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呓树。关铁工厂

给你一次逃脱魔窟的机会,只有一次。你愿意冒险么?

我经常遇见他,这名瘦削的青年人身着宽大衬衣裤,袖口与裤管都用细线牢牢扎紧,坐在一具老旧橡木桶上,夜市中的任何路人与他视线相触他便弯起嘴角献上殷勤的微笑。

与夜市里形形色色贩卖商品的小贩不同,第一次听到他的招呼感觉甚为奇特,似乎可立时摆脱一切束缚般,然而三番五次的相遇之后,他的话听来却更像一种拐骗伎俩。我听闻过关于他的传说,那些随他而去的人,再也无人返回。“骗子!”角落里一名老者斜眼瞅着宽衣裤的青年人,忿忿斥道。我笑笑,一旦入夜,这座城市陷入黑暗的伪装之中,每个访客来到夜市里都是为了获取其内心所渴求的,即使受骗被拐,恐怕也是无可避免的宿命。然而我可不会上钩,现实自有现实的坚硬与顽固,人只得接受并行走于其上;毕竟我既不是藏身于现实洋底的比目鱼,也不是飞翔在现实表面的精灵,所谓逃脱仅为臆想。

他自称为“桥上的水手”,除了表演拐骗伎俩之外,还不时慷慨地向路人赠送木雕人偶、奇形怪状的树皮面具以及疏通下水管道的木质工具。“这些都不要钱!全部免费!”水手打开橡木桶盖子,掏出各色物品塞到蜂拥而至的路人手里。不可否认,我对这些小玩意儿也抱有兴趣,他也不止一次地试图将礼物塞到我手里,然而迫使我每每拒绝的原因,正是他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银币。“齿轮师傅!”由于我不愿意告诉他我的真名,因此他便根据我工装上的润滑油渍给我起了个绰号,“这些都是免费的,对任何人都免费!”

我摇摇头。我从来只相信付诸劳动汗水的交换,绝不接受平白无故的赠予。夜市正酣,派发礼物的水手身边满是争先恐后的路人,以及欣然旁观的我。直到赠品全部发完,水手才合上木盖,跳上橡木桶,又开始吆喝道:“先生!给你一次逃脱魔窟的机会,只有一次。你愿意冒险么?”

人们携裹他的礼物纷纷走远,很少有人驻足搭理,然而水手依然不知疲倦地招呼每个经过的路人。

某天当我旁观水手及其拐骗伎俩几乎整个夜晚,这被称之为骗子的家伙竟颗粒无收,我终于忍不住给他出了主意,我告诉他不妨将这些随意赠送的礼品作为回报,奖赏给所有愿意跟随他冒险的人们,或许这么做,上钩的人们才会增加。然而水手竟严词拒绝了我的提议,“对于那些愿意跟随我们冒险的人,逃离魔窟本身已是最大的礼物,何必再过多赠予呢?”他说。

对于他的逻辑,我不禁哭笑不得。

“齿轮师傅,既然你这么感兴趣,”下一刻,他便朝着我浮现出最亲切而伪善的笑容,“何不随我们一起去参观这座世界的神奇?”

“神奇在哪儿?你所谓的魔窟又在哪儿?”我反问道,“为何不说出来听听呢?”

“世界的离奇已无法用言语表述,只有随我们去亲眼看看才能证实我所说的。”桥上的水手试图笑得聪明,却让我更疑心重重,“齿轮师傅,想不想随我们去看看?”

我摇摇头,背身走开。我只相信眼见为实之物,譬如能够被公式与数字证实的钟表,譬如可以触到碰到的温热身体,对于所有玄之又玄的传闻,我只会一笑而过。

在遇见那名女孩之前,这名自称“桥上的水手”的青年人是我所遇见过的最离奇的家伙。

水手的猜测没有错,我是一名机械工,每天都与金属打交道。我们生活在封闭而偏远的城市之隅,厂区外常年驻扎卫队,工厂的全称冗长而难记,我只记得人们称呼它为关铁工厂。传说我们装配的工件至关重要,但我所经手的,仅为一个个外形各异的金属零件,传送带将它们传送至我处,带着一丝浇铸残留的余热,我手戴隔热手套捧起它们打磨抛光,对齿轮做倒角抛光、对夹板做鱼鳞纹抛光、打磨轮廓边缘的每道棱角……每完成一件零件,我摁下电钮,随即下一件被传送而至。每种零件都有一项编号,编号从个位数至数千不等,我并不知这些零件会被运出工厂组装成什么,也不需要知道。许多人与我一样,自有意识以来便呆在这座工厂兢业工作,有时手捧零件的我会闭上眼睛,感觉这枚零件经历的锻造、退火、切削、打磨,或为自豪的爱意便由此萌生,只有这时才深切感知自己是被需要的——我自身亦是这座庞大工厂的一枚零件,工厂离不开我,我离不开工厂。

“你们实属幸运儿。”装配车间的主管与我们年纪相仿,戴着单片金丝边眼镜,他精心修剪的假发之下,被灼热液体烫伤的疤痕时隐时现,据传曾为热处理车间的主管,工伤后调岗至此,“珍惜手里的活计!少发愣,多干活!”

