑。

我想,那天凌晨,我们没有一个人睡得很沉或是一觉到醒。莱克的发现所带来的兴奋,加上狂风越来越大,大家都没怎么睡好。即使是在我们所在的营地,暴风都是如此猛烈,我们禁不住想知道,莱克营地的情况会是多么糟,毕竟他们处在未知的巍峨高山之下,而这场风暴就是在他们那边孕育,从那边刮起来的。十点钟,麦克蒂格醒了,如约通过无线电联系莱克,但西向气流似乎扰乱了电子环境,妨碍了通讯。不过,我们联系上了“阿卡姆”号,道格拉斯告诉我说,他也在尝试联系莱克,但一直联系不上。他不知道这场风暴,尽管风暴在我们这里狂暴肆虐,但在麦克默多湾只有徐徐微风。

我们一整天都在焦急等待,并不时地尝试联系莱克,但一直没有结果。中午时分,一阵异常猛烈的狂风从西面袭来,让我们担心起营地的安危。不过,这场风暴最后还是逐渐平息了,到了下午两点,仅剩下一阵阵柔风。三点过后,风平息了,于是,我们拼命联系莱克。想到他有四架飞机,每一架都配备了性能优良的短波设备,我们想,一般的事故不可能让所有无线电设备同时陷入瘫痪。但莱克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想起肆虐的狂风正是从他那边刮起的,我们不由地胡思乱想起来。

截至下午六点,我们的担心越来越强烈了,通过无线电跟道格拉斯和索尔芬森商议后,我决定采取行动,亲自去看看。我们曾把第五架飞机留给麦克默多湾补给地的谢尔曼和两位水手,以备急用。这架飞机状况良好,随时可用,现在看来要派上用场了。很显然,空气条件非常适合飞行,于是,我通过无线电联系谢尔曼,命他开着飞机,带上两名水手,尽快到南部基地和我会合。随后,我们讨论了参与行动的都有哪些人。最后决定,我们营地的所有人手,还有身边的雪橇和雪橇犬,全部参与。尽管负载很大,但对于为运输重型机械而专门定制的大型飞机而言,算不了什么。与此同时,我仍不断用无线电尝试联系莱克,但杳无音信。

谢尔曼带着两名水手冈纳森和拉森于七点半起飞,飞行中几次报告说飞行平安。他们在午夜时分到达我们的基地,于是,所有人员立即讨论下一步行动方案。在沿途没有任何基地的情况下,一架飞机单独飞越南极洲是非常危险的,但在看似最简单的需要面前,没有人退缩。凌晨两点,我们给飞机加满油,上床做短暂的休息,但六点钟,大家都起来,忙着打包和装载给养。

1月25日早上七点十五分,我们由麦克蒂格领航,开始朝西北方向飞行,飞机上载有10个人、7条雪橇犬、1架雪橇、燃油和食品,还有包括飞机无线电设备在内的其他物品。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气温也很温和,所以,我们预计,我们应该会毫不费力地到达莱克设立营地的经纬度。我们担心的是,我们达到后,会看到或者干脆看不到什么,因为发往营地的所有呼叫都没有下文。

在四个半小时的飞行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它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标志着,我在54岁时,失去了正常心智通过对自然和自然法则的惯性认识获得的所有平静。从此以后,我们10个人——丹福思,尤其是我——将面临着一个充满恐怖、令人惊骇、被放大了的世界。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从我们的情感中抹去,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不在乎拿它与世人分享。报纸已经发表了我们从飞机上发出去的简报,提到了我们不间断的飞行过程,提到了我们在高空中两次与危险狂风进行的搏斗,提到了我们瞥见业已断裂的地面(莱克三天前就是在那里钻探的),还提到我们看到了奇怪的、蓬松的雪柱——阿蒙森和伯德曾记载,狂风吹得这些雪柱在无垠的冰原上乱滚。可是,随后见到的场面是我们无法用报纸所能理解的语言表达的,再后来,我们不得不对传递出去的信息进行严格审查。

水手拉森是第一个看到前方锯齿状排列的诡异圆锥形山体和山峰的,他的惊呼声把所有人都吸引到这架大型密封飞机的舷窗前。尽管我们飞行的速度很快,但这些山体在我们眼前展现的速度却很慢,由此,我们知道它们一定离我们非常遥远,只是因为它们特别高,所以我们才能看到。不过,我们发现,山体逐渐阴森可怖地屹立在西方的天空,使我们可以区分出各种各样光秃秃、凄凉凉、黑乎乎的山峰。在彩虹色冰尘云的映衬下,在泛红的极光中,看到这种山峰,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整个奇观无时无刻地向我们暗示着惊人的秘密和潜在的心灵暗示。这些光秃秃的梦魇般山峰看上去犹如通往梦境禁区的一道道恐惧之门,犹如由遥远时空和超维度纠结而成的一个个宇宙漩涡。我不由地觉得,这些山峰就是恶魔,就是疯狂的山脉,而它们背面的山坡俯视的就是该死的无底深渊。背景中上下翻腾、忽明忽暗的云彩不可言喻地表明,模糊而缥缈的远方超越了空间的限制,时刻在提醒人们,在这个阒无人迹、深不可测的南极世界,到处充斥着偏僻、离别、荒凉和无尽的死亡。

这时,年轻的丹福思让我们注意高山轮廓线呈现异样的规律性——就像黏附在立方体上的碎片,这一点莱克在电报中也提到过。罗瑞克曾惟妙惟肖地描绘过云雾缭绕的亚洲山脉之巅上梦幻般原生态庙宇废墟,莱克曾把这里的景象与罗瑞克描绘过的梦幻般景象相媲美,眼前的一切的确证实了莱克的说法。这里确实有一种东西,就像罗瑞克所描绘的那样,萦绕着整个神秘莫测、层峦叠嶂又超凡脱俗的大陆。十月份我们第一次看到维多利亚地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此时此景,我又产生了这种感觉。我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里和太古神话非常相似。这片死亡之地与古文献中臭名昭著的荒凉睖原是如此相似,这不禁让人倍感不安。神话学家都认为睖原位于中亚,但人类(或者其先辈)的种族记忆是长期的,所以,有些神话源自于比亚洲还早,比我们知道的任何人类世界都要早的一些充满恐怖的陆地、高山和庙宇,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些胆大的神秘主义者曾暗示过,残缺的《纳克特抄本》130就源于更新世之前,还暗示过,在人类眼里,撒托古亚131的信徒就像撒托古亚一样都是外星人。睖原不管地处什么时空,都不是我愿意踏进或靠近的地方,我也不想近距离接触这样的世界,因为这种地方曾经孕育过莱克提到过的那种似是而非的太古怪物。此时此刻,我为自己读过可恶的《死灵之书》,还为在大学里跟博学的民俗学家威尔马思聊过太多内容,而懊悔不已。

靠近山脉之后,我们开始渐渐看清了在起伏中慢慢升高的山麓,从渐渐变成乳白色的山顶上望去,奇异的海市蜃楼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先前那种厌恶的心情无疑又加重了我对这幅幻景的反应。几个星期以来,我见识过许多极地海市蜃楼,有些就像眼前一样神秘而又鲜活,但这一次的海市蜃楼朦胧之中却有一种异常凶险的成分。随处可见的迷宫由难以置信的高墙、林立的塔峰组成,看到这一场面在我们头顶上混沌的冰汽中若隐若现,我就不寒而栗。

这次海市蜃楼所产生的效果便是一个超级大城市,其中的建筑根本是人类不知道,也根本想象不到的,到处聚集的都是像夜晚一样漆黑、呈扭曲几何定律的石造建筑。有的呈削去了头的圆锥状,有时上面被修成梯田状或是凹槽状,再被安装上高高的圆柱体杆子,零零散散到处都是球形突起,上面还经常罩着很多层比较薄的齿状圆盘;有的则是奇形怪状地倒挂着、像桌子一样的建筑物,就像是一堆各式各样矩形的板子或圆形的盘子或五角星,一个接着一个叠起来一样。那些组合在一起的圆锥体和棱锥体要么单独立在那里,要么安放在圆柱体或立方体上,或者放在更平整的削去了头的圆锥体或棱锥体上。有时针状的尖塔五个一簇,形状怪异。所有这些狂乱的结构似乎是通过管状桥梁连接在一起的,这些桥梁把建筑物一个又一个连在一起,连接的高度各不相同,令人眼花缭乱。整座城市所暗示的规模大得令人恐惧而备感压抑。这种海市蜃楼,就像北极捕鲸人斯科斯比在1820年发现和描述的一样,呈现出狂野的景象,但此时此地,面对前方高耸入云而又不为人知的漆黑山峰,面对在我们心目中非同寻常的发现,面对笼罩着此次探险大部分行程中可能面临的灾难,我们似乎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一种潜在的凶险和异常可怕的征兆。

当海市蜃楼开始消散时,我真的感到很高兴,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各样梦魇般角楼和圆锥呈现出种种扭曲变形、转瞬即逝甚至更加恐怖骇人的样子。随着整个幻景消融在乳白色光芒之中,我们开始再次往地面看,发现我们此行的终点已经不远了。前方未知的山脉,就像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型堡垒,令人头晕目眩地耸立起来,奇特的规律性非常清晰,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此时,我们正在最低的山峦上方飞行,所以可以看到,在茫茫雪原上有几个淡黑色的点,我们猜想这些黑点就是莱克的营地和钻井。在五六英里远的地方,一些稍高一点的山麓拔地而起,形成了一排山脉,完全不同于不远处比喜马拉雅山峰还要高、令人生畏的山脉。最后,罗普斯(替麦克蒂格操纵飞机的学生)开始朝着左手边的黑点下降,从黑点的大小可以判断,这就是莱克的营地。在他实施降落时,麦克蒂格未经审查发出了最后一条无线电报,这份电报全世界的人都能收到。

当然,大家都已看过我们后来在南极探险不尽人意的简报。我们着陆几个小时后,发出一条关于这场悲剧的加密报告,非常无奈地宣布,在前一天或前一天之前的那个晚上,那场可怕风暴摧毁了莱克的整个探险队。灾难造成11人死亡,年轻的格德尼失踪。人们意识到这场悲剧肯定对我们造成沉重的打击,因此原谅了我们那份报告的含糊其辞。当我们解释说,11具尸体都被风暴严重损毁,以致无法向外面转运时,人们也相信了我们。其实,我自以为,尽管我们非常悲痛,同时又处于慌乱和惊恐之中,我们在任何具体细节的描述中都没有失实。关键是我们不敢说,要不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远离这些难以名状的恐怖,我现在也不会说。

事实上,这场风暴带来了极其严重的浩劫。即使没有其他因素,所有人是否能经历这场风暴之后还能活下来,也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这场风暴,夹带着被疯狂驱使的冰粒,肯定超过了探险队此前遭遇过的任何灾难。一个飞机的掩体似乎已经所剩无几,几乎都化为了齑粉,远处的钻井架已经完全散了架。地面上的飞机和钻探机械上裸露的金属被擦得锃明瓦亮,两个小帐篷尽管有雪砌的加固墙,也被夷为平地。暴露在外的木质表面也变得坑坑洼洼,上面的油漆全都掉光,探险队在雪地里所有的足迹被抹得干干净净。我们还发现,没有一件太古生物标本可以完整地带出去。我们确实从巨大的瓦砾堆中找到了一些矿物质,其中包括几个淡绿色皂石残片(这些残片奇特的五角形外形,以及由成组斑点组成的模糊图案,曾让人们充满疑惑地去反复比对),还有一些化石的骨骼,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那些受伤的标本。

没有一只雪橇犬幸免于难,探险队在营地附近用积雪匆匆搭起的围栏几乎荡然无存。围栏紧靠营地的一侧(不是迎风的一侧)遭到的破坏更严重,这说明这是疯狂的雪橇犬自己向外跳或突围时造成的。三架雪橇都不翼而飞,我们曾试图寻找原因,这场暴风也许把它们吹到不知哪里去了。钻井附近的钻头和融雪机械损毁严重,不知道能不能修好。于是,我们便用这些设备塞住那个让人不安的洞口——莱克爆破出来、通往过去的洞口。我们只好把两架损毁最严重的飞机丢在营地,因为现有的探险队员中,只有4个——谢尔曼、丹福思、麦克蒂格和罗普斯——会开飞机,再说,丹福思总是精神太过紧张,只能来领航。虽然很多东西都被莫名其妙地吹跑了,但我们把能找到的书籍、科学仪器和其他东西都找了回来。备用的帐篷和皮衣不是丢失不见了,就是损毁严重没法用了。

我们驾驶飞机,经过大面积搜寻之后,不得不放弃了对格德尼的搜寻。在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给“阿卡姆”号发去了一条用于对外发布的加密电报。我觉得,我们成功地做到了让消息看起来风平浪静,内容含糊其辞。我们谈得最多的焦虑是有关我们的雪橇犬,从可怜的莱克对它们的描述中可以预料,雪橇犬一靠近这些生物标本,就变得狂躁不安。但我们没有提到,在这片狼藉的地区,我们的雪橇犬围着奇怪的浅绿色皂石和其他标本嗅来嗅去时,表现出同样的焦躁不安。狂风就像具备极强的好奇心似的,把不管是在营地还是在钻井旁的科学仪器、飞机和机械设备等物品上的零部件,要么松动了,要么移了位,要么给篡改了。

很遗憾,说起那十四个生物标本,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发现的唯一一批标本已经遭到了破坏,但剩下的足以证明莱克的描述完全准确,令人赞叹。在这件事上,要让我们没有私心杂念是很难的——我们没有提到标本的数量,也没有明确说我们是怎样发现这些标本的。此时此刻,探险队一致以为,不能把任何让人误认为莱克一行人很疯狂的事情传出去,但这的确看起来很疯狂。我们发现六个残缺不全的庞然大物被小心翼翼地竖直深埋在9英尺下的冰穴里,上面是五角形坟堆,坟堆上点缀着一组组的圆点。这些图案和从中生代和第三纪发掘出来的怪异浅绿色皂石上的图案完全一样。可惜,莱克提到的那八个完整标本似乎都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同时,我们也在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公众对这件事总体上平淡的反应,因此,我和丹福思对第二天飞越疯狂山脉上空只字未提。事实上,只有把飞机的载重减少到最低限度,才有可能飞越如此高的山脉,所以,只好由我们两人驾驶飞机去做初步的侦查。我们在凌晨一点返程时,丹福思虽然近乎歇斯底里,但令人钦佩的是,他一直守口如瓶。我并没有让他答应我,别把口袋里带回来的草图和其他东西拿出来示人。除了我们同意向外发布的消息外,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任何消息,而且,他还把我们的相机胶卷藏起来,留待以后私下里冲洗。所以,我们现在所讲的故事,对帕博迪、麦克蒂格、罗普斯、谢尔曼,跟世界上所有人一样,都是全新的。其实,丹福思的口风比我还要严:因为他看到的东西,或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甚至连我他都瞒着。

众所周知,我们在报道中提到了一次艰难的爬升,还证实了莱克的观点,即:巨大的山峰是由太古代的板岩和其他非常原始的褶皱岩层构成的,至少从科曼齐系中期开始就未曾改变过。在报道中,我们还对黏附的立方体和堡垒结构的规律性做了简要评论,断定这些洞口向我们展示了溶解的石灰质岩脉,进而推断,有些山坡和通道,只有经验丰富的登山运动员才能去攀登和穿越。报道中,我们还提到,另一侧是跟这座山脉一样亘古不变、巍峨而广袤的超级神秘高原,海拔20000英尺,奇形怪状的岩石结构穿过薄薄的冰层凸显出来,还有低矮的山峦绵延于广阔的高原和陡峭的山峰之间。

这些数据本身完全是真实的,营地的人都非常满意。针对不在营地的那16个小时——时间要长于我们辩称的飞行、着陆、勘察、收集岩石所需要的时间,我们撒了谎,说逆风环境减缓了我们的飞行速度,但在更远的山麓上着陆这一点上,我们并没有撒谎。幸运的是,我们的故事听起来既真实可信,又平淡无奇,没有引起任何人来效仿我们。如若真有人想这么做,我就会再三劝阻他们——我不知道丹福思会怎么做。我们不在营地的那段时间,帕博迪、谢尔曼、罗普斯、麦克蒂格和威廉森,像海狸一样拼命修理莱克留下的两架状况最好的飞机。尽管飞机的操作装置莫名其妙地搅成一团,但他们还是把飞机修好了。

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把所有东西都装上飞机,尽快返回我们的旧基地。飞行航线虽说不是直飞,却是飞往麦克默多湾的最安全路线,因为直线飞行要穿越那片完全不为人知的、沉寂万古的大陆,会有很多额外的风险。鉴于已有很多探险人员遇难,再加上钻探设备也已损坏,继续探险已无可能。我们一行人脑海里萦绕着种种疑惑和恐惧(从未向外界透露过),只希望能尽快逃离这片荒无人烟、充斥着疯狂的南极世界。

众所周知,我们成功返航,一路上再没有遭遇什么灾难。所有飞机经过快速直飞后于第二天(1月27日)晚上抵达旧基地。28日,我们抵达了麦克默多湾,中间着陆过一次。我们飞离大高原之后,在冰架上空遭遇了狂风,狂风中飞机的操纵杆发生故障,我们不得不做短暂着陆。五天后,“阿卡姆”号和“米斯卡塔尼克”号载着探险队所有人员和设备,破开了逐渐变厚的冰原,从罗斯海启航。在喜怒无常的南极天空的映衬下,维多利亚地的群山嘲讽般地在西方若隐若现,狂风的怒号也被扭曲成无处不在的笛声,让我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十几天后,我们便将极地远远地抛在身后。谢天谢地!我们离开了那片灵异的鬼地方,在那里,自从物质第一次扭动和游弋在这个星球几近冷却的表面上,在无数个未知的时代里,生与死、时与空就已结成了暗无天日而又亵渎神明的联盟。

我们回来以后,就一直竭力劝阻南极探险,而对种种疑惑和猜想,则无一例外地密不外露。就连精神已经崩溃的丹福思,也丝毫没有退缩,也没有向他的医生透露。的确,如我所说,有一种东西,他认为只有他自己看到了,甚至都不告诉我,虽然我觉得,他说出来,可能会有助于改善他的心理状态。能够作为解释进而让他放松下来的是,那东西没准儿只不过是受惊吓之后留下的幻想后遗症。这就是我听了他在极少数情况下断断续续地对我窃窃私语之后,从他支离破碎的话(一旦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赶紧断然否认)中总结出来的想法。

劝阻别人不要去那片广阔无垠、冰雪皑皑的南极绝非易事,我们的努力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这没准儿直接妨碍了我们的目标。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知道人类的好奇心是永远不变的,我们所宣布的探险结果足以激励其他人同样对未知世界的长期探索。虽然我们非常理智,没有把那些标本和标本的照片公开示人,但莱克关于生物巨怪的报道把博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的好奇心已经点燃到了极点。我们也没有把那些令人费解、伤痕累累的骨骸和浅绿色皂石公开示人。我和丹福思牢牢地保管着我们飞越高山时在超级高原上拍摄的照片和绘制的草图,还有我们装在口袋中带回来、怀着极度恐惧打磨和研究的那些残片。但现在,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正在组建,而其装备也比我们当时的装备更齐全。如果没有人劝阻他们,他们将会深入南极洲的最核心地带,并在那里融冰钻探,直到他们找到那个我们认为可能会毁灭这个世界的怪物。所以,我最后不得不打破沉默,即便是要谈到疯狂山脉之外那个恐怖至极、难以形容的怪物,也在所不惜。

一想到重新回到莱克的营地,想到回到我们在那里亲眼目睹的场面——还有那疯狂山脉背后隐藏的东西,我心中就有无尽的踌躇和无尽的反感。我一直想回避细节,让模糊的印象来取代事实和无法避免的推论。我希望我已经说得很多了,多到足以让我对其余的东西轻描淡写,也就是说,在营地里发生的令人恐怖的其他事。我前面提到过那片狂风肆虐的地区,提到过已经遭到损毁的掩体,提到过杂乱无章的机械设备,提到过狂躁不安的雪橇犬,提到过不见了踪影的雪橇和其他物品,提到过探险队员和雪橇犬的遇难,提到过格德尼的失踪,还提到过六个被疯狂掩埋的生物标本。这些已有四千万年历史的标本,虽然表面上伤痕累累,但其机体组织却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我记不得自己是否提到过,我们在检查雪橇犬尸体时,发现有一只失踪了。直到后来,我们才想起这件事——其实,只有我和丹福思曾想起过。

关键的内容我一直守口如瓶,这些内容既与尸体有关,也与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有关。这些细节或许会,或许不会,给表面的混乱增添令人惊骇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理据。当时,我尽力让人们不去想细节,因为人们很容易把导致疯狂的一切缘由都归罪到莱克团队的某些队员身上。从当时的情形来看,高山上的妖风太猛烈了,足以把任何一个身处地球神秘和荒凉中心的人给逼疯。

