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章 兽。陨灭

渴。

你听见身体由表及里焦渴,水的渴求从未如此强烈,俯身将耳朵贴伏于黄土,却只听见剧烈莽撞的心跳。这就是欲望,顽固如燎原之火,一旦得不到满足,便无情滋生。

三日已殁。奉魔王之命,你率一行青毛兽游迹于群山,为隐伏在山之深穴的大军寻觅饮水,你的双耳本可觉察水流响声,即便泉水深淌于地表深处,可那些座土山却令你一再失望。

偶尔空中传来哀叹。这究竟来自失却羽翼的亡魂,或是来自无可复仇的精灵,你不得而知。又一名战士倒毙在行伍之末。确认脉搏彻底消失之后,你抬起前爪,撕开牺牲者的喉颈。血。燥与鲜甜。你抬起眼睛,群山已至尽头,脚下已是平原,一望而无垠。忆起王所提及之蓝湖,你的眼神再度锋利,决定率部向平原进发。

平原。露水蒸发的腥潮气味。数只黑点缓缓移动,为首黑点与其余黑点的间距愈渐拉长。你再度成为独行者。

孤独令你思绪飞驰。你开始自问,你开始自答。

我究竟为何而来,我究竟为何而战?你自问。

为王所许诺的自由,为日光下奔跑的权力。你自答。

若是仅仅这般,眼下即得满足,我又何须挂念困守群山中的众兽。你反问。

若大军尽殁,我又怎可独活。是谁把我推入无光深渊,是谁剥夺我雄丽强壮的外形。那些曾出手欺侮我的,只要仍主宰这片世界,便可让覆辙重蹈。

鱼死,或网破,为何必须二择其一?何不将云间一分为二。云层之下,归于我们,云层其上,归于他们罢。你又自问。

孰言我们生以匐息于大地之上或大地之下?孰言我们不可凌驾云端?绝对的自由便是无所限制。一分为二,谈何自由。你自答。

草原渐深。草尖及膝,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一座兀岩渐现。兀岩之上,前人刻绘了一对相互依偎的羊与兽,石刻的线条末端舔满水蚀。她的眼神如碧湖般清澈,线条优美的颌部,隐藏在脖颈洁白毛发之下的血管纤细而有力。对食物的渴求与所有欲望,在这至美的形象之前黯然褪色。耳边不再有声响了。

羊与兽。

你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正是你。墨绿双瞳,草低风长。跨越山峦与平原的古禽之影,一个微小的黑点逐影而奔。曾经以为奔跑的极致便是飞翔。何其天真。

那只白羊,曾以生命逾越定则去保护的至爱,不知已何去何从。你止步,拾起前爪,脚掌沾满尘土。曾经的清美之物,恐怕已在这片土地之上荡然无存。

身后,等来了飞奔不止追赶而上的部众。你望着它们,忽然萌生怜爱之心。

因猎物过于美丽而逾越定则以护佑与怜惜,有罪,推入深渊。

因饥饿而捕杀吃噬使者,有罪,推入深渊。

因泅渡蓝湖以一窥彼岸者,有罪,推入深渊。

以及。

因抓痕于大树躯干刻绘古禽之形,有罪,推入深渊。

因圈养羊群以作长久之食者,有罪,推入深渊。

因编绳草枝叶为翅,缚前肢习仿飞翔,有罪,推入深渊。

因参透轮回,跃入深崖坠亡者,有罪,推入深渊。

这便是你们,每一名冷地之众,皆为受刑之徒,皆为坠入冷地的众生。沉沦冷地数千年,直至一个声音开口劝诱你,许以自由,于是你们来了,麾从魔王而来。你们此来并非为旧主的施舍或赦免,而是为颠覆原初的统治者,因而无可妥协。

王的意志,无坚不摧。你最后自语道。

草原上一行战士深远孤独,夕照余辉遍及地平线,偶尔金边之下的阴霾中似有成片羊群出没涌动。不知是为幻觉,或为实景。追逐那些纯白的生灵,撕开他们的咽喉,痛饮鲜血,何等畅与快。然而你不知是为幻觉,或为实景。若你有一双翅,便可所见即所及,多么自由快意!