珍惜手中的活计,他所言不假。与我们所知的外界相比,工厂的待遇确足以丰衣足食。作为一座全天运转的工作,工厂的制度却不允许我们白天外出,我们只得在天黑后了解这片世界。幸而所得收入丰厚,闭塞工作所累积的欲望,我们在夜晚尽数挥霍:我曾用五枚银币交换未曾见识过的奇异植物果实;十枚银币用来品尝美艳女郎的汗珠;半袋银币抽打胖汉纾解心头烦躁;据我所知,其他工友并不比我更懂得勤俭。

白昼之下的城市又是何种模样?询问过许多夜市人,都回答说白日在各自岗位忙碌而平淡,他们皆热衷夜晚的新奇与自由,而工作日的枯燥回忆不值一提。可我对白昼之下的城市依然怀有好奇,数次鼓起勇气向主管邀假,却毫无例外地主管拒绝,只得悻悻作罢。

如果没有遇见女孩的那个夜晚,或许,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直至我生命的终点。

那是一个红月安详的夜晚,大批皇家卫队突然驰入厂区,工友们从睡梦中被叫醒、从夜班岗位上被唤来,工头把大家召集起来下达了整理衣褥与财物的急令,要求众人从速搬离原本所住的宿舍。自然,对于领导的命令,我们无可拒绝。当我们拖着大小包裹奔波于宿舍楼的回廊,发现大群陌生人已静静集结在楼下,他们皆着一袭白袍,头发都被剃得很短,脑门上纹绘着“%”的符号,四处斜视的眼神充斥警惕与敌意。

他们究竟是谁?我听说过狂热的拜翼教徒在中心城区里的胡作非为,我担心那些极端分子终不肯放过这个城区角落的所有门户,害怕他们将每扇木门付之一炬。然而事实证明我多虑了,主管悄悄告诉我们,所来的这些陌生人,是那些拜神之徒的死对头——科学人,他们来这里付出劳动以获得政府与教会的赦免。简单来说,他们是一群为自由而非银币流汗的劳动力。

趁着交接前的短暂混乱,站在回廊上围观的工友们开始肆意喧哗、高声吹口哨,大声嘲笑科学人的奇观装束,还有个肥胖的家伙找出煤渣洒向楼下的人群:“欢迎来到关铁!哈哈哈哈!”出乎意料,皇家卫队与主管们丝毫未加以阻止。于是人们在渲泄半夜被打扰的不满情绪下愈演愈烈,直到一名矮小的学徒工探出身子扬起手中点燃的整卷画册、并试图扔向科学人之时,枪响了。

整栋宿舍楼顿时安静了,只有小学徒倒在地上的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工友们纷纷惊呆,为首的科学人抬头冷冷地环视一周,随后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火器。工友们吓傻了眼,我们根本不知他们宽大的白袍之下还藏着什么。而更出乎意料的,维持秩序的皇家卫队竟未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他们没有立时负起抓捕行凶者的职责,亦未勒令行凶者交出武器,甚至对眼前的发生的血案视而不见。

当时我便意识到,工厂未来的主人,就要更迭了。

此后的夜晚沉闷而压抑,工友们骂骂咧咧地拖着大小行李让出了原有的宿舍,而那些科学人们并无胜利者的兴奋与雀跃,他们默默搬着设备、皮箱爬上扶梯,与我们擦肩而过、冷脸无言。

而就在这些神情肃穆的陌生人之中,我看见了同为一袭白衣的女孩。唯独她在笑。

我们在回廊中央的转角楼梯上相遇,她被六名壮汉前前后后保护着,身上的白袍被头顶昏暗的煤油吊灯染成陈旧灰黄,覆额黑发之下是一张肤色苍白、微泛红晕的精致脸庞,那是只消一眼便可将青春回忆永远凝固的面孔。女孩伸出小手拽着身前壮汉的衣角,乌黑发亮的眼睛打量着身边经过的每个工人,满眼新奇与喜悦,好似我们这些木讷无奇的工人亦有闪亮独特之处。

我与她擦身而过,相视而无言。然而就在那瞬间,我能肯定,我的心底传来了女孩的笑声。我能肯定。

惊羡瞬间冲垮了消极情绪,慕怜又瞬间俘虏了惊愕。她为何要朝我笑?她的笑声又为何能出现在我的心底?各种新鲜的疑虑溯流疾下,一闪而过,这些问题有万千答案,却亦无需答案。我告诉自己,这是无忧无虑的原始欢愉,叩开心扉后便在心的井底放下永不停歇的八音盒,这是从未拥有过的悸动感觉。对我而言,这便已经足够。

工人们的行列还在继续蠕动,女孩的瘦小身影不久消失在楼梯转角。而只有当她消失在我的眼际,欲望的理智才逐渐在我的头脑里恢复。

“刚刚走过的美丽小女孩,你们可曾留意?她是谁?”我向身边的工友们打探着。

然而无人知晓她的名。

“她的笑声,你们有听到吗?她的笑声像黑暗盛开的花骨朵。”

众人摇摇头,他们的耳朵满是疲惫的声响,他们什么都未曾听见。

“你们可曾看见她的双瞳,像嵌在轴承之眼的宝石。”我自言自语地赞叹道。

没有人回应我,没有人被那一双眼睛所吸引。而我心里却燃起了兴奋的火焰,窃喜呵。原来只有我,才能听到她的欢悦笑声;原来只有我,才是独获青睐的。沙漠深处的古老石像向过客问出谜题,唯有我的答案才为正确;野草荒芜的午夜花园,唯有我才可从糜腐气息中分辨出子夜昙花的芬芳。脑海里掠过这些妄想,脚下的步履却并未停止。就这样,在双向人流的簇拥之下,女孩消失在楼梯转角,而我拖着行李,跟随众人的步伐慢慢走出老宿舍楼。