当然,最反常的是当时尸体的状况——探险队员和雪橇犬的情况都一样。他们都曾卷入可怕的冲突,都惨遭残酷而完全莫名其妙的撕裂和砍杀。据我们判断,队员们和雪橇犬要么是被勒死的,要么是被撕裂而死的。很明显,首先引发了这场灾难的是雪橇犬,因为还未建好的畜栏上的缺口表明,畜栏是由内而外的强力突围破坏的。由于这些动物憎恨太古时期那些令人讨厌的有机体,所以畜栏建在距离营地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但这些预防措施似乎并没有奏效。把雪橇犬置于肆虐的狂风之中,置于又矮又薄的防护墙里,它们一定是仓皇逃窜了——究竟是狂风所致,还是可怕标本所散发的某种微妙而越来越强的气味所致,谁也说不清了。当然,标本都是用篷布盖着的,但南极的斜阳一直照着篷布。莱克曾提过,太阳的热量会让标本非常完整而又坚韧的组织松弛下来并不断伸展。也许狂风不停地吹动覆盖在标本上面的篷布,导致标本之间发生碰撞和摩擦,使得这些标本,虽然时隔久远,但还是发出更刺鼻的气味。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件事都足以让人惊骇不已而又厌恶至极。也许,我最好先别管我脆弱的神经,而是把最糟糕的东西说出来——不过先亮明一个确凿的观点,这是基于第一手的发现和我与丹福思最不可改变的结论,即:当时失踪的格德尼绝对不应该为我们看到的那场令人憎恶的恐怖场面担责。我已说过,这些尸体都已经血肉模糊。但现在我必须补充一点,尸体上有些部分是被切割掉的,手段甚是诡异、冷血、残忍。狗和人的情况都是如此。所有较为健康、较为肥胖的尸体(不管是四足动物,还是两足动物),最结实的大块肌体都被砍掉了,就好像是技艺精湛的屠夫干的。在尸体周围,奇怪地撒了一些盐(是从飞机上受损严重的箱子里拿出来的),这不禁让人产生最恐怖的联想。惨剧发生在其中一个简陋的飞机掩体,飞机也被从掩体中拖了出来,随后的暴风抹掉了所有可能提供合理解释的痕迹。散落的衣服碎片,是从被切割的残尸上被粗暴撕扯下来的,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围笼已经损坏得不成样子,在一个被保全下来的角落里有一些模糊不清的雪地印记,但这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因为这种印记根本不是人的足迹。很显然,这些足迹应该跟可怜的莱克此前几个星期一直谈论的化石痕迹有某种联系。在这片疯狂山脉的笼罩下,一个人必须格外小心,自己的想象力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我已经说过,最后证实,格德尼和一条雪橇犬失踪了。在我们到达那个可怕的掩体时,我们已经失去了2条狗和2个人。不过,在查看完那些巨大洞穴之后,我们走进了当作解剖室用的帐篷,这里基本上没有遭到破坏,这顶帐篷似乎在向我们述说着什么秘密。但这里已经不是莱克留下的样子了,因为从远古怪物身上解剖下来的身体部位,原本是在简易解剖台上盖着的,现在已经不见了。其实,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发现的那6个残缺不全且被疯狂掩埋的东西中,有一个——就是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那个——肯定是莱克曾努力分析的那个怪物身上采取的部分。其他东西散落在试验桌上或桌子周围,我们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就猜出来了,那些正是从一名探险队员和一只雪橇犬身上割下来的部分,割得尽管很奇怪且很不专业,但非常仔细。我不提那个被碎尸队员的名字,就是不想再伤害幸存者的感情。莱克的解剖工具不见了,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工具曾被仔细清理过。汽油炉也不见了,不过,在放汽油炉的地方附近,我们发现了一堆用过的火柴。我们把那个队员的残尸埋在另外10个人旁边;把雪橇犬的残尸和另外35条狗埋在一起。至于试验桌上以及桌子周围散乱的插图书上的斑斑污迹,我们当时太慌乱了,根本没来得及多想。

这是营地中最恐怖的场面,但其他东西同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消失的不只是格德尼,还有1条雪橇犬、8个完好的生物标本、3架雪橇、某些仪器、带插图的科技书、文具、手电筒与电池、食物与燃油、采暖设备、剩余的帐篷、皮衣,等等,这完全超出了正常思维的想象。还有溅在某些纸张边缘的墨迹,不管是在营地还是在钻井旁,在飞机和其他机械设备周围,都有好奇的外星人碰触和做过尝试的迹象。雪橇犬似乎憎恨这个莫名其妙地失调的机械。食品柜里也是一团糟,一些主要的食品不见了,罐头被乱七八糟地堆成很滑稽的一堆,都是用最不可能的方式打开,放在最不可能放的位置上。另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谜是大量散落的火柴,有完整的,有折断的,有用过的——就像那两三块篷布和皮衣,我们发现时,被撕扯得遍地都是。看得出,肯定是什么东西在进行某些不可思议的适应而做出某些笨拙动作时,遭到某种异样的抽打造成的。虐待人和狗的尸体,疯狂掩埋遭到破坏的太古生物标本,与这场显然已经崩溃的疯狂完全是相伴而行的。考虑到目前的不测,我们小心翼翼地拍下了所有能证明营地凌乱之极的主要证据,并将以这些照片为佐证,恳求已做好探险计划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放弃探险之旅。

在掩体里发现了尸体后,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拍下照片,去挖开那排疯狂的五角形雪堆。我们禁不住留意到,这些可怕的土堆有一串串成群分布的圆点,和莱克所描述的异样浅绿色皂石十分相似。后来,我们在硕大的矿物堆里找到了一些这样的皂石,发现确实非常相似。一定要说清楚,这些东西的整体形状似乎让人很厌恶地联想起太古生物像海星一样的头。我们都认为,对莱克那支兴奋过度的队伍来说,这种联想一定强有力地印在了他们敏感的头脑中。我们第一眼看那些被掩埋的生物时,也曾感到惊恐,而且让我和帕博迪曾联想到读过和听过的某些令人震惊的远古神话。我们都认为,眼前的景象和不断出现的这些东西,一定是跟极地上压抑的孤独和山上的妖风一道,把莱克一行人给逼疯了。

讲到这里,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认为,所有这些解释就是疯狂——焦点定格在唯一可能幸存的探险队员格德尼身上,但我不会那么天真地否认,我们每一个人也许都怀着疯狂的猜想,而头脑清醒的人是不会把这种猜想完全勾勒出来的。当天下午,谢尔曼、帕博迪、麦克蒂格驾驶着飞机在周围陆地上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巡航,为了找到格德尼和各种失踪的东西,他们用双筒望远镜彻底搜索地平线,但一无所获。他们说,这座巍峨的山脉屏障向左右绵延,无边无际,既看不到高度上有丝毫降低,也看不到地质结构有丝毫变化。不过,在一些山峰上,规则的立方体和堡垒结构更为醒目,更为清晰,与罗瑞克画的亚洲山脉上的废墟如出一辙。所到之处,他们看到的都是神秘洞口均匀地分布在那些没有被积雪覆盖的黑乎乎山峰上。

尽管恐怖无处不在,但我们还是怀着足够的科学热忱和冒险精神,想了解那片神秘山脉背后的未知领域。正如我们在加密电报中所说,经历了一天的恐怖和困惑之后,午夜时分,我们安顿了下来。我们初步计划,第二天早晨,减轻飞机的重量,只带着航拍和地质勘探设备,再一次或几次飞越山区。大家决定,由我和丹福思率先尝试。我们早上7点钟醒来,想要早飞;但因为风力太大(向外界发布的简报中提到过),我们不得不把起飞时间推迟到将近9点钟。

16个小时后,我们飞了回来,并向探险队讲述了——并转播到外界——那个不置可否的故事。我现在糟糕的任务就是详细说明这件事,用我们在神秘的野蛮世界里亲眼看到的种种迹象,来填充我们出于仁慈而留下的空白,正是种种暗示性的迹象最终把丹福思逼得精神崩溃。我真希望他能开诚布公地谈一下他认为只有他自己才看到的那个东西(哪怕是紧张所导致的错觉呢),那可能是导致他目前状况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死活不愿意这样做。我和他一起经历过那次真实和切身感受的震惊之后,飞机扶摇直上穿过了狂风肆虐的山隘。当时,不知是什么东西让他失声尖叫起来,后来,他只是胡言乱语地小声嘟囔着什么,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是重复一下他低声嘟囔的只言片语。这也是我最后要说的话。我已经说过,那些古老的恐怖依然存在,如果这还不足以阻止其他人去南极洲腹地探险(或者说至少不要深入到地表下面很深的地方去寻找那片终极荒原隐藏的禁忌真相,以及野蛮而又该死的荒凉),那么,再遇到难以描述或者难以估量的灾祸,就不能怪我了。

研究了帕博迪下午的飞行记录,并跟六分仪的数据进行核对之后,我和丹福思测算出,这座山脉最低可以飞越的隘口位于我们的右侧(这一点在营地上就可以看到),海拔约23000到24000英尺。然后,基于这一点,我们开启了我们的发现之旅,驾驶着轻装化的飞机向前飞行。我们的营地位于从大陆高原延伸下来的山麓上,自身海拔约12000英尺,因此,实际爬升的高度并没有那么高。但是,随着飞机的爬升,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稀薄的空气和凛冽的严寒,究其原因,由于能见度很低,我们不得不把舷窗打开。当然,我们都穿着最厚的毛皮大衣。

在雪原和冰川之上,耸立着令人生畏的山峰,乌黑而凶险,我们飞得越近就越注意到,地质结构有规律地附着在山坡之上,不由得再次想起尼古拉斯·罗瑞克画笔下的亚洲奇观。那些古老而久经风化的岩层完全证实了莱克的报告,这些山峰自地球远古时期便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拔地而起——也许已经超过了五千万年。这些山峰以前是不是更高,已经没有必要去猜了。但这个陌生地区的一切都表明,捉摸不透的大气影响不利于发生地质变化,而且所有的因素汇总起来,都表明,一般的气候变化会延缓岩石崩解的过程。

但正是那些在山坡上纠结在一起的规则立方体、堡垒和洞口,既让我们如痴如醉,又让我们心神不宁。丹福思驾驶着飞机,我一边用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一边航拍了很多照片。有时候,我会开上一会儿飞机(虽然我的航空知识纯属业余级别),一方面让丹福思放松一下,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让他也用双筒望远镜看一看。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构成这些东西的物质多数是太古时期的淡色硅岩,一点也不像在广袤陆地上见到的岩石。此外,我们还发现,这些硅岩规则和离奇的程度,就连可怜的莱克都没有提到过。

正如莱克所说,岩石边缘经过数亿万年的严重风化,已经坍塌磨圆,但其异常的硬度和坚韧的物质使得岩石能经受得住岁月的沧桑。许多部分,特别是最靠近山坡的部分,实质上似乎与周围的岩石表面相同。整个布局看上去既像安第斯山脉上的马丘比丘遗址132,又像1929年牛津菲尔德博物馆考察队发掘出来启什古城133的古基墙。我和丹福思对孤立的巨石块偶尔有印象,莱克和其同伴卡罗尔也有过同样的印象。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说心里话,我也说不上来。作为地质学家,我真的感到羞愧。火成岩一般呈现异常的规则性——就像爱尔兰著名的巨人堤134——尽管莱克曾怀疑它是仍在冒烟的火山锥,但从显而易见的结构上看,这座巍峨的山脉绝对不是火山。

由于外形规则,那些奇怪的洞口,连同洞口附近随处可见的异样结构,也带来了一个小小的谜团。莱克在报告中说过,这些洞口差不多都呈方形或半圆形,就像被一只会魔法的手将天然洞口削得更加对称一样。洞口数量之多,分布之广,尤为引人注目,这也意味着这个地区遍布着蜂窝状、由石灰岩溶解而成的隧道。像我们这样搜寻时匆匆扫一眼,是看不到山洞深处的,但我们还是发现,洞里显然没有钟乳石和石笋。在洞外,与之毗邻的山坡看起来总是既平整,又规则,以至于丹福思认为,由于风化而形成的细缝和凹痕更像是形成了某些与众不同的图案。他满脑子充斥着在营地看到的恐惧和诡异场面,他话里有话地说,这些凹痕有点儿像分布在原始浅绿色皂石上一组组令人困惑不解的圆点,被如此恐怖地复制在据信埋藏着那六个怪物的雪丘上。

在飞越较高山麓时,我们的飞机不断爬升,随后朝着我们选定的那个较矮的山隘飞去。在向前飞行的过程中,我们偶尔会俯瞰一下陆路上的冰雪,想知道我们是否能用以前使用的简易设备来飞完这段行程。让我们略感惊讶的是,我们看到的这片地势远没有看起来那样难以攀登。虽然路上有一些冰隙和其他受损的地方,但这不可能阻止斯科特、沙克尔顿和阿蒙森的雪橇。一些冰川似乎连绵不断地直接通向暴露在狂风中的山隘,我们一到达选定的山隘,便发现这里的情况也不例外。

虽然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座山脉之外的区域与我们已发现和穿越的区域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但我们还是很想绕过那座山顶,看一眼那边杳无人迹的世界,这种迫切的期待感很难付诸于笔端。在这些屏障般的高山里,从崇山峻岭中间瞥见的乳白色天空中那迷人的云海里,感受到邪恶的神秘,是一件极其微妙但又日渐淡忘的事儿,用语言根本无法解释。更确切说,这是一种模糊的心理象征和审美联想,既掺杂着异域的诗歌和绘画,也掺杂着禁书中所隐藏的古代神话。就连风的呼啸声也带有一种诡异而又自觉的邪恶。片刻之后,当狂风扫过无处不在且能发出回响的洞口时,广阔山脉上空的混响声中似乎混杂着诡异而又极富乐感的笛声。这种声音朦胧地表达了那种对怀旧的反感,跟其他朦胧的观感一样复杂难辨,一样捉摸不定。

经过一段缓慢的爬升之后,气压表显示,我们现在的高度是23750英尺。此时此刻,我们已经将那片积雪覆盖的区域远远抛在了下方。在这个高度上,眼前看到的只有黑乎乎、光秃秃的岩石坡,还有棱纹分明的冰川起点——但那些挑逗人神经的立方体、堡垒和发出回音的洞口,又增添了几分反常、怪诞和梦幻般的征兆。顺着那排高耸的山峰一眼望去,我想我能看到可怜的莱克所提起的那座山峰,因为峰顶上就有一座堡垒。山峰在怪异的极地薄雾之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样的薄雾导致莱克最初认为这里有火山活动。山隘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们的正前方,它处于犬牙交错、恶意蹙额的塔柱中间,被风吹得非常光滑。山隘的后面是一片被极地斜阳点亮、又被盘旋的水汽搅得狂躁不安的天空——那片天空就在那个神秘而遥远、世人从未亲眼目睹过的王国之上。

再往上爬升几英尺,我们就会看到那个王国。从隘口呼啸而来的狂风,夹杂着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使我和丹福思除了大声喊叫,根本说不出话来,正因如此,我们只好用眼神进行交流。随后,我们爬升了最后几英尺,透过那个罕见的山隘,亲眼目睹了那些从未有人见过的秘密——地球上一个更古老而又完全陌生的秘密。

就在我们最终穿过山隘,看到山隘之外的景象时,我们两人同时惊呼起来,惊呼声中既有敬畏,有好奇,有恐惧,也有对自己感观的怀疑。当然,我们肯定具备天生的自制力,让我们暂时稳住了自己的官能。看到这一景象,我们八成想起了很多东西,比如,科罗拉多州众神花园135里饱经沧桑的怪石,或者亚利桑那沙漠中怪诞而对称的风蚀石。也许,我们甚至想起了海市蜃楼,就像我们初次接近这些疯狂山脉之前的那个早上看到的景象。我们的目光扫过无边无际、因饱经风雨而伤痕累累的高原,然后牢牢盯着由规则而又比例协调的巨石群组成的连绵迷宫,迷宫上方是皱皱巴巴、坑坑洼洼的山顶,下方就是冰盖层,最厚处不超过四五十英尺,在某些地方显然要薄很多。在目睹这一切的过程中,我们的心态肯定是正常的。

那副骇人景象所产生的影响是无法描述的,因为从一开始,对已知自然法则的肆意破坏似乎已经成了必然。这片极其古老的高原足足有20000英尺高,自五十多万年前的前人类时期,这里的气候就完全不适宜居住了。在这里,整齐的岩石纵横交错,绵延望不到尽头。只有内心对自我保护充满绝望时,人们才可能把眼前的景象归咎于某些东西有意识手工创造的。没有经过认真思考,我们就打消了认为山坡上的立方体和堡垒从起源上讲不是自然形成的念头。在这片地区演变成眼前充满死亡的冰川时,就连人类自己还没能从类人猿进化过来。那么,既然如此,这副景观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然而现在,这个念头似乎毫无疑问地动摇了,因为这座气势恢弘的迷宫是由方形、弧形和有棱角的巨石组成的,其特征就是切断所有舒适的掩体。很明显,在荒凉、客观而又无法回避的现实中,这就是那座该死的海市蜃楼之城。那种可怕的影像居然有其物质基础——在高空中曾经有呈水平分布的冰尘层,依据简单的反射定律,这座令人震惊的岩石遗址将自己的影像穿过山脉折射出去。当然,折射出去的影像已经被扭曲、放大了,其中还夹杂着实际折射源中没有的一些东西。但现在,当我们看到这个真实的折射源时,我们认为它甚至比那个折射到远方的影像更可怕、更险恶。

只有这些巨石塔和堡垒令人难以置信、非人力所致的庄严宏伟,在几十万年——也许几百万年——来,经受着荒原上猛烈的狂风,庇护着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使它们免遭毁灭。“世界屋脊……世界屋脊……”我们头昏眼花地俯瞰着难以置信的奇观时,各种各样的好词妙句涌至嘴边。我再一次想起了可怕的远古传说,自从我第一眼见到死寂的南极世界,那些传说就不停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传说中可怕的睖原、传说中的米—高136和可恶的喜马拉雅雪人137、传说中启示前人类历史的《纳克特抄本》、传说中的克苏鲁教、传说中的《死灵之书》、传说中无形的撒托古亚,以及传说中比无形还糟糕的半物质星之眷族。

这座海市蜃楼之城朝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出去,所到之处几乎一点也没有变稀疏的意思。其实,我们以将城市和现实中的山边分隔开来的低缓山麓为中轴,顺着城市向左和向右放眼望去,结果发现,除了在我们通过的那个山隘左边中断了一下之外,根本看不到丝毫变稀疏的地方。我们只是胡乱看到了某个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而已。山麓上到处分布着诡异的岩石,把这个可怕的城市与已经很眼熟的立方体和显然是山脉前哨的城堡连在一起。这些立方体和堡垒,连同奇异的洞口,其内部和山脉的外层一样厚。

这座无名的石造迷宫绝大部分由高大厚重的石墙组成,高度达冰盖以上10英尺到150英尺,厚度达5到10英尺。绝大部分是由巨大无比的、乌黑的原始板岩、片岩和砂岩组成,有些地方看上去是从前寒武纪板岩实心且凹凸不平的岩床上开凿出来的,巨石块大都有4×6×8英尺见方。建筑物大小不一,相差很大,既有无数蜂窝状布局的巨大建筑群,也有很多体积较小的独立建筑。这些建筑物的总体外形往往是圆锥形、金字塔形或者阶梯形,但也有很多堪称完美的圆柱体和立方体,簇拥在一起的立方体和其他矩形建筑,还有一些零零散散、棱角分明的大型建筑物,这些建筑呈五点式地基让人想起了现代的防御工事。建筑者大量运用拱形原理,并发挥到了极致,穹顶建筑在这座城市的繁荣时期很可能就已经存在了。

整个杂乱无章的城市已经严重风化,冰川表面高塔林立,到处散落着高空落下的巨石和远古的岩屑。在冰川透明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庞大建筑群中低矮的部分,还有被冰川保护起来的石桥,这些石桥把地面上远近不一、外形各异的高塔连接起来。在裸露在外的墙壁上,我们发现有些地方伤痕累累,表明这些地方曾经有过其他更高的同类石桥。我们抵近观察时,看到了无数巨大的窗户。有的用原本木制的百叶窗遮挡着,但大多数窗户敞开着,充满了险恶而危险。当然,许多废墟的屋顶都没有了,只剩下参差不齐但被风蚀磨圆的高墙。同时,其他线条更清晰的圆锥形或棱锥形废墟,或被周围更高建筑物保护的废墟,虽然塌陷和凹陷随处可见,但外形都比较完整。借助望远镜,我们勉强能分辨出水平带状物上的雕塑装饰图案——这些图案包括一组组奇怪的圆点,这些出现在古代皂石上的圆点现在看来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在很多地方,建筑物完全塌陷成了一片废墟,冰原也由于种种地质原因严重四分五裂。在有的地方,建筑物的石造部分被磨到了冰蚀的程度。从高原中部向外延伸出一片广阔的区域,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一个裂缝,这个裂缝位于我们刚刚通过的那个山隘左边1英里左右,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建筑。我们断定,这里可能是一条大河的河道,曾在数百万年前的第三纪流经这个城市,流进某个被壁垒般山脉包围的巨大地下深渊。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片区域到处都是洞穴、深渊,以及人类无法探知的地下秘密。

