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四十八章 呓树。兽角
莹彩光斑,琉璃房子在指尖渐模糊。面前的黑衣女孩双手托起酒瓶横在我眼前,恍然之间视线已随着琥珀色液体的水平面起起伏伏。当感知逐步适应液体晃动,熟悉的温暖感已遍布周身。我想我看见了一片海洋,呆怔地抬起手背随液体晃动起伏。
“陌生人,你注视了我许久。”女孩兀然出声。
“我看见你裸露在衬衣袖口的皮肤白皙柔软。”我吞咽了一口口水,“我忘记我在这里坐了多久。”然后我推开她递过来的酒杯,“我不能再喝了。”
“那么再听我述说一个梦境可好?我愿为你讲述一个傀儡皇帝阴谋夺权的故事。”
我伸手探了探衣袋,无奈笑笑,“恐怕我已没有多余的银币了。”
“那么不妨以物易物,以梦换梦。”她支起下巴望着我,一双碧绿眼睛十分漂亮。
在那一瞬间我险些开口,然而却强忍住没有出声。为了掩饰,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姆洒在了嘴角边、衣领上。
想必见到我欲言又止的窘相,女孩噗嗤笑出声,“陌生人,你可有一个名字?”
“我叫呓树。”
“呵,好听的名字,”黑衣女孩无声微笑,锁骨明晰消瘦,“我遇见很多人自称为呓树。想是我的宿命与植株冥冥有着渊源。”说着,她在我眼前缓缓摊开掌纹,如同树的根脉,我想我看见了这细小的奇观。
眼前的黑衣女孩,自称若寒,贩梦维生。这夜天黑之后,我无意走入这间酒吧,端着香蕉船配巧克力汁刚在卡座上坐定,一袭黑衣的女孩便朝我微笑走来,手提一大瓶朗姆酒与两只酒杯。她向我讲述奇妙梦境,一个接一个,臀部有如马车般庞大的蛤蟆压垮了街边镜子店,收藏精灵翅羽的孩子飞下高塔坠地而死,以及,躲藏在面包孔洞里的果蛉幼虫,那些幼虫都会开口讲述人类的语言,只是太过轻微而无人注意。每一个故事皆怪诞而令我身临其境。随着香蕉船被我消灭干净,女孩的梦境也掏空了口袋里的银币。正当我企图起身离开时,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触摸吧台的木质花纹。温暖触感。然后再抓起我的手触摸她的脸颊,同是温暖的触觉。
迎着我不知所措的眼神,女孩露齿而笑,笑容很深,如巫术般深深隐藏于神秘。“你身上有好闻的松香。”
“松香?何为松香?”
“就是这种香味。”女孩掏出一枚暗黄色晶体,轻轻夹起放于我眼前,“我称之为琥珀。”剔透的晶体中凝结着一只飞虫,以振翅欲飞的形态。是小得异乎寻常的蛾子。女孩拿起晶体凑近我的鼻尖。“琥珀有松香的气味。”
没有气味。没有丝毫气味。我木讷摆首。
“呵,我差点儿忘了。若这种气味是与生俱来的,你自无法感觉到。”然后她垂下眼睛低声道,“那些与生俱来的美,只有濒临褪色,人才感到悲伤。”
我执起酒杯,为女孩的论断喝彩。玻璃杯碰撞发出轻微的悦耳声响,女孩举杯一饮而尽。
Vissis。彩灯在各处留下斑驳的五彩光斑,只有女孩的黑衣黑裙除外。那似乎是一种质朴的姿态,因此五色不染。人流在身后往来走动。仅在一杯朗姆酒之前,我步入此地与女孩初识。此刻,女孩对我莞尔微笑,递过琥珀,放在我掌心。
我拿起琥珀迎着灯光细看,逆光之下,手指缓缓转动晶体,“不可思议。”除了人以外,蛾是这座城市最为常见的活物。腹部肥大,三尺鳞羽。“我从未见过如此小而精致的蛾子。”我自语道。指尖上的这枚琥珀似将这世界的一部分缩小了一般。
