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四十九章 若寒。羊脂宫
一
暗室。圆桌。白烛。被开启的镶铁木箱。提琴协奏曲从背景以外传来,如耳语般似有似无。
“亲爱,你可知这为何物?亲爱,你不想一窥究竟么。”是NAVA的戏谑语调,将若寒从沉睡中唤醒。
绿眼睛睁开了,若寒发现自己趴在圆桌上,面前的白瓷盘,搁着一只血淋淋的兽角。
“不要以为这样的血腥战利品能够取悦我。”若寒冷冷说道,伸出左手将白瓷盘推开,可右手随即又将瓷盘拉了回来。于是女孩面前仍摆着一只连根斩断的、鲜血淋漓的兽角。
“这不仅仅是战利品,而是一个谜题。我要你猜,猜兽角的主人。”依然是NAVA不怀好意的语调。
兽角、主人……书卷被凉风吹开,一页页娑娑翻过,露出真相的插画。难道是……被酒精中断的记忆骤然复苏,绿眼睛透射惊愕之色。若寒恍然记起,那个夜晚她乔装为原本模样,出现在Vissis之中,如往常般向陌生人倾诉梦境,最后一位顾客是名青年男子,自称呓树。陌生的面孔,熟悉的名字。若寒本能地抬起手分了分覆额头发,她预感到不祥之兆,但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应对NAVA的提问。“你嫉妒那名善良可爱的青年,即便他仅仅是有幸听到了我的梦境,因此你使之蜕化为最初的野兽本相,并割去兽角以示训诫。如此,我可猜对了?”
女孩话音刚落,便用力摇了摇头。“父赐予众生以人的外皮,绝无可轻易褪去,即便是我,亦无可奈何。你所看到的兽角,实则为我与青年的交易。”
“交易?”绿眼睛满是疑问。
“是的。他喜爱我手里的琥珀,便以梦境中的兽角前来交换。你瞧,多么公平?”NAVA笑容狡黠。
“梦境之物,何以存于现实?”若寒反诘道。
“亲爱,这座世界的真实规律,往往出人意料般地离奇而正确。即便仅存于梦境,只要在意识的世界里存在投影,便可化为实体形象。或者莫如说,我们每个灵魂,都是意识世界里的主人,灵魂的投影,构成了现实世界的全部真实。”
“既然如此,直接控制他们的灵魂岂不更好?你何苦妄费苦心来统治这座城市里的诸多人影呢?”
“因为我并非光的主人,而所有堕落至此的灵魂,皆来自于光的世界。我无法操纵灵魂本身,然而投影的轮廓能够间接反射作用到灵魂意识,因此这座客观世界的统治权,对我而言至关重要。”
“你已在城市上空布设了电线与天顶晶片,通过电光伪制了白昼与黑夜。难道你仍不满足吗?”
“亲爱,那并不是真正的光,两者相距天壤之别。”
“因此无论如何,你都想要打开通道,占领另一座光的世界。”
“是的。”
“可是你已拥有了这么多,这么多……”女孩轻轻摆首。
“远远不够。”黑眼睛坚定回答。
即便身处同一个身体,可若寒却觉得自身与NAVA的距离无限遥远。她来这片世界,只为带走一个灵魂;NAVA妄图离开这片世界,却为攥取彼岸的所有。她罢黜傀儡,她焚毁门户,她屠杀政敌,这一切的残酷手段,只因她所需要谋求得到的,太多太过庞大,而其他的一切,皆是可作牺牲的。“那么,我大致猜到了你的计划。”绿眼睛开口说道。
“说来我听。”
“我偷听了旱禾与你的龌龊协议,我看见你指使手下在夜市贩卖特质的门板,我尝试点燃了旱禾压制的门板,结果指间燃起了黄色烟雾。NAVA,我已看到了未来,通晓了你精心设计的谜底。”
“告诉我,是什么?”
“积烟为霾。只要再下一道焚门令,你便可篡夺众人习以为常的光,使他们畏惧拜翼教,提升教会威严与主宰力。”
“恐惧?威慑?不,亲爱,这些我已不再缺少。”
“那么你所要的,究竟是什么?”
“绝对的控制。我的统治需要抵到城市的每个角落,无处留有死角,所有人皆臣服于我的控制。这才是我的计划。亲爱,即便你未能猜中,不过我不会令你等待更久,请相信我,谜底很快会揭晓。”
“你所夺取的,正是所有人的自由。”
“诚然如此。”
“不但包括身体的自由,甚而包括意识的自由。蒙蔽众人的双眼,覆以假象。终有一朝,所有冷地之众皆如木偶般被你控制自如,可即便如此,你仅仅是在驾驭一座庞大的、死去的机器罢了,又谈何统治力的快感?”
“你错了。驱动这座城市不断扩张的,是人的欲望,鲜活的欲望。正藉于此,我的事业才得到不断延续,城市地下的坑穴才得到持久深入。即便他们被我以伎俩欺瞒,然而欲望才是人这种造物的原本动力,就如同发条对于钟表本身。我相信凭藉这种单纯的动力,便可成就打开两个世界之间通道的最大力量。”
“我不相信,”女孩嗫嚅道,“我不相信。”
“你需要找到理由来反驳我,否则,你除了相信别无选择。”女孩轻轻微笑,站起身,手执蜡烛朝暗室的角落缓步走去,那里藏于黑暗的狰狞头骨在烛光下逐渐显现轮廓。
“我不相信,”女孩重复嗫嚅道,随后又道:“我见识过地下的坑穴,弥足深广,可为何直至今日,仍无法打开通往云间的通道。为何如此,请你告诉我。”
“很简单。只因我所汇聚的力量仍不足够强大,只因我尚未掌控所有人的意愿,只因我的手段尚不足残酷。”女孩边说边拈起头骨顶端的黑铁皇冠,顺手戴在额间。
“牧光者曾告诉我,昔日魔王打开通道攻入冷地,是因为他向众人许诺自由与光。今日你却剥夺众人的自由以期成就自己的野心,难道你已将魔王的神迹抛于脑后,难道你意图否定史前的宏伟路线?”