反思我们的感观,回想起我们看到人类之前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这片奇观时的那种迷茫,我不禁纳闷,我们当时究竟是如何强作镇定的,但我们真的做到了。当然,我们知道,有些东西(年代顺序、科学理论或我们自己的意识)已经被严重扭曲了,但我们依然足够泰然自若地驾驶着飞机,仔细观察许多东西,认真拍摄一系列照片,这些对我们和全世界都很有用。对我来说,根深蒂固的科研习惯也许派上了用场,因为,除了深感困惑和威胁以外,当时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在我心中燃起,促使我去探寻有关这个古老秘密的更多内容——去了解是什么样的生物建造了这些建筑,生活在这个广袤的区域;去了解这座城市在它所处的时代(以及其他生物如此密集生活的特殊年代)里,与整个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这里不可能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肯定在地球历史的某个古老而难以置信的章节中占据着核心地位。我们仅从最晦涩和扭曲的神话传说中就能依稀想起来,这个时期的最终结果是在地球动乱时期结束后过了很久,人类才从类人猿阶段蹒跚进化而来。这座第三纪的超大城市既不是今天的产物,也不是昨天的产物,其古老的程度足以与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与利莫里亚,科摩利奥姆与乌祖尔达罗姆138,以及洛玛尔大陆上的奥拉托139相提并论。这座都市甚至毫不逊色于人们私下谈起前人类时期的罪恶之城伐鲁希亚、拉莱耶、木纳大陆的伊卜140,以及阿拉伯沙漠中的无名之城。当我们在凌乱分布的光秃秃巨塔上方飞行时,我的想象力有时会像脱缰的野马,漫无目的地徘徊于怪诞联想的王国里,甚至在这个消失的世界和我自己那些最疯狂、与营地惊恐有关的梦想之间,杜撰出某些荒诞不经的联系来。

为了让飞机更轻一些,飞机的油箱没有装满,所以我们在探险中需要格外小心。但即便如此,我们俯冲到一个风力可以基本忽略不计的高度之后,我们还是飞越了一片极为广阔的区域——或者,确切的说,是天空。这座山脉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与其内部山麓接壤的恐怖石城似乎也一样。我们朝着各个方向各飞行了50英里,没有发现由岩石和砖石结构组成的迷宫有什么大的变化,迷宫穿过那边永久冰层,像死尸一样躺在那里。但还有一些吸引人眼球的多样化东西,比如,峡谷上的雕刻,大河流经峡谷,穿越山麓,奔流到高山之下的洞穴里。当年河水涌入深渊的入口处,石岬已被醒目地雕刻成了巨大的塔门。塔门那棱纹分明、呈圆桶状的轮廓隐约勾起了我和丹福思心中奇怪而又模糊的记忆,让我们感到厌恶而又困惑不解。

我们也看到过一些星状的露天空地,显然是公共广场,还注意到整个地势高低不平。陡峭的小山基本上都被掏空,建成某种杂乱无章的石造建筑,不过,至少有两处例外。其中一处风化得非常严重,看不出山上有什么显眼的东西,而另一处仍保留着一座怪诞的圆锥形纪念碑,碑身用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与古代佩特拉141峡谷中有名的蛇塚有几分相似。

我们飞离群山,向内陆飞行时,发现这座城市虽然山麓看似没有尽头,但它的宽度并不是无边无际。我们飞行了大约30英里,怪诞离奇的石造建筑开始变得稀少了,再往前飞行十几英里,来到一片连绵不断的荒原上空,这里丝毫没有人造建筑的迹象。城市之外的河道变成了一条宽阔而凹陷的线条,陆地显得更加崎岖不平,看上去像是逐渐向上延伸,直至消失在薄雾笼罩的西方。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着陆,但不去尝试进入巨大而恐怖的建筑就离开高原,就太不可思议了。于是,我们决定在我们飞过的那个隘口附近山麓上找一块平地,准备把飞机降落在那里,进行徒步探险。虽然缓坡上有些地方零零散散地有些废墟,但低空飞行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发现有很多地方可以降落。因为我们还要飞越这座巍峨高山返回营地,所以最终选择了一个离隘口最近的地方,我们在12点半左右成功降落在一片平坦而又坚硬的雪地上,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障碍物,非常适合后来快速、顺利地起飞。

似乎没有必要修建一道雪墙来保护飞机,因为在这个高度,停留时间很短,气候条件又很适宜,不会刮大风的。因此,我只检查了一下着陆滑雪板是否已安置稳妥,机械装置的零部件是否已做好御寒。为了便于徒步旅行,我们脱去了最厚重的飞行用毛皮外套,随身携带了一套小型装备,包括袖珍罗盘、手提式摄像机、少量补给、大量笔记本和纸张、地质学家用的锤子和凿子、标本袋、一捆攀岩绳、强光手电和备用电池。这套装备一直放在飞机上,以备我们一旦有机会着陆,可以用来拍摄一些地面照片,画图和绘制地形图,从某些光秃秃的斜坡、裸露的地表或山洞里获取一些岩石标本。幸运的是,我们有大量的备用纸,可以把纸撕碎,放进备用的标本袋里,运用猎狗追兔子的古老原则,在我们可能进入的任何迷宫里,标出我们走过的路线。假使我们发现某个山洞系统气流很平缓,我们就可以使用这种快速而简易的方法来取代传统的凿岩做记号的方法。

我们踏着冰冻的积雪,小心翼翼地下山,朝着西方乳白天空映衬下若隐若现的巨大石造迷宫走去,我们似乎敏锐地感觉到即将看到的奇观,就像四个小时前我们飞临这个神秘莫测的山隘时的那种感觉一样。没错,对于屏障般高峰掩盖下的秘密,虽然在视觉上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但真正进入到这些原始石墙里面,眼前的景象仍让我们充满敬畏,而无处不在的异样设计又隐约让我们心怀恐惧。这些石墙可能是数百万年前某种有意识的生物建造的——当时任何已知的人类都尚未出现。虽然在如此之高的海拔上,行动起来比平时要难一些,但我和丹福思精神抖擞,完全有能力完成肩负的任务。没走几步,我们就来到了一片风化得不成样子、和雪地齐平的废墟跟前,再往前走10到15测竿142,矗立着一座巨大而没有了屋顶的堡垒,巨大的五角星外观仍然完好,但高约10到11英尺的外墙已经参差不齐。我们朝着这个堡垒走去,最后,终于亲手摸到了堡垒业已风化了的巨大石块。此时,我们感觉到,我们已经跟那个早已被遗忘、对人类完全封闭的亘古破天荒地建立了近乎是亵渎神灵的联系。

这座堡垒看上去就像一颗星星,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长约300英尺,用侏罗纪大小不一、平均有6×8英尺见方的砂岩巨石建造而成。有一排拱形的瞭望孔或窗子,约4英尺宽,5英尺高,沿着星状堡垒的外角和内角对称分布,底部距离冰川表面约4英尺。仔细查看这些瞭望孔,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堡垒足有5英尺厚,内部没有隔墙,内墙上有带状雕刻或浅浮雕的痕迹。之前在这个堡垒和其他类似的堡垒上低空飞行时,我们确实想到过这一点。这座建筑原来有低矮的部分,但这些低矮的部分已经完全掩埋在冰雪深处了。

我们爬进一扇窗子,试图搞明白近乎已被抹去的壁画,但一无所获,不过,我们并没有去动冰封的地板。我们的定向飞行已经表明,这个城市里很多建筑物冰封得并不严重,如果我们进入尚有屋顶的建筑,我们很有可能会发现完全清晰的内部结构,直接到达真正的地面。离开这个堡垒之前,我们小心翼翼地对它拍了照,认真研究了无灰浆黏合的巨石砌墙结构,但感到非常困惑。此时此刻,我们巴不得帕博迪能在场,因为他的工程知识或许能帮助我们推测出,在那个难以置信的遥远年代,要建成这座城市及其市郊,这样大的石块是怎样处理的。

要到达真正的城市,需要向山下走半英里,而且还要经受高空中刮来的狂风。这半英里路程里,哪怕是最小的细节,都会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除了我和丹福思,任何人只有在怪诞的噩梦中才能想象出这样的视觉场面。那座由乌黑石塔纵横交错而成的迷宫,就处在我们和西方翻搅奔腾的云层之间,它外形独特而令人难以置信,每次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欣赏,我们都会有全然不同的感受。这是由坚硬岩石构成的海市蜃楼,要不是那些照片,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居然是真的。总的来说,这些建筑跟我们仔细看过的堡垒没什么两样,但这个城市中的建筑所呈现出的夸张外形却是完全无法描述的。

即使是这些照片也只能把这座城市变化无穷、宏伟异常和彻头彻尾的异域风格表现一二而已。有些几何形状就连欧几里得也找不出恰当的名字——各种各样极不规则、截去顶端的圆锥体,各种极不成比例的阶梯结构,带有球形隆起的异样轴体,呈奇怪小组分布的若干断柱,还有怪诞至极的五角形或五条脊形结构。再走近一些之后,透过透明的冰盖,我们看到下方有一些管状石桥,将高低不一、分布散乱的建筑连接了起来。这里似乎没有古街道的影子,左边1英里的地方只有一片宽阔的露天空地,古老的河流无疑是从那里流经这座城市,流进深山之中。

通过望远镜,我们看到了近乎消失殆尽的雕刻外围的横条纹,还有近乎随处可见的一簇簇圆点。尽管大多数屋顶和塔尖已经消失,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想象出这座城市曾经的面貌。总的来说,这里曾是一个由蜿蜒曲折的小巷组成的复杂体系。所有小巷都是深深的峡谷,相比而言,这些小巷比隧道要好,因为小巷的上面没有像隧道那样完全封闭,而是空悬着大量建筑与拱形的桥梁。此时此刻,这些小巷在我们下方伸展蔓延,在西方迷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就像是梦中的幻景。南极午后的斜阳,挣扎着将微微的红光从北边照射进来,刹那间,我们又遇到了更浓密的阻挡物,使整个场景暂时陷入了阴影之中。这种景象以我永远不希望去描绘的一种方式隐约透出几分险恶。就连我们身后已经感受不到的狂风从巨大山隘间发出的咆哮与呼啸,也多少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恶毒味道。我们向城市走去时,最后那一段下山的路异乎寻常得陡峭和险峻,一块岩石从在坡度发生变化的边缘突出了出来,这让我们想到,这里曾是一块人造阶梯。由是,我们认为,冰川之下肯定还有阶梯或类似的东西。

最终,我们爬过倒塌的石造建筑,进入了城市。无处不在的断壁残垣近在咫尺,还有让人感觉相形见绌的高度,让人备感压抑。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让我不得不对我们的自控力感到惊讶不已。说心里话,丹福思已经变得有点神经质起来,他开始对营地里发生的恐怖事件进行毫不相干而又让人反感的种种推测——这让我更加恼火,因为我不禁想起种种推论,而这座从远古遗留下来的恐怖城市的许多特点,更加证实了这些推论。这些推测的确对他的想象力产生了影响。因为,在一个地方(一条转了一个大弯、瓦砾遍地的小巷),他坚称自己在地面上似乎看到让他不安的什么痕迹;而在别的地方,他会停下脚步,去聆听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微弱而又虚幻的声音。他说,这种声音像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笛声,就像是风从山洞里吹过时发出的声音,但又有一点儿不同。四周的建筑和墙壁上蔓藤花纹中依稀可见无穷无尽的五角形图案,这让我们隐约有一种无法逃避的不祥预感,让我们潜意识里隐约感到,这里曾经是远古生物繁衍生息的地方。

尽管如此,我们的科学冒险精神还没有完全消亡,我们机械地执行着我们的计划,从巨石建筑上凿取各种岩石的标本。我们希望收集到一套相当完整的标本,以便就这个地方的年代更好地作出结论。整个宏伟的外墙似乎都早于侏罗纪和科曼齐系时期,而且,整个地区没有一块石头会晚于上新世。确定无疑的是,我们正漫步在被死亡笼罩的城市里,这种死亡已经在此统治了至少五十万年,很可能还要久。

我们穿过巨石阴影笼罩的迷宫继续前行,在所有能找到的隙缝前都停下脚步,仔细查看缝隙内部的情况,看看能不能进去。有的隙缝太高了,我们够不着,而有的只是通往冰封的废墟,这些废墟和山顶上的堡垒一样,都光秃秃的,没有屋顶。有一条隙缝,很宽,很诱人,但是通往一个无底深渊的,根本看不到可以下去的地方。我们时不时会仔细查看百叶窗上的木化石,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化石上依稀可辨的纹理,表明木化石的年代已经非常久远。这些木化石要么源自中生代的裸子植物和针叶树(尤其是白垩纪的苏铁),要么源自第三纪的蒲葵和早期的被子植物。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晚于上新世的东西。从这些百叶窗(其边缘表明,百叶窗上曾安装过奇怪的铰链,但铰链早已没了踪影)的安装方式来看,它们的用途各异;有的安装在外墙上,有的则安装在斜面墙的内侧。百叶窗似乎已经死死嵌在墙壁上,因此,看上去像金属固定件一样的东西虽然还在,但早已锈蚀了。

不一会儿,我们偶然发现了一座顶部完好无损的巨大五边形椎体建筑,其隆起的边沿上有一排窗户。透过窗户我看到,里面是一个保存完好的大房间,房间里铺着石地板,但窗户实在是太高了,没有绳子,根本没办法下到房间里去。虽然随身带着绳子,但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可不愿意下到20英尺下的房间里去,尤其是在这种高原上,稀薄的空气本来就给心脏增加了巨大负担。这个巨大的房间很可能是个走廊或是大厅。我们借助手电,看到四周墙壁上醒目清晰而又让人吃惊的雕刻,镶嵌在宽幅横条里,这些横条之间又是宽度相同、常见的蔓藤花纹竖板。我们对这个地点认真做了记号,准备如果找不到更容易进入的地方,就从这里进去。

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如愿找到了入口。这是一个约6英尺宽、10英尺高的拱门,是一座天桥的起点,这座天桥横跨在一条小巷上空,距离现在的冰层约5英尺高。当然,这些拱道里到处都是从上面掉落的地板碎片,但这里居然还有一层楼板。因此,我们可以进入的那个建筑就在我们的左手边,面朝西,是由一系列矩形阶梯组成的。通道的对面是另一扇敞开的拱门,再后面是一个破旧的圆柱形建筑,没有窗户,在隙孔上方约10英尺的地方有一块异样的隆起。通道里一片漆黑,这个拱门似乎就是一个入口,直通一口无穷无尽的空虚之井。

成堆的碎片使得我们更容易进入到左手边的巨大建筑。但面对期待已久的机会,我们却犹豫了。因为虽然我们已经进入古老而神秘的迷宫,但真的要进入一座从远古世界完整保留下来的建筑,还需要痛下决心,尤其是这座建筑让我们越来越感到恐怖的时候,更是如此。但最后,我们还是痛下决心,爬过瓦砾,走进了敞开着的拱门。远处的地板都是大块的厚石板,似乎形成了一条走廊的出口,走廊又长又高,两侧的墙壁都刻满了雕刻。

我们注意到,许多内部的拱门是从这里分叉出去的,同时意识到,里面可能是像公寓一样的复杂巢穴。于是,我们决定,必须开始使用猎狗逐兔的那套方法作下记号。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借助手中的罗盘,加上我们经常扫视身后高塔之间的巍峨山脉,以确保我们不迷失方向;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有必要使用人工记号来替代了。于是,我们把多余的纸张撕成大小始终的纸条,装进丹福思随身携带的袋子里,准备尽可能节约使用,但前提是要确保安全才行。这种方法会让我们迷不了路,因为这座远古建筑里似乎没有很强的气流。进一步讲,如果我们的纸条用完了,我们还可以凿石做记号,这种方法虽然枯燥乏味,耽误时间,但更安全。

如果不试一试,我们不可能猜测出,我们打开的那个天地究竟有多宽阔。由于没有什么冰层渗入这个庞大的建筑群,再加上各个建筑物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使得我们除了那些局部塌陷和地质裂缝阻隔的地方之外,可以通过冰层下方的桥梁从一栋建筑走到另一栋建筑。几乎所有透明的冰层都显示,冻结在冰层下方窗户上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好像整个城市被一成不变地保留下来,直到后来冰盖将建筑低矮的部分结成晶体。其实,一个人走在这里,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地方不像是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所吞没,也不像是逐渐衰退的,倒像是在某个模糊的远古时期有意封闭起来后被遗弃在这里的。难道是什么种群预见到冰雪的来临,然后集体离开这里,去寻找另一个不会在劫难逃的居住地?在这地方形成冰盖所需要的严格地理条件,还需要留待以后去探究。很明显,这里不是冰川挤压而成的。也许是积雪的压力所致,也许是大河泛滥的洪水,或大山中某个古冰坝决堤引起的洪水,造就了我们眼前的这道特殊景观。总之,这个地方可以让我们任意去发挥想象力。

这座远古巨石建筑构成的蜂窝状迷宫,在历经无数的岁月之后,第一次回响起人类的脚步声。但要一五一十地描述我们在里面的探险经历,未免太累赘了。这一点儿都不假,因为只要研究一下无处不在的壁画,心中就会产生许多恐怖场景和启示。我们凭借手电光给壁画拍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将会证明我们现在所讲内容的真实性。不过,很可惜,当时我们随身带的胶卷不多。事实上,我们的胶卷用完以后,我们便在笔记本上把壁画中的某些显著特征画成了草图。

我们进入的这座建筑,规模非常宏大,而且工艺非常讲究,这座不知源于何时的历史建筑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内部的隔墙虽然不如外墙那么厚重,但位于建筑较低层面的部分保存极为完好。整个建筑的布局像迷宫一样复杂,但奇怪的是,地板的高度差别很大而且很不规则。要不是我们用纸条留下记号的话,我们从一开始肯定就迷路了。我们决定首先查看建筑上面破损更严重的部分,于是我们在迷宫里向高处爬了约100英尺,爬到最上层的房间里,里面堆满了积雪,屋顶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很大的洞,仰望着南极的天空。房间里到处都是陡峭且布满横条纹的石坡或倾斜的平面,这些坡道应该是当楼梯用的。所到之处,我们看到的房间都是人类能想象得到的形状和比例,从五角形、三角形到正立方体,不一而足。可以肯定地说,每个房间平均楼面面积约30×30英尺,高20英尺,但也有许多更大的房间。我们彻底查看了上面的区域和冰层之后,一层一层走下来,一直走到冰雪掩盖的楼层。在这里,我们很快发现,我们已身处一个连续不断的迷宫里了,这个由无数相互连接的房间与通道组成的迷宫,没准儿会通往这座建筑之外的无垠空间。周围的一切都是厚重的巨石,让我们感到十分压抑。就这个恐怖的古代巨石建筑来说,其轮廓、大小、比例、装饰和结构细节,都隐约透着一种非人类所为的气味。墙上的壁画很快就告诉我们,这个可怕的城市已有数百万年的历史了。

我们至今都无法解释,这些建筑运用的是什么工程原理让巨石块如此诡异地保持平衡的,但拱门显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我们所进入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这也证实了我们的想法,即:这座城市是被遗弃的。这里最主要的装饰特征就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壁画,这些壁画往往是连续不断地刻在3英尺宽的横石板上,和刻有几何形蔓藤花纹、宽度相同的横条交替排列,从地面一直排到天花板。虽然也有一些例外,但绝大多数都是这种排列方式。但在刻有蔓藤花纹的横板上,常常看到镶嵌在上面的一系列光滑的椭圆形图案,上面还点缀着一组组样式奇特的圆点。

我们很快就发现,雕刻的工艺都高超精湛,而且在美学上也发展到文明社会登峰造极的程度,但在细节上与人类所熟知的任何艺术传统迥然不同。这些雕刻如此精美,我所见的任何雕刻都无法与之媲美。虽然雕刻的纹路很醒目,但无论是复杂的植物还是动物,哪怕是最细微的细节都雕刻得惟妙惟肖,让人叹为观止。而那些常规图案的构思也都是技艺高超、缤纷复杂的神奇之作。蔓藤花纹都由五个一组的众多几何曲线与折角组成,彰显了设计者对数学原理的巧妙运用。虽然刻有绘画的横板遵循着高度形式化的传统,运用特殊的透视法进行了处理,而且跨越了年代久远的鸿沟,但仍具有深深打动我们的艺术感染力。这种设计方法的核心是运用二维轮廓,实现横截面独特的并置,而且表现出善于分析的心理特征,这超越了已知的任何古老种族。拿这种艺术去跟我们博物馆里陈列的任何艺术品进行比较毫无意义。如果有谁看到我们的照片,那他很可能会发现,这种艺术与最敢于创新的未来派艺术家们的某些怪诞构思极为相似。