这便是我与女孩的首次相遇,再次相见,则已是五十天之后。

那是一个灰霾如常的白昼,由于其他班组的工友受了工伤,我被临时征调以顶替工伤者的位置。这是一个专注于生产原型件的班组,手工打磨的工作量极大,我很快适应了所布置的任务。正当我握着一块扒火后的铸件挥汗如雨之时,视界角落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其中之一,便是那曾有一面之缘的黑眼睛女孩。只见她抱着图纸蹦跳走入车间,依然是鲜活精神的模样,苍白脸蛋挂着似有似无的可爱微笑。果真是她!心底传来喜悦惊呼。

双手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我的眼睛立即为她青春盛开的面容所吸引。想必工场里的其他工友亦注意到她,角落里甚至有人发出嘘声。

值班工头清了清嗓子,微笑着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千万别在操作器具时一心二用。

该死。我只得点点头,假装继续原有的打磨程序,余光却始终落在女孩身上:看着她轻声与监理师交谈,看着她捧起零件细细抚摸,看着她调皮地调换传送带上的大小齿轮。同时,我注意到伺守在车间门外的四名壮汉,他们努力作出无所事事的放松神态,眼睛却无视不离女孩的左右,并且仍然身着标榜科学人身份的扎眼白袍,藏于其下的凶器自然不言而喻。望着壮汉们小心翼翼地把守车间唯一的出入口,我料想女孩的地位想必非同寻常,莫非她的身份极为高贵?一道大胆的设想掠过我的脑海,难道她是隐名埋姓的公主?离经叛道的少女,憎恶奢靡浮华的皇室生活,不惜沦入工厂与劳动者为伍?我听到过坊间关于前一代公主宠幸镜店小伙的故事,我相信一切社会现象的现实规律及其必然性,唯独对爱情的意外怀有憧憬:爱情本是为破坏世界原本陈腐关联而存在的圣物,是唯一无需等价交换的经济原理去解释的神奇现象。

似乎窥破了我的臆想,女孩朝我这边望了一眼。她的黑眼睛极黑极亮,好像凝聚数千年的宝石光泽被瞬间挥霍一尽。我低下头,避过她的视线。噢,我害怕她的眼睛,又却爱她的眼睛。

我该如何向她介绍我自己呢?崇拜铁与火的炼炉王子?外表木讷的癫狂诗人?或者,勇敢地呈现我的本来面目:一个默默无闻、安于现状、浑浑噩噩的机械工?不,我是特别的,一定是的。那回荡在心底的清灵笑声,既然唯独我才可听见,不就暗示着唯有我才拥有独一无二的秘密钥匙吗?

当我回过神来再鼓起勇气偷瞄女孩,发现女孩身旁已出现一位资历甚高的监理工程师,她半趴在摊满图纸的大铁桌上,以近乎撒娇的口吻向高瘦工程师请教,后者却傲慢地把玩铅笔,故作沉思状,面对女孩炙热的眼神熟视无睹,半天才憋出一两句答案。天哪,这么一双美的眼睛,这老家伙竟敢如此怠慢,着实可恶!

就这样,我魂不守舍地继续手上的伙计,并感到度日如年。终于忍到茶歇,我忍不住向值班工头打探女孩:“瞧哪瞧哪,”我指了指黑发覆额的女孩,“经理,站在门口耍玩的女孩是谁?她的美貌好像磁铁,一现身便将大家的目光牢牢吸住了去。”

“别把其他人当作借口,自始至终心神慌乱的,恐怕只有你吧。”工头冷笑道,伸手推了推木框眼镜,瞥了瞥我的工号牌,他是名显老的青年,额头上的"%"符号被乱发遮去大半,“一零三二号,茶歇就快结束,我更希望看到你全力工作,而非东张西望。”一零三二是我的工号,在这座工厂由于工人数量庞大,除非极为熟悉的挚友,人们习惯以职级或工号相互称呼。

“可是经理……”我被老青年工头一语呛中,只得老实坦承:“瞧那姑娘,我觉得她拥有堪比公主的摄人美貌,即便能了解她的一小部分,我便觉得无比满足;即便能得到她的一个微笑,我也觉得无比荣幸!”

“她?管图纸的。”老青年冷冷回答,然后忽然想起些什么,他努力朝我献上殷勤而虚假的笑容,“一零三二号,如果换作我是你,我不会贸然对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孩妄加指点,即便你所想表达的是赞美。要知道,越美丽的女子,便越危险。”

“请原谅我的轻佻与直率,然而我对她的赞美实属出自内心。”我连忙致歉,“你知道吗?这可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早在你们入厂的当夜,我便从人群里被这个小女孩所吸引,她是那么小,那么精致,那么独特呵……”我试图用真诚打动老青年,“她也是科学人中的一员吧?你们想必互相认识,何不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不,不,不,我与她并不相识。”老青年故作正经地连连摇头拒绝,他显然在撒谎。

“无妨,我会向她带去你的问候。”我回以相同的假笑,边说边涌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推开工头,起身走向女孩。

“等等!”工作服被工头一把扯住,他的语调骤变,凶恶而坚决,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不允许你接近她。未经首领的批准,任何人不得单独接近她!”