“民主与专制,仅仅是汇集力量的两种方式而已。”女孩扶了扶皇冠,继续自语道。“以民主之花蛊惑人心,或者以专制之绳强迫众人,在我以为,并无区别。因而就我而言,许诺自由也罢,剥夺自由也罢,两者之间差别甚微。”
女孩轻声喟叹,摇了摇头。
同时,尚未待她的愁容从眉间消散,一道笑容又浮现在她的嘴角。“亲爱,你所需做的,便是与我一同等待。”说完,女孩起身走向暗室角落,推开藏于黑幕后的暗门,踏入一片白光世界。
光亮扑面而来。展现在绿眼睛面前的,是一座瓷白无暇、典雅高洁的圆形大殿,暖和的白色毛毯从脚下延伸至大殿的圆弧墙壁。地毯上三三两两站着高级僧侣,他们身着华贵的纯白宫廷装,戴着金色假发,手执小刷互相为对方涂刷白粉,一见到若寒出现,便停下手里的道具向女孩俯首致意,态度凝重而滑稽。
若寒习惯性地回望身后,发现先前所处的暗室,是一间半球形的黑壳小屋,正位于大殿的中央。再细看宫殿的圆周,墙壁通体散发白光,光芒柔和细腻,如羊脂般晶莹洁白、光泽滋润,几名灰黄制服的仆人匍匐在地努力擦拭着什么。
“这又是哪里?”女孩自语道。
“这座教廷,本是我送给Naya的结婚礼物,Naya称之为羊脂宫,我喜欢这个名字。”
“羊脂宫?”
“是的。这座宫殿实为一整颗荔枝果实,大半的果肉被掏空吃掉,剩余的广阔空间便成为宏伟宫殿。你喜欢吗?”
若寒又回首望了眼黑壳小屋,顿时明白身后所谓的暗室,正是荔枝果实的果核。绿眼睛回忆起自己也曾经被软禁在一座瑰丽宫殿之中,彼为石榴宫。原来,NAVA为自己与Naya各自栽种了一座宫殿,何等奢侈的待遇,然而这些宏伟建筑的唯一目的,却是限制他们的自由。何其可悲哪。思绪至此,若寒用力摇了摇头。
一阵清脆的叮叮声在耳边响起。戴着火山锥假发的主教抬起宽大的袖管,高举过顶,敲着手中的三角铁,示意弄臣们聚拢过来。若寒识得其中的少部分面孔,那是曾经出现在皇宫的教会重要成员。“上朝,上朝啦!”
心底忽然响起NAVA的声音:亲爱,请给我片刻时间,我需要独享这具身体。说完,若寒立时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只能看,只能听,却无法吐出音节,弯曲手指。
身体的原本主人夺回了控制权。双手被举到女孩胸前,击掌三下,这似乎是一种开始的信号。紧接着,众多人声几乎同时响起。
“……计划将以下人员升任为司祭:东区梅森、皇城流仁、城际绒衣……上述人员就任之日将同步获取教会秘密II的知晓权。请予准。”双颊微透腮红的高个主教上报道,若寒曾经在旧皇宫中见过他。
“旱禾门板的销售状况极佳,部分街区的夜市已脱销。西谷木厂已组织员工日夜加工。”粉白连裤袜的年轻僧侣争着说道。
“地下轨道列车的四期工程已在昨日夜间完工,所有施工人员已就地处决。”年迈的僧侣说道,一手扶着大得滑稽的帽子。
“皇家卫队计划逐户收缴火器与刀具,以消除来自于民间的威胁。请示妥否。”肥胖的卫队长努力吼出自己原本斯文的纤细嗓音。
“城中区的夜市规模继续扩散,现已达到该区域的百分之十。”英俊的青年僧侣举着一张示意纸板,高声说道。
“城外兽群目前仍处于分散状态,并未产生集结迹象。”满脸阴沉的中年僧侣边整理宽袍边有条不紊地汇报。
“蜗蛉的培植工作受阻……园丁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真相,纷纷拒绝栽培任务。”矮个儿黑脸官员哆嗦着说出他的消息。
间杂着主教示意秩序的叮叮声,数十条请示与汇报的信息被数十张嘴巴塞入女孩的耳朵,毫无喘息。若寒不免感到可笑,这是何等混乱的场面呵,看似庄严教廷实则毫无秩序,然而那些僧侣、官员、军官们继续着汇报,人声不绝于耳。
“根据探子的最新报告,廊桥号已完成船坞舾装,第一批水手已整编,目前正在黑市四处收集火药与煤块。”山羊胡僧侣粗声粗气地说。
“琉桑的销量有所下降,关于这种植物的副作用开始以小道消息流传。”头戴单片眼镜的长老说话慢条斯理。
“城外伞菌愈加肆虐了,在繁殖期往往会吞掉整支巡逻队,这如何是好?”另一名高个卫队长满脸愁云地发问。
“……”
众人的汇报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平息,当所有人完成陈述,他们都抬起眼睛注视身处圆心的女孩。
女孩沉吟片刻,接着启唇,她注视着每位发言人逐一说出自己的决定。
“同意升迁提案,记得做好一线执事人员的忠诚培训。”她望着主教,后者用力点头。
“别再使用简单的形容词来糊弄我!下次记得统计具体的数据,我需要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安装了旱禾门板,剩余多少人未使用。精确的数字!”听到NAVA的训斥,连裤袜僧侣嘴唇失色。
“我不关心你把工程分成多少期,我只要求知道这座城市还有多少区域未被地下轨道覆盖到!”在NAVA的注视下,年迈僧侣扶低了帽檐,他一定想躲入那顶滑稽的大帽子。
“批准,但对于日常所需的厨具类,可予例外。”迎着NAVA的目光,肥胖卫队长唯唯诺诺。
“很好。我喜欢繁荣的夜市。须留意不得有人以任何借口对夜市商店或摊位征税。”NAVA向英俊的青年僧侣露出微笑。
她略带童音的清脆声音与所陈述的政事迥然不符,然而没有人胆敢嘲笑她的威严。
接着NAVA转向了苦脸僧侣,“继续监视。如群兽动向有变,须及时报我。”
“处决所有知情者。组织人力将三日之内的诞生者运往栽培园执行任务,相信刚从井里出来的人不至于道听途说。”残酷的指令再一次从女孩口中发出,NAVA瞥了一眼黑脸官员,后者试图献上奉承的微笑,双腿却不止颤栗。
“很好,继续监视。”NAVA朝山羊胡僧侣笑了笑。
接着她又望向了单片镜长老:“那就控制琉桑的产量,派出探子抓捕散布流言者。平息之后再提高产量。”