那些蔓藤花纹的窗饰完全是由下陷的线条组成,在未被风化的墙壁上,线条的深度从1英寸到2英寸不等。至于那些刻有一簇簇圆点的椭圆形装饰——显然是以某种未知的原始语言和字母题写的铭文——光滑表面凹进墙壁的深度大概有1.5英寸,而圆点凹进去的深度可能要再多半英寸。这些绘画横板装在埋头式的浅浮雕里,其背景往往是从原有的墙面上凹进去约2英寸。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之前着色的痕迹,但多数情况下,上面涂的颜色早就被亘古岁月分解和抹掉了。我们越是研究这种非凡的技艺,就越是崇拜这些艺术品。在严格的程式化背后,我们可以领悟到艺术家们细致而又准确的洞察力和精湛的绘画艺术。其实,这些程式本身恰恰代表和突出了所描绘事物的真实本质及其关键差异。同时,我们认为,除了这些看得见的优点之外,在我们的感知范围之外还隐藏着其他很多东西。随处可见的精妙绝伦,隐约暗示着一些潜在的象征和刺激因素,而这一切,只有通过另一种心境,再凭借更丰富或完全不同的感观,才能让我们充分了解其中深远而又深刻的意义。

很显然,这些壁画的主题源于那个业已消逝的艺术创作时期的生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彰显的都是艺术家生活时代的历史。正是原始种群对历史异乎寻常的执着——凭借巧合,奇迹般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让这些壁画为我们提供了如此惊人的信息,也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把它们拍成照片,不顾一切地写在纸上。在有些房间里,壁画的布局发生了变化,是因为壁画中出现了地图、天文图和其他比例扩大了的科学图案,这些东西直白而又可怕地证实了我们从壁画横板和墙裙上了解到的东西。在说明整个壁画在暗示什么之前,我只希望,我的描述不会在那些相信我的读者中间,唤起超越理智和谨慎的好奇心。我提出警告的目的是劝阻人们前往充满死亡与恐怖的南极地区,但如果因此反而引诱人们前去,那实在是太不幸了。

高大的窗户和12英尺高的厚重大门,穿插于装饰着壁画的石墙之间;有时还能看到百叶窗和门上已经石化了的厚木板——全都是精雕细琢,而且还抛过光。所有的金属固件都因日久年深而不见了踪影,但有些大门还留在原来的地方,我们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时,还时不时需要把门推开才行。我们时不时还能看到装有异样透明玻璃的窗框(大都是椭圆形的),但数量不多。此外,我们还经常看到一些巨大的壁龛,基本上都是空的,但壁龛里偶尔也会有一些用绿皂石雕刻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要么已经破碎,要么没有多大价值,不值得带走。其他圆孔无疑都是为采暖、照明等设施预留的,很多壁画里也都暗示了这一点。天花板基本上都是平整的,但有时会镶嵌着绿色皂石或其他瓷砖,现在大都掉下来了。地板也铺着这样的瓷砖,不过,大部分还是平整的石板。

如我所说,所有的家具和其他可移动的东西都不见了,但壁画清晰地表明,这些像坟墓一样产生回音的房间里曾经摆满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设施。在冰盖上方的楼层,通常堆积着厚厚的碎石、瓦砾和杂物,但在较下面的楼层,这种情况要好很多。在下面楼层的房间和走廊里,只有一些沙尘,或是古代残留下来的积垢,而有些地方就像刚刚打扫过一样一尘不染,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当然,在有裂缝或坍塌的地方,即便是较低楼层的地板上也像上面一样一片狼藉。这里有一个中央庭院(我们在空中看到其他建筑也有),这使这座建筑的内部空间不至于完全漆黑。因此,在上面的房间里,除非要查看一些壁画的细节,我们很少用手电。不过,在冰盖下面,光线朦胧难辨,再加上地面错综复杂,很多地方几乎是漆黑一片。

我们深入到这个亘古沉寂、绝非人类所为的石造迷宫里,如果要简单描述一下我们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感,人们一定会联想到由捉摸不定的心情、记忆和印象交织而成的那种绝望和困惑。单单是这个地方令人惊愕的古老和死一般的荒凉,就足以搅乱任何敏感人士的神经,更别说再加上莱克营地无法解释的恐怖景象,以及我们周围恐怖的壁画时不时透露出的种种启示了。我们走到一幅非常完美的雕刻前,发现所有的解释都豁然开朗了。我们只用了一会儿的工夫就搞清楚了可怕的真相——如果说我和丹福思此前从未怀疑过这个真相,那就太天真了。不过,我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的想法,甚至彼此间都没暗示过。究竟是什么生物,在千百万年前,在人类的祖先还只是原始哺乳动物时,在体型庞大的恐龙还漫步在欧亚大陆热带草原上时,就建造了这座可怕的死亡之城,而且还在这座城市中居住过,我们一直心怀仁慈地产生疑问,但此时此刻,这种疑问已经没有任何仁慈的成分了。

此前,我们一直恪守一种信念,坚信每个人心目中那些无处不在的五角形图案,只不过表示太古时期那种明显表现为五角形特征的生物的某种文化或宗教崇拜,就像米诺安文明143的装饰图案颂扬圣牛,埃及的装饰图案颂扬圣甲虫,罗马的装饰图案颂扬狼和鹰,形形色色的原始部落装饰图案颂扬某种特定的动物图腾。但现实已将我们身上仅存的慰藉也剥了下来,迫使我们去直面动摇理智的现实。毫无疑问,读者早就等着看这种结果了。即使是现在,我也几乎无法容忍把它写成白纸黑字,也许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那些生物在恐龙时代就曾生活在这些可怕的建筑里,但事实上,它们并不是恐龙,而是比恐龙更厉害的动物。恐龙只不过是新生代,而且是近乎愚笨的动物,但这座城市的建造者非常聪明,而且年代非常久远,甚至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在岩石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早在地球上真正的生命进化还处在可塑性多细胞生物阶段,就已经有这些岩石了……早在地球上还没有名副其实的生命之前,就已经有这些岩石了。它们就是地球生命的缔造者和征服者。而且,毫无疑问,它们就是那些穷凶极恶的远古神话中的生命原型,就连《纳克特抄本》和《死灵之书》这样的文献典籍也不敢明说,只能忐忑不安地点到为止而已。它们就是早在地球还很年轻时,从群星上降临到地球的“旧日支配者”。当时,外星球的进化过程已经塑造了这些生物体,它们的力量如此之大,这个星球还从未孕育过。想想看,就在前一天,我和丹福思亲眼目睹了这些生物千万年前的化石残片……可怜的莱克和他的探险队甚至亲眼目睹了这些生物的完整轮廓……

尽管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些前人类生物的恐怖历史,并从中零零星星地了解了各个历史阶段,但要把这些阶段按照其应有的顺序排列起来,我是不可能做到的。经历过某些启示所带来的第一次震撼之后,我们不得不稍作停顿,以便重整旗鼓。直到三点以后,我们才名副其实地开始了系统的探索之旅。根据壁画的地质学、生物学和天文学特征来判断,我们所进入的建筑里面的壁画,年代相对较晚(也许是两百万年前的),跟我们穿过冰盖下方的石桥后,在更古老的建筑物中所发现的壁画艺术相比,这里的壁画表现出种种衰颓的特征。在坚硬岩石上开辟出来的这座高大建筑,似乎可以追溯到四千万年,甚至五千万年前(早始新世或晚白垩世),这里出现的浅浮雕,艺术性超越了我们所见过的其他任何雕刻,但有一处惊人的例外。至此,我们一致认为,这就是我们在这儿横穿过的最古老建筑。

要不是这些即将公布于众的照片来佐证,我肯定不会说出自己发现了什么,得出的结论又是什么,免得被大家当成疯子。当然,读者可能会把这个拼凑起来的故事中早期的部分——那些描写星状头部的生物在地球诞生之前,在其他星球、其他星系和其他宇宙中生活的部分——可以轻描淡写地解释为那些生物自己创造的离奇神话。但这些部分有时会包含一些图案和图形,而这些图案和图形与数学和天体物理学中的最新发现是如此惊人地相似,这让我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还是待我将照片公布于众后,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吧。

当然,我们看到的每组雕刻都只不过是在讲述完整故事中的一个片段,就连我们看到的那个故事的不同阶段,都不是按正常顺序排列的。巨大房间里的壁画基本上都能构成故事的独立单元,但很多情况下,一部完整的编年史需要占据许多房间和走廊的篇幅。最好的地图和图形都刻在那个古老地面层下方一个恐怖深渊的墙壁上。这个深渊位于一个约200英尺见方,深达60英尺的地下洞穴中。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是某种教育中心。许多题材在不同的房间和建筑里反复出现,着实让人深思,因为生活经历的某些章节,以及种族历史的某些摘要或阶段,很显然是不同时期的装饰者和居住者最喜欢的东西。不过,有时候,同一主题会有不同的表现手法,这倒有助于解决争论性话题和消除分歧。

我们在如此短的可支配时间之内,推断出如此多的内容,到现在我都感到惊讶不已。当然,即使是现在,我们也只是了解最粗略的大概,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后来通过研究我们拍摄的照片和画的草图才获知的。也许正是后来的研究结果唤醒了丹福思的种种记忆和模糊印象,再加上他这个人比较敏感,还有最后他信以为真却始终不愿向我透露半点风声的恐怖一瞥,才直接导致了他现在的精神崩溃。事情肯定是这样,因为如果信息不完整,我们就不可能明智地发出警告,而且发出警告又是当务之急。在那个时间错乱、自然法则诡异且不为人知的南极世界,某些挥之不去的力量让我不得不劝人们不要再去南极探险。

整个故事中被我们破译出来的部分,最终将刊登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正式公报上。这里,我只用混乱无序、漫无边际的方式简述一下最为精彩的部分。不管是不是神话,壁画讲述了星头生物从宇宙空间来到了这个幼稚而又毫无生命的地球上,但它们的到来,还有某些时期其他许多外星生物的到来,标志着开拓太空的开始。这种生物似乎可以借助巨大的膜翼穿越星际间的苍穹,这倒是歪打正着地证实了一个研究古文物的同事很久之前告诉过我的一个民间传说,说这种生物一般生活在海底,建造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城市,借助运用未知能量原理的复杂装置与不知名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显然,这种生物的科学和机械知识远远超过今天的人类,不过,它们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更加普遍的复杂设备。有些壁画暗示我们,这种生物曾在其他行星上有过一段机械化的生活,但最终还是倒退到原来的生活,因为它们发现机械化的生活方式无法满足它们的情感生活。这种生物的组织器官异常坚韧,自然需求非常简单,这让它们在没有专门的人造器物甚至在没有衣服的情况下,也能生活得很好,只不过偶尔采取一些保护措施抵御各种不利因素罢了。

正是在海底,起初是为了温饱,后来又为了其他目的,这种星头生物借助早已熟知的方法,使用可以利用的物质,首先创造了地球生命。在消灭了来自宇宙形形色色的敌人以后,它们又煞费苦心地进行各种试验。它们在其他星球上也做过同样的实验,不仅加工出必需的食物,还生产出多细胞的原生质团,可以借助催眠术把原生质团的组织塑成各种临时的器官,进而打造成理想的奴隶,从事繁重的社会工作。这些黏糊糊的原生质团毫无疑问就是阿卜杜勒·阿尔哈兹莱德在其可怕的《死灵之书》中小心谨慎地提到的“修格斯”144,但这个阿拉伯狂人并没有告诉我们,这种原生质团,除了出现在某些人嚼过生物碱药草之后产生的梦幻之中,地球上也会有。这个星球上的星头“旧日支配者”,在合成了它们所需的简单食物并繁育出大量的“修格斯”以后,允许其他细胞群发展成其他形式的动物和植物,以用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同时把那些制造麻烦的生命形态统统消灭掉。

由于“修格斯”可以通过膨胀来举起惊人的重量,所以,在它们的协助下,海底那些又小又矮的城市发展成为宏伟壮观的石造迷宫,与后来在地面上建造的石造迷宫一模一样。其实,适应能力极强的“旧日支配者”在宇宙其他地方大都生活在陆地上,而且很可能还保留着在陆地上建造建筑的传统。正当我们在研究所有这些带有壁画的早第三纪城市里的建筑,同时研究这座城市中我们穿过的那些死亡已久的走廊时,一个惊人的巧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巧合我们至今未能找出合理的解释,哪怕是对我们自己。在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市里,虽然建筑物经过岁月的沧桑早就变成一片杂乱无章的废墟,但浅浮雕中仍能清晰看出建筑物的顶部,仍能看到一簇簇像针一样的尖塔、圆锥状和棱锥状顶部上雅致的塔尖,还有罩在圆柱体长杆上又薄又平的扇状圆盘。这与我们刚刚到达莱克那命运多舛的营地时,愚昧的双眼在高不可测的疯狂山脉上所看到的那场诡异海市蜃楼一模一样。不过,作为海市蜃楼的原型,这座死亡之城早在千千万万年以前,就已经失去了海市蜃楼所展现给我们的特征。

谈起“旧日支配者”,不论是生活在海底,还是后来一部分迁移到陆地上,都可以写成鸿篇巨制。那些生活在浅水中的“旧日支配者”继续最大限度地使用长在头部上的五个主要触手末端的眼睛,并一如既往从事雕刻和写作(它们是用铁笔在蜡质防水纸张上写作的)。那些生活在海洋深处的“旧日支配者”,虽然也使用能发磷光的奇怪有机体来提供光线,但仍能运用模糊的特殊感觉,凭借头顶上棱形纤毛,将视觉拼凑起来,这种模糊的感观让“旧日支配者”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依赖光线。奇怪的是,越往下走,我们发现雕刻和书写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雕刻和铭文上都能看出化学涂层的工艺过程(很可能是为了确保磷光),但我们从浅浮雕上并没有找到答案。这些生物在海底移动时,一方面依靠身体两侧像海百合一样的肢体游动,另一方面依靠扭动包括伪足在内的下层触手。有时候,它们会辅助使用两组或更多组扇状的折叠翼,来完成长距离的俯冲。在陆地上,它们因地制宜地使用伪足来移动,但有时候会使用翅膀飞到更高或更远的地方。它们身上的海百合状肢体上有许多细长的触手,这些触手极其纤细、灵活而有力,在协调肌肉神经方面也极为准确。这就确保了它们在艺术创作和手工操作方面,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技能和灵巧。

这种生物坚韧的程度简直难以置信。即便是在海底最深处,海水巨大的压力似乎也伤不了它们。除了死于暴力,几乎没有“旧日支配者”会死亡,它们的墓地也非常有限。死去的“旧日支配者”被垂直埋葬之后,上面再堆上刻有铭文的五角形土堆。这一点在雕刻上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这让我和丹福思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遐想,我们不得不再一次停下脚步,平复一下心情。这些生物通过孢子来进行繁殖(正如莱克所猜测一样,就像蕨类植物),不过,由于它们异常坚韧而长寿,因此没有太多必要世世更迭,除非要开拓新的殖民地,并不鼓励大规模繁衍后代。这种生物的幼崽成熟得很快,接受教育的标准显然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种智力发达又有审美情趣且占据主导地位的生物已经高度进化,并形成了一套持久的风俗习惯。关于这一点,我会在以后的专著中详细说明。由于海洋或陆地的居住环境不同,风俗习惯也会略微发生变化,但其基础和实质还是相同的。

虽然它们能够像植物一样从无机物中汲取营养,但大部分更喜欢有机食物,尤其是动物。在海底,它们吃的是生鲜的海洋生物,但在陆地上,它们吃的是烹饪好的食物。它们狩猎且饲养肉用的兽群,用锋利的武器来宰杀,我们的探险队看到过化石骨骼上留下的武器痕迹。令人惊讶的是,它们耐得住一般的温度,在自然状态下能生活在低至冰点的水中。但在大约一百万年前更新世的严寒逼近时,居住在陆地上的“旧日支配者”不得不借助包括人工取暖在内的特殊手段求生存。直到最后,酷寒似乎把它们赶回海里。传说中,它们在史前穿越太空时,吸收了某些化学物质,几乎可以不用吃饭、呼吸或是保暖,但到极寒来袭时,穿越太空和御寒的能力已经丧失殆尽了。现在看来,它们当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延长这座城市及其人造器物的寿命。

“旧日支配者”因为不需要交配,身体结构也是半植物型的,所以没有像哺乳动物组建家庭那样的生物学基础,但从壁画上看,群居的“旧日支配者”似乎也会按照空间利用率和精神诉求相投的原则组建大家庭。在布置房间时,它们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巨大房间的中间,把所有墙壁都空出来用于装饰。居住在陆地上的“旧日支配者”可能是通过类似电化学的东西来照明的。不管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里,它们使用的桌椅和类似圆柱形框架一样的长沙发都很奇特——因为休息和睡觉时都是站立,只是把自己的触手折叠放好就行了——还有一些置物架,是用来摆放一套套用铰链装订在一起、带有圆点的纸张,这些就是它们的书了。

很显然,“旧日支配者”的体制很复杂,而且很可能是社会主义社会,但从我们所看到的壁画上,这一点还不是很肯定。商业活动非常广,既有城市内部的,也有城市之间的商业活动,流通的货币是一种上面带有纹案、扁平的小五角形硬币。也许,我们探险队发现的那些更小的浅绿色皂石就是这种货币的残片。虽然“旧日支配者”的文明大体上属于都市文明,但也会看到农业和畜牧业。同时,也有采矿业和有限的制造业。“旧日支配者”经常旅行,但除了因种族扩张而进行的大规模殖民以外,不停的迁移似乎很少。至于“旧日支配者”个体的运动,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辅助,因为无论在陆地上、在空中还是在水中,所有的运动都一样,“旧日支配者”似乎具备了超强的极速运动能力。不过,运送货物是由负重的兽类来承担的——在水下由“修格斯”承担,在后来的陆地生活中,承载货物的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奇怪的原始脊椎动物。

这些脊椎动物,还有无数其他生命形态——既有动物,又有植物;既有水下的,也有陆上的,还有空中的——都是由“旧日支配者”创造的生命细胞,成功避开“旧日支配者”的注意力,自行进化后的产物。因为这些生命形态没有和占统治地位的生物发生冲突,所以它们得以毫无限制地发展。当然,那些会带来麻烦的生命形态都已经被“旧日支配者”统统消灭掉了。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在最后出现的、已显衰颓的壁画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拖沓行走的原始哺乳动物,它们有时候被生活在陆地上的“旧日支配者”当作食物,有时候被“旧日支配者”当作逗乐的小丑,这些原始哺乳动物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猿人145甚至人类的影子。在陆地城市的建筑中,构筑高塔的巨石通常是由一种宽翼的翼手龙来举起,不过,古生物学此前根本就不知道翼手龙这种生物。

“旧日支配者”依靠坚持不懈的努力,艰难地挺过了各种各样的地质变化和地壳灾变,这简直就是奇迹。尽管它们的第一批城市中很少、乃至几乎没有一座挺过太古时期,但它们的文明或它们对历史的传承从没有中断过。它们最初降临到这个星球的地点是南冰洋,很可能在它们到来前不久,构成月球的物质从附近的南太平洋给甩了出去。根据壁画上的一幅地图,整个星球那时都处在水下,随着亘古岁月的流逝,它们建造的石城开始零零星星地分布在距离南极越来越远的地方。另一幅地图显示,南极周围有一大块干燥的陆地,显然,有些“旧日支配者”在这里建造了试验性的定居场所,但它们生活的中心转移到了最近的海底。再后来的地图显示,整块陆地开裂后开始发生漂移,有些分离出来的陆地开始向北漂移。这些地图都明显地支撑泰勒、韦格纳和乔利后来提出的大陆漂移假说。

随着那片新大陆在南太平洋隆起,惊人的大事接连发生。海底的一些城市被彻底摧毁,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另一个种群——一种生活在陆地上的种群,形似章鱼,很可能与传说中存在于人类之前的克苏鲁族相似——不久便开始穿越无穷的宇宙来到这里,并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很快就将“旧日支配者”彻底赶回海里,这对不断增加的陆地定居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后来双方和解了,新大陆让给了克苏鲁族,而“旧日支配者”拥有海洋和旧大陆。新一批陆地城市应运而生——最大的城市在南极,因为最先到达的地区是神圣的。从那时起,跟从前一样,南极仍旧是“旧日支配者”文明的中心,而由克苏鲁族在南极建造的城市则被彻底清除掉了。后来,太平洋的大陆突然又沉下去了,一起沉下去的还有可怕的石城拉莱耶,以及所有来自宇宙的章鱼。就这样,“旧日支配者”又重新统治了这个星球,但有一个隐忧它们一直不愿意提及。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旧日支配者”建造的城市已经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这个星球所有陆地上和海洋中,因此,在我即将出版的专著中,我准备向考古学家推荐帕博迪的那种机械,在一些分散很广的地区进行系统钻探。

自古以来,“旧日支配者”从水中转移到陆地上的过程是一个亦步亦趋的过程,但新大陆板块不断涌现,虽然推动了这个过程,但“旧日支配者”从未完全舍弃过海洋。朝陆地上转移的另一个原因是繁殖和管理“修格斯”遇到了新的难题,而要想在海洋中活下去就离不开“修格斯”。壁画也清楚地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无机物中创造新生命的工艺已经失传。如此一来,“旧日支配者”只能依靠制造生物的方法了。事实证明,陆地上的大型爬行动物都是非常温顺的,而海底的“修格斯”依靠分裂来繁殖,并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制造麻烦的智力,这一度变成非常棘手的问题。

