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四十七章 若寒。焚门记

地底行走,悲怆孤凉。

终于,她又回到自己曾经离开的地方。

曾经心怀畏惧的魑魅魍魉,皆俯首于脚下;曾经无可涉足的禁地危崖,如今恣意前往。只因现今的她与她,合为一体;只因现今的自己,拥有了新的面孔与名字。

她说,我叫若寒,寒冷的寒。然而无人信以为真。人崇拜她,人惧惮她,人谄媚她,人远离她。她曾经的名字,已被抹去。

终于,她又回到自己曾经倒下的地方。头骨、弹簧片、钢铁碎块,死亡气味已然散尽,被寄生的职业人往来踏足,懵懂地掘食泥土,他们不知曾经有多少个鲜活的生命,为了众人的自由而牺牲于此。

他们的眼睛被蒙以假象,他们交谈说出愚昧的语言;他们皆沦为那双黑眼睛的永久奴仆,却祀奉她为神明。

一名体态臃肿的裸女半跪着抓起土块塞入口中,若寒与之对视的片刻,唯有见到空洞无物的困顿麻木。在女子沾满泥土的丝袜之下,若寒弯腰拾起一枚单片眼镜,镜片已然碎裂。她知道这镜片的主人是谁。逆风,她轻声说出这个名字,恍如隔世,关于这个热忱激昂的单片眼镜老头的回忆顿时化为热泪涌出眼睛。

纷乱而残酷的记忆画面顿时扑面而来。十年前的那个清晨,科学人巧妙地制造了地上世界的混乱,引开了地底守护者。彼时,众人斗志高昂,皆以为胜券在握。然而,那双黑眼睛回来了,只有她一人,却令形势急剧逆转。前一刻,盲奴们尚安守在各自坑道木讷掘土;后一刻,他们便撒下泥土向义军蹒跚而来。科学人当即发起了攻击,盲奴前仆后继,身边的同伴亦渐渐减少,不时有同伴被寄生者扑倒,后者手指插入倒地者的胸腹,掏出内脏塞入口中,如掘土般平常自如。

无比残忍,至为无辜。

记忆里,战斗画面仍在女子眼前频闪:排枪声愈渐稀落,弹药耗尽之后,一些科学人拔刀短兵相接;抬眼,漫坡遍坑的寄生者正纷涌而至。若寒拾起两根金属棒,敲击钻地机的外壳,希望这节奏能引出地底潜伏的其他蛤蟆,那些愚昧贪吃的巨物一定会无差别地攻击任何人,然而毫无效果,所来的,唯有不绝而至的盲奴。女子起初恐惧,随后愤慨,最终悲伤又绝望。眼见遥控装置几无时间完成安装,逆风决定手工操作启爆钻地机里预设的机关,计划与这座地下坑穴同归于尽。所有人都支持他的决定。最后时刻,所有幸存者围成圈,装膛、瞄准、发射,轮流朝无辜却残忍的众人射击,只为争取更多的操作时间。然而,阀门不幸卡壳,单片镜老头正用力旋开阀门、启动机关,全然不知身后两名青年学徒已依次倒下,全然不觉悄悄靠近的危险。尚不待旁人提醒,逆风已被两名寄生者扑倒,肚破血流,一声不吭地咽了气。

女子的末日亦瞬息而至。耳边仍响彻同伴们的哭喊,却唯独遗忘扑倒自己的那张面孔。

因为那不重要,因为唯一的凶手,是这双黑眼睛,NAVA。

回忆至此,不觉已流泪满面。右手忽而抬起为她拭去泪水,这张面孔的嘴角浮起了冷笑。

“你只是在为蝼蚁哭泣。”那个声音说话了,那个声音苏醒了。

“不,我是被无所畏惧的勇气所撼恸。”

“无谓牺牲,毫无意义。”那个声音嘲笑着。

“即使自知胜利无望,即便自知并无活路,却亦自甘赴汤蹈火。这一些,你不会明白。”

“是的,我不明白。但有你此言,我就很喜欢。”

“我所喜欢的,你便也要喜欢。”

“是的,我们是一体的,这样多好。”

忽然之间,若寒为NAVA的执念所惊惧。早在初遇之时,这双黑眼睛便认定她作为她的灵魂,各种手段、个中计谋,无所不用,她所喜爱的,黑眼睛都要夺去。婚礼之后,她失去了Naya;十字街头,她失去了呓树;地底坑道,她失去了逆风。朋友、挚友、爱人。她一次次流下泪水,直至最后失去自己原本的身体,直至绿眼睛淌下泪水,却划过他人的面庞。永无弃舍,永无知足。多么可怖的执着欲念呐,若寒暗自感叹,忽觉自身卑微、周身脱力。