“只要伞菌不侵入城市,便不要去管它们。巡逻任务避开繁殖期即可。”听见如此指示,高个卫队长舒了口气。
在宫殿众人所未尝留意到的另一个灵魂,此刻陷入深深沉思。如此之多的请示汇报,NAVA竟可一一听清,并一一作出判断。这是何等的记忆力与思维力呵,若寒再度感到那双黑眼睛的可怕之处。不,我可不能让她这么得意,若寒暗下决心。她要试图挣脱身体的枷锁。
当NAVA的目光投向一位年迈主教,若寒记得此前他向黑眼睛请示关于提高武装僧侣的薪水及秘密知情等级。NAVA正欲发言,若寒集中全部意志力令自身灵魂迅速膨胀,将那只黑眼睛的势力挤到身体角落,终于成功挣脱束缚、夺回了口舌的掌控,“对于那些混小子,我已经给得够多了,难道他们个个都将自己看成骑士了吗?”若寒终于说出自己的意见,恐怕也是与NAVA相左的意见。
“可是陛下您此前曾允诺……”年迈主教毫不知情地试图争辩。
“是的,我曾允诺过……”女孩声调骤变,NAVA又夺回了控制,正试图扳回乱局,女孩却在众人面前重重摇头,“不!我拒绝为他们加薪。”
众人望着这自相矛盾的发言,然而无人胆敢多出一言。
“同意加薪!”“拒绝加薪!”“同意!”“拒绝!”“……”身体的争夺权反复易手,若寒看见那个双颊腮红的主教努力忍住笑,憋得很辛苦。而其他人则惶恐地望着女孩的反常表现。
“好吧,我决定了,拒绝加薪。目前仍维持原有待遇。”此言一出,出乎意料。最终,若寒并未料到NAVA竟随了她的心愿。这时心底里浮起了一个声音:让我如此狼狈,亲爱,你可感到真切的愉悦?
若寒正欲搜刮讥讽之词答话,却不料身体一个激灵,身体再次不听使唤。原来那只黑眼睛趁自己意志短暂松懈,重新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
这时,只剩下最后一名汇报者,那是一名眼下有刀疤的老者,方才正是他,要求下达继续搜捕、悬赏求知派余党的命令。若寒自知来者不善,决不能让他得逞,她一次次集中心力使劲挣脱、攻击,灵魂却困在身体里无法动弹,黑眼睛的统治似乎坚不可摧。
眼看NAVA就要开口,她一定会下达毁灭求知派的命令。比残酷,更残酷。这便是她的一贯风格。
若寒焦急万分,却无能为力。
“我否决。”NAVA沉下脸说出这三字,随后又解释道,王已预感科学技术将是他未来的有力臂膀。接着她要求刀疤老者向求知派示好,争取和解。
迎着刀疤老者诧异并温怒的眼神,NAVA不屑地宣布散会。
为什么,为什么,你竟愿意停止迫害求知派?若寒迫不及待地用心声询问黑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那只黑眼睛答道。
莫非你又布下棋局,试图令他们为你利用?若寒半信半疑道。
利用是无疑的。那只黑眼睛答道,只是,若他们甘于为我所利用、安然和平共处,我也没有必要伤害他们。
我一定会把你的阴谋告诉他们。若寒切切说道。
亲爱,我很乐意你做这样的尝试与挑战,只是……但愿有人能够相信你的谎言。说完,心底又开始回响NAVA的嘻笑声。
二
午时。羊脂宫。
眼睛睁到最大、视线落在暗室的某个角落,NAVA以这般姿态僵持不动已过去许久,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她的意识去了哪里,若寒不得而知。若寒仅仅能从那具一人之高的沙漏获知时间,注视着那些缓慢落下的砂砾,努力想象地上世界的情景。此刻陪伴她的,唯有身周的三盆复树。自从得知巡曾经放牧这种植株的成虫达数个世纪之久,她便对它们消释敌意。这也是若寒与NAVA为数不多的共好。
萤光之下,女孩的影子几无轮廓。若寒自诩足以抵挡孤独,却对这种黑暗无色的孤独难以忍受。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重回那间小酒吧,Vissis,她希望能听到熟悉的人声,特别是那名想象力匮乏且缺乏幽默感的酒保,她也想着念着。然而她亦知晓所有亲近者的将来命运,NAVA必然会毫不留情地将之视作莠草翦除,或者视为至宝一阵亵狎后随意丢弃。为了他们的命运,她必须选择自我孤立。
那么寻找那只兽的旅途,会不会从此漫漫无期?女孩紧咬嘴唇,拭去这个自问所撼动的泪水。
这时,她回来了。
“我要带你去见一位老友。”NAVA说。
若寒立时想到了曼弓,自从安息日一役,她数次以NAVA的面目驾乘这位老友,然而自从它投靠黑眼睛之后,若寒便逐渐减少了对它的拜访,更勿论交心之谈,她甚至从未对它说破与那只黑眼睛合用身体之事。本来,以曼弓的嗅觉,想必对诸多异状早应有所察觉,然而无论NAVA或自己,皆未直言点破。难道,NAVA要带我去见曼弓冰释前嫌?若寒有些不知所措,那并非她所希望见到的故友。
“亲爱,我要带你去见一位老友,年迈得超过你在冷地的年龄,忠诚得超过我最可靠的骑士。你一定见过他,却不知其名;你一定憎恨他,却缘于误解。来吧,亲爱,我要带你去见见他。”
一丝无奈苦笑绽露嘴角,女孩耸耸肩又点点头。注定面对的,终究无法逃避。若寒答应了。
女孩抿嘴微笑,踏入黑暗。
女孩在地下行走了很久,赤裸双足,沾满了泥土。最后,她踏入一座低矮而广阔的地穴,那里意外地通着电线与电灯,地上遍布茎蔓虬生、微泛荧光的植物,若寒摘下一朵近乎透明的花瓣,趁着昏黄灯光驻足细看,花萼上遍布的细小绒毛无力地握着她的手指。
“这里是哪儿?”若寒开口发问。
“蜗蛉田。你所见到的,皆为培植、贮备于地底的蜗蛉树。”NAVA不假思索地回答。
“它们是为更多的奴隶所准备的,是吧?难怪我听了关于扩建地下铁路的汇报。”
“你很聪明,虽然我的计划并不仅仅于此。”
“你带我来这里,是希望藉以它们的庞大数量来摧垮我的信心与意志?”