“经理,请您相信我,我对她绝无恶意。”我努力平息怒火,虽然满心渴望拔拳相加,然后我大胆地说出了猜测:“就算她身份特殊,我只想上前问声好,并期望拥有荣幸以知晓她的名。”

“一零三二号,请相信我所说的一切,皆出于善意。”似乎被我的猜测所震惊,老青年松开了我的衣角,语气也变得缓和了些,大庭广众之下,他仍附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那个女孩的真实面目,与你所想象的全然不同。光鲜的外表足以蒙蔽探求真相的眼睛,千万别被她的外表所欺骗!”

他所说的,我全然以为谎言。趁着科学人工头的奇诡举动引起众工友的注意,我决定予以无情的羞辱,故而更为傲慢地高声回答,“何为真实面目?我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着,我试图甩开老青年,却又被后者拖住脚步。我听到工厂四角传来嗤嗤的笑声。

“一零三二号,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听我一言。”工头的语调已近似恳求,他以旁人无法听见的音量细声说:“既然你这么急于了解她,那么我告诉你,她是一个恶魔。”老青年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

“恶魔?”这个字眼令我心头一颤,这并不是这个社会寻常所能听见的字眼,使我不禁想起夜市里不时遇见的水手,他总是招呼着无辜过路者,向任何表示出兴趣的路人宣传这座世界的邪恶与恐怖。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是的。绝无虚假。”老青年边说,边鬼鬼祟祟地朝认真研读图纸的甜美女孩偷瞄一眼。

“难道她不是公主吗?……那么,那么这些紧随她左右的壮汉又是谁?难道不是公主的护卫吗?”我也放低了声音,又悄悄坐回原处。幸而女孩仍未注意到我,而身周的工友们已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是女孩的拘禁者,被称之为恶魔守卫。”工头悄声说,似乎满脸真诚地告诉我他的惊天秘密,“你须要感谢他们呢。他们保护的不是女孩,而恰恰是你这样的无知者。”

可正是科学人工头的最后一句彻底令我丧失了对他的信任。或许并非所有工友都见识过那一幕,然而早在科学人入场的那个夜晚,我便见识到他们的残忍决心,是的,小学徒捂着眼睛在地上痛得打滚的那一幕我从未忘记。这就是所谓的保护?可笑。只须一瞬间,科学人工头对我所说的言语皆沦为谎言,我不会再相信他。然而他既然愿意为一名小小的机械工煞费苦心,想必关于女孩的背后,自有其无可告人的秘密,我已隐约嗅到那个秘密蕴藏的恐怖力量,那必定是能轻易打翻独木舟的暴风雨,接近它,需要十足的胆量以及万分的谨慎。于是我决定放弃与工头的直接冲突,表面大可继续唯唯诺诺,内心却绝无可能真正信服。拥有如此美丽双瞳的女孩是恶魔?呵,我绝不相信。美就是一切的真实,只有最本真的笑容才是最美微笑,任何伪装面具都是粗制劣造,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呈现美。

老青年并未留意到我的思绪万千,他唯一知晓的,便是我向他献上的殷勤假笑以及假装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绝无可能知晓眼前的木讷机械工此刻正打算择机接近女孩,是的,至少我要知晓她的名,至少要让她亲口听到我的赞美。如此想着,心里已暗暗下定决心。

日历卡片继续向后翻动,我常盼望能在厂区里与女孩偶遇,然而许多天过去,我没有机会回到那个铸造原型件的车间,更没能再见上女孩一面。夜里。厂区灯火通明,驱散建筑物周围的夜幕。自从一百四十天前搬入新住处之后,我时常利用闲暇向原先居住的方位眺望,那里业已为诸多科学人所占据,曾经熟悉的宿舍楼轮廓折现陌生棱角,曾经漫步其间的熟悉面孔已换为陌生身影,然而更为重要的是,那里有我翘首多日的女孩,一个甚至未知姓名的女孩。我涌起过夜闯科学人宿舍楼的念头,然而回廊上持枪日夜巡视的巡夜人令我望而生畏,可即便成功潜入科学人的基地,即便成功找到女孩,我又以怎样的言语作为自我介绍的开端呢?我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多次拒绝工友们的赌牌邀请,不再去夜市里找乐子,而是时常无所事事地痴然遥望,夜复一夜。就这样,生活的滋味渐渐由麻木枯燥转为郁闷痛楚,呵,真有趣。