绿眼睛熄灭了。在NAVA的身体里,女子昏昏睡去。

若寒知道,在她陷入昏睡之后,那双黑眼睛一定立时睁开,以这具身体的原本意志,四处行走,到处主事。起初,若寒害怕NAVA在她所不知晓的时候犯下种种罪行;一度,她十分害怕睡去,强忍困意睁开绿眼睛与黑眼睛一同观察这座世界,并不时与NAVA争吵、干扰这具身体所发出的声音、所作出的行为。后来,她渐知晓NAVA的罪行伴随着她的计划几乎时时刻刻皆在进行着,那双黑眼睛已在这片世界建立了一座庞大的社会体系,一切运行犹如井然有序的钟表,于是女子渐感倦怠,终于支撑不住陷入昏睡。

追捕求知派的余党,残酷地处死每一个被捕的科学人;授意部下在亲信之间谗谤传谣,使争宠成为各自之战;威逼利诱兽群领袖,且对它们的暴躁行径给予意料外的宽容;暗地操纵两大咨询公司,使聪明人深陷剧烈竞争无暇反思……总之,那双黑眼睛看到的,她都在看。

她试过阻止她,或者莫如说,是阻止自己。

她举起左手掐住脖子,右手却拗下左手;她操起利刃划开手腕,伤口却随即复原。她破坏这具身体,并感觉切肤之痛,可那双黑眼睛却发出笑声。

当NAVA睡去的时候,她窃喜着唤来主教们下达相反的命令,让他们在困惑与矛盾中头头转,待NAVA苏醒之后,急忙再将命令改回。如此朝令夕改,她本感到得意;几次一来,却又感到由衷恐怖:无论主教、司祭、长老,还是卑微的执事,但凡她的命令,无人胆敢忤逆。

人崇拜她,人惧惮她,人谄媚她,人远离她。

她终于知道,那具身体,已经成为她最坚固的监牢。

她想到过逃跑。她长时间地观察夜空,期待电光火石划过上空的时刻,她期待出口的出现。

然而她并未忘记来到这片世界的初衷。她来,是为一只兽。

她想起了巡。那名折翼的云使,那个卓尔不群的男子,那位曾对他们的命运作出预言的逃亡者。

他说,七。

他说,七种他,七次死。

他说,七面人格,七重轮回。

若寒开始数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再者,无他。漫长的期守,仅仅换来四次相遇而已。而她已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他还能认得她么?他还会信她么?根据巡的预言,他们之间的相遇,尚余三次轮回,可她又如何以这双人之身面对自己期许的爱人。如果万幸他们相遇了,等待他的,是否又是结蛹羽化的命运?即便那双黑眼睛不曾失去对他的兴趣,即便他不会成为万千灰蛾中的一员,她又怎知NAVA会设下何样诡计呢?现在NAVA已无须再伪装成女子本人,只因她们已成为一体,只要黑眼睛愿意,她便能恣意窥探;只要黑眼睛愿意,她便能满口谎言。

这些绝望的自问令若寒疲敝万分。于是,女子再度昏昏睡去。

暗室。一束电光照于桌面。

魔王的女儿立于黑幕下,把玩手里的棱镜。当电光射入棱镜的某个侧面,镜体顿时在另一侧折射七色彩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

“瞧,这枚小小晶体,泄露了光的原有模样。”女孩开始了自语。

“我看到了,”女孩继续自语着,黑夜光华在左眼之瞳渐渐消散,被清如碧湖的绿色替代,“你唤我起来,只是为了令我看一眼这人造灯所伪制的光亮么?”

“呵。”黑眼睛笑而不答,拿出一枚淡黄滤波片摆在棱镜前,于是,七色彩光便只剩下黄光。

“你看到了么?亲爱。”女孩自问自答道。“原来是我所赐太多,而今我要收回来,只给一色。”说完,女孩精致的青春面容上露出狡黠微笑,黑眼睛侧目绿眼睛,显得神气而自得。

“你可知晓我想到了什么?”女孩继续自语,语气挑逗。

“不知。”女孩自答,语气惶恐。绿眼睛望着这组简单的光学实验,无比困惑。她直觉这将又是一项NAVA的阴谋诡计,然而却无法窥破其后的奥秘,不得其解。

“不知也无妨,呵呵。”女孩表情奸诈地轻咬拇指指尖,笑道:“答案很快会揭晓。”

他们来到一座花园,那里陈列着劫后余生的植物。

灰尘气息浓重的厚绒毯,焦枯味道间隙里弥散羊齿类腥潮的芬芳,若寒于是苏醒过来。发现身周的植物们正如孩童般聚拢过来,那些无法移动的,亦伸展羽片以示敬意。绿眼睛惊异地望着这具身体摘下手套,纤纤玉手尽情埋没于那些锯齿叶片、倒刺触须以及毛茸花瓣的抚摸之中,疼痛却未从指尖传来,原来植物们远较想象中谨慎聪慧,它们清楚地知晓自身形状的锋利,因而蜷曲着边缘迎接她的触碰,总能及时地收回可能的伤害。

“这是哪儿?”绿眼睛问道。

“栽培园。”黑眼睛回答。

“栽培园?”绿眼睛喃喃重复,若寒抬眼望去,发现除了星点绿色之外,这座花园里更多的是与焦黑泥土混杂一起的植物残骸,她的近旁,仍存有四处倒毙的蜓节树尸体、裸露在泥土表层的苍白手指,以及,蝽茅破裂的叶缘须齿。