“不是。它们并非我们的目的地。”
“目的地又是哪里?你还要我在这里行走多久?”
“已近在眼前。”说着,女孩抬起手,指着不远之处,蜗蛉田尽头的深棕墙体。
“那是什么?”若寒继续发问。
NAVA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朝它走去,直到墙的跟前,若寒始发现那墙体的表面粗糙而多棱,棱角边缘生长着扎手的细刺。若寒试着伸出手,墙体表面竟是温热的触感。
“这……这究竟为何物?”
“亲爱,我带你来看我女儿。”
“你的女儿?”
“是的,我的女儿。现在你所触摸到的,只是它的一片肉质鳞叶;你所见到的墙体,只是它深埋于地下的部分鳞茎。泥土之下,坑穹以上,尚有更为巨大的部分。”
“为何你会称一株植物为女儿?”
“当她还是一枚手掌般大小的种子之时,我便承诺给它决定人世轮回的权力,我将它栽在这座城市之下,藉以众生灵魂的欲望投影喂食它,直到它生长为现今的庞大身躯及连理外肢,乃至城市的根基。是我一手缔造了它、抚养了它;而不谙真相的众人则给它另一个名字:母巢。”
“原来这就是那具硕大无朋的植物,原来这就是这座城市邪恶的根源。”若寒咬着嘴唇,切切说道。
“亲爱,这座世界本不存在善恶,切勿恣意武断结论。植物是一种很特别的生物,是父王的灵感、冷地的土壤相结合的造物。你可知晓,在你所看不见的土层深处,每一根它的触管,皆连接着地表城市的一口井。每天,皆有数百个灵魂通过它完成生死轮回,重回地面,以婴儿、妇人、强者等另一个面目出现;每天,更有数以千万的灵魂穿过它的喉管,来到地下,成为我的盲奴。”
“所以你带我来见它,是希望我能够膜拜于它的伟大?这不可能。”若寒讥讽道。
“我带你来见它,是来告诉你关于它的真相,以及,告诉它关于你的真相。我希望你们之间能够和解:作为外来世界的你、以及作为冷地造物的它,毕竟唯有通过互相理解,你才能与这座世界更完美地融合,也唯有知晓全部的真相与历史,你才具备理解我的条件。我的女儿,正是真相的核心部分。”
“你在试图将我培养成为你的帮凶么?”
“我能告诉你的,便是唯有它,才能告诉你那个灵魂的真实去向。”NAVA加强了语气:“如果你错失机会,我不会有闲暇天天带你来这里。”
NAVA的语调带着孩子气的威胁,若寒却以为这是一种无奈的真诚。的确,如果所有人的灵魂皆是通过母巢轮回循环,那么那只兽的眼下所在,亦只有面前庞大粗粝的植物才可回答。若寒暗自思忖,努力劝服自己务必理智。
良久,女孩朝粗粝墙体伸出了左手。墙体是温热感觉。“我是若寒。寒冷的寒。”女孩细声说道。
墙那头很快传来深沉回声,像大地本身的喘息。“它说它见过你,”NAVA为若寒翻译道。
“我告诉它,我将身体给了你,从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NAVA又说。
墙那头又传来喘息。“它在向你祝贺,”NAVA继续道,“它说,与我合体是无上的荣耀,它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我不喜欢你夹在交流中间的翻译,”若寒倔犟地说,“我想能直接听懂植物的语言。”
“抱歉吾爱,与植物交谈的能力,是父赐给我的天赋,并非所有人皆可掌握。”
“那么教我。我愿意学。”
“个中复杂一言难尽。然而我可以告诉你的便是,你需要将声音放轻,植物能分辨一切,即便极细微的声响。这是关键。”
“将声音放轻,将声音放轻。”若寒嗫嚅着,将双手、额头贴紧墙体。她试图说一句话,随后又摇摇头。“不对,不对。”
然后她一再尝试,对着面前暗黑温热的墙体一再尝试。身后,蜗蛉田发出荧黄微光,蜗蛉几近透明的触须四周爬走。
“我需要它,我需要它的回答。”若寒对NAVA说,同时也对自己说。她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她确信自己需要把握这一次的机会。
然而NAVA已有些不耐烦,墙体那端不时传来快节奏的喘息,NAVA正用听不见的语言与母巢直接交流。
即便只有一句话,近在咫尺,却难以传递,绿眼睛感到自己心乱如麻。她需要找到办法。
若寒合上眼睛,令自己恣意暴露在眼角四周的想象黑暗之中,让这稠滞、陌生的黑暗将自己淹没。她需要完全浸淫其中,浸入母巢不时回荡的低沉背景,直至唇齿间流淌而出的不再是至为细微的齿音,而是心的声音。若寒终于向母巢说出了自己的那个问题。
母巢的回答很快,一幅城市某处的影像迅速而直接地穿透若寒紧闭的眼睛。
她看到了。
只一瞬,便已足够。若寒面露喜悦,恐怕同样出乎NAVA的意料,女孩竟凑上前对粗粝的墙体献上一吻。