与此同时变化也在工厂各处发生,自从那个科学人进驻工厂的夜晚,越来越多的岗位被他们接管,工厂的工作氛围亦随之发生改变:工间休息变得频繁,同时工作时间也被延长,据说此举是为了提升注意力;不拘言笑、随意呵斥属下的年迈工头被撤换,新来的科学人主管年轻而不修边幅,无论工作或休息,皆热衷于插诨打骂,不知不觉我甚至觉得工作与休息的边界已有所模糊;工件标准提高了,不仅原先不合格的工件必然退回,甚至原本勉强合格的工件也遭到退回,然而工友们却未尝感到严苛压抑,只因那位审件的师傅已换成头戴鸭舌帽的科学青年,他不会凶恶地将工件扔向工友,而是微笑着递过工件摇摇头说“麻烦了”;三餐增配了干酪与鲜果,甚至为我们这些粗鄙的工人提供了茶歇,许多人感动之余,并未留意到手中的薪金也悄悄缩水;即便那些可爱的花草,科学人也以耗费食物为由,将任何能带给园区绿意的植物砍伐一空,他们带来颜料与纸张伪制的花卉,插在犁平后的泥土上当做装饰;曾经凶神恶煞的皇家守卫们彻底销声匿迹,代替他们的,是一名名剃光头发的科学青年们,他们额头顶着粗体的“%”,扛着三管步枪在厂区四周巡视,对于试图违规溜出厂区的工人,他们绝不会如皇家卫士们那般恶言相加,而是直接扣动扳机。与前主管的论断迥然相反,所谓卑躬至此苦工劳作以换取政府赦免的科学人,短时间内便成为工厂的主人,并得到了多数工友们的赞赏与拥护。

只有我,自恃头脑清醒,对科学人的刻意亲近保持警惕。工作就是交易,付诸劳动力换取报酬而已,工作价值的高低,只取决于劳动者奉献的脑力、体力等与所偿报酬之间的天平如何倾斜罢了。很早之前,我便坚信这一劳动法则。科学人到来之后,我的眼睛只看到工作量上升、工作难度增加,报酬却不见提高。看不见的精明隐藏于笑容之后,更何况科学人工头竟敢污蔑真正美丽的女孩,并妄图以谎言当面愚弄我的判断,何等可恶!

与女孩的再次相会,已距前一次相隔六十天。

随着工厂高层策略的改变,我所处的车间也加入了原型件的制造工程,区别与往日的批量生产,在下手操作打磨工具之前,我们不得不预先根据图纸了解工件的设计特征。这是一个燥热的午后,轮到我跑腿领取当日工作任务与原型件图纸。在偌大的厂区东拐西歪了半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一座塔式建筑之下,这里甚为冷落僻静,高耸而狭窄的建筑好似一座标准的烟囱,铭牌却分明标识着:图纸室。这正是我的目的地,然而名称与建筑外形极为不符,谁又会料到,被称为图纸室的所在,居然会是圆塔形状!我又仔细看了看建筑外墙,外墙上竟没有一扇窗户,结合它散发涂料味的墙体,想必是科学人进驻关铁之后建造的古怪玩意吧。

我挂着讥讽的微笑踏进圆塔楼的入口,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张似曾相似的面孔,原来就在连接入口与图纸室的狭小门厅之间,矮沙发上东倒西歪着两名高大魁梧的守卫,他们身着肮脏的白袍,三管步枪赤裸裸地横在各自的便便大腹上,其中一人恶狠狠地瞪着我吼道:“站住!”说着一把抓起了三管步枪,高举过顶,犹如举起一把斧子;另一人则揉了揉眼睛,抬起双手搭出一把步枪的造型,结结巴巴地说:“站住,不然我……我开枪了。”我闻到了他满嘴酒气。

我回想起来,他们正是我第一次见到女孩时壮汉护卫,或者说,是科学人工头口中的恶魔守卫。看得出,他们初来此地绷紧的神经已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看守工作中变得麻木迟钝,曾经的杀气与紧迫感荡然无存。无论科学人也罢、教徒也罢、普通工人也罢,无非工作而已嘛;干活,休息,流汗,报酬,仅此而已。

我镇定地向他们出示了证件与取件单,他们便挥挥手放我进入塔内。

想象中刻薄寡言的图纸管理员并未出现,唯有图纸在面前堆积如山。我打量着身周,发现居然四下无人,图纸室如橱灰般安静。整束整束的亮光自塔顶折射而下,构成图纸室唯一的光源。细看之下,原来整座图纸室的穹顶皆由玻璃天窗所构成,犹如一座竖井。自下往上,沿着井壁满满搭着木架,小半放着图纸,大半仍是空着的。一座铁质旋梯沿着塔壁木架盘旋而上,直至塔顶。等等,那是什么?我眯起眼睛,发现在接近塔顶的旋梯上,立着一个人。

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我用力朝她挥了挥手,而女孩似乎并未注意到我,只见她默默从身侧的木架取下些什么,随手洒下。顿时,数十张纸片在半空中飘零飞扬,它们的影子亦随直射入塔的亮光四壁翻舞,我不由得伸出手,试图去迎接这从天而降的如屑纸片。

摊开掌心,发现那竟是工件的图纸,或者说,是属于图纸的一部分。

我看得目瞪口呆。长久在工厂劳作,使得大多数工人包括我,对图纸有一种由衷的敬畏感。图纸即命令,图纸即圣经。可就在方才,我目睹了一场图纸碎片的飘屑,噢,为何令我目睹这一堪称罪行的行为?本该保管图纸的女孩,却偷偷将图纸撕碎毁去,难道有什么不幸发生在她身上,才使得她需要以如此剧烈的渲泄来表达?这究竟是对我的迎接,还是对我的示威?