“我不喜欢这里,你为何带我至此。”那只代表若寒的绿眼睛问道。

“我并未刻意带你至此,只是我们既成一体,我到哪里,你自然随我去哪里。”黑眼睛冷冷回答,接着说道,“我曾带Naya来过这儿,这里曾经繁茂而妖谧,她很喜欢。”

“而现在这里已成为一片废墟。”若寒刻薄地嘲讽道。

“不。焦土之上,已生绿蕴。”NAVA答得坚决。

“是谁让这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若寒问道。

“是那个背叛我的骑士,将这里付之一炬。”NAVA轻轻叹息。“他让我更相信,潜藏于人心底部的暴戾如兽一般,难以被发现、却易一触即发。”

然后女孩笑笑,弯腰从一株半人高的侏儒火杉树下搬出盆纤弱单薄的植物,“这小家伙叫旱禾,长势不错吧?”在若寒看来,那只是一株不起眼的草本植物,扁平叶片、圆锥螽花、纤弱而低矮的茎秆,即便在这座荒芜颓败的栽培园,也显得更为垂头丧气。

“你看,死去植物的灰烬,更好地滋养了新生命。”NAVA浮现微笑,兴奋地说,“看,这就是生命的卑贱本性。”

若寒并未理会她,转而冷冷观望四周的一切,这里有羽片边缘生出细小翼脯的桫椤;娇艳欲滴的婵娟兰颤动着试图挣脱丑陋根系的拥簇;热唇草慌张咽下腐糜之花,转而张开谄媚奉承的假笑双唇;龙藤与宿主被生硬嫁接,令人吃惊地纤细如绳;更远处,原本许多潜伏于土层之下的碎叶蕨张开气孔,努力发出微弱的喘声。这里的植物鬼怪而热情,隐隐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氛。“我不喜欢这里,”若寒重复说道。

“生存于这片世界何其艰难,并不是每个生命都可以仅凭喜欢与否来选择自己的道路。”NAVA冷冷说完,捧起旱禾的花盆,靠着火杉树干席地而坐。于是就在若寒的注视之下,她与膝上佝偻苍白的植物开始了一段对话。

这张红唇发出的每个音节,绿眼睛都未放过;那株植物颤曳的窸窣之声,亦不曾错过丝毫。然而对若寒而言,植物的语言依然陌生而神秘,即便她已拥有NAVA的耳朵、NAVA的双唇,可NAVA与植物交流的真实含义,她仍然不得而知。

那株旱禾始终维持佝偻的姿态,在黑眼睛的面前蜷曲叶轴、收拢叶片,好似一名害羞而保守的学生,黑眼睛的语调起初轻柔,渐渐变得生冷,如同严厉的训斥与责难,而旱禾的姿态并未改观,它始终谦恭而卑微。

他们交谈了许久。若寒观察到越来越多的植物正聚拢过来,如同好奇的观众围观一场辩论。是的,植物之间可以听懂相互的语言。女孩与旱禾之间的谈话,它们都屏息倾听着。

交谈转为长时间的谈判。轻柔、生冷、热情、暴怒、疲乏,黑眼睛的语调随着交谈而不断变化,她所欲求的,这株矮小植物始终未曾妥协。谦恭而卑微,诚然如此,可谦卑的态度之下,却隐藏着不轻易低头的见解。若寒忽然直觉,黑眼睛的耐心已接近尽头,一场风暴正酝酿在她的眉间。

果然,女孩撒下花盆,负气起身踱步,黑眼睛满蕴怒火,若寒感觉到抽搐的线条爬到了这具身体的面颊上。

那伙植物随即围了上去,将旱禾的花盆围在中间,一些植物的枝叶剧烈颤栗,似乎言辞激烈的辩论;许多植物幼仔费力攀爬而来,伸入带有听器的节肢凑热闹。

它们在嘀咕,它们在争辩,它们在怂恿,它们在劝说。

“你对它说了什么?”若寒忍不住开口发问。

“旱禾原本是生长在城外盆地的耐旱草木,身材矮小,我向它许诺树根与枝干,从此,它的茎秆可以直接生长于枝干,而非土壤。它的后代将更高大、更强壮。”NAVA回答。

“如此甚好的条件,你又要求何样的代价呢?”