“谢谢你。”若寒细声致意。与此同时,女孩身前那宽广粗粝的墙体继续发出复杂的、如喘息般的震颤,NAVA与它的交流仍未停止。
“我想知道你们交谈的内容。”若寒开口发问。
“我的女儿向我抱怨,抱怨我们身后的这些家伙。”NAVA指着身后的蜗蛉田苦笑道。“很奇怪,此前它与其他植物都处得很好。”
“我也不喜欢它们,不喜欢它们龌龊的寄生习态,不喜欢这些骚动的触手叶片。不若就此将它们悉数毁去,如何?”若寒趁势煽风点火。
“绝无可能。”NAVA断然拒绝,随后短暂停顿,似乎在分心与母巢交流,然后又补充道,“蜗蛉是这片世界的希望,我绝不可能放弃它们。”
一根蜗蛉的透明枝条悄悄缠绕女孩足踝,若寒抬腿将其轻轻掸去。不多时,它又故伎重演。这回若寒转身一把扯下了它的整根枝条,远远扔向他处。
“我看出来,你对植物缺乏耐心。”NAVA冷冷说道,“而耐心是与它们沟通的最重要的方式。我需要借耳朵一用,”NAVA又补充说,话音刚落,若寒便失去了对听觉的控制。
若寒不再能听见声响,却仍依稀从脚下感触到来自地底越来越剧烈的震动,那些看不见的土层之下,鞭毛策动、缝隙乍现。女孩单薄地立在墙体之前,现在,NAVA需要两只耳朵以全力倾听母巢的声音。
它又在述说些什么?若寒在心底发问。
依然是抱怨。植物喜爱以各种句式、语调重复它们的意见。NAVA在心底回答。抱怨,仅此而已。
可我感觉它即将发怒了。
是的,它向我要求把这个地穴的所有蜗蛉树全部移走,远远离开它,否则就威胁杀死它们。NAVA在心底里的声音显得平静。然而对于未到繁殖期的蜗蛉而言,移植等同死亡,我不会冒险为它承诺这些。
因此你拒绝?
是的。
你竟甘愿为了那些龌龊之辈不惜激怒这座城市的根基、你的女儿?
有趣。它的诘问几乎跟你相同。对此我的答案很简单,我拒绝。本来,无论这些蜗蛉栽植在地穴哪儿,我都默许;只是眼下的生长周期已不容再动干戈,任何惊动都会影响到它们的如期成年。
为何它们对你如此重要。
不仅仅对于我,它们对整个冷地世界都至关重要。
我难以理解。
亲爱,你可知道?它们正是谜题的答案呵!
NAVA的语言瞬时令若寒恍然大悟。谜题。滤波镜、焚门令、黄霾、旱禾,这一系列的元素最后加上蜗蛉,谜题的答案便水落石出。大肆售卖旱禾门板、暗自栽培大量蜗蛉,只要某个时刻一到,下一道焚门令,便可将天空滤去其他光色,将这座城市制造为蜗蛉的繁殖地,将所有人纳为她的傀儡!原来NAVA长久以往念叨的绝对统治,早已是她精心设计的计划,每一步,皆按照她的计划所执行,分毫不差。
再一次,若寒感到了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可怕。她的强大不仅仅在于强大的统治力与执行力,亦在于恢弘的想象力与构思力。多么强大的力量呵。
而与此同时,地底深处的震动越发强烈。突然,头顶的土层开裂、碎石俱下,三根粗大枝条骤然袭来,顶端冒着锐利的寒光。
在那一刻若寒试图尖叫,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女孩伸出白皙稚嫩的手臂,轻触来袭的一根枝条,后者顿时迅速干瘪、枯萎、垂落在地。如一条死去的森蚺。
瞧,它又在对我耍性子了。NAVA在心底淡然说道。唯有疼痛的伤口,才能形成深刻的教训。
你的身上有一种邪恶魔法。若寒惊叹道。
确切地说,是我们。心底传来NAVA得意的笑声。说着,女孩再度伸出手,将掌心放在墙体之上。所触之处,墙体迅速干涸、龟裂。若寒感到异样的力量自周身汇聚。
你又在做什么?若寒在心底发问。
我需要它做出选择,服从我的命令、或者死亡。要知道,在这片世界上,首要的便是对我的服从,其次才是其他的真理。
至亲之间的对峙,死一般寂静。
沉寂良久,若寒终于听到耳边传来深重缓慢的喘息。同时心底再度响起NAVA清脆笑声。
我的女儿,它妥协了。NAVA得意地说。
离开地穴的路上,女孩独自自语。
“我仍无法理解,为何母巢会骤然悸动失措?难道仅仅因为缘于嫉妒你对蜗蛉的偏袒?或者,这是你们一贯的相处方式?”若寒问道。
“不。它从不嫉妒。”NAVA冷冷回答。
“那又是为何?”
“因为我告诉它,我终究会离开它,并将这座城市的王位相让与它。”
“可它并不情愿你的终究离去?”
“是的。”
“倘若如此,你何不将它一起带去云间世界,你亲爱的女儿将成为你的左臂右膀。这样岂不更好?”若寒讥讽道。
“这绝无可能。”NAVA断然道,“难道你不知道么?一旦回到云间,所有人都将恢复其原本的面目;所有来自于冷地的物质,则将化为尘土。植物是只属于冷地的造物,无可离开。”
短暂沉默,若寒突然醒悟,继续逼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能说服蜗蛉们诱导众人打破临界点,去往云间?”