“旧日支配者”一直通过催眠暗示的方法控制“修格斯”,而且把它们坚韧的可塑身体塑造成各种各样有用的临时肢体和器官。但现在,“修格斯”有时也会表现出自我塑形的能力,且模仿“旧日支配者”过去的暗示塑造出各种形态。它们似乎已经开发出一种具有一定稳定性的大脑,这种大脑独立的乃至顽固的意志力对“旧日支配者”的意愿虽然随声附和,但并不总是去遵守。壁画中“修格斯”的形象让我和丹福思心中充满了恐怖和憎恶。一般来说,它们是没有固定形状的生物,由黏性胶状物组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由无数气泡组成的黏合物,呈球形时,每个“修格斯”直径可达15英尺。但它们的形状和体积一直在不断变化;要么自发地,要么根据主人的暗示,“修格斯”会丢弃一些临时的新器官,或模仿它们的主人形成视觉、听觉和言语沟通的器官。

到了约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二叠纪中期,“修格斯”似乎变得尤其难以管教,于是,“旧日支配者”对它们发动了一场真正意义的再驯服战争。壁画中描绘了那场战争,也描绘了被黏液覆盖的无头尸——“修格斯”通常都是这样处理被它们杀掉的敌人的。这些画面尽管与我们相隔无尽的岁月,但仍让我们感到惊恐万分。“旧日支配者”使用了奇怪的分子和原子干扰武器来对抗这些造反的东西,并最终大获全胜。壁画显示,在其后的一段时期里,“修格斯”被全副武装的“旧日支配者”驯得服服帖帖,就像被美国西部牛仔驯服的野马。但在反叛期间,“修格斯”表现出了一种可以离水生活的能力,不过,这种转变并没有得到“旧日支配者”的支持——因为在陆地上使用它们和管束它们一样麻烦。

在侏罗纪,“旧日支配者”又遭遇了新的灾难,遭到了来自外太空生物的入侵——这一次入侵者是来自最近刚刚被发现的遥远冥王星的半真菌、半甲壳纲生物。这种生物无疑和北方某些山野传说中的生物是一样的,在喜马拉雅山脉被称为米—高,或是令人厌恶的雪人。为了与这些生物作战,“旧日支配者”自降临到地球上以来第一次要尝试出发到星际空间。不过,尽管它们已经像以前一样做好了准备,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地球的大气层了。不管星际旅行的古老秘密是什么,但此时的“旧日支配者”已经丧失殆尽了。结果,米—高将“旧日支配者”驱离了所有北部的陆地,不过米—高也无力去侵犯生活在海底的“旧日支配者”。就这样,“旧日支配者”便开始逐渐向它们最初的南极居住地撤退。

从壁画描绘的战斗中,我们新奇地发现,克苏鲁族和米—高的组成物质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构成“旧日支配者”的物质。它们能够经历变形和重构,而它们的对手却不能,因此,从起源上看,它们好像来自于宇宙空间那些更为遥远的深渊。抛开它们异常的坚韧和一些关键特征不论,“旧日支配者”完全是由物质构成的,而且它们最初的来源一定是在已知的时空连续体中,而其他生物最初的来源只能靠读者屏息猜想去了。当然,与地球之外的种种联系以及种种反常现象都是入侵之敌造成的,所有这些假设并不纯粹是神话传说。可以想象,“旧日支配者”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宇宙机构来解释它们偶尔的失败,因为在它们的心目中,对历史的兴趣和自豪感显然占据了主要地位。但值得关注的是,它们的编年史中并没有提到某些晦涩难懂的传说里出现过的发达而又强大的生物种群,可那些种群浩瀚的文化和高塔林立的城市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那些晦涩难懂的传说中。

壁画中许多地图和场景生动地反映了这个世界所经历的漫长地质变化。有的壁画反映出的情况,现在的科学尚需修订才能解释;有的壁画反映的情况,则需要大胆推论才能得到充分证实。如我所说,泰勒、韦格纳和乔利提出的大陆漂移假说认为,所有的大陆都是原始南极大陆板块断裂后的碎片,这块大陆由于地球离心力的作用而断裂,而这些断裂的板块在严格意义上具有黏性的地表上发生漂移——像非洲和南美洲板块的互补形轮廓,以及大山的起伏和堆积方式都说明这种假说的正确性。他们的假说在这个神秘的源头得到了引人注目的证明。

壁画上的地图清楚表明,在一亿年前或更早之前的石炭纪,世界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和峡谷,这些裂缝和峡谷后来把非洲与原本连在一起的欧(原始传说中叫伐鲁希亚146)、亚、美和南极洲构成的联合大陆板块分割开来。其他许多地图——最重要的是,有一幅地图与我们身边的这座巨大死亡之城在五千万年前的创建有关——表明,我们这个时代的大陆板块在当时就已经分割好了。我们发现的在时间上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张地图(或许可以追溯到上新纪)与我们今天的世界非常相似,不过,当时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相连,北美洲和欧洲通过格陵兰岛相连,南美洲和南极大陆通过格雷厄姆地相连。在石炭纪的地图上,整个地球——洋底和裂开的大陆板块都一样——都有“旧日支配者”建造巨石城的痕迹,但从稍晚些的地图上可以看出,“旧日支配者”逐渐向南极大陆撤退的迹象已非常明显。最后一张上新纪的地图表明,除了在南极洲和南美洲末端之外,再也没有了陆地城市,南纬50度以北也没有了海洋城市。除了借助扇形膜翼在长距离探索飞行中对北方的海岸线做过研究之外,“旧日支配者”对北方世界很显然一无所知,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

由于山脉的隆起、离心力对大陆的撕裂、大陆和洋底的地震灾变和其他自然因素,“旧日支配者”建造的城市遭到破坏,这一点在壁画中已经司空见惯。但令人惊讶的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旧日支配者”重新建造的城市越来越少了。在我们身边张着血盆大口的这个死亡之城,看起来是“旧日支配者”最后的中心了。这座城市建于白垩纪早期,但在此之前,强烈的地球曲压运动已经把不远处那个更大的城市彻底摧毁了。表面上看,这片地区是所有地区中最为神圣的地方,据说就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批“旧日支配者”就居住在原始的海底。相传,在这座新建的城市——从壁画上能够看出新建城市的种种特征,但这座城市沿着山脉向外延伸足足100英里,远远超过了我们在空中俯瞰的最大范围——里,仍然保留着用来建造第一座海底城市的圣石。经过漫长的岁月,随着地壳的分崩和隆起,这些圣石也早已高高隆起,露出海面。

很自然,我和丹福思一直怀着特别的兴趣和莫名其妙的敬畏感,去研究与我们所在附近区域有关的一切事物。就记载当地历史的材料而言,这里应有尽有。在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地面上,我们非常幸运地发现了一座建造时间很晚的房子,虽然墙壁由于不远处的地缝而有些受损,但里面却有已显衰颓迹象的壁画,壁画上对本地区的描述远远超过了上新世地图所描述的时期,我们从那里最后一次窥见了前人类世界。这是我们查看过的最后一个地方,因为在那里的发现让我们马上制定了下一个目标。

当然,我们身处在地球上最奇怪、最诡异、最可怕的角落。在现存的大陆中,这里无疑是最古老的。我们越来越确信,这片令人惊骇的高地一定就是那个虚构的可怕睖原,甚至连写《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狂人都不愿提及这个地方。这条巍峨的山脉长度惊人——起于威德尔海东岸路特波德地的低矮山峦,几乎贯穿整个大陆。山脉真正高耸的部分延伸为一个巨大的弧形,始于东经60°南纬82°,止于东经115°南纬70°,弧形的凹面正对着我们的营地,山脉面海的一端位于那条长长的、被冰覆盖的海岸线上,威尔克斯和莫森147在南极圈边上都曾看到过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峦。

但是,大自然中更诡异、更夸张的东西似乎近在咫尺。我曾说过,这些山峰比喜马拉雅山脉还要高,但从壁画上我无法断定这里就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恐怖的美名无疑留给了另外一条山脉,因为近半数的壁画都没有提及它,而其他的壁画则是带着明显的厌恶和不安来描绘它的。看起来,在这片古老的大陆上,有一块地方——在地球把月亮抛出去,“旧日支配者”从星际空间渗透到地球上来以后,这里是从海中隆起的第一块陆地——因被某种模糊不清而又无法言明的邪恶笼罩着,让人们都对它退避三舍。那里建造的城市群在“旧日支配者”到来之前就早已坍塌,而且突然被遗弃。在科曼奇系时期,第一次剧烈的地壳膨胀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地区,一排令人恐惧的山峰在最骇人听闻的喧嚣声中突然拔地而起,此后,地球上便有了最高耸入云、最恐怖的山脉。

如果壁画的比例是正确的,这些可恶山峰的高度肯定要超过40000英尺——完完全全超过了我们穿越过的那些可怕的疯狂山脉。这些山脉似乎从大约东经70°南纬77°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东经100°南纬70°,距离这座死亡之城不到300英里,如果不是朦胧的乳白色薄雾,我们就会看到它们那高高耸立的可怕山峰。从玛丽皇后地那条长长的南极圈海岸线上也同样能够看到山脉的北端。

在走向没落的那段时间里,有些“旧日支配者”曾对着这些山脉做过莫名其妙的祷告,但谁也未曾走近过这些山脉,或是大胆揣度过这些山脉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人类从未见过这些山脉,而且,我一边研究着壁画中所传递的信息,一边祈祷永远不要再有人见到这些山脉。沿着玛丽皇后地和威廉二世地后面的海岸线,有许多保护性的山峦。谢天谢地!以前没人能登上这些山峦。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再像往常一样对这些古老的故事和恐惧持怀疑态度了,也不再嘲笑前人类雕刻工匠的创意——它们认为,闪电有时会故意在其中一座忧郁的山峰上驻留,而且从其中一座高峰上发出无法解释的光亮,照亮整个漫长的极夜。古老的《纳克特抄本》遮遮掩掩地提到睖原上的卡达斯148,八成有着非常现实而又骇人的意义。

近在咫尺的这片土地,虽然不那么可憎,但近乎是一样诡异。这座城市建成后不久,最重要的神殿便坐落在这座巍峨山脉之上。许多壁画显示,这里的高塔曾是多么怪诞而奇妙,但现在我们只能看到簇拥在一起的无数立方体和城堡直插天际。随着岁月的流逝,洞穴出现了,并逐渐被塑造成庙宇的附属品。再后来,这里所有的石灰岩脉都被地下水掏空了,结果,山脉、山麓以及下面的平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网状结构,把大山洞和画廊连成了一片。许多壁画讲述了“旧日支配者”向地下深渊探索的故事,讲述它们最终发现了那片隐藏在地球最深处、暗无天日的海洋。

这个巨大而漆黑的深渊显然是被那条从籍籍无名且令人恐惧的西部山脉奔流而下的大河冲刷而成的。这条大河以前曾在“旧日支配者”占据的山脚下绕过这座山脉,蜿蜒而下,最后,从威尔克斯海岸线上的巴德地和托滕地之间注入印度洋。结果,大河日久年深把转弯处的石灰岩山基侵蚀掉了,直到最后,不断向下冲刷的水流流到由地下水冲蚀而成的洞穴,并与地下水汇流,一起冲刷出一个更深的深渊。最后,整条河流的水全部流进了已被掏空的山脉之中,致使那条通往海洋的河床慢慢干涸。正像我们现在所发现的一样,后来的城市很大部分都修建在以前的河床上。“旧日支配者”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不断发挥自己敏锐的艺术创造力,把从山麓中突出的海岬雕刻成了华丽的塔门,大河就是在塔门这里流入那永恒的黑暗之中。

大河上曾经有数十座宏伟的石桥,而如今,我们进行空中观测时,看到的只是一条早已消失的河道。从这个城市形形色色的壁画中,我们发现,这条河在该地区年代久远、亘古死亡的历史中曾处在不同的位置,所以它的位置也帮助我们了解自己在整个地区中的方位,进而可以对这座城市的显著特征(广场、重要建筑等)仓促而又不失仔细地勾勒出一幅草图,以便为进一步探索指引方向。这样,我们就可以想象出,整个庞大的城市一百万年前或一千万年前或五千万年前是什么样子,因为壁画已经准确地向我们描述了建筑、山脉、广场、郊区、景色和郁郁葱葱的第三纪植物。这里肯定曾经是一处神秘而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景,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几乎忘记了邪恶的压抑感所带来的阴冷感觉。这座城市那种人类无法想象的古老和规模,充满死亡的沉寂和荒凉,以及冰川的暮光,连同那种压抑感,都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透不过气来。然而,根据某些壁画判断,这座城市的居民也曾感受过这种被压抑的恐惧,因为壁画中不止一次出现过一种阴森压抑的场面,从中可以看出,“旧日支配者”对某种东西似乎表现得惊恐万状,而且总是对它退避三舍。这种东西虽没有在壁画中出现,但我们还是发现,这种东西生活在那条大河里,是从西方恐怖的崇山峻岭间,经由崎岖不平、藤萝密布的苏铁林,被冲到这座城市里的。

有一处建造年代较晚的房子,里面壁画的风格已显衰颓的迹象,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告诉我们正是一场灾难导致了这座城市最后被遗弃。毫无疑问,就算考虑到“旧日支配者”身在压力重重、动荡不安的时期,艺术创造力和激情不再像以往那样如此高涨,我们仍然相信,其他地方肯定能找到同时期创作的壁画。确实如此,不久,我们便发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其他地方的确有同一时期创作的壁画。不过,这是我们亲眼看到的有关那个时期的第一组,也是唯一一组壁画。我们原打算以后继续找,但如我所说,眼前的紧迫状况逼着我们不得不去面对另一项的任务。但凡事总会有个限度——“旧日支配者”原本想将来长期占据这个地方,当希望破灭之后,它们不得不彻底放弃了壁画的雕刻。当然,最后的打击是极寒的到来,这次极寒曾经笼罩了地球上的绝大部分地区,而且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地球命运多舛的南北两极。在地球的另一端,这场极寒也终结了传说中的洛玛尔和许珀耳玻瑞亚149。

南极地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冷的,很难推断出准确的时间。现在,我们普遍认为,冰川时期始于距今约五十万年前,但这场可怕的大灾难在两极地区一定开始得要早很多。所有的定量测算在某种程度上都只是猜测,但很有可能,在距今不到一百万年前,“旧日支配者”创作的壁画很多都已经显露出衰颓的势头,而且,根据地球的整个表面来推测,在现在公认的更新世(五十万年前)开始前很久,这座城市就已经名副其实地被遗弃了。

从那些已显衰颓迹象的壁画中,我们找到了严寒将至的一些蛛丝马迹。所到之处,植被日渐稀疏,“旧日支配者”的乡间生活日渐减少。房屋里开始出现了供暖设备,从壁画中可以看出,“旧日支配者”在冬季旅行时都身裹保护性的织物。然后,我们发现在一系列的椭圆形漩涡纹案(在这些晚期的壁画中,连续不断的条状排列被频繁中断)中,越来越多的“旧日支配者”搬迁到距离最近的更温暖栖息地——有的则逃进了远离海岸的海底城市里,有的通过那些已经被掏空的山里纵横交错的石灰石洞穴,爬进附近有热熔水的黑暗深渊里。

到头来,似乎是大部分移民都逃到了城市附近的深渊。之所以会这样,毫无疑问,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地区一直就是“旧日支配者”崇拜的圣地,但更确凿的原因可能是,“旧日支配者”可以在这个地方继续利用蜂窝状山脉上那些雄伟的庙宇,同时也可以把广阔的陆地城市当作夏季居住的地方以及连接各个坑洞的基地。为了让新老住所之间的连接更为高效,“旧日支配者”对连接线路进行了梳理和改造,其中包括在古城和黑暗深渊之间开凿许多直接相通的隧道。根据缜密的估算,我们在画的路线图上对这些隧道入口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标注。很显然,至少有两条隧道位于我们可以探测的距离范围之内——这两条隧道都在城市向山的一侧,一条通向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古河道,另一条则位于相反的方向,离我们的距离大约是前一条的两倍。

看样子,在这个深渊里,某些地方也有干燥陆地组成的缓坡海岸,但“旧日支配者”还是把它们的新城市建在水下,原因肯定是水下的温度更加稳定,更加温暖。这片神秘的海洋看上去非常深,这样从地球内部传来的热力就可以确保这里能永久居住下去。这些生物似乎轻而易举地适应了部分时间(当然,最终发展到全部时间)居住在水下的生活,因为它们的腮从来没有退化。很多壁画都描绘了“旧日支配者”是怎样经常拜访生活在别处海底的亲戚的,也描绘了它们是如何经常在大河深处畅游的。对一个早已习惯了南极漫长极夜的种群来说,地下深渊里的黑暗也不会是什么障碍。

尽管晚期的壁画毋庸置疑地出现了势衰的迹象,但确实具有史诗般的特点,因为这些壁画描述了在海底洞穴里建造新城的过程。“旧日支配者”建造城市的方法非常科学,它们从蜂窝般山脉的中心采来不会溶解的岩石,从最近的水下城市请来能工巧匠,依据最好的建筑方案来建造。工匠们随身带来了建筑新城的所有必需品——“修格斯”,从中培育出能搬运巨石的生物和随后为洞穴城市承重的兽类,还有其他原生质物质,用以塑成能发出磷光用来照明的有机体。

最后,一座巨大的城市从幽暗的海底耸立起来,其建筑风格与地面上那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很相似,由于建设过程中使用了精确的数学原理,所以其工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衰颓的迹象。新培育出来的“修格斯”长得极为庞大,并具有非凡的智力,表现为极其迅速地接受和执行命令。它们似乎通过模仿“旧日支配者”的声音跟它们交谈——如果可怜的莱克已经用解剖证明了这一点的话,那应该一种浑厚且富有乐感的笛声。因此,“旧日支配者”更多的是通过口头命令而不是像之前一样用催眠暗示,为“修格斯”分配工作。不过,此时的“旧日支配者”仍然能够很好地控制“修格斯”。发出磷光的有机体能够非常高效地提供照明,所以,虽然没有外部世界夜晚中那种常见的极光,但这种磷光无疑弥补了这一缺失。

虽然此时的艺术和装饰已经出现衰颓的迹象,但“旧日支配者”还在继续从事艺术活动和雕画装饰。它们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衰颓,因此在很多情况下,它们已经采取了后来君士坦丁大帝150采取的策略,把雕刻有古老壁画的巨石从陆上城市转移到海底。它们就像那位皇帝一样,在相似的衰颓时期,掠走了希腊和亚洲最好的艺术品,把他的新拜占庭首都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旧日支配者”转移带有雕刻巨石的规模还不是很大,无疑是因为它们起初并没有完全抛弃陆上城市。到完全放弃陆上城市的时候——肯定是在极地进入更新世晚期之前——“旧日支配者”对它们业已衰颓的艺术可能还是很满意的——或者已经不再认可更古老的雕刻艺术更出众的价值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周围这片亘古沉寂的废墟一定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雕塑搬迁,不过,所有最好的雕塑,就像其他可以移动的雕塑一样,都已经被搬走了。

我说过,这些已经出现衰颓趋势的椭圆形装饰纹案和护墙板所讲述的,正是我们在有限的搜索范围找到的距今最近的作品。这些壁画向我们展现了“旧日支配者”的生活场景:往返穿梭于两座城市之间,夏天在陆上城市生活,冬天就转移到海底洞穴城市里,有时候和远离南极海岸线的海底城市进行贸易往来。时至今日,“旧日支配者”已经承认陆上城市最终难逃废弃的命运,因为壁画已经显示出严寒来袭的种种征兆。地面植被日趋减少,冬季厚厚的积雪,即便是到了盛夏,也不能彻底融化。蜥蜴类家畜几乎全部死亡,哺乳类动物也无法正常抵御严寒。为了能在陆上世界中继续工作,“旧日支配者”就必须培育无固定形状却超级耐寒的“修格斯”,去适应陆上生活——这种事情,放在从前,它们是不会做的。那条大河此时已经根本没有生物了,海面上,除了海豹和鲸鱼外,也不见了大多数生物的踪影。鸟类全部飞走了,仅仅剩下体形庞大、长相怪异的企鹅了。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只能去猜测。这座新建的海底洞穴城市存在了多久呢?它是否仍像永恒黑暗中的石尸一样躺在那里?地下的水域最后封冻了吗?外部世界的海底城市又遭遇了什么样的命运呢?有没有“旧日支配者”在冰盖蔓延开来之前就向北转移了呢?可是,在现有的地质学知识中找不到他们存在的证据。在北方的外部陆地世界,恐怖的米—高依然是一种威胁吗?即使是今天,又有谁知道,还有什么生物在地球最深处水域的那片暗无天日的未知深渊中苟延残喘呢?这些生物似乎能够承受住任何强大的压力——再说,生活在海边的人时不时会捞上来奇奇怪怪的东西。约三十年前,博先格雷温克151在南极海豹身上发现了凶残而诡秘的伤口,杀人鲸的说法真的可以解释这些伤口吗?