“呵,亲爱,你真了解我呢。”NAVA笑着回答,“作为代价,我要求它提高体内的纤维素含量,仅此而已。”

忽然,一只蝗跃上女孩的肩膀,朝着那簇窃窃私语的植物龇开猩烈的大颚,绿眼睛本能地感到心惊,耳边却传来NAVA沉静温和的安慰:“莫急,莫急。亲爱,我们拭目以待。”

于是那只蝗安静地合上了门齿。

丑陋嘴唇在大王花的花心里剧烈抖动,肉质的花瓣瘫软垂地;婵娟兰噤声垂泪,扯过叶片遮掩花蕾;被同时嫁接与寄宿的那株侏儒火杉冷眼无语;桫椤的茎鳞片纷纷扬起,露出其下紫褐色的毛囊,如愤怒翕张的长鼻。仔细看来,植物们的反应各有不同,这一切,绿眼睛都收于眼底。

它们在嘀咕,它们在争辩,它们在怂恿,它们在劝说。若寒感到这具身体的双拳时而攥紧时而放松;黑眼睛不发一言,神色肃穆。

等待良久,植物们终于蜷缩着分开,露出当中无精打采的旱禾,那株植物此刻更加卑微苍白,面对黑眼睛,它微微晃动了几下叶脉,花穗顶部出现了细小的黑点。

喉间立时传出NAVA的惊喜呼声,她轻轻地从那株小植物的花穗上摘下一些细小种子,捻起放在绿眼睛之前,“看,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种子?”

“是旱禾的种子。它接受了我的条件,这意味着它的后代将为之改变,太妙了。”黑眼睛欣喜说道。

“如果你指的是那株被胁迫、被威胁、被欺诈的植物,那么是的,我都看见了。”绿眼睛冷冷说道。

“无稽之谈!植物与我之间唯有信任与承诺。你须知道,怯懦之徒唯有受到鼓舞才可作出决定,我这是在帮它。”

“我知道你自有力量迫使他人成为你的喉舌、打手、扮演你所需要的狰狞面孔,可是我并不惧怕你,我也无可失去。粉饰许多,无非谎言而已。NAVA,你为何不对我坦露真相呢?”

“因为我还爱你,这便是真相。”

绿眼睛喟叹一声,眼角垂泪。莫非对自己的爱俨然已成为NAVA任意攥取欲望果实的藉口了吗?想来如此,便觉内心刺痛。

见若寒沉默不语,NAVA追问道,“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不知,我也不愿知晓。”绿眼睛眼神懵懂,她已预感NAVA的邪恶计划即将奏效,自己却困惑而无助。或许唯一值得庆幸并绝望的,便是自己再无受伤之虞,亦没有任何其他的牵挂。

“呵,不知也无妨。”黑眼睛贪婪地舔舐香唇,笑道:“答案很快会揭晓。”

那一声绿眼睛所发出的叹息,注定成为悲剧世界的初始基调。

当女孩走出栽培园,若寒发现远处街市的上空已冒出一缕轻烟,顿觉什么即将发生,却又难以名状。然而不待她细想一个字眼来加以形容,那头绮丽健硕的白兽已现身在出口,躬俯脖颈,静候着她。这是该动身的无声提醒。女孩朝它亟亟走去,抓住它的浅灰鬃毛,一跃而上。

尚有许许多多的计划,等待她的筹谋与施行。NAVA披上黑斗篷,戴上兜帽,策动曼弓走入街市,她的身后,灰色的烟柱正袅袅升起。

女孩的预感没有错,暴风雨即将来临。

黄昏,更多的烟柱升起了,灰涩、缄语、哽咽的烟柱。

默不作声视察了两座植物工厂,若寒终于按捺不住,她推开工厂沉重的铁门,甩开低嚎的看门兽,奔跑在城里。那里,冲突与暴乱正在沉默低语的建筑物下积聚。

一名高声咒骂的青年扛着门板狂奔经过女孩的身旁,他的身后数名黑衣人紧追不舍;三两名操着铁钳、螺丝刀的教徒跨在长腿楼梯上费力地拆卸一所大铁门,为了方便动作,他们甚至脱下了黑衣制服;一群尖叫的女孩抱着水桶泼向被点燃的木门;稚气未脱的年轻卫士牵着一串被镣铐锁住的市民走过街口;满眼皆是热心而疯障的武装僧侣,他们往往只简单报一句“奉主之名”,便推开哭喊无助的小男孩、老妇人,斧锯齐上,匆匆卸下木门,匆匆把木门拆成木片,随后付之一炬。

“亲爱,如果你以为残酷现象可以得到我的怜悯,那么你错了,我见识过远为残酷的。”黑眼睛率先动口道。

“我要你看,我要你看。”若寒轻声嗫嚅,牙关颤抖。

身着教会制服的黑衣人与老妇人争夺门板、挥舞斧子劈毁无主的木门、鞭打任何胆敢反抗的市民。成捆的木门碎片被堆彻在街心,点燃焚烧。到处是哭泣、愤怒的人群,他们的门板已被强夺,他们的家已不再完整。这一切皆得到了政府的默许,皇家卫士们默默目睹这些,无视前来求助的市民,并冷酷逮捕任何企图反抗的闹事者。

最后,那一扇扇门洞,成为一个个黑洞。人们屈辱地躲在黑暗内,恐惧地守望夜幕降临。

“原来这就是你设下的阴谋,难道你设计这些,只为构成一个供我猜测的谜面?”若寒厉声责问道。

“亲爱,你的讽刺何其有趣。”黑眼睛说道。“然而我愿意承认,这道焚门令,确是我所下达。”

“告诉我,到底为何要烧毁众人的门户呢?”