面对这个问题,NAVA选择了缄默。
“你欺骗了它们。”若寒一针见血。
NAVA仍缄口不语。
“我终于知晓母巢为何这般激动,那必然并非源于它对蜗蛉的简单喜恶。而是……是你设计骗了蜗蛉!你一定告诉那些小家伙们,藉着人的肉体,你就能带它们通往云间,去往另一个未知的、光的世界。事实上,它们仅能充当众人的载体而已,驱动万千盲奴跨出冷地边界,一旦抵到彼岸,即刻在人耳里化为尘埃,不留一丝痕迹。这便是你的阴谋。亲爱,我可猜对了?”
若寒的疑问犹如没入黑暗深渊般毫无痕迹。许久,耳边只传来黑眼睛的吃吃笑声。
三
地底跋涉,仅凭荔枝果香探寻来路。女孩双足沾满泥土,忽然停驻脚步。
“亲爱,你在听什么?”NAVA问道。
若寒没有回答。地狱的喉管发出呼啸,即便相隔厚实土层,若寒仍然可以分辨出盲奴们途径母巢时那具庞大植物发出的满足吞咽声。多日藏匿于地底,她仅可通过这些声响分辨出时间的流逝。
“亲爱,你为何沉默不语,羊脂宫已经不远。”
“我在想,为何你不再参与日复一日的掘坑工程。难道对于你而言,依靠曼弓的统管,已足以维系掘坑工程的日常运转?”若寒若有所思地问道。
“并非所有事皆需要我的亲历亲为。统治本质毕竟是对活物的管理,一旦甘愿服从,他们远较机械有效而忠诚。”
“让我猜猜,令如此一项浩大工程有规律地运作,面对牵涉诸多的权力环节、利益集体,你又是靠多少个谎言加以欺瞒、蛊惑?”
“噢,不。自从离开那里,你便再三提及这些字眼。我是何等模样,你本该一清二楚。”NAVA嬉笑说着,再次朝荔枝果香的方向迈动脚步。
“我仍然感到害怕及耻辱,究竟你的哪一张面孔,才为真实。”若寒咬了咬嘴唇,又说:“我原本以为,当你独自面对植物们,至少你会显露本来面孔、倾吐真实心声,然而其实未必。我现在不知道你所说的,哪句是真言,哪句是谎言。”
“天真的承诺固然唯美,可对于存活数千年的古老心灵,并不合适。若你通晓冷地历史,你会发现未来无比多变的可怖。波涛之谷,无迹可循。背叛行为是如此寻常,固守承诺很快会招致毁灭。没有恒久不变的政策,没有恒久不破的诺言。”
“我以为你已经弥足强大,我以为你从不惧怕被消灭。”若寒讥讽道。
“我的力量亦是逐日积聚的,吾爱。维系力量的唯一方法便是不断扩充、壮大力量本身,不择手段地。这与所谓的承诺、誓言等美善准则毫无关联,你必须负心去打破它们,为了力量本身的延续与生长。也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作为根基,我才可去施行诸多美妙之事,维系、保护更多的俊美人儿,不是吗?”NAVA负气地踢开脚边的碎石。
“可难道力量与美不是相辅相承的么?信守承诺,赢得信任,获得友谊,增加盟友。难道并非如此么?”
“呵,如此的简单逻辑仅存于理想之乡。现实要远较之复杂而残酷。许多时候人所面对的力量与美,只能择其一,无法兼得。”
“所以即便合为一体,你仍习于对我施加欺骗。”
“没有什么是可以全身心付诸信任的。你很快会发现,谎言是我的魅力之一。优美的谎言远比粗陋的实话来得美妙。”女孩抬起头,不远处的黑暗已初现来自于羊脂宫内部的莹莹灯光。
“可一旦谎言被揭晓,便如伤疤般丑陋不堪。”若寒咄咄不休。
“呵,那是因为人们尚不懂得欣赏谎言的精妙逻辑。你可知晓,同样是打开通道,我为何选择开凿地下,而非筑塔地上?”NAVA反问道。
“地表将作为谎言的外衣,更为有效地为你地邪恶事业制作伪装。我可猜对了?”
“呵,你很聪明。要知道,即便凡人的记忆自出生就不断凋零,然而,深藏于灵魂内核的痛楚印象是无可拭去的。在城市之央筑起土坡,策动万千之众为吾主再一次征战云间?不。覆盖在鲸鱼头部的浮土将很快被抖落,受惊的鱼群一旦被勾起内核深处的战栗与耻辱,便会再度潜入海底。你知道吗?城市是人的城,而将众人从冷地四处汇拢至此,其实并不容易;一旦人心崩溃,便是城崩的末日,倘若再度眼见这些宝贵的资源散落到世界各处,我又该多么心痛。”
“我竟从你的自白中听出了由衷的自豪。”若寒反唇相讥。
“当然自豪,亲爱。是我构筑了城市,是我神化了吾父,是我创立了教会。如果铸造这一切的手段中不包括谎言与包装,那么这些何以为继?”