我们的这些猜测并没有考虑莱克发现的标本,因为那些标本所处的地质环境表明,标本中所反映的“旧日支配者”应该是生活在陆上城市文明中的早期阶段,距今至少有三千万年。所以,我们认为,在那个时候,海底洞穴城市,甚至连洞穴,根本就不存在。克莱的标本反映的是一个更古老的场景: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第三纪植物,一座生机勃勃的陆上城市,随处可见蒸蒸日上的艺术,一条大河流淌在巍峨高山的山脚下,自南向北流入遥远的热带海洋。

但我们仍情不自禁地思考这些标本,尤其是从被彻底摧毁的莱克营地里消失的那八个完好无损的标本。我们总觉得整件事有些蹊跷——我们努力将这件事归咎于某个人的疯狂行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墓——消失的材料的数量和属性——格德尼——那些古代巨兽的超常坚韧,还有眼前壁画上所描绘的这个种群所具有的诡异模样……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和丹福思看到了太多的东西,并做好准备,去相信原生态世界里许多骇人听闻、难以置信的秘密,并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

我说过,我们研究了这些已显衰颓的壁画之后,行动目标也发生了变化。当然,这与通往地下黑暗世界的隧道有关,之前我们不知道有这些隧道,现在我们渴望去发现它们,穿越它们。根据壁画清晰的比例,我们推断,通过附近任何一条隧道,沿着一个陡峭的下坡走上1英里左右,就会走到那个位于巨大深渊旁边、令人头晕目眩、终日不见阳光的悬崖峭壁,沿着深渊边上那些已被“旧日支配者”修缮过的小路向下走,便可以到达乱石丛生的海岸,看到隐秘而黑暗的海洋。一旦我们了解到这一点,能够亲眼目睹这个难以置信的深渊,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巨大诱惑,不过我们也意识到,如果我们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马上去找隧道。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而且我们没有带够备用电池,无法一直使用手电筒。由于我们在冰盖下面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誊写,所以蓄电池至少已经连续使用了五个小时。虽然我们知道如何节约用电,但电池显然只能再用大约四个小时。不过,除非碰到特别引人关注和特别艰难的地方,我们可以关掉一个手电筒,这样可以尽量延续电池的安全用量。在巨大的地下墓穴中,没有照明是不行的,因此,为了开展此次深渊之行,我们必须放弃研究有些壁画的内容。当然,我们打算再到这里来,进行为期数天乃至数周的深入研究和拍摄——好奇心早已战胜了恐惧——但此时此刻,我们必须加快行进速度。我们用来记录踪迹的纸条不是用之不尽的,虽然我们很不情愿牺牲备用的笔记本或素描纸来补充,但我们还是用掉了整整一本。如果情况变得更糟糕,我们只能采取凿岩做记号的方法——当然,即使真的迷了路,只要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尝试和纠错,我们就有可能通过某个通道慢慢找到出口。就这样,我们满怀激情地动身了,在做好记号之后,走进了最近的一条隧道。

我们参照壁画绘了一张路线图,从中得知,我们准备进入的隧道口距离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而隧道口和我们所处的位置之间应该是坚实的建筑物,这样的话,即便是冰盖下方,也能穿过去。隧道口应该在一个显然属于公用或用于举行仪式的巨大五角形建筑底部——位于距离山麓最近的那个角上,我们之前曾在空中勘探中测算过这个建筑废墟的位置。但我们回想飞行的过程时,怎么也想不起有这样结构的建筑了。因此,我们断定,这个建筑物的地上部分已经严重损毁,或者完全塌陷到我们看到的某一个冰缝里。果如此,隧道很可能被堵住了,所以我们只好尝试另一个最近的隧道——位于北边不到1英里的那条。古河道横穿城市中间,使我们这一次无法继续寻找南面的隧道。如果两个条相邻的隧道都被堵住了,那么就很难预料,我们的电池能否确保我们尝试另一条北边的隧道,因为这条隧道比我们的第二个选择还要远约一英里。

借助地图和罗盘,我们七拐八拐地穿行在黑暗的迷宫里——穿越破损程度不一的房间和走廊,艰难地爬上一个又一个的坡道,穿过上面的楼层和桥梁,再爬下来,遇到了很多被堵死的拱门和成堆的瓦砾,有时快速通过一些保存完好而又异常洁净的小路,走错了方向再折返回来(这种情况下,我们会拿走曾留做记号的纸条),时不时会来到一个露天竖井的底部,看到日光倾泻下来或是渗透下来——沿途的壁画时不时引诱我们。其中许多壁画讲述的肯定是极具历史意义的故事,只有怀着对以后再来的期待,才能平复我们的心情,从这些壁画前走过而不驻足观看。实际上,我们有时会放慢脚步,情不自禁地打开第二个手电筒。要是我们有更多的胶卷,我们一定会停下来,拍一些浅浮雕作品,因为费时的誊抄肯定是不可能的。

在这里,我要再讲一个让我非常犹豫,或者说让我宁可暗示也不愿明说的地方。不过,为了给我劝阻人们去南极探险的行为提供佐证,有必要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公布于众。我们侧着身子艰难前行,来到了距离我们计算好的隧道口位置很近的地方——穿过一座两层的石桥后,来到显然是一面突起的墙壁顶上,走下去便是一条损毁严重的走廊,两边的墙壁刻满了工艺精美、明显带有仪式意味的晚期壁画——此时,快到晚上八点半了,年轻的丹福思那灵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一股怪味。要是我们带着狗的话,我们没准儿会提前得到警告。最初,我们还没有察觉水晶般纯净的空气中有什么异常,但几秒钟之后,我们的记忆做出非常明确的反应。我还是不要遮遮掩掩,有话直说吧。这里弥漫着一种气味——那种气味虽然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但可以肯定地说,它跟我们打开埋葬被莱克解剖的标本的恐怖坟墓后,闻到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非常相似。

当然,在当时,这种感觉并不像现在说起来那么简单。我们当时想到了好几种可能的解释,而且还举棋不定地低声讨论了很久。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没有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前是不会撤退的,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我们不愿意因任何除确定灾难外的事情而畏缩不前。不管怎么说,那些我们肯定料想过的事情疯狂得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在任何正常的世界里从未发生过。可能是完全失去理性的本能让我们把亮着的那只手电筒调暗(为的是不再受到两侧石墙上业已衰颓而又危机四伏的那些壁画的诱惑),但这也让我们放慢了前进的步伐。我们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爬过越来越杂乱不堪的地面和成堆的瓦砾。

丹福思不但鼻子敏感,眼睛也比我要尖得多,我们穿过许多通往地面层房间和走廊的被堵塞拱门之后,同样是他首先发现了一片瓦砾的非同寻常之处。这片瓦砾看上去并不像是被遗弃了数千年的样子,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调亮了灯光,结果看到了一种痕迹,似乎是某种东西不久前通过这片瓦砾时留下的。虽然散乱的杂物不可能看出有什么蛛丝马迹,但在较平整的地方,我们发现了重物拖拉留下的痕迹。顿时,我们认为是一些平行的痕迹,就好像是田径赛场上的跑道。看到这一幕,我们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次停顿期间,我们两人(这一次是同时)闻到前面飘来的一股气味。让人觉得荒唐的是,这种气味既让人害怕,又让人不那么害怕——本来并不可怕,但在已知的环境中,在这个地方,却又极为可怕……当然,除非是格德尼……因为那种气味明显具有我们所熟悉的普通汽油味——天天烧的汽油。

在这之后,我们继续前行的动机,就只有留给心理学家去解释了。此时此刻,我们心里很清楚,制造了营地恐怖的东西肯定已经爬进了漆黑的古代坟墓,所以,现在(至少是不久前)不用再怀疑前面有什么难以形容的情况了。但最后,我们还是让强烈的好奇心——或焦虑——或自我催眠——或对格德尼的模糊责任感——或其他种种——驱使我们前行。丹福思又开始嘀咕起来,说他在通向冰盖上方的小巷子里看到过痕迹,朦胧听到过富有乐感的笛声(尽管非常像是掠过山峰的狂风在洞口发出的回声,但考虑到莱克的解剖报告,这种声音很可能非同寻常),还说他不久之后就听到这种声音是隐约从下面的未知深渊传来的。而我则开始念叨莱克营地的惨象——念叨什么东西不见了,念叨一个孤独的幸存者如何疯狂想象出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如何疯狂穿越崇山峻岭,进入这座闻所未闻的远古建筑中——

但是,我们没有去说服对方,甚至说服自己,去相信什么确定无疑的东西。我们停下来,关掉电源,隐约注意到一丝微弱的日光从上面渗透下来,让隧道里不至于完全漆黑。既然已经开始不假思索地前进,我们就用手电筒不时地发出闪光来指引我们前进。地面上杂乱的瓦砾给我们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印象,而且汽油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我们眼前的瓦砾越来越多,阻碍了我们前进的脚步,不一会儿,我们发现前方的路被堵死了。我们根据此前在飞机上看到的裂缝而做出的悲观判断是完全正确的。我们的隧道探险太盲目了,就连通往深渊的洞口所在的那间地下室,我们都找不到。

我们站在被堵住的隧道里,用手电发出的闪光扫过两侧刻满怪异壁画的墙壁,看到了几个封堵程度不同的拱门。很明显,汽油的味道是从其中一道拱门中飘出来的——完全盖住了另一种气味。我们再定睛一看,发现一处狭小的空地,看样子是最近才留下的,上面没有任何从那个拱门散落下来的瓦砾。不管潜伏着什么样的恐怖,我们相信我们已经找到一条径直通往地下深渊的道路。我想没有人会纳闷,我们为什么在采取下一步动作之前,会在这里驻足这么长时间。

可是,当我们真的冒险进入那道黑暗的拱门之后,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扫兴。因为在这个地面满是碎石、墙壁刻满壁画的地窖(约20英尺见方的正方形房间)中,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大到让我们马上看出不久前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所以,我们只好再去寻找出口,结果一无所获。但,不一会儿,丹福思敏锐的目光注意到地板上的一堆瓦砾似乎被动过,于是,我们把两支手电调到最亮。实际上,我们借着手电光看到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我们还是不愿意谈起它,因为它可能蕴藏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堆被粗略平整过的碎石,上面随意散落着一些小东西,在某个角落里,肯定曾泼洒过大量的汽油,即使是在超级高原这样高的海拔上,都能留下强烈的气味,泼洒的数量肯定是大得惊人。换句话说,那里肯定是某种营地——由某种探险生物建造的营地,这些生物像我们一样,由于通向深渊的道路意外被堵,不得不折返回来。

容我直白相告。就那堆东西来看,散落的东西都来自莱克的营地,包括一些听装罐头,就像我们在被糟蹋过的营地里看到的一样,这些罐头都用某种奇怪的方式打开了。还有许多用过的火柴,三本多多少少都被弄脏的插图书,一个空墨水瓶,一只带图片和使用说明、用来装墨水瓶的纸盒,一支破损的钢笔,一些剪得很奇怪的毛皮和帐篷布碎片,一块上面带有使用指南的旧电池,一个帐篷加热器上的硬纸夹,还有少量折皱的纸张。看到这些东西已经够糟的了,但当我们摊开折纸,看到上面的东西时,我们顿时感到我们碰到了最糟糕的状况。我们在营地已经发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涂有墨迹的纸张,这也许会让我们的心理有所准备,但在这座梦魇般城市里的前人类墓穴里,看到这些东西所产生的心理阴影太大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发疯的格德尼可能模仿在浅绿色皂石上发现的东西,已经记录下了那一组组的圆点,就像是在那些疯狂的五角形坟墓上制作的圆点一模一样;相信他可能已经粗略画好了简图(只是不那么准确),勾勒出了与城市相邻的部分,而且在我们之前的行进线路之外、草图上用圆圈标识的地方——我们在壁画中看到的圆柱形高塔,或者在空中看到的圆形巨坑——找到了通往现在这座五角形建筑和隧道口的路。我重复一下,他也许已经画好草图;因为我们面前的草图跟我们自己画的一模一样,很明显是从冰川迷宫某地方的晚期壁画中摘抄出来,而不是从我们看过和抄录过的壁画中摘抄出来的。但是这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糊涂蛋不可能用这种奇怪而自信的手法画草图。尽管草图画得有些匆忙且粗心大意,但画法却比那些业已衰颓的壁画要高超得多,这显然是“旧日支配者”在死亡之城全盛时期特有的技巧。

有人肯定会说我和丹福思看到眼前这一切之后还不赶紧逃命,肯定彻底疯了。因为我们的推论(虽然很疯狂)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了,我甚至无须再向读者说明。也许我们真的疯了——难道我没说过那些恐怖山峰就是疯狂山脉吗?但我想,有的人穿越非洲丛林,悄悄靠近凶猛的野兽,为的就是拍摄照片,研究它们的习性。在这些人身上,我能看到同样的精神,只不过他们的举动不如我们这么极端罢了。虽然我们快吓瘫了,但心中那种敬畏而好奇的火焰越烧越旺,最终战胜了恐惧。

当然,我们不想面对那种(没准儿是那些)东西,我们知道它们曾到过那里,但我们感觉,它们现在八成是已经不在了。此时此刻,它们在附近一定已经找到了通往深渊的其他入口,而且已经进入了什么地方。在那里,过去那些黑暗碎片也许正在终极深渊——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终极深渊——里等着它们。或者,如果那个入口也被堵住的话,它们会继续向北走,寻找下一个入口。我们并没有忘记,壁画告诉我们,这些生物的行动并不完全依赖光亮。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现在差一点儿想不起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子了。毕竟,眼前的目标变化太快,让我们心里只有期待了。我们当然不想面对我们害怕的东西——但我不会否认,我们也许下意识地揣着某种希望,希望能从某个有利的隐蔽处窥视到那种东西。也许,我们还没有放弃我们要一睹这个深渊的激情,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我们在皱皱巴巴的草图上看到的那个用大圆圈标示出来的地方。我们马上意识到,那个用大圆圈标识出来的地方就是在早期壁画上出现的圆柱巨塔,但从飞机上看,只是一个巨大的圆孔。虽然草图画得很匆忙,但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让我们觉得冰盖下面的部分肯定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没准儿会向我们展现从未见过的建筑奇观。壁画告诉我们,这座石塔的古老程度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属于这座城市的第一批建筑。石塔里面的壁画如果保存下来,一定极为重要。此外,石塔也许是保存完好的通往冰盖上面的路线——这条路线比我们小心翼翼搜寻的路线要短很多,没准儿其他生物就是通过这条路线来到冰盖下面的。

无论如何,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研究这些可怕的草图——它们几乎完美地印证了我们的草图——并折返回来,沿着标示的路线,朝着大圆圈的地方前行。这条路线,我们之前那些不知名的先驱者肯定已经往返过一次。附近另一条通往深渊的拱门离得更远。在前进的路上,我们还是节约使用纸条,对行走过的路做好标识。详细情况,我在这里就不再说了,因为这段路程跟我们走进那条死胡同的情况完全一样。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这段路更靠近地面,有时候,甚至需要向下走到地下走廊才行。我们时不时地会在脚下的碎石或杂物中发现一些搅动过的痕迹。走出了汽油味弥漫的区域之后,我们再次(断断续续)隐约闻到了那种更可怕、更持久的味道。我们离开先前的行进路线以后,有时会用一只手电偷偷扫一眼两侧的墙壁,发现所到之处都是如影随形的壁画,壁画似乎成了“旧日支配者”表达审美情趣的主要方式。

大约晚上9点半,我们穿越一条长长的拱廊时,发现地板上的冰逐渐多了起来,似乎意味着我们已经置身于地表层下面了,走廊的拱顶也越来越矮了。这时,我们开始看到强烈的日光,可以关掉我们的手电了。我们似乎已经来到大圆圈标示的地方,而且距离冰盖上面可能也不远了。走廊的尽头是一道拱门,由于这些巨石废墟的堵塞而显得特别低,不过,即便是我们没走到跟前,就已经透过拱门看到外面的东西了。拱门外面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地——直径足有200英尺——地上散落着碎石,还有很多被封住的拱门,跟我们即将穿过的这道拱门一模一样。极目望去,四周的墙壁被醒目地雕刻成了尺寸夸张的螺旋状宽条板。尽管由于暴露在外经风吹日晒破坏得很严重,但所展现出的辉煌艺术远超我们之前曾见过的所有雕刻。散落着碎石的地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我们猜想,真正的底部一定在更深的地方。

但这儿最显眼的东西就是那条巨石坡道。坡道向外急拐了个弯,绕过拱门,通往外面的楼层,沿着巨大的圆柱形内墙螺旋而上,有点像攀附在巨石塔或古巴比伦通天塔外面的石坡,与里面的坡道遥相呼应。只是由于飞行速度快,再加上从远处看去,这个下坡和石塔内墙混在一起,我们在空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只好去重新寻找通往冰盖下面的路。帕博迪也许可以说清楚是什么工程学原理让它仍屹立不倒,我和丹福思就只有羡慕不已、赞不绝口的份儿了。我们随处都能看到巨石枕梁和立柱,但我们所看到的似乎还不足以说明石造枕梁与立柱的作用。这座建筑从底部到现在的塔顶都保存得极为完好——由于暴露在外,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属不易——它的遮蔽物对保护墙上这些离奇古怪而且令人不安的大型壁画起着很大的作用。

我们走进了这座足有五千五百万年历史、半透日光且叹为观止的巨大圆柱形建筑的底部,它无疑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最古老建筑——我们看到坡道横穿的那些侧面向上延伸的高度足有60英尺,让人有些头晕目眩。我们想起了在空中探测时看到的情景,这意味着外面的冰层约有40英尺厚。因为我们从飞机上看去,坍塌的建筑堆约20英尺高,张着大嘴的深坑就位于它的顶部,一道更高废墟围成的巨大弧形墙无形中保护了这个深坑约四分之三的围墙。根据壁画上的描述,石塔最初屹立在巨大圆形广场的中心,高约五六百英尺,靠近顶部的地方有层层叠叠的水平圆盘,沿着上边的边缘有一排像针一样的尖塔。很显然,这座巨石建筑大部分都是向外而不是向内倒塌的——这真是万幸,否则,这个坡道就会被砸碎,整个建筑的内部就被堵死了。事实上,这个坡道已经严重受损。虽然堵塞非常严重,但底部的拱道似乎最近被粗略地清理过。

没多久,我们便推断出,那东西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从上面下来的。所以,尽管我们在别处用纸条做好了返回的记号,但按道理,我们应该从这里爬上去。从塔顶的开口到达山麓地带和我们停靠飞机的地方,跟我们从那座巨大的阶梯式建筑出发到我们停靠飞机的地方相比,距离并不远。我们接下来在冰盖下进行的探索,都会在这一片区域进行。奇怪的是,我们仍然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尽管我们已经看到了如此恐怖的景象,也已经猜到了非常可怕的结局。正当我们在这片开阔地面的废墟上小心翼翼前行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把其他所有的东西暂时都抛到了脑后。

三架雪橇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远处坡道的角落里。那段低矮向外突起的坡道,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注意到,它们——莱克营地丢失的那三架雪橇——就在那里。由于处理得不小心,雪橇已经有些散架了。在这个没有积雪的建筑里和满是碎石的地面上,一定是有什么人或东西长距离拖拽过雪橇,而且在完全无法通过的地方,才用手搬过去。雪橇被包裹和捆扎得很小心,也很聪明。此外,在我们的印象中,还有熟悉的东西:汽油炉、燃料罐、器械箱、罐头、明显塞满了书的防水帆布,还有一些帆布鼓鼓的,不知道包的是什么——所有这些都是莱克营地的装备。在那个房间里发现了那东西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已经为看到眼前的场面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们走过去,打开一个外形让我们尤为不安的帆布包,结果真的让我们惊呆了。看样子,除了莱克之外,还有人也对收集标本感兴趣。这里就有两个标本,虽然都已经冻僵,但保存非常完好,都用胶水对脖子周围的伤口进行修补之后,小心谨慎地包裹好,以免遭到进一步的伤害。其实,这两个标本就是年轻的格德尼和那只失踪的雪橇犬。

许多人可能会认为我们既疯狂又无情,因为我们在经历过这次忧郁悲伤的发现后不久,就开始考虑那条向北的隧道和下面的深渊了。但我并不想说,我们马上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是一个特殊情况打乱了我们的思路,并引发了一系列新的推测。我们用防水帆布把可怜的格德尼重新盖上,一言不发站在一旁,感到手足无措。这时,某种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在出口处曾听到山风从极高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哀号声,自从我们走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声音。这种声音虽然很熟悉,也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出现在这个遥远的死亡世界里,比任何可能听到的诡异声音,更让人感到出乎意料、胆战心惊——因为它们再一次打乱了我们对宇宙和谐的理解。

如果那种声音是某种浑厚而又富有乐感的奇怪笛声(莱克的解剖报告让我们以为在这里会遇到其他会发出这种声音的东西。其实,自从目睹了营地的恐怖场面之后,由于过度紧张,每逢听到狂风的呼号,我们便隐约听到这种声音),那么它与我们周围这个已经死寂万古的地区有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和谐。那是一种来自其他时代的声音,来自早已埋葬的其他时代的声音。结果,我们本来早已做好了面对环境的心理准备,但仍被这种声音彻底击溃了——我们两人本来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南极洲内陆完全是荒原一片,没有任何正常的生命迹象。我们听到的声音,既不是由任何被埋葬的、来自远古地球的亵渎神灵之物所发出的诡异音符,也不是岁月无痕的极地阳光在极为坚韧的生物身上引发的奇怪回声。相反,这种声音正常得极具讽刺意味,在我们离开维多利亚地的那段航行日子里和在我们待在麦克默多湾营地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对这种声音太熟悉了,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我们一想到这种声音出现在这里,就不寒而栗。简而言之,这种声音只不过是企鹅沙哑的叫声。