“门的作用是隔阂自我与他人,家庭与社会。科学人既已销声匿迹,众人皆为吾主的信徒,秉持相同的信仰、崇拜唯一的偶像,自然便无须隔阂。我需要他们走出来,走到一起,好让我的眼睛时时看到他们虔诚的面容,好让我的指腹时时触碰他们卑微的前额。”

“于是你便命众教徒强行抢夺,烧毁众人的门户,将信仰强加于所有人?”

“是的,以示一种纪念。众失落荣耀已久,我正试图帮助他们回想曾经为父王付诸的勇气与牺牲。”

“荒谬!”

“可是我喜欢。你可见过这般喜悦与悲壮同在的情景?”

“没有。我认为这并非值得夸耀之作,强加的美毫无美感,强迫的信仰毫无根基。我只看到目中无人的愚蠢与自大。”

“如果只因一时半刻的表象便妄下定论,究竟是谁人更为愚蠢?亲爱,莫急。关于我的计划,这只是一小部分。”

“那么告诉我你全部的计划。”

“你已经拥有我全部的视力与听觉,再告诉你我的思考,多么无趣!噢,不,我要你猜。猜不出,你便用眼睛等待。”

若寒垂下眼睛,她不愿再目睹这些;若寒捂住双耳,她不愿意再听见这些。

呵,堵住耳朵、紧闭眼睛的女孩嘴角抽动,笑容牵强。她说,“亲爱,谜局的答案很快将揭晓。”

木门从傍晚燃烧到子夜,城市四处不时传来尖叫与哭喊,然而明亮的火光仍不时出现、熄灭在城市各处。烟尘整夜淤积,至翌日清晨,已在城市上空形成厚重的灰霾。

清晨,天亮了。所有人与事皆在灰霾之下变为烟灰之色。

黑眼睛望着灰霾,满足地笑了。

“这便是你所谓的答案吗?”绿眼睛问。

“不。这仅仅是答案的开始。”黑眼睛得意回答。

“你令我感到面目可憎。”若寒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痛苦。“我厌恶旁人看我的恐惧眼神,我害怕你看我的贪婪神采。”

“众人嫉妒我的黑暗与力量;而我贪爱你的清灵灵魂。多么完美的结合!”黑眼睛笑道。

“美本该是脆弱的、易逝的、短暂的。”

“不,力量的强弱与美大有关系。难道你认为唯有羸弱者才是美的么?笑话。我赐给你我的身体,正是赐给你最大的力量与自由。他们为我们的美提供最坚实的载体。”

“你给我这些,我不会感激;只因你给我的越多,你从众人间榨取的也越多。”

“此消彼长本是力量的秉性。焚去众人的木门,夺去他们的安全感,他们感觉虚弱,便自甘拜伏主的脚下。”

“你又怎知,众人汇聚的是虔诚,而非仇恨?”

“因为这里是冷地,人的记忆无时不在剥落黯淡,激烈的仇恨容易平息、忘却,惶恐与不安却易于长随左右,难以挥去。很快,失去门户的众人将再次失去彼此的信任,很快,众人唯一可以信任、信仰的,便是吾父本尊。”

“原来这便是你的计划。”

“错了。这只是我的计划,之一。我说了,谜局的答案即将揭晓。”

“一旦揭晓,结局又如何?”

“以父之名,冷地将变得空前团结与强大;而我们,将获得空前的自由与权力。”

“你的强大玷污了我,你令我厌恶自己,你令我憎恨自己。何不让我离去,再给我一具身体!”

“不。”

“让我走!”

“你不习惯我的身体、我的权威、我的力量,我都知道。然而我们已无法分离,你可知道?你就是我,天生具备为所欲为的能力。”

“我不是你!”若寒尖叫了起来。

“亲爱,我们是一体的,你就是我。”女孩边说边伸出双臂紧箍自己,犹如害怕自己的身体会离析逃逸一般。

“不!不是你!我不是你!”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女孩倒了下来。

瓷娃娃的面庞隐现缝隙,睫毛闪烁;啄木鸟的长喙破碎,露出鲜红舌尖;五花大绑的纸新娘失去气力,被通上电流;机械甲虫摸索着爬过地板,寻找失落的发条。

回声。耳鸣。人声。窸窣低语。

晨。天色苍白。职业人来来往往,汇于地下铁的入口,旋即消失。列车缓缓启行,喧杂止于轰鸣,如同落水汇入水漏,消失殆尽。待轰鸣声渐逝,这座城,又成女孩一人的空城。

终于,女孩醒了。

醒来,起身,女孩摇摇晃晃地走向街心。感觉有什么从面颊流下来,原是点点鲜血滴落到青石路面。她没有理会。

那里,她看到一口井。拭去面颊上的鲜血,她俯身直视井底NAVA的面孔,发现与自己对视的,唯有这双熟悉的、泪眼婆娑的绿眼睛。

黑暗澌泅,白驹过隙。

若寒感觉黑眼睛似乎昏睡正酣,受创的意识正亟亟卷入身体海洋的无底之洞,然而她无法确定NAVA何时会苏醒,也许是一世,也许只是一时。一旦暗流再度自海底洞穴喷涌而出,那必然是炽烈的、易怒的、极富破坏力的。