你强抑追击的冲动,强令自己垂下眼睛,凝视足下芳草在余辉中渐渐失去色泽。

第四日。兽与他的战士依然穿行于草原,为了寻找大军的水源,为了那片传说中的蓝湖。他们并未亲见蓝湖,却无比渴望。

只是转眼,天已墨黑。晦暗而混沌。身后的战士们悉数伏于草间,鼾声轻微。你仰首,却觉双眼沉重。于是你合上双目,席卷草原的风声听似哀泣。这不同于云间往日的静寂。不再听闻银箭凌厉刺破夜空,不再听闻夜月之中精灵的清歌,角羊群栖息在远方夜空下咩声连连直至悄声无息,直至周遭不再有一丝声响。

雾霾在大地之表释放迷障,血性在起伏的胸腔之下默然沉淀。聋。你感觉自己正昏昏睡去,失去意识之前,你将最后的困惑抛向自身:莫非我们至此,并非为云间的光与自由,而是将黑暗播及至此,至此清丽之地。

意识混沌,你轻吐一个字:羊。

夜雨。兽伸出前爪拭去雨水,却无法嗅到泥尘气味。

凑近看,才知是血。

舔舐在口舌之中的,并无一丝鲜甜,液体如泥水般沉着,这并非富集生命力的清甜甘霖,而是构成世界一部分的生命力,已然死亡,已然流逝。流逝的,便不再复苏。随后你不再有思绪,亦不再觉寒冷,周身被笼罩在混沌的无色黑暗中,蜷身睡去。

天亮了。眼前的景象惊世骇俗。云层碎了,古禽正在坠落,长羽如同坠落的层云纷下。琐细的数枚云使穿梭于飘荡的羽梢之间。他们所作的一切,皆为徒劳,他们的悲鸣亦是你难以想象。你终于发现,那座穿行于层云间的移动坦原,如山脉一般屹立不倒的永恒的天空标记,竟是可蜷曲的竟是会流血的。你看见古禽的双翼在巨躯两侧缓慢曲张,时而擦掠丘壑,时而拍碎山岗。忽觉天地亦成方寸之所,身周世界随时可能被随同那只巨物一同陨葬。

一场天空溺亡。乱象乍起。

它在半空挣扎了很久,当往日的高度已无可维继,无数个黑点跟随古禽飞翔,那是飞禽与云使。你仍然听不见,但知他们正在哀鸣。

坠落之时,地震了。

七十一日。冷地之众发巨镰击古禽咽喉,禽为之剖腹,巨创。血雨纷下。

关于古禽的陨灭,巡仍记得自己作为陷阱的诱导者、屠戮者的帮凶所做的一切。

巨瞳之下,细微之物悄然依附在眼睑粗裂的鳞片之上。当巡逻的云使卫队例行飞掠而过,巡敏捷地避入细鳞片间的缝隙躲避。此时已近傍晚。古禽照例缓缓拨动长尾羽,掉头向东,飞向略显起伏的远山。

男子跨立在鳞片表面微曲的沟壑,在风中努力企稳足尖。他终于寻机得以与古禽对话,与多年前的DARKEN如出一辙。

伟大的Archaeopteryx,我名为巡,你一定不曾听闻我卑微之名。

我来,只为一事。地上以及地下的王,已向尔众宣战,宣告这周而复始的平衡,仅为规则之下的美的假象。假象之下,血肉已腐。

为何,圣所降临的国,不曾时时为光所彻耀。为何带给我日夜交替,为何黑暗拥有与光明匹敌的平衡。

我见过一幅岩画。史前的那一次颠覆,发生在日落之时。彼时,你不再奔赴长影而去。云层在夕照中燃烧,我见你徜徉其间。

伟大的Archaeopteryx呵,你才是真正的逐日者。落日余晖何其壮丽,你为何掉头向东,又为何要避开层云的呵嬉与拥簇。为何你们之间的感情需用伟大去搪塞和匡限。

伟大的Archaeopteryx,呵,圣之所下,皆无可负。

古禽巨大的瞳仁纹丝不动,掠过双耳的风声响依然浩荡。前方,天色渐暗。身后,光芒海事。

密室。黑孩子围坐一株植物。递上芒蚤种子,植叶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游移到冰冷的手心,只依靠触觉。黑暗中的触觉,便是真相。所遇猎物,便倾巢而出。植叶卷曲着芒蚤的种子抽离少女的手心,缓缓卷入深涡的花心,不无贪婪。