“这座世界的神奇,你仅仅领略了万分之一。”忽然发现女孩仍对着我妩媚微笑,只是注视着我的瞳仁已悄然变色为如渊黑暗。我从未见识过这般美艳的容貌奇观,似有着致命吸引的魔法。
“喜欢么?”她继续诱惑着我,“倘若你喜欢,拿出你的珍爱之物来与我交换。”
心头一颤。我确有珍爱之物,那是藏于梦境的秘密:一只兽的犄角。红绸布深深包裹着,藏于镶铁木箱之中。可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她又怎会知道。
女孩似窥破我满心慌乱,她笑得妖异,“人人皆有珍爱之物。受到物主喜爱的物件,长久,自会倾注祝福。你可想得到我的祝福。”女孩伸出一根纤指竖于薄唇前,“对于美的选择,无须思考太多,逻辑只会蒙蔽你。让心中涌起的第一股感觉作判断。”
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长久以来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每个夜晚入眠之后,我掘出那只镶铁木箱,翻开层层红绸,双手捧起兽角细细欣赏。那是一只长而弯的犄角,如手臂般粗细及长短,角尖锐利。触摸兽角断层,竟有将其安于头顶的冲动,体表之下的方寸身躯亦蠢蠢欲动,膨胀感无可自制。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冥冥中如此直觉。然而,当我每每梦醒之后亟亟打开木箱,却空空如也。
兽的犄角,仅存于梦境。
既然仅存于梦境,似该不惧怕失去吧。我咬了咬嘴唇,答应了眼前的女孩。
“真好,”女孩毫不保留地笑了起来,顿时皱纹乍现苍老许多。“这枚琥珀浸满我的祝福,拿去。至于你的珍爱之物,我留给你三个夜晚,之后,我会在第三个夜晚来取。”
第一夜。孤室。
我给高脚杯斟满酒,酒与琥珀同色。举在眼前,一饮而尽。从口袋掏出琥珀,摊放在手心,那被置于中央的石头,漫漫溢流出只属于它的光泽来,光泽蔓爬,由掌心至脚下,再及四墙。如一座盖在海洋中央的井,井水溢流,浸透孤室的角角落落,使我沉浸并呼吸于其中。时刻到了。发生了。双眼进入了一片琥珀同色的国。他人的斑驳记忆碎片在四墙漂荡,似潮水般由下至上浸染,随后陌生文字与细语声在墙表面凸现,一座城堡接着一座,一个国接着一个国,人的记忆碎片在间隙翻动。琥珀在述说一串陈旧的历史,那亦揭示一段段时光的秘密。不自觉的,我微笑着。对我而言,每一人的秘密皆为宝藏,只消侧耳倾听,便如获至宝。记忆的碎片仍在翻动——夫人将蛇皮衣赠予丈夫的新欢;君王在对弈时偷换棋子;象群闯入葵花的领地,脚掌浸在消化液中无法自拔;两小无猜的孩童互递雏菊,两个面目丑陋的老者翻开书页,干菊花的花瓣凋落;夜幕降临的店铺,货柜之上整齐地排列着南瓜,中空瓜瓤收藏的阳光依次熄灭;青年狂躁地跑过街市,身后阴影弥现,似有重重追兵。最后,当双眼开始感觉琥珀色的沉重,那串陌生文字渐渐消逝,水莲的粗陋根系在墙底抽动漫爬,潮水自四墙退去,硕大的花萼渐渐如礁石般浮现,在墙中心含成骨朵,倏然绽开,那是一朵开花祝福,献给孤独的我。我闭上双眼开始许愿,要求人们畏惧我并迷恋我,视我如反复无常的新情人。
当我睁开双眼,琥珀光已然消失,我摊开掌心,那里静躺着一枚琥珀。那些出现在四墙的,均已消失。可我深知,我已有所改变。这感觉令我觉察出自身蕴藏的魅力与危险,兴奋呵。