这种模糊的声音穿透重重冰层,从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走廊的对面传来——就是另一条通向巨大深渊的隧道所指的方向。结论只有一个:那个方向——虽然荒芜的地表早已没有了生命——还有一只活生生的水禽。因此,我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证实那种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事实上,这种声音不断重复,有时听上去好像不止有一只企鹅在叫。为了寻找声音的源头,我们走进了一条拱道,这里很多碎石都已经被清理过。我们与阳光渐行渐远,又重新开始沿途留下记号——虽然极不情愿,但我们还是从雪橇上的一个帆布包里又取了一些纸。

走过了冰雪覆盖的地面,眼前的地面遍布着凌乱的碎石,我们清晰地看到奇怪的拖拉痕迹,有一次,丹福思甚至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至于脚印的样子,恐怕没有必要描述了。由企鹅叫声指示的方向恰恰是我们在地图和罗盘上所标识的通往更北端隧道出口的路线。我们高兴地发现,在地平层和地下层上,有一条没有石桥的大道似乎没有被堵塞。根据我们画的地图,这条隧道的起点应该是一个大型金字塔形建筑的地下室。我们依稀记得,从空中看,这座建筑保存得非常完好。凭借一支手电的亮光,我们沿途看到拱道两边墙壁上司空见惯的壁画,但没有停下来去仔细查看。

忽然,一只庞大的白色物体隐约出现在我们前面,我们赶紧打开第二支手电。奇怪的是,我们满脑子装着去寻找企鹅叫声的源头,全然不去考虑附近可能潜伏的危险。既然有什么东西把给养都留在了那个用大圆圈标示出来的地方,那它们肯定打算在完成前往或进入深渊的探险之旅后再折返回来。但这个时候,我们对它们已经全无防备,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这种白乎乎、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东西足有6英尺高,但我们似乎立刻意识到,它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东西。那种东西体形更大,颜色更深,而且根据壁画的描述,尽管那种东西长有奇怪的海生触角,但它们在陆地上的行动同样非常迅速。但要说白色的东西完全没有吓到我们,那也是等于没说。我们确实瞬间被一种原始的恐惧所俘获,这种恐惧甚至比我们内心产生的对那种东西合乎情理的巨大恐惧还要强烈。然后,扫兴的事情发生了,白色物体悄悄走进了我们左侧的一个拱门,加入到了另两只同类的行列。原来那两只同类刚才是在用沙哑的叫声召唤它。那只是一只企鹅而已——虽然属于体型庞大的未知种类,但比已知最大的帝企鹅还要大。此外,由于它们的外表发生白化,再加上没有眼睛,使这些企鹅显得非常吓人。

我们跟随那只企鹅进了拱门,把两只手电全打开,照着那三只企鹅。它们全然无动于衷,对我们毫不在意,我们看到它们是同一种未知而庞大的企鹅,都是没有眼睛的白化企鹅。它们的体型让我们想起了在“旧日支配者”的壁画上描述的某种古老企鹅,我们很快就断定,它们是壁画上所描述的那种企鹅的后裔。毫无疑问,它们之所以能幸存下来是因为撤退到了更温暖的地下,但地下永恒的黑暗也破坏了它们身体的颜色,而且它们的眼睛也退化成了几乎无用的两条缝。它们现在的栖息地就是我们正在探寻的广阔深渊,这一点起码现在看来是毋庸置疑的。这也证实了这个深渊一直很温暖而且宜居,这条证据使我们心中产生了好奇且又隐约不安的遐想。

同时,我们不禁纳闷,是什么原因让这三只企鹅冒险离开领地的呢。这座巨大死亡之城的状态和寂静清晰地表明,这个地方从来就是它们季节性的栖息地,同时,既然这三只企鹅对我们的出现都明显表现得漠不关心,那么,任何一群从这里经过的那种东西基本上不可能会吓到它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有没有可能那种东西已经采取某种侵犯行为,或曾尝试用企鹅来增加它们的肉类供给呢?我们怀疑,那种让雪橇犬感到厌恶的刺激性气味是否也让这些企鹅同样感到憎恶,因为很显然,它们的祖先和“旧日支配者”曾经相处得很融洽——只要有“旧日支配者”存在,这种融洽的关系就一定会在深渊之中一直维系着。很遗憾——由于纯粹的科学精神复燃起来——我们没能拍摄这些模样诡异的企鹅,而是很快离开了它们,任由它们在后面嘎嘎乱叫。我们朝着深渊继续前进,此时此刻,我们坚信,那个深渊肯定是畅通的,地上那些零星的企鹅脚印让通往深渊的方向变得更加明确了。

不久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长的低矮走廊,走廊里没有门,奇怪的是,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连壁画也没有。沿着陡峭的坡道向下走了一段之后,我们相信我们终于快到隧道入口了。沿途我们又看到两只企鹅,听到前方还有其他企鹅的叫声。走廊的尽头是一大片开阔地,不禁让我们倒吸了一口气。这里完全是一个倒置的半球体,显然位于地下很深处,直径足有100英尺,高度足有50英尺。低矮的拱门分布在圆周的各个地方,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拱门,像山洞一样敞开着,是一个漆黑的弓形洞穴,高度约15英尺,打破了拱顶的对称结构。这里正是通往巨大深渊的入口。

这个半球体的顶部宛如原始苍穹一般,上面布满的雕刻画虽已显衰颓但仍令人赞叹不已。里面,几只白化企鹅在款步摇摆——虽然显得有点儿另类,但仍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和视而不见的样子。那条漆黑的隧道经过一段向下的陡坡之后还隐隐约约地敞开着,隧道入口装点着凿刻诡异的侧柱和门楣。我们似乎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气流从那个神秘的洞口吹来,气流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水汽。我们真想知道,在下面的无底深渊里,以及与之毗邻的蜂窝状高原和巍峨山脉中,除了企鹅之外,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生物。我们还想知道,最初可怜的莱克所怀疑的山顶烟雾的踪迹,以及我们亲眼所见、像王冠一样罩在山峰壁垒上的奇怪薄雾,是不是由深不可测的地核深处、袅袅升起的水汽形成的。

进入隧道后,我们发现,隧道的高和宽——至少在最开始的这一段——各约15英尺,墙壁、地面和拱形天花板都是用常见的巨石建成的。墙壁上零星点缀着椭圆形传统花饰,其风格都是晚期已显衰颓的那种。整条隧道和壁画都保存得非常完好。除了地面的碎石上面有企鹅外出和那种东西进入时留下的脚印之外,地面还算干净。越往深处走,隧道里就暖和。所以,没多久,我们便解开了厚重外套的扣子。我们很想知道,下面有没有岩浆流动的迹象,没有阳光照射的海水会不会是热的。没走多远,石造结构就变成了实心的岩石,但隧道仍保持着同样的比例,凿刻也同样工整。隧道不断变化的坡道有时会变得非常陡峭,所以地面上不得不凿刻出一些沟槽。有几次,我们看到一些通往两边小走廊的入口,但我们的草图上没有画出来。不过,这些入口倒是不会给我们的返程增加什么麻烦,万一我们遇到什么不受欢迎的生物从深渊中出来,这些入口没准儿倒是可以让我们藏身。那种东西散发出来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已经非常明显。明知身处险境还贸然进入隧道,无疑是自杀式的愚蠢。但在某些人眼里,探索未知世界的诱惑要比顾虑重重强烈得多。没错,最初正是这样的诱惑,把我们吸引到这片神秘的极地荒原。我们沿着隧道继续前行,途中又看到几只企鹅,同时,心里在嘀咕,我们前面的路还有多远。根据壁画的描述,我们原本以为只要走大约1英里的下陡道,就能到达深渊,但我们之前到处查看的结果也告诉我们,壁画上的比例并不一定完全靠得住。

向前走了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愈加浓烈了,我们非常仔细地记录着隧道两边我们经过的洞口。在隧道口,虽然看不到明显的水汽,但这肯定是由于缺少相对较冷的空气所致。这里的温度上升得很快,正如预料的那样,我们看到了一堆随意堆放在地上的东西,这堆东西熟悉得让我们感到战栗不安。这堆东西主要是从莱克营地拿走的毛皮和帐篷布,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认真查看这些织物被撕扯成的怪异形状。我们注意到,前方不远处,侧边走廊的数量不断增加,尺寸不断变大,所以,我们断定,我们已经到了较高山麓下方密集分布的蜂窝状区域。很奇怪,到了这里,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跟另一种几乎同样的恶臭味混在一起——我们实在猜不出这种味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不过,我们想起了腐烂的生物体,或许是某些未知的地下霉菌。接着,隧道突然变宽了,这倒把我们吓了一跳,因为我们在壁画上没有发现这一点——这条隧道既变宽了,也变高了,已经成了一个高耸而自然的椭圆形洞穴。洞里地面很平整,长约75英尺,宽约50英尺,四周有许多巨大的通道,通往那神秘的黑暗之中。

虽然洞穴看上去是自然形成的,但借助两只手电筒的亮光,我们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个洞穴是把相邻几个蜂窝状洞穴之间的墙人为拆除之后形成的。四周的墙壁粗糙而高大,拱形洞顶全都是钟乳石,但坚硬的岩石地面已经被平整过,没有瓦砾,也没有岩屑,甚至连灰尘都异乎寻常得少。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条通衢大道以外,通往各个方向带有壁画的走廊都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这种情况太怪了,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刚刚掺和到原来气味中的恶臭味闻起来格外刺鼻,格外强烈,以至于掩盖了其他气味。整个洞穴有什么东西,加上被磨得近乎发光的地面,比我们之前碰到的任何恐怖,更让我们感到莫名其妙地困惑而恐惧。

前方不远处,通道异常规则,加上堆积的大量企鹅粪便,让我们消除了疑惑,从众多大小相等的洞口中找出了正确的路线。如果情况变得再复杂些,我们就得重新开始使用纸条做记号了,因为我们再也不能指望灰尘上留下的踪迹。我们又开始前进,用手电照看隧道两边的墙壁。突然,我们惊讶地停了下来,因为这段走廊里的壁画彻底发生了变化。我们注意到,在开凿隧道的时候,“旧日支配者”的雕刻艺术已经大幅度退化了,在我们身后的那些壁画中,雕刻蔓藤花饰的工艺已经大不如以前。但现在,在远离洞穴更深的地方,雕刻艺术突然发生巨大变化,根本无法解释。这些壁画,无论是质量还是基本特征,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雕刻工艺衰颓的程度是如此严重,如此惨不忍睹,以至于我们根据此前看到的壁画,根本无法想象出这些壁画居然衰颓到这种程度。

这种新出现的颓废作品雕琢粗劣、造型粗糙,完全没有对细节的精雕细琢。饰带壁画凿刻的深度有些夸张,和此前见到过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漩涡花饰如出一辙,但浅浮雕的高度根本没有跟墙面的整体高度持平。丹福思认为,这是二次雕刻所致——即刮掉之前已经凿刻好的壁画重新凿刻。从本质上看,这些作品完全是用来装饰的,图案也都是常见的,由粗糙的螺纹和折角组成,大体上遵循着“旧日支配者”五分位的数学传统,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对传统的传承,倒像是拙劣的模仿。让我们无法释怀的是,在技巧的背后,某种微妙而又极其诡异的元素已经被融入到了审美感受之中——丹福思认为,正是这种元素导致雕刻者耗时费力地要把原来的壁画刮掉,用现在的壁画取而代之。这些壁画像我们迄今已经认识的“旧日支配者”艺术,但又令人不安地不同。这些大杂烩总让我想起罗马帝国时期那种丑得惨不忍睹的巴尔米拉152雕刻作品。我们在最具特色的漩涡花饰前的地板上发现了一节用过的电池,这表明,不久前肯定有人先于我们进入这条隧道,而且也注意到过这幅作品。

因为我们不能再花大量时间仔细研究,所以我们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后,又继续前行。不过,我们还是频繁地用手电照看两边的墙壁,看看是否还有什么装饰性变化,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因为墙壁上有许多通往地面平整的侧方隧道的洞口,所以,有些地方雕刻很稀少。尽管看到的企鹅越来越少,听到的企鹅叫声也越来越少,但我们还是觉得,我们隐隐约约听到它们在地球深处某个地方发出极为遥远的齐鸣声。刚刚闻到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恶臭变得更加刺鼻,使我们几乎闻不到另外那种说不出的味道了。前方冒出的一股股水汽表明温差越来越大,也表明距离巨大深渊、终日见不到阳光的海崖越来越近了。接下来,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看到前方光滑的地面上有一些障碍物(肯定不是企鹅),在搞清楚这些障碍物是静止不动的之后,我们打开了第二支手电。

十一

说到这儿,我又碰到一个很难讲下去的地方。此时此刻,我应该变得铁石心肠才对,但有些经历及其暗示对心灵的伤害太深,使心灵的伤口不但没法愈合,而且让我更加敏感,以至于记忆每每会唤起最初的所有恐惧。正如我所说,我们看到前方光滑的地面上有一些障碍物。这里不妨补充一点,我们两人几乎同时闻到的弥漫在四周异常强烈的恶臭中,现在很明显掺进了之前已经消失的那种东西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借着二只手电的光,我们看清楚了那些障碍物是什么。我之所以胆敢靠近它们,是因为即使相隔一段距离,我们也能看清楚,它们就像莱克营地里发现的从巨大星状坟墓中挖出的那六个标本一样,已经没有什么伤害力了。

实际上,这些标本,像我们之前挖掘出的大多数标本一样,已经残缺不全,但从标本上的深绿色黏液来看,残缺不全很显然是最近才造成的。这些标本看上去只有四个,但莱克在报告中说,这些标本至少有八个。此时此地,看到这些标本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我们很想知道,这个黑暗的洞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争斗。

企鹅一旦受到攻击,就会用自己的喙进行疯狂报复。此时此刻,耳朵告诉我们,在远处肯定有企鹅的栖息地。那种东西袭扰了企鹅的栖息地,而招致残忍的驱赶吗?从挡住我们去路的障碍物上,我们并没有看到这一点,因为与莱克解剖的坚韧组织相比,企鹅的喙几乎解释不了我们靠近观察后在标本上发现的惨烈伤口。再说,据我们观察,这些体型庞大、双目失明的鸟看上去性格格外温和。

难道是那种东西发生了内斗,而罪魁祸首就是不见了的另外四个?果真如此,另外四个又去哪儿了呢?它们会不会就在附近,而且还可能会直接威胁到我们?我们非常勉强地继续慢慢靠近,忐忑不安地扫视着两边地面平整过的通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企鹅肯定是受到了惊吓,从而躲进了它们不太习惯游荡的区域。那么,这场冲突一定发生在深不可测的深渊中,距离企鹅栖息地不远的地方,因为没有迹象表明,这里有什么鸟栖息。我们猜想,也许曾发生过一场追逐打斗,弱势的一方试图跑回到贮藏雪橇的地方,而追赶者赶上来,把它们结果了。我们甚至想象出,难以名状的庞然大物之间疯狂地追逐打斗,吓得一大群企鹅在前面狂乱地叫着一路逃窜,冲出黑暗的深渊。

虽说我们是非常勉强地继续走近那些躺在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的。但我们真巴不得压根儿就没走过去,而是在我们看到那些我们真真切切看见的东西之前,在我们的内心深受那种让我们此后永远无法正常呼吸的煎熬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跑出那条滑溜溜的可恶隧道,逃离那些艺术品质已严重退化的壁画(此时此刻它们仿佛在做着鬼脸、嘲弄它们取而代之的原版壁画呢)。

我们把两只手电打开照着地上的东西,结果,我们很快发现了造成这些尸体残缺不全的主要原因。虽然它们曾遭到袭击、挤压、扭曲和撕裂,但它们相同的致命伤都是被斩首。每具尸体上带触角的海星状头都没有了。我们走近一看,发现斩首的方式更像是被残忍地撕掉或拔掉,而不是常见的砍掉。它们身上流出的一大摊恶臭的暗绿色黏液,淌得满地都是,但尸体发出的恶臭又被刚出现的一种更奇怪的恶臭味掩盖,这种恶臭味在这里比我们经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加刺鼻难当。只有当我们距离地上的尸体非常近时,我们才能够找到第二种难以解释的恶臭味源自哪里。就在此时,丹福思突然想起了栩栩如生地描绘“旧日支配者”在距今一亿五千万年前二叠纪时期的历史,发出了一阵神经饱受折磨后的尖叫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回荡在这个刻满可恶壁画的古老拱道里。

我自己也差一点儿尖叫起来,因为我也曾见过那些远古壁画,曾战战兢兢地欣赏着佚名艺术家的雕刻手法。壁画已经暗示我们,“旧日支配者”被发现时,残缺不全的尸体上也曾有一层令人惊骇的黏液。在那场以再征服为目的的大规模战争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修格斯”杀死了“旧日支配者”,并把它们吮吸成骇人的无头尸。即便是只讲述古代的往事,这些壁画依然是恶名昭彰、异常恐怖,因为人类不应该看到“修格斯”的所作所为,任何生物也不应该把这些东西描绘出来。就连写《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狂人也曾小心谨慎地发誓说,在这个星球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修格斯”,“修格斯”只不过是有的人吃了嗑药后胡思乱想出来的。无形的原生质团可以模仿和表现成任何形态、任何器官、任何动作,它们是鼓胀细胞组成的黏合体,是直径15英尺、极具可塑性和延展性的橡胶球体。它们是听从主人指令的奴隶,也是城市的建设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越来越愠怒,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具有两栖性,越来越具有模仿性!万能的主啊!是何种疯狂让该死的“旧日支配者”使用这种东西,又雕刻这种东西呢?

此时此刻,我和丹福思看着无头尸体上亮晶晶的暗绿色黏液,散发着令人可憎而又难辨、只有病态幻想才能想象其源头的恶臭,看着尸体上到处都是这种黏液,看着黏液附着在那面被重新雕刻过的可怕墙壁上那一系列圆点之间的光滑区域闪闪发光,这时,我们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超级恐怖。恐怖的原因并非是那四个失踪的东西,因为我们知道它们已不会再对我们构成威胁。可怜的魔鬼!相比它们的同类,它们并不坏。它们也是人,只不过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天地。大自然和它们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这种玩笑也会落到其他生物身上,因为疯狂、麻木和残忍的人类将来可能在这片弥漫着死寂的极地荒原上把它们给挖出来),而这就是它们悲剧性的宿命。

它们甚至一点儿都不野蛮。那它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呢?在那个天寒地冻的未知时代,它们非常可怕地觉醒过来——没准儿受到了长着皮毛的、疯狂吠叫的四足动物的攻击,于是失魂落魄地抵御着那些四足动物和那些装束和装备奇特的白色猿猴……可怜的莱克,可怜的格德尼……可怜的“旧日支配者”!直到最后,它们都没有放弃追求科学的精神——它们做了哪些换做我们是不会做的事情呢?天哪!那是什么样的智慧和毅力呀!就像壁画中它们的同类及其先辈面对难以置信的事物一样,他们面对的东西是多么难以置信啊!辐射动物、植物、庞然大物、星之眷族——不管是什么,它们肯定和人类一样具有智性。

它们曾穿越冰雪覆盖的山峰,它们曾在建有庙宇的山坡上顶礼膜拜,曾在树蕨丛中悠闲漫步。后来,像我们一样,它们发现了这座属于它们的死亡之城,也曾借助墙上的壁画了解过自己的历史。它们曾尝试与那些仍然活在传说中的黑暗深渊里但从未见过面的同类取得联系——它们又发现了什么呢?我们看着浑身都是黏液的无头尸体,看着重新凿刻的可怕壁画,看着尸体旁边由新鲜黏液组成的一组组恐怖圆点,明白了是什么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且一直栖息在企鹅聚集的黑暗深渊下巨大无比的海底城市中,这时,所有的一切都一股脑儿闪现在我和丹福思的脑海中。而此时此景,一股不祥的袅袅薄雾开始苍白无力地从深渊中冒了出来,仿佛在回应丹福思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我和丹福思认出可怕的黏液和无头尸体后,吓得呆若木鸡,犹如缄默不语、一动不动的雕像,直到后来,通过交谈,我们才知道我们两人当时的想法居然完全一致。我们在那里站立了似乎有数千万年,但实际上,可能还不足10秒或15秒。那股可恶的苍白薄雾盘旋着向前涌动,好像被远处某个巨大物体向前推着走一样。紧接着,传来了一种声音,打乱了我们刚才的思路。于是乎,魔咒被打破了,使得我们沿着之前走过的那条小路上疯也似的撒腿就跑,跑过惊慌失措、嘎嘎乱叫的企鹅,回到那座地下之城,沿着冰下巨石砌成的走廊一路狂奔到空旷的圆形场地,疯狂而又不知不觉地爬上古老的螺旋坡道,去寻找外部世界那健康的空气和光明。

如我所说,刚才听到的声音打乱了我们的思路,因为正是可怜的莱克解剖过的东西让我们把这种声音归于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死亡的生物身上。丹福思后来告诉我,那就是他在冰层上面那个小巷拐角处听到的声音,只是当时太模糊,听不太清楚。当然,这种声音和我们在山顶洞穴周围听到的狂风怒号声也非常相似。虽然有人会觉得这很幼稚,但我还是要补充一点,因为,在这一点上,丹福思和我的感觉惊人得一致。当然,我们俩共同的阅读习惯让我们都能对这个声音做出解释,不过,丹福思此前的确提示过,产生这种声音的种种不确定且禁止传播的源头,早在一个世纪前创作《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的时候,爱伦·坡没准儿就已经接近过。人们不会忘记,在那个怪诞的故事里,有一个与南极有关的陌生而又可怖的关键词,是生活在南极中心、像幽灵一样的雪白巨鸟没完没了的叫声。“啼剋慄——慄!啼剋慄——慄!”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我们认为自己听到的声音——那种浑厚而又可怕的笛声,突然从不断前涌的白色薄雾后面传来。

在那个东西发出三个音符或音节之前,我们已经开始逃命了,但我们知道,“旧日支配者”迅捷的速度可以让任何一个在那场杀戮中幸存下来的、被尖叫声唤醒的追赶者瞬间追上我们,如果它真想这样做的话。但我们仍心存侥幸,希望我们没有招惹它们的行为,长相和它们类似等原因,也许让这种生物万一抓到我们,也不会杀死我们,哪怕仅仅是出于科学的好奇心呢。要知道,这样的生物如果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威胁,是不会伤害我们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躲藏是没有用的。于是,我们一边跑,一边用手电照看了一眼,发现那团迷雾正在渐渐散去。难道我们最后会看到这种东西完整的活标本吗?这时,又传来了那极富乐感的笛声——“啼剋慄——慄!啼剋慄——慄!”