正当我纳闷着,女孩已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她赤裸双足,身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旧黑衬衣与黑色褶裙,长裙拖地,仿佛套上贵妇外衣私奔的女儿。见我紧咬嘴唇,她径直打破沉默道,“先生,您是来取图纸的吧?别着急,我这就拿来。”她的声音仍为记忆里清澈纤细的声线,只是原本鲜活明快的甜美语调已变为生冷平静,好似她的对话者并非面前的血肉之躯,而为一池无波死水。

我赶紧把手里的图纸碎片撒在地上。

女孩俯下身子在图纸堆里寻了许久,终于抽出一卷图纸,我接过,展开,图纸最左侧印着一行数字:第107A号,数字之下则印着我所在的车间代号。没错,这应该就是我来此领取的工件图纸。

我向女孩致谢,面对女孩宝石般的清澈眼瞳,竟不知把视线落在哪里为好。我可不想接过图纸就此离去,却困在沉默里羞于启齿。

幸而,女孩注意到我脚下的图纸碎片,似乎想起些什么,她苍白无血色的双颊绽放一丝腼腆的红晕:“先生,那些纸片……刚才您所目睹的一切,是否可为我保密。”随后她又补充解释说,“这里每份图纸皆已使用一种神秘而复杂的编码方式进行了充分备份,可不是我随手撕去几份便可毁去的。”

我点点头答应,并告诉女孩,我很愿意为她保守秘密。呵,没有人可以从我的嘴里撬出刚刚我所见到的一切,我暗自许诺。

女孩莞尔微笑,她没有向我致谢,只是笑着走到我身前,很近很近,然后踮起脚对我的肩膀吹了口气,只见图纸碎片纷纷从肩头飞散,飘零落地。

她的行为大胆而直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半空中翻滚飘零的纸屑,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紧靠在她身前的我。

我往后退了半步,眼睛落在女孩赤裸双足,不忍与她直视。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女孩突然开口发问,问得莫名,望着我诧异的眼神,她又补充道,“那些飘零的图纸碎片,就好像弥天纷飞的雪片,很美。”

“雪片?”我反问道。

“是的。雪,是这座城市所不存在的一种天象。记忆里的雪片,纯白而圣洁,你恐怕难以想象。”女孩叹息道,“只可惜我现在与之为伍的,尽是这些枯燥乏味的图纸,毫无美感何其无趣!”

“工作就是工作。”我耸耸肩,“付诸有限的劳动以及自由,换取达成欲望所需的物质回报,这便是工作,无奈而必需。”

“可对我而言,代价全是全部的自由。”女孩垂下眼睛望着赤裸的脚丫,“只因一个约定,我被嫁给了科学人的一项工程,除非等到工程完工的那天,我一步也无法离开这儿呢。”

她苦恼的模样令我顿生无限怜爱,我忽然有冲动开口说,如果她厌烦这些图纸,不妨告诉我,我会点把火将这里付之一炬。可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车间老师傅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图纸可是工厂的圣物,我怎可滥加亵渎呢。更何况这座关铁工厂,是我唯一能容纳我支撑我的归属,除了打磨与装配,我哪里都去不了!可另一方面,不正是这个毫无人性的约定、这些毫无感情的纸张,折磨着这位可人儿吗?不正是这座原本熟知的关铁工厂,时时压抑着、伤害着眼前的女孩吗?噢,她跟我不同,她不该属于这儿!一时间,自相矛盾的两种念头在我脑海里拔剑相向,我咬紧嘴唇,胸中固有移山的勇气,却又被自己泼水浇凉。

“这些数字与逻辑乍看似乎并无伤害,可一旦我踩起幻想的舞步,它们便如羁绊的铁链,无时不束缚着我。”女孩全然无视我的窘态,似乎将我当做挚友般继续诉说,“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到有嘈杂有烛火的家里。”说着她微微闭上眼,扬起左右手似舞动翅膀般,慢慢在原地旋转了一周。

我的忌惮与陈观就在她的柔婉舞姿下瞬间瓦解,洪水冲破堤坝,双手扯断细绳,重锤敲入钢钉,图纸无非设计细节的白纸而已,何足挂齿!我咬了咬牙,将自己数十日来的暗慕之情全盘托出,同时向她许诺,但凡她所希望,我皆愿意为她效劳,即便她希望烧毁图纸室,我也愿意照办。

“呵,年轻的先生,你真有幽默感呢。”女孩淡淡微笑,半讥讽半体贴地说,“可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然而我感激你的勇气。”她的笑容底下有难以掩饰的空灵,透现一种与世无争的绝望。是谁胆敢胁迫她?我不由得心生怜惜。

“你不属于这儿。自从在这里见到,我感觉你就像困于塔尖的囚徒。”我忿忿说。

“呵,”女孩笑了,“你真是可爱的先生。告诉我,你叫做什么?”

“一零三二号。”我指了指工牌。

女孩噗嗤笑了,“我指你的名字,每个人都有名字。”她强调了语气,似乎每个人都拥有名字是件最为普通之事,呵,多么清新脱俗的见解。

“我叫呓树。”我恭敬地自我介绍道。

“你叫呓树。”女孩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抬起眼注视着我。

这时我才注意到女孩的双瞳,不知何时起竟已变幻为清澈的碧绿,宛如两片安谧的湖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喃喃叹道。

女孩并未理会我的惊诧,只是淡然继续说:“你可以叫我若寒,寒冷的寒。”

“若寒。”我轻声在双唇间说出她的名,“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冒险,把这座图纸塔点火烧毁,或者,干脆带着你逃离这座工厂。”

若寒垂下绿眼睛,摇摇头,一声喟叹。

“你的叹息令我更加憎恶这座监牢,如果可以付之一炬该是多么痛快!”