女孩说完,奋力几步小跑攀上台阶,伸手用力推开宫殿大门。耀目的纯白顿时占据双眼。
她们回到羊脂宫。
若寒几乎第一时间意识到,就在她们外出的时刻,宫殿之内正发生些许变化:一座巨大的铁质十字花标志已被镶嵌入圆弧墙体;鲜花花瓣被倾洒在地,形成一条直通密室的走廊;安置管弦乐手的七只精致笼子已刷上白漆,被悬吊于后殿半空;仆人们蹑手蹑足地攀爬、小心翼翼地擦拭果核密室的黑亮顶壳;宠臣们互相争吵并追打,努力撕扯对方的假发;黑衣行刑人推着满载火刑具的小车走入暗门;幼年六足虫在人们膝盖之下敏捷穿梭、相互追逐。
即便仅仅离去不久,新鲜、摇荡的活力与墨守成规的秩序随即在这座宫殿里发生碰撞,犹如一尊沉默的雕塑复活了一半身躯。对此,NAVA露出满意的笑容,想必这正是她所喜爱的氛围风格。女孩伸出手,从半跪在宫门的哑巴仆人手里接过了铁质皇冠,轻轻戴在头上。
须臾之间,一切骤然改变:主教与弄臣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披上白袍、整理假发,一些人捧起厚重的书本装模作样;管弦乐手们从倾倒的古钢琴琴箱后狼狈跑出,顺着绳子努力令自己肥胖的身躯爬上白笼子;仆人们悄悄收起清洁用具,纷纷顺着密室圆顶滑下;六足虫们争先恐后地跟随行刑人钻入暗门,那些赶不上的小家伙则纷纷翻转躯壳,假装死亡;秃顶的年迈主教奋力从身旁的中年主教手里抢下火山锥假发,后者则乘机从他的腰际夺下三角铁,敲击着大喊:“上朝!上朝啦!”
那些高级僧侣与官员们似乎为了弥补NAVA外出时的不作为,很快朝女孩聚拢,他们又几乎同时开口,他们汇报旱禾的收成;他们为区区一座植物工厂的改造工程邀功;他们谴责底层执事的不作为;僧侣指责官员干涉教会事务;官员则指责僧侣干涉政事……人声的风暴再次将女孩淹没,起初若寒仍试图打起精神努力倾听,然而失去新鲜感很快令她感觉疲惫。灰心丧气之余,若寒主动将双耳让出给NAVA,徒由眼睛观察那些滑稽假发与古板妆容以打发时间。
就在若寒觉得万分困顿,就在她缓缓滑入昏暗睡眠之时,纯白宫殿的大门被推开了,一名司祭兴奋地小步跑来,高喊道:“求知派要员来访!”
四
来访者被径直带入密室,在圆桌边就坐。女孩献上微笑,伸手将烛台推向来人。
“陛下,感激您赐予老朽光与热。”来访者声音苍老。藉着烛光,若寒看到他的整个头颅皆为厚实围巾与花白络腮胡所包裹,与曾经相识的某位求知派长老有几分神似。
“你不必与我客套这些教会礼仪。”NAVA递上了一只新鲜的面包果。“只是如果你愿意,不妨除却你的伪装。这里只有你我,别无他人。”
老者怔住片刻,随后动手除下几乎掩住口鼻的厚实围巾、用力扯下花白络腮胡及雪白的假发,露出青年人俊俏的眉宇与脸庞。
“我名叫咀灭,是求知派抵抗组织的代言人。”青年人说完,深深呼吸。若寒注意到他的额头上纹绘着一个符号:%。
“至于我是谁,想必已无须多言。”NAVA仍是淡淡微笑。
青年人点点头,呼吸有些急促。
“很好。”NAVA正色道,“想必你很清楚,自从求知派转入地下,十之八九的分支已被政府与教会携手摧毁。”
“可是我们……”
“不要试图唬弄我,我很清楚你们的处境,这也是你此来的目的。宗教社会绝非停留于浅层次的迷信,最顶端的眼界必然深远而睿智。”NAVA顿了顿又说,“咀灭,是我下令停止对科学人的搜捕与处刑。固然数十年来求知派与教会分庭抗礼,然而任意一方的存在都并非缘于简单的政治力量,而是藏于其后的信仰。而我知道,信仰是无法被消灭的。”
咀灭的眼睛发出振奋亮光。
“我希望与你们和解。”NAVA说,“近期颁布的一系列法令、政策,皆为缓和的信号。”
“可我不明白,陛下,为何您选择此时与我们和解。”尽管相处下风,可青年仍固执地提出自己的问题,“安息日一役,逆风一支全军覆没。你本有机会将求知派连根拔除,可您给我们稍作喘息的机会,我们的队伍已历经了最低谷,正获得喘息与修复。陛下,对于您的邀请,我仍不明就里。”
“因为,通道就要打开了。”NAVA垂下了眼睛。
“什么通道?”咀灭大睁着眼睛,满心疑问。
“通往另一片世界的通道。”NAVA回答,随后将地穴的秘密告诉了眼前的青年人,包括坑穴的详细结构,包括建造这座城市的原始动机,包括已从史料和圣经中被抹去的第一次战争。即便避开了关键细节,NAVA对于昔日敌人的坦诚仍出乎若寒的意料。“一切的一切,只为再次打开通往那个世界的入口。一旦成功,我便即刻率领教众前往彼岸,你们可以选择与我们一齐前往,或者留在这片世界里。”NAVA滔滔不绝地说着,烛光下的青年人则努力掩饰喜悦神色,“我可以将这座城市的一切都相让与你。你甚至可以在此称王。”说完,女孩满眼真诚地轻触了青年的指尖,后者羞涩地缩回了手。
然后NAVA继续开口道,“为了确保我们能占领那个世界,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们的帮助?可您所拥有的力量早已远胜我们。”咀灭狐疑道。
“是的,我们需要。”NAVA正色道。
“陛下,请问您所要的,又是什么?”咀灭问道。
“图纸。”NAVA回答,“我需要你以图纸的形式,解构这座世界的所有科学文明。从最简单的钢锯与锤子,到复杂的机械马与钢铁战车,甚至最为神秘的永动机。简单么?我的需要,仅为图纸。”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浩瀚工程呐。”咀灭故作夸张地惊叹道。
“我很清楚,所以只有求知派才是最为合适的助手。”NAVA答道,“并且,每张图纸都需验证其可行性,每张图纸都得在工厂里造出实物,你可以派遣科学人入驻工厂,不时对图纸加以改进。”
青年陷入沉思。垂下眼睛,缓慢摇了摇头,“抱歉陛下,我不能答应您。”
“为何拒绝我?”NAVA问道。