紧接着,我们突然发现,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我们,那个东西没准儿是受了伤。但我们不敢冒险,因为它显然是听到丹福思的尖叫声才向我们靠近的,而不是要逃脱其他什么东西。时间紧迫,不允许有丝毫怀疑。至于那些更无法想象、更无法提及的噩梦——那些浑身散发着臭味、满嘴喷出黏液又从没有人见过的原生质庞然大物;那些征服了这个巨大深渊,而后又派遣陆路开拓者蠕动着穿过洞穴并重新凿刻壁画的怪物——在哪里,我们根本无从得知。一想到要把这个可能已经跛了腿的“旧日支配者”(八成还是一个孤独的幸存者)置于再次被抓的危险而后再面对未知的命运,我们心中就有说不出的痛。

谢天谢地!我们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翻卷的薄雾再次变浓了,而且在加速向前逼近。落在我们身后的企鹅,此时似乎迷了路,没命地嘎嘎乱叫,表现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刚才我们从它们身边跑过时,它们还表现得有点儿茫然呢),这让我们非常惊讶。那浑厚而又可怕的笛声再一次传来——“啼剋慄——慄!啼剋慄——慄!”我们一直都弄错了。那东西并没有受伤,只不过是在看到同类躺地上的尸体和浑身的黏液时停下了脚步。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幕对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从莱克营地里看到的那一幕,我们得知,这种生物对死者是非常重视的。借着一直开着的那支手电,我们看到,前方就是开阔的洞穴,这里是许多通道交汇的地方。看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些恐怖的重刻壁画(即使不看,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

开阔洞穴的出现让我们又产生了一个想法,在这个令人晕头转向、许多大型通道交汇的地方,我们也许可以躲过那东西的追捕。在开阔的洞穴里,有几只失明的白化企鹅,很明显,它们对那个即将到来的东西充满了无比的恐惧。如果当时我们把手电调暗到走路所需的最低限度,只照着我们的前方,薄雾中那些大鸟惊恐的尖叫声也许会掩盖我们的脚步声,掩藏我们的真实路线,并设法将追赶者引到错误的方向。在翻腾盘旋的薄雾笼罩下,那条地面上布满了碎石、暗淡无光的主隧道,跟其他磨得铮亮可怖的通道,基本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壁画告诉我们,“旧日支配者”具备某些特殊的感觉(虽说还不太完美),能让它们在紧急情况下可以一定程度上不依赖于光。但据我们判断,即便是这样,它们恐怕也很难马上分辨出通道之间的差别。实际上,我们自己多少有些担心,唯恐慌乱之中误入歧途。当然,我们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跑,回到那座死亡之城,因为在这些陌生的蜂窝状山麓迷宫之中,一旦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最后活了下来,而且还抛头露面,这就足以证明那东西走错了路,而我们则靠上天庇佑,走对了路。只靠那些企鹅救不了我们,但加上迷雾,那些企鹅似乎真的救了我们。只有仁慈的命运才能让这些翻腾的迷雾在关键时刻达到足够的浓度,因为那团迷雾一直在不断涌动,而且随时有消失的危险。就在我们从那条有重刻壁画的隧道走进洞穴之前,这团水雾的确消散了片刻。于是,我们调暗手电,混迹于企鹅群中,希望能躲过追赶。这时,我们绝望而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我们真的第一次仿佛瞅见了那个即将追来的东西。假如庇佑我们的命运是仁慈的,那么,我们仿佛瞅到的那一眼所带来的命运肯定是截然相反的,因为一闪而过、似是而非的一瞅,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恐怖东西的部分轮廓,自此之后,它便一直萦绕在我们心头,挥之不去。

说起我们再一次回头张望的确切动机,那只不过是被追赶者回头张望以判断追赶者的位置和追赶路线时才有的本能而已,或者可以说是某个感官的下意识反映而已。在逃跑的过程中,我们所有的感观都集中在逃跑这个问题上,不可能去观察和分析种种细节。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们隐藏的大脑细胞一定会对鼻孔传递给它的信息非常敏感。后来,我们意识到鼻孔传递给大脑的是什么了——我们逃离浑身覆盖着恶臭黏液的无头尸体,再加上追我们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近,按理说,我们闻到的气味应该有变化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东西周围,闻到的是后来出现的、不久前还无法解释的那种恶臭,但到了这个时候,它本该在很多程度上被那种东西身上散发出的难以名状的恶臭味取代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后来出现的那种更难以忍受的气味现在不但没有越来越淡,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浓了。

所以,我们(貌似同时)向后瞅了一眼,不过,很可能是一个人先往后瞅了,另一个人则是下意识地跟着往后瞅而已。就在我们同时往后瞅的时候,我们把两只手电光打到最亮,照着顷刻之间变淡的迷雾。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纯粹是出于本能想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另一方面则是不那么本能但又同样潜意识地想用手电的强光把那东西的眼睛晃花,再瞬间把手电光调暗,然后躲到前方企鹅群里。多么不幸的举动呀!就连俄耳甫斯153,甚至罗德之妻154,都不会为回头看那一眼而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那浑厚而又可怕的笛声又传来了,“啼剋慄——慄!啼剋慄——慄!”

我还是直接(尽管我无法容忍太直白)告诉读者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吧!但在当时,我们觉得,我和丹福思两人之间都不愿意向对方说出来。就连读者此时看到的文字,都表现不出当时的场面是多么恐怖。那场面瞬间彻底击垮了我们的意识,以至于到现在我都纳闷,我们当时居然有闲情雅致去调暗手电光,冲进那条隧道,朝着死亡之城逃去。肯定是本能帮助我们渡过了难关(在这一点上,本能也许比理性更好),不过,如果真是本能救了我们,那我们付出的代价也太高了。至于理性,我们敢说差不多已荡然无存了。丹福思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关于接下来的经历,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到他神志不清地反复喊着一些歇斯底里的话。除了疯疯癫癫的、无关紧要的话之外,作为孤立无援的人类,我根本听不出有什么东西。丹福思歇斯底里的疯话在企鹅“嘎嘎”的叫声中回荡,回荡着一路穿过条条拱廊,最后(谢天谢地)终于把空荡荡的拱廊抛在身后。他不可能是从一开始就疯话连篇的,否则我们就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盲目地拼命狂奔了。如果他紧张的反应出现些许偏差,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不寒而栗。

“南站下——华盛顿站下——公园街站下——肯德尔站——中央站——哈佛站……”可怜的家伙不停地喊着远在数千英里之外新英格兰故土上从波士顿到剑桥的那段隧道中熟悉的站名,但在我眼里,这种煞有其事的叫喊,既毫不相干,又没有回家的感觉。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怖,因为我心里很清楚,这种喊叫所暗示的是何等恐怖而又邪恶的东西。如果迷雾足够稀薄的话,在我们回头张望的那一刹那,我们本以为会看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朝我们飞奔而来,但关于那个东西,我们已经有了清晰的看法。我们所看到的是——因为薄雾确实稀薄得可怕——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是更骇人和可憎的东西。它就是奇幻小说家所说的“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的现实版。如果打个最贴切易懂的比喻,这家伙就像我们从站台上看到的向你飞驰而来的地铁长龙——黑乎乎的巨大前部从远方的隧道里黑压压地涌了过来,上面星星点点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身体就像活塞塞满了气缸一样,塞满了整个隧道。

但我们并不是站在地铁站台上。就在那股散发着恶臭、黝黑发亮的可变形圆柱体穿过足有15英尺宽的隧道,从深渊中推出一股螺旋翻腾、越来越浓的水雾,向前涌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我们正逃命呢。这个可怕而又无法形容的东西比地铁要大得多——那是一群原生质团的无形聚集体,自身发着微光;在塞满隧道的前端上,无数只眼睛就像泛着绿光的脓疱一样不断地生成和分解;它那塞满隧道的前端朝我们压了过来,碾碎了那些疯狂乱叫的企鹅,在它和它的同类扫得一尘不染、闪闪发光的地面上快速滑行。紧接着,又传来嘲弄般的可怕笛声——“啼剋慄——慄!啼剋慄——慄!”最后,我们想起了可怕的“修格斯”——“旧日支配者”只赋予了它们生命、思想和可塑的器官,但没有赋予它们语言,所以它们只能用一组组圆点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同样发不出声音,只能模仿昔日主人的声音。

十二

我和丹福思都记得我们进入那个有壁画的巨大半球形山洞之后,沿着之前的路线穿过死亡之城的巨大房间和走廊,但这些都已经彻底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梦,我们已经不记得当时做过什么决定、看到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了。我们仿佛漂浮在模糊的世界、模糊的时空里,没有时间,没有因果,也没有方向。那个巨大的圆形场地上灰蒙蒙的日光让我们清醒了一些,但我们并没有靠近被藏起来的雪橇,也没有再看看可怜的格德尼和那只雪橇犬。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躺在一座诡异而又巨大的陵寝里,我希望在这颗星球的末日来临之际,人们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们。

在挣扎着爬上巨大的螺旋形斜坡时,我们第一次感到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在稀薄的高原空气中奔跑的结果。不过,在回到苍穹之下正常的外部世界之前,虽然担心身体会垮掉,但我们不能停下来。我们离开早已被埋葬的时代,似乎是明智之举,因为当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60英尺高的圆柱形远古建筑时,我们瞅了一眼身边连绵不断的史诗般雕刻。这些雕刻向我们再现了那个业已消亡的种群,在早期、尚未衰颓时代里的艺术。这就是“旧日支配者”五千万年前留给我们的诀别辞。

最后,我们爬了出来,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倒塌的巨石堆上。西面耸立着一些较高石造建筑的弧形石墙;在东面,越过更多倒塌的建筑,可以看到巍峨高山之上阴森恐怖的山峰。南方的地平线上,极地低垂的午夜阳光投来红色的光芒,在参差不齐的废墟狭缝间若隐若现,与那些相对熟悉的极地风景相比,这座梦魇般城市那可怕的古老和死寂显得更加苍凉。天空中飘过一团乳白色的冰汽,让我们感受到刺骨的冷。于是,我们疲倦地放下在拼命狂奔中一直本能地抓住不放的工具袋,重新扣上厚厚的衣服,准备跌跌撞撞地爬下巨石堆,穿过饱经万古沧桑的巨石迷宫,朝着停放飞机的山麓走去。至于究竟是什么驱使我们逃离那个古老而又神秘的黑暗深渊的,我们谁都只字未提。

不到一刻钟,我们就找到了通往山麓的陡峭坡道(可能是古代的台阶),我们就是从这里走去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前面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废墟中间飞机那黑色的影子。向上爬了一半路程之后,我们停下来喘口气。这时,我们又回头去看下面纵横交错的巨石建筑,再次去看这些建筑在陌生的西方勾勒出的神秘轮廓。就在这时,我们看到远方的天空中已经没有了清晨的那种朦胧。那团翻腾的冰汽已经飘到了天顶,在那里,它那似乎在嘲笑我们的轮廓,似乎变成了某种奇异的图案,而又不敢把这种图案表现得太清楚或者太确定。

此时此刻,在这座怪诞城市后面最遥远的白色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矗立着一片妖里妖气的紫色尖峰,像针尖一样的山峰,在西方天空中诱人玫瑰红的映衬下,梦幻般地若隐若现。沿着依稀发光的边缘一路上行,是那古老的高原,昔日大河业已干涸的河道在高原上横贯而过,留下一条不规则的朦胧丝带。一瞬间,我们赞叹景色的那种广袤而又超凡的美,但随即,隐约的恐惧开始爬上了我们的心头。因为远方那条紫色的轮廓线只不过是这块禁地上的恐怖山脉而已,那里是地球的最高峰,也聚集着地球上的邪恶;那里隐藏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和远古时期的种种秘密;雕刻家们不愿意刻画出它们的真实面目,因而都在有意识地去回避它们,向它们祈祷;地球上从来没有什么生物踏上过此地,只有不祥的闪电到访过,而在漫长的极夜里,这里的高原之上会发出奇异的光。毫无疑问,这就是卡达斯的原型,可怕的卡达斯生活在可怕睖原外的寒荒之中,就连原始神话都对此避而不谈。我们是看到它们的第一批人类——真希望也是最后一批。

如果这座史前城市里雕刻的地图和画面所描述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座神秘的紫色山脉就可能远在300英里之外,但它那诡异的轮廓,在远方白雪皑皑的天际,犹如一颗即将升入异空的异样星球的锯齿状边缘,却又依稀可辨。当时,这些山脉肯定是无与伦比地高耸入云,直插稀薄的大气层,只有气态的幽灵才居住在那里,以至于任何会飞的动物,一旦冲入这样的高度,都不可能活着去讲述自己的英雄壮举。看着山脉,我紧张地想起了壁画给我们的种种暗示。曾几何时,消失的大河是从那些该死的山坡上冲入这座城市的。此时此刻,我真想知道,在默默无闻凿刻壁画的“旧日支配者”所感受到的恐惧中,有多少是理性,又有多少是愚行。我回想起山脉北端靠近玛丽皇后地的海岸,在那里,甚至在当时,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的探险队无疑就在不足1000英里远的地方工作;但愿厄运没有降临到道格拉斯爵士和他的探险队队员身上,他们没有看到起保护作用的沿海山脉背后的东西。这样的想法说明了我当时过度紧张的程度,但丹福思的情况似乎更糟。

但是,在我们经过那片巨大的星状废墟之前很久,我们的恐惧就已经转移到了那片较小但又足够广阔的山脉上,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再次穿越这片区域,才能回到飞机上。这片废墟遍地的黑色山坡从山麓上拔地而起,屹立在东方,轮廓分明而又阴森恐怖,再次让我们想起了尼古拉斯·罗瑞克笔下那些诡异的亚洲绘画。而当我们想起那些没有固定形状的可怕东西,想到它们浑身散发着臭味,没准儿已经蠕动着爬到了最高处已经被掏空的山顶上,我们不可能毫不惊慌地去面对再次飞越那片张着血盆大口、让人浮想联翩的洞口。狂风吹过山坡,那些洞口便发出极富乐感的可怕笛声。更糟糕的是,我们清晰地看到几处山顶上升起了团团薄雾——可怜的莱克早前肯定是把薄雾误以为是火山了——心惊胆战地想起了我们刚刚逃离的那团酷似的迷雾;想起了那个亵渎神灵、滋生恐怖的深渊,因为迷雾正是从那里来的。

飞机一切完好,我们笨手笨脚地穿上飞行时穿的厚重毛皮衣服。丹福思毫不费力地发动了引擎,然后平稳起飞,爬升到那座梦魇般城市的上空。在我们下方,远古巨石建筑就像我们初次见到它时那样,向四周延伸出去。我们开始爬升,开始测试风况,准备飞越那个山隘。在高空中,受到的干扰一定很大,因为高空中的冰尘云在不断变化,形容怪诞,但在我们飞越山隘的24000英尺高度,我们发现飞行还是行得通的。随着我们飞临突起的山峰,狂风发出的异样吼声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我看到丹福思操纵飞机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虽然我只是个业余飞行员,但我想,在那个时候,在山峰之间进行危险的穿越,没准儿我可能比他做得更好。所以,当我向他示意交换位置,替他操纵飞机时,他也没有反对。我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并保持镇定,两眼盯着山隘两侧崖壁之间远处的淡红色天际,完全不去理会山顶上的冰尘,巴不得像驶离塞壬海岸的尤利西斯的勇士们155一样,用封蜡堵住双耳,不去听让人心神不安的风啸声。

不过,尽管丹福思已经从飞行任务中解放出来,但他已经让自己紧张到了危险的境地,没办法保持安静。我感觉他左顾右盼,扭来扭去,好像是回望渐行渐远的可怕城市,前瞻洞穴遍地、立方体结构林立的山峰,侧盼白雪皑皑、遍地城堡的荒凉山麓,仰视异云密布的天空。就在我奋力驾驶飞机穿过山隘的当儿,他疯狂地尖叫起来,彻底击碎了我牢固的自控力,让我顿时惊慌失措,胡乱拨弄起操控杆来,差一点儿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刹那间,我的决断战胜了慌乱,我们安全通过了山隘,但我还是担心,丹福思恐怕再也不是从前的丹福思了。

我已经说过,丹福思不愿意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怖最后让他如此疯狂地失声尖叫,但我敢肯定,导致他现在精神崩溃的肯定非常恐怖。在我们到达山脉安全的一侧后,开始缓慢降落在营地上时,顶着狂风的怒号声和引擎的嗡嗡声,我们曾经大声叫喊着有过几段对话,但就跟我们准备离开那座梦魇般城市时一样,对话的内容大都是发誓要保守我们发现的秘密。我们约定,有些东西绝不能让人知道,也不轻易去谈论。现在要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和其他人去南极探险,我也绝不会提起这些内容。为了人类的和平与安全,这样做绝对必要。人类不应该再踏进地球上黑暗的死亡角落,也不应该再深入到无法探知的深渊,以免唤醒沉睡的怪物,以免幸存下来的邪魔蠕动着大肆涌出黑暗巢穴,发动新一轮更大规模的征服。

丹福思一直暗示,最后那一幕恐怖景象就是一幅幻影。他说,那一幕恐怖景象与立方体建筑,以及我们飞越过的那些余音回荡、雾气缭绕、蜂窝状疯狂山脉上的洞穴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魔鬼附体般的诡异一瞥,透过山顶上翻腾不止的云彩,看到了在西方紫色山脉后面的东西,连“旧日支配者”都退避三舍,害怕不已的东西。这很可能纯粹是此前经受种种压力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也可能是因为前一天在莱克营地附近亲眼目睹但又没有认出来的这座死寂之城的海市蜃楼所产生的错觉,但那一幕对丹福思来说是如此真实,直到现在他还备受折磨。

他偶尔会支离破碎地胡乱嘟囔着什么,比如,什么“黑暗的坑”啦!什么“雕刻的边缘”啦!什么“‘修格斯’的原型”啦!什么“五维的无窗立方体”啦!什么“无名的圆柱体”啦!什么“远古灯塔”啦!什么“犹格—索托斯”156啦!什么“原始的白色胶状物”啦!什么“星之彩”啦!什么“羽翼”啦!什么“黑暗中的眼睛”啦!什么“月亮梯”啦!什么“起源、永恒、不朽”啦!都是些非常离谱的玩意儿。但当他完全清醒时,他又会否认自己说过什么,并把自己的胡言乱语归咎于早年读过的恐怖奇书。确实,众所周知,丹福思是少数有胆量通读那本老掉牙《死灵之书》的人之一,多年来这本书一直都是锁着的,钥匙由大学的图书馆保管着。

我们飞越那片山脉时,高空中确实是雾气重重,翻腾汹涌。虽然我没有去看高空,但我能想象出冰尘的漩涡可能会呈现出奇形怪状。我知道,有时候,远处的景象会栩栩如生地被翻腾汹涌的云层反射出来、折射出来和夸张地放大出来,人的想象力又很容易对其添油加醋。当然,直到后来,丹福思的记忆又把自己以前读过的东西翻了出来,才使得他为那一幕恐怖景象添加了具体的内容。因为,我们知道,他那瞬间的一瞥不可能看到太多的东西。

但在当时,他的惊叫声只不过就是不停地重复那个来源再明显不过、简单而又疯狂的词句:

“啼剋慄——慄!啼剋慄——慄!”

(吴连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