“放火烧塔固然痛快,只是我之所以被困在这里,并不是看得见的可以摧毁的铁链或者墙壁,而是那个人与他们的一个约定。她去哪儿,我也必须跟去哪儿。”若寒压低了声音,“那个人的决心又岂是付之一炬便可摧毁的。”

“那个人是谁?”我觉察出女孩话语之间的无奈与绝望,“科学人的首领?或者,这座工厂的幕后控制者?”

“我无法告诉你,”若寒摇摇头,似乎对我的敏感有所忌惮,语调不无痛楚,“我不能告诉你,只因一旦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恐怕她便会即刻苏醒。”

她的痛苦令我猛然忆起那天科学人工头对我的提醒。那天,严谨又狡猾的老青年指着女孩说她就是恶魔,虽然我从未相信过他,然而他所提及的诡异名词与女孩此刻的忌讳似乎有所关联,“那个人……难道那个人便是传说中的恶魔?”对于这个词我几乎难以启齿。

“你们都传开了吗。”若寒轻声说,似乎在为这个指责心怀愧疚。

“是的。”我说,“莫非这座厂区另有一个女孩,与你模样相同,并被旁人称之为邪神恶魔?”

“不,能与她分开该多好呀。只可惜,那个人便是另一个我,我与她共同寄居在这座身体里。”

她的话语犹如天方夜谭。不知为何,当时我的眼前竟然浮现出夜市里频频招呼路人的骗子青年,以及他标志性的殷勤微笑。女孩的陈述似乎更应该与骗子青年常挂口中的魔窟同属一个国度。

“你和恶魔住在同一个身体里?”我愕然道,“难以置信!”

“是的。我的眼睛是绿色,恶魔眼睛是黑色。”

“不可能!”我回想起与女孩的初遇,黑发覆额,宝石般黑亮的双瞳;我仍记得那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荡在心底,不可能,拥有那般天真无邪的声音,绝无可能是恶魔。“不可能!”我又摇了摇头,“我见过你,在科学人进驻工厂的第一天,我就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对我微笑呢。”

“我对你没有一点印象,想必你所提及的人,就是我身体里的另一半,那个恶魔。”

“不可能!”我执拗地摇头。“即便你们果真分属两个灵魂,我也无法接受你……你们对她的蔑称与侮辱!”

“这么说来,满口诳语的仿佛是我?”

“不……也不是。”我被若寒的反问呛到,情急之下说出了心底的秘密:“我听见她对我笑,笑声就像活在我心底般,如泉水般纯净。”

“呵,原来如此。”若寒试图微笑,却笑容僵硬。

我咬紧了嘴唇,不知我话语间的什么,击伤了面前的女孩。

“我现在知道了,但凭这具身体的绝美容貌以及一些小伎俩,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若寒的绿眼睛失去光泽,湖水变得浑浊,好似害怕眼前怪物般颤巍巍后退,“我本该知道如实相告的后果,虽然这并非我第一次失望,更不是我第一次尝试。人见到难以想象的奇观,便易为故旧的执念所累。呵,我本该可以预料到的。”

“若寒……”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她,矛盾的裂痕存于我的脑海,同一个娇小身影,一边是笑声甜美的黑眼睛,一边是眼神空灵的绿眼睛,竟分属两个不同的灵魂?简直如天方夜谭般难以置信。我跨出两步抓住她的肩头,努力挤出勉强的笑容,“若寒,请告诉我,这只不过是你跟我开的玩笑,对吧?恶魔也罢,女神也罢,都是凡人的想象罢了,这可是座惺忪平常的世界呐,难道不是吗?”

“不。”女孩断然否认,甩开了我的手,“我没有开玩笑。真实世界的离奇往往远超常人的想象。”

“被称之为恶魔的那个人,我可从未见到她的劣行。”我正色说。

“呵,你竟为她辩护。”若寒笑得凄惨,“只因见过她真实面目的人,绝无人再回来说出真相。”

若寒的描述让我猛然忆起老青年的警告,我重重咽了口口水,两个人住在同一个身体里已是天方夜谭,其中一人竟还在我面前控诉另一人的邪恶,好似我必须作出选择般。可偏偏是那被称之为恶魔的那个人,那双黑而明亮的眼睛,那个纯净的笑声,却是我魂牵梦萦的女孩呵!到底谁才是纯真女孩,谁才是邪神恶魔?

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可是……”内心搜刮着任何反证,却一无所获。难道,兼备如此美貌外表与美妙声音的融合体,还需要什么其他理由以证明她的良善?“可是……”

“我的话难以置信,是吗?”女孩冷冷说,“或者,你可以选择相信另一个故事:她并非人面桃花的恶魔,反而我是争风吃醋的骗子。”

“……”

见我踌躇再三,若寒冷冷开口道,“呓树,我必须实话相告,绿眼睛也罢、黑眼睛也罢,都是我。真正的恶魔就在你的面前。你瞧,门外永远把守着武装守卫,就是害怕我跑出去祸害大家。”

我再次目瞪口呆。她竟那么迅速地改变了立场,“不可能!”我仍固执地否认这一切,终于说出心底积藏已久的真言:“美即真实。你拥有至美的眼睛与精致的面庞,绝无可能与恶魔这个词汇沾边。”