“因为一部机器:永动机。”咀灭答道,他的脸庞因为紧张涨得通红,“只须拥有这具机器,兼获我们提供的图纸,您便可源源不绝地复制所有求知派的优势技术。一旦哪天政府反目,修改法令与政策并再度迫害我方,我们将毫无抵抗之力。”青年人咬咬嘴唇,又说,“陛下。您的提议非常诱人,可我不得不从历史中一再吸取教训。”
“呵,未料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缜密思绪”,NAVA笑道,“亲爱,请不要急着下结论,我还未说完我的条件呢。”
“我会为你们颁布特赦令,修改法律,确保你们在政界恢复此前的地位。”NAVA严肃道,“倘若你仍有所顾虑,那我们不妨约定,图纸交付之日,我便将永动机双手奉上。”
一丝光芒闪过咀灭的双眼,他沉思片刻,开口说:“可是那些植物……”
“但请放心。”NAVA打断咀灭,“我已物色到一座环境极为恶劣的去处:关铁工厂。它坐落于城市之隅,充斥钢铁与高温,是植物们最为憎恶的所在,亦是为数不多的禁绝地下列车的区域。亲爱,那里不会有寻求宿主的植物人,也不存在窥探图纸的眼睛或耳朵,派出科学人前往工作,你尽可安心。”
“可我又要如何相信您不会中途抢夺图纸。要知道,即便是某具试样的真正完成,也需历经概要设计、细节设计、主体铸模、组装调试等一系列环节,这些都需要时间,而这还只是一部机器!编制整个科技系统耗时漫长,我又如何能够得到保证,在某个中间过程,譬如尚余最后一张图纸之时,政府会不会违反承诺、终止合作,继而抢走所有图纸,夺去我们的智慧结晶?”咀灭顿了顿又说,“陛下,请原谅我缺乏安全感,然而这却是我们所必需的。”
“亲爱,你可比我的那些主教们、官员们都能干多了,呵!”女孩无邪地笑了,若寒知道此刻女孩必然露出笑靥如花的青春面庞,那是任何男子都无法抗拒的美丽面孔。
“陛下。”青年人连忙垂下眼睛,“请原谅我的再三质疑,我的问题并非出于我的不合作,而是恰恰出于我的诚意。”
“可以理解。”女孩点点头,“人质。我愿意作为你们的人质。”
咀灭大睁着眼睛望着女孩,然后NAVA确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带任何卫队,而你们尽可倾巢出动。我会亲自出现在那座工厂,作为人质。”然后NAVA又说,“事成之日,你们须将所有图纸交付给我;而作为交换,我可以无偿提供所有原材料、所有试样,以及,那台永动机。”
青年怔怔望着女孩,点了点头,他大概想不出更为慷慨的交换条件了。
“但凡朝廷以外,你可以直呼我世俗的名,我叫做若寒。”女孩最后如此说道,同时朝咀灭露出最纯真的美丽笑容。
青年人离开之后,女孩独自在暗室里开始了自语。
“亲爱,我感激你能将这宝贵的会客时间相让与我。”NAVA率先开口。
“我惊异于你的人格魅力,你竟可露出这般诚恳面貌,迅速获得人的信任。”若寒嘲讽说道。
“我是无所不能的。我可以有一千张面孔。”NAVA自诩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仍须妄称我的名。”若寒反诘道。
“作为这片世界的主宰,又怎能沦为人质。亲爱,只是名字罢了,请勿在意。要知道,这座城市里与你名字相同的,何止百千。”
“呵,人质。”若寒笑道,“可怜人哪,竟以为囚禁你的肉体便可禁绝你的谎言。”
“不单单是我的肉体,而是我们共同的身体,亲爱。”NAVA笑着说道。“诚然,求知派无法通过这具身体来控制我,可是我方才所说的,并无假话。为了那个计划,我们的确需要那些图纸。”
“你无法将机器带去云间,因此便计划将制造机械的图纸带去彼岸?”
“是的。”
“呵,可是即便你的计划终获成功,一旦抵达彼岸,那些图纸便自然会风化消失。机器也罢、图纸也罢,只要是来自于冷地之物,就别无差别。记得吗?这是你告诉我的。”
“是的。一旦回到云间,所有人都将恢复其原本的面目;所有来自于冷地的物质,则即刻化为尘土。”
“既然注定失败,那你这般枉费心机,又是何苦?”
“图纸正如智慧火种。只消得到图纸,钢铁机器的再造与复制其实轻而易举。”
“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即便你与求知派成功达成交易,我以为你仍无法将冷地世界的哪怕只字片纸带去云间。”
“我自有办法,亲爱。”说完,NAVA开始心不在焉,黑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佛游离去了远方。
若寒不知NAVA究竟游离去了城市哪处,不知她又在密谋些什么,或者又在与谁无声交谈。那只黑眼睛如往常般离她而去,如往常般不告而别。只留下若寒独自坐于原地,女孩悄悄摘下头顶的黑铁皇冠,放在掌心细细摆弄。她犹为方才并未出言劝阻NAVA感到后悔,本来,她可轻易点破黑眼睛与求知派的交易,即便只为拯救少数人的生命与自由。然而黑眼睛已向求知派作出了允诺,但凡承诺,便不可打破。回想至此,若寒不免感到内疚。
忽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若寒不予理会。
忽然,门外响起了聒噪的人声。
若寒不予理会。若寒知道,未经允许闯入密室,乃忤逆之举。不会有弄臣愚蠢到打扰她。
敲门声愈渐激烈,似乎众人在门外祈求陛下的出现。
若寒仍不予理会,教主也罢、陛下也罢,这些皆为NAVA的尊称,与她毫无关联。
鼓噪愈渐强烈。最终“砰”地一声,密室暗门被人撞开了。
只见头戴火山锥帽子的主教哆哆嗦嗦地扶着门沿,那张苍老面孔甚至未施粉黛,他跪在门外颤抖地说,“陛下,植物人叛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