这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将NAVA的意识压制住,若寒知晓自己的时间不多,于是她再次闯入巡的秘密据点,行以NAVA的身体,观以若寒的眼睛。

积尘。铁索。空船坞。巡独自坐在龙骨墩,冷冷清清。

“你果然还在这里。”若寒挨着巡坐下。

“我知道你迟早会再来找我,你一定还留有困惑。”男子声音低沉,他侧眼看了看绿眼睛,又说:“我开始觉得你的眼睛与这张面容相配了。”

“这不是个有趣的玩笑。”女孩苦涩摇头,随即开口问出她的问题:“那天夜晚我所看到的求助者们?是不是已在你的协助下离开了这座世界?”

“是的。”巡点点头,又补充道,“至少一部分是。”

“一部分?”

“逃亡的道路充满艰险与意外,我无法保证所有人都顺利达到彼岸。那双黑眼睛呢?”

“我把她赶走了。”

“把她赶去了哪儿?”

“不知,”绿眼睛沉吟片刻,接着又说,”恐怕是去了这座身体的深处。但我知道我把她赶走了。”

“说吧,你这次为何又来找我?很久以前,记得你向我请求预言,我给过你一个数字:七。”

“是的。七。”若寒轻轻叹息,说:“这个数字对于期守已久的我而言仍太过漫长。”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这些,孩子。”

“不,你误会了。即便只言片语,你的点拨对我而言仍不啻海平线的一盏明灯,光芒微弱,却标记足尖与彼岸的距离。你可知道,我又去了一次地底,凭吊了逆风与我的葬身之处。记得那天我们前往地底试图破坏坑道与NAVA的老巢,本以为志在必得,却全军覆没。如今悔不当初,亦无济于事。你可知道,关于地底战斗的恐怖与残酷,我的语言只能描述万分之一,NAVA竟驱使被奴役的盲奴肆意袭来,她果真成为众人的真正主宰。多可怕啊!”

“呵,”男子苦笑着,“这些残暴行径对我而言早已司空见惯,她曾用花粉毒杀所有市民,只为省去迁都之累;她曾毁掉冷地唯一的光源,只为制造战争的藉口。相信我,她的力量与残暴还远未达到最高峰。”

“一度我陷入懊恼与悔恨中难以自拔,最后关头未能引爆奇袭的目标,成为我的心头之憾,我甚至想过,一旦控制了这具身体,首当其冲的任务,便是走入地底寻找钻地机VII,完成逆风未能完成的计划。”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男子低声说。

“是的。有位勇敢青年代替我完成了这些,当他成功引爆求知派苦心积虑加以改造的钻地机器,巨大的爆炸力甚至穿杀了许多只在传说中才出现的黑暗生物——蛤蟆。然而,坑道却只有少部分受损,大部分仍屹立不倒。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女子紧咬嘴唇,攥紧拳头,接着又说,“我知道逆风曾为此作了大量的侦测与模拟,他的计算理应不会存在失误,我们本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可即便失去一切,仍无法达到目标。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那只能说明力量之秤已然倾斜严重。”男子低沉回答。

若寒摇摇头:“你所说的,我不明白。”

“冷地世界的范围是有限的,仅此而已。坑道底部的深度恐怕已超出冷地的原有范畴,在世界与世界的临界点,属于原本世界的一切物质皆会逐渐剥落,从属于原本世界的物理力量亦变得无力而弱小,唯有灵魂与意识所作出的痕迹才留存于斯。这纯粹是意志力量层面的较量,筑坡也罢,掘坑也罢,只要力量足够大,都可以打开世界与世界之间的通道。如今这座坑穴的形状与深度,其实便是冷地大众意志力量的转换。”

“一旦突破临界点,一切便以意志为转移?”

“是的。因而你们所特制的炸弹,仅可代表科学人的意志,即便在物理科学的规律下它毁灭整座坑穴尽然绰绰有余,可是意志的博弈永远是少数服从于多数、弱小服从于强大,面对统治着更为多数、更为强大的NAVA,你们自然毫无胜算。”

长时间缄默,传来女孩的轻声喟叹。“抵达那个世界的方法一定有许多种,现在我终于明白NAVA为何掘坑,而非筑坡或是建塔。采用掘坑的方式,比筑坡建塔更为隐蔽,不正是如此么?!不知不觉奴役众人,同时通过城市来维系这个计划。”

“建造这座城市的本来目的,就是坑。”巡苦涩笑笑,“我很早便说过,她的力量超出了你们的想象。所谓力量,不仅仅包括武力,也包括她的欲望、她的智慧。”

“原来的确如此。”女孩抬起手指拭去泪渍。“NAVA说的对,我所了解的,恐怕永远只是她计划的一小部分。”

“诚然如此,孩子。”

绿眼睛深深叹息,似乎又想起些什么,随即反诘道:“这一切,为何你不在我们发动攻击之前详细阐述以劝服我们?为何你当初所说的,只有那些高深而臆断的结论?”