第二日。当我如往常一般走入堆满枪械零件的车间,套上布满油污的工作服,老迈的师傅却不再厉声交代任务,他把他的请求写在纸板上,令他漂亮的小女儿递给我。我露出像晨光般无可拒绝的微笑,轻易地穿透纸板看见小女儿怯怯的眼神,“我最尊敬的师傅,您嘱托的一切我都会去办。”女孩眼里满是感激与满足。我微微一笑,拾起一杆枪座开始安装零件。是的。即便仍如往日般作为车间工伏于布满灰尘与机油的工棚内工作,处理皇家卫队堆积如山的订单,但我已有所改变。
第二夜。我仍独自置身于孤室里,点起一支白烛。烛光如梦幻中眼神般闪烁,她出现了。女孩的纤纤细指缓缓抚摸犄角的粗糙断面,“你貌似平庸的外表隐藏着对控制欲的野心,被束缚的眼神之下深埋如剑锋般锐利的犄角。初遇之夜,我便一眼看破。”
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体表之下的欲望像洞穴中的钟乳石般日积月累,”女孩继续说着,她的声音梦幻般从四周从心底传来,“真好”,似乎是无声的笑,“我多喜欢叩开洞穴一瞻人心中的遍地魍魉呵。”她继续摩挲着兽角。
“不!”我没有发出声音,却可以感觉清晰地被女孩所听到。“那并非深埋地底不断虬生的欲望,而是一种独特性。失去它,我将沦为众人。”
“诡辩。所谓的独特性,便是一旦断层合拢,欲望的暴力感将失控并由兽角的主人爆发。不是吗?”
“不!那绝非我所寻求满足欲望的方式。”
“你不是一个纯粹的爱人。”她轻蔑一笑。“标榜清高,却免不了觊觎众人的祝福,你的爱欲所寻求的,只是一具又一具牺牲品。”
屋子正从顶棚开始溶化,从屋顶滴下来的松液大滴大滴包裹在兽角与女孩身上。炙热感,我缩回了手。女孩蜷曲身子将兽角按在前胸,开口告别,“不要误解。我仍是喜欢你的。”她侧目对我莞尔一笑,终于凝成了一块巨大的人形琥珀。
我一个冷战从梦中惊起,屋内仍只有我一人,以及,拳心紧握的琥珀、中空的镶铁木箱。我长久地战栗,只因为事实,女孩所言的事实。琥珀和犄角,我都想保留,我都不愿放弃。渴望众人的畏惧,渴望众人的祝福,渴望凌驾于众人之上,渴望得到众的膜拜与爱。而琥珀与犄角,只是第一步。
第三日。我穿上宽大的外套,让师傅的小女儿为我偷偷在隔壁车间盗取了火药,将一杆短统火绳枪藏在外套下带回住所。我决意什么都不想失去。
第三夜。她还未出现。我已开始恐惧。我用厚木条钉死门窗;自外锁死镶铁木箱,自内反锁房门;点燃油灯。孤室已成密室,我凝视指间的琥珀,蛾子毕毫俱现,六足似仍维持被凝结的挣扎姿态,双翼已然凝固。忽然发觉琥珀正是蛾子的密室呵,恐惧徒增,我起身再度检查门窗。落座,右膝紧靠一把短统火绳枪。想必那个女孩应无法找寻到我的住处,即便被找到,想必她也没有办法进入密室,何况……我紧攥膝上的火绳枪枪把。被祝福的琥珀石也罢,梦境中的兽角也罢,我都不会失去。或许我无须紧张,兽角只存于梦境之中,何苦惧怕失去梦中之物呢。
子夜,梦境如期而至。油灯烁烁,脚下的影子冷静而疯狂地扭曲延伸,直至墙根。抬眼,已是女孩一脸笑容。
她来了。
我身后的镶铁木箱,她并未染指。长影离析。不及我开口,女孩已抽出长刃斩了过来。眼前一黑,血莽。一物滚落在地。女孩俯身拾起,捧在胸前怔怔凝视,转身离去。
再抬眼,女孩已不见。灯光之下徒留墙影。飞溅在地的血迹亦谜一般消失。我哆嗦着伸出十指抚摸额角,却似毫发无损。
而当我再打开镶铁木箱,里面已然空无一物。兽角已被取走。
梦从未再苏醒。男子仰卧在床,面色如纸,额头上的巨大创口流血不止,手中仍紧握火绳枪。窗外,天渐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