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少女十指紧紧交叉,下巴支在指节上对植物轻语。自由是一种欲望,自由从来便是没有止境的。只有在那株植物面前,她才露出狰狞的面孔,哪怕,只在一瞬。

立在巨瞳之底,巡大声重复他的劝解。声音愈渐低落。他已不自信能劝服古禽调转方向飞往日落之侧。夕日的光芒即将被土地所吞没。男子并不知,古禽已飞临大军所驻藏的山陵;他更不知此刻就在他的脚下,杀器已悄然触发。

当那件巨器刺入古禽喉部,甚至并无一丝震动。

巡依然喃喃不止,不知疲倦。直到。最后一丝光芒即将湮灭之时,古禽开始侧转巨躯。是的,它都听见了。他背身蜷倚着粗糙的眼睑鳞槽,泪流满面。

巡并不知道,巨器已直插古禽咽喉。当古禽转向落日,倒角被触发打开,宽刃便始在巨物之腹刨开细而深的创口。锗红而无腥的液体喷洒而出。

苍白手心。少女揉捻一枚种子,形如短剑,独自立于土山之巅。种子似已长眠。上空,巨物侧转身躯,广袤的阴影投射在群陵之间,缓缓移动。那深深插入古禽躯体的宽刃末端,巨缆一直延伸至脚下的山体深处。那里有万千之众。在NAVA的安排下,他们策划着,运动着,私语着,如合一体。

落日之侧,云层煜煜生辉。何其壮美呵。生命总如宿命般奔赴自身的湮灭。

山体微微震动,碎石滚落。巨大的牵引力撕扯着脚下,山要裂了。一旁的统领举起手,巨缆末端延伸的众多长缆,被逐根逐根地牵引至临近山峦。数百之众呼吼着口号牵引一根长缆末端的粗绳至临近山峦预先挖设的坑基,前爪牵引,后爪抬起铁镐用力插入地表泥土。

战争便是力量与力量之决,无他。众志成城,便无坚不摧。

古禽创口已从咽喉延至下腹,仍扩大不止。

即使合上双眼,NAVA亦可听见这无声的撕裂。以一种绝美姿态奔赴毁灭。嘴角微笑,将这残酷印象敛藏于手心。

这是一种仪式。良久,少女开口:父,我要你看。

巨物在余辉之下浩浩荡荡飞往落日。终了,巨缆之末的牵引长缆一根接一根崩断。最后数个牵引长缆的方阵,那些伏步于山峦之肩的战士,撤手不及,被纷纷提起带入广袤的深空,一一坠落。

血雨开始在古禽身下播撒。少女赤足站立的山脊被染成深色。NAVA笑着说:父,我要你看。

最后的光芒已然在大地湮灭。

坠落之时,地震了。

你们终找到水源,然而你并无欣喜。

蓝湖。你双目垂哀,湖水中立着一个粉碎的自我,无法看清它的姿态。那穿行于大地之上云层之间的巨物,已被众人谋杀。身后,浮尘隔世。

如此,战争结束了么?如此,是占据的淡漠么。你如此自问。

青兽俯下身,贪婪汲饮湖水。湖水竟出乎想象冰凉。

如此,便获自由了么?没有回答。

回首,巨物坠落激起的浮尘迷障。地平线之上的山陵,已恍如隔世。你的战士纷纷俯首缀饮湖水,他们的身影在浮尘中相隔遥远。

直至。尘埃落定。

废墟。大理石龟裂。少女石像的侧脸已然剥落,她缓缓舒展瓷白的双翼,喃喃自语:我亦是战士,绝无后退。石像身侧,精灵们捡拾散落的剑与斧,舒展翅羽编排成行列,在眼界中汇为大军。

除了光与自由,他们再也无可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