“孩子,请不要再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寻找理由。难道当时我不曾苦口劝说?然而又有谁接受了我的努力!试想当初,众科学人信心满满,失败结局仿佛无比遥远;试想当初,你是否会因我的劝说而放弃整个计划?”

若寒默默点头,低声叹息,“是的。你说得对。是我们的眼睛被自傲与所谓的科学规律所蒙蔽,是我们无视了真理,是我们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前程。”

“孩子,你已拥有那个人的身体。从今往后,你的眼界与听域应该无比广袤,眼睛能看到这片世界的每个角落,耳朵能听到最远深空的细微声响。很快,你将不存在疑惑。”

“不。我仍有太多的困惑,太多的谜团,太多的委屈,却无可倾诉。你知道吗,我听到那双黑眼睛与植物谈判,看到黑眼睛下令焚烧众人的门户,我预感到巨大的阴谋,却不知底细。巡,你一定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如果无法从疑团的起因与表象着手,那么就去厘清疑团的结果与影响,你需要探查阴谋的结局究竟会对这片世界产生如何的影响。孩子,切莫再为繁冗的迷宫走道所迷惑,入口与出口,是你唯一需要关注的。”

“若你已知晓底细,何不一并告诉我?何必遮遮掩掩?”

男子默默摇头。“关于这些表象的真正目的,我也一无所知。经年的岁月自然积累睿智判断,我所述的方法论,来源于智慧与经验的分析技巧,仅此而已。然而眼下我所知晓的,绝不会比你更多,你的眼睛理应较之看得更远更清。”

忽然,若寒有了一项发现。在这不长的对话中,巡已是第二次提到了若寒的眼睛,是的,她能看得更远,她能看得更广。言语之中,不无失落。女孩垂下眼睛,再度启唇:“我仍有一事未想明白。”

“说吧,孩子。”

“既然你的眼睛已经观察这片世界如此长久,那么我的苦恼对于你一定不足为奇。”

“是的。”

“我忽然想到,即便这次钻地机殉爆事件彻底失败,即便求知派众部在教会的打击下一蹶不振,可是你已在冷地蛰伏数千年!该不会只因一次的失败而彻底放弃。是什么使你终下决心逃离这片世界?我想,这必然是数千年来的首度放弃。你必须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孩子,你问得很对。你很聪明。”说着,男子站起身,背对若寒凝视远处巨大的铁闸。“个中原因,我不愿细说。”

女孩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你一定得告诉我。”

巡猛地回首,逼视若寒的双眼,“为什么要逼我,难道一旦具备这个身体的力量,你的欲求亦变得无可拒绝吗?”

“不。你知道我的请求并不是非分之想,我与那双黑眼睛也不一样,永远不一样!”若寒勇敢回应高大男子的逼视,继续说道:“巡,这就将我的诸多困惑一一释疑吧!告诉我,当初你为何甘愿加入求知派;告诉我,此后你又为何与求知派分道扬镳?”

短暂缄默,男子开口:“很简单。当时我与求知派联手,是因为我仍不甘离开她;如今抛弃那些科学人,是我终于甘愿离开她。”

地底的秘密终于绽露一角,在那个可以窥探真正面目的狭小洞口,女孩却哆嗦着嘴唇重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想必你知道云间冷地两地的史前战争吧?那次战争中,英伟的魔王便已战死,力量天平早已倾覆。当时之所以同意与求知派联手,是因为我不经意看到某所小酒吧里绘着的一幅羽翼炭画,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回到云间后得以恢复如初的宏美双翼,亦仿佛看到NAVA抵达云间后随之即将失去的无尽力量与不死之身。是的,即便她苦心打开通道再次兵临云间,然而若无飞翔之力,冷地之众在云使之前犹如待宰羔羊,留给NAVA的结局,恐怕会与她父亲相同。正因为看到了这些,我才答应帮助求知派,阻止NAVA打开通道,阻止她回到云间。彼时,我对NAVA仍存留眷恋,是的,是留恋与保护欲,尽管我一直否认这些。”

“那么如今呢?为何你决意离开这片世界?莫非正因为这次焚门事件之后,你已彻底看透那双黑眼睛的暴戾无度?”