“美即真实。呵。”若寒回味着我的话,若有所思般,又说,“曾经的我也以为这句话是真理,可我如今已见识过最精致的面具以及最阴暗的心灵,才开始相信美与真实,是毫无关联的。虽然这么说极为残酷,却是无误的真理呢。而此刻立在你面前的,便是驳斥你的最佳反例。”

“不,不,你一定不是……”我发现自己在她半自语半陈述的话语下显得结巴。

“虽然我也曾纠结于美与真伪现实的关联,然而唯有通过彻悟,才可坦然面对。无法接受这一点的,便无法接受这座世界的真实面目,也一定无法接受我。”

“可是,可是……”我脑海里搜刮着逻辑片段,仍试图为我自己、也为女孩作出辩解。

“我就是恶魔,恶魔就是我。你明白了吗?”若寒的言词间已含怒意。

“不!我不明白!”

女孩不容我再多想,快步走近身用力推了我一把,“一零三二号!带上你的图纸,滚得远远的吧!”

正因为前次的不欢而散,当十日之后我再度被派往图纸室领取图纸之时,我才感到万分紧张与矛盾。

那是一个临近黄昏的夜晚,亮光已无法深入塔底。我推门而入,发现若寒独自蜷坐在旋梯上,仍然赤裸双足,腰间挂着一串粗大的黄铜钥匙。她垂着头,十指插入长发,双目如渊。

“冷么?”我寻着话头,兀然开口。我担心她像上次那样,只因一语不合就可以狂躁地把我撵出门。

若寒猛抬眼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一时似无法找到语言。她的眼神里没有敌意。

“你坐在这儿不冷么?”

“冷”。女孩的声线很细,好像砖墙缝隙里窥视陌生人的小动物。

我顿起了怜爱之心,脱下外套给若寒披上,脱下皮鞋递给她。若寒欢喜地把脚丫伸进大皮鞋里,她抬起眼睛朝我笑,苍白皮肤上起了些血色。我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用双手握住,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心底忽然传来若寒的欢笑声,那是比面孔上的笑容更畅快更放松的笑,这一切似乎与我所熟悉的充斥传动轮、活塞以及带有体温热度锉刀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然而我却相信这心底的声音是真切的,只因这是爱情在体内摆动的幅度声响。

我定定望着若寒的眼睛,此刻,她的双瞳折现黑夜光华的色泽。于是我确定,按照此前绿眼睛的描述,我眼前的这个女孩,正是若寒身体里那恶魔的一半。呵,我与恶魔同处一室,真好。出乎自己的意料,伴随着这个念头的唯有亢奋与喜悦,似乎内心对此早有期待。

“若寒。”我称呼她的名,坐到她的身边。

“亲爱,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女孩扭头朝我笑着说。

瞧,她对我以亲爱相称呢。我注视着女孩纯净无暇的双眸,鼓起勇气将我初次见到她的内心怦动、此后的再次邂逅以及十天之前与绿眼睛的相逢,原原本本告诉了眼前这黑眼睛的若寒,包括厂里关于她的邪灵传言,甚至包括另一半绿眼睛的歇斯底里,皆如实相告。

“你叫呓树,对吧?”黑眼睛的若寒若有所思地问。

我点点头确认。

“呓树,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那双绿眼睛没有说错,所谓的传言也皆为事实。”女孩正色道,“我拥有他们所畏惧的黑暗魔法,以及永不褪色的美貌。人的本性便是会对超越他们力量的美丽事物保持距离,因为他们习惯运用力量掌控美,而那样的事物无疑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力。想来也对,如此兼具力量与美的尤物,除了恶魔,还有哪个词语可以形容。”她说完,腰间的钥匙串如琴键自动起伏般,彼此敲击叮咚作响,呵,她果真会些法术呢。

“告诉我,为何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不像其他人只敢躲在墙隅门后对我指指点点,为何你不害怕我?”女孩裹在我的大外套里定定望着我,轻轻问道。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眼前万般柔弱的女孩,竟会问出这个问题。噢,她的胳膊恐怕连一把铁勺都无法扳弯,我怎么可能感到害怕!然而我仍仔细思考了下她的问题,才作出回答:“我不害怕。我一直认为美即真实,构成美的外表来自于内核的自然反射,是无可粉饰的。”我迎着她的注视又说,“美就是真实,美代表的意愿便是内心意愿,美就是一切善的。”

“你真是有意思的人儿呢。”黑眼睛的若寒笑道。

“若寒,我听到了你的笑声,来自这里。”我指了指心口,“那已是出离于声音的美妙笑声,是没有一丝忧惧的天籁之音。自从初次见到你,这样的声音便不时在我心底里发出韵律声响。”

我的表态令若寒笑逐颜开,“你说,你能听见我的笑声?”她几乎趴在我的膝上,那精致纯净的笑容与我很近很近,几乎唾手可得。

我点点头。

“你所听到的,是我与生俱来的暗影里的声音,本是如影子一般与我相随,却极少有人能够注意到,正如人极少留意影子般。”若寒指了指脚下的人影,又说,“即便有人留意到,亦认为那仅为幻听,却只有你能将哪怕玄之又玄的美妙声音信之为真。呓树,仅此一点,便足以说明你与他们的不同。”

黑眼睛若