“错了。我决意离开,只因为你。”

“因为我!?”若寒错愕地问。

“是的。你们在地底失败之后,你首度以她的面貌来找我,你可知道,那亦是我首度看到NAVA愿意与一个凡人合为一体。我太了解那双黑眼睛,NAVA最爱的永远是自己,看到了两个灵魂一具身体的你们,我忽然明白,能使NAVA愿意以这种方式一同生活下去的,必然是一个NAVA无比痴迷的灵魂,愿意令她与她分享身体与自由,分享她的眼界与话语,分享她的权力与力量。于是在那一刻我顿悟了,最后一丝留恋终究消散,并决意离开这座世界,一心逃亡。”

“现在,你明白了吗?”巡勉强笑笑,又说:“这一切的转折点,是你。而今我终于能够放手这些,为了更宏伟的目标——维系两个世界的平衡而努力,也是好的。”

那么,从某种意义而言,是自己取代了巡在NAVA心中的位置,原来这才是迫使巡离去的真正原因。如此想着,女孩嘴角不觉露出微笑,她说:“我明白了,是嫉妒。”

“嫉妒?不,产生嫉妒的根本原因是爱,而那样的感情似乎已然熄灭。你该知道,对于NAVA,我从来都不会将她作为一件私人物品来占据,她也根本不可能只属于某个人。然而,我的确一直以为,她心里会留有一片净土给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构筑了欲望之中的趋美性部分,是引导这具庞大力量实体关键的尚美力,是黑珍珠崭露的光泽,是夜空流泻的光华。我曾以为,占据那片净土的灵魂永远会是我,即便我的身躯已经残缺破损、污浊不堪。直到你的出现。”

“我想起来了,”若寒若有所思地说,“NAVA与我相遇的初次,便称我为她的灵魂。对于初涉冷地的陌生人而言,我曾以为那仅仅是一种恭维方式。”

“不。即便她再如何巧舌如簧,NAVA也绝非轻易界定自身灵魂之徒。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冷地数千年历史之中,唯一自甘堕落至此之人。你的勇气配得上她的倾慕。我由衷羡慕,这不是妒忌。”

“羡慕?呵。若寒笑得绝望,你不知身为合体人的痛楚。我需要承担世人的畏惧与诅咒、谄媚并谎言,无时不感到无上委屈,可是却无处可躲,因为我发现我被困住了,被这具不死不灭的肉体。”

“我却以为这种方式,是最为公平的。最自由,也最束缚。最强大,也最美丽。”

若寒深深叹息。“不,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我有一个请求。”巡突然说。“能否答应我,不要将NAVA视作一个邪神、一位暴君,甚至一座监牢。”

“那你要我把她看作什么?”

“孩子。她只是一个孩子。”

“我做不到。”

“那么至少答应我,努力去尝试。只要你愿意,你会渐渐发现她的全部凡人特性,魔王曾告诉我,人本来就是按照她的模样制造的。所以她拥有人的一切优美与丑陋,她唯一胜过众人的,便是几无止境的欲望力量。你不是憎恨她的暴戾面目吗?那便以她的面孔行乐善之事,人有时候会以他人眼里的自己形象,作为模仿的镜像;你何不在她安眠之时伪作乐善姿态,从而颠覆她本来的性情呢?抑或,你可以成为她,模仿她,成就她,你所谓她的邪恶阴谋,只是建立在你有限的认识、愚钝的智慧与浅薄的经验之上所得出,一旦深入了解她的本意,或许你便全心释然,或许你曾经以为的残暴行径,今后你会以此为傲。孩子,至少答应我,去尝试。”

“不!”

“为什么拒绝我?”

“只因你把她留在这座世界,抛下这座世界的其他,自己独往彼岸,却满嘴谎言诓骗我安心留于此地?你以为我是不更事的孩子吗?我早说过,我自愿堕入这片世界,只为寻找一只兽,带他走。其他我什么都不要!”若寒无可控制地激动起来。

巡再度站起身来,伸手默默拨开女孩些许凌乱的发丝,定定凝视绿眼睛,开口说:“我所要说的便是这些,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即便你不愿尝试恕谅,我也说了一切我所能说的了。要知道,活在时间里太久,人们往往不得不学习去信仰听似愚昧的宿命论,或者说,是希望。”

一滴热泪从绿眼睛眼眶中滑出,“请原谅我……”女孩轻轻摇头,“请原谅我的过激情绪,请原谅我的自私……你赠给我的数字,我仍是愿意去信仰的。”

这名高大的男子再次露出伤疤下的英俊微笑,他最后说:“这处隐蔽所是为那些求助者建造的,我怕被那双眼睛看到,一旦被看到,最后的希望亦会沦丧。所以……让我们就此别过,我不愿再见到你!”

若寒默默点头,转身离去。

至夜。NAVA仍未醒来,女孩独自行走在城里,发现夜市里吆喝的小贩们开始贩卖一种植物茎秆编织的门板,她认得那种植物,那正是NAVA曾与之费心谈判的佝偻草本,旱禾。自从焚门令之后,市民们亟需木门的替代品,除了少数人耗费高昂的代价购买铁门之外,多数平民选择了这种廉价的草编门板。一时间,夜市里绝大多数的摊贩们所陈列的,皆为旱禾所压制的门板,并且购者甚众。

若寒借着与一名摊贩攀谈之际悄悄刮下一把草屑,躲在街角将之点燃,草屑迅速化为一股灰黄色的烟雾。望着那些空洞洞的民居门户,望着眼前冉冉升起的黄色烟雾,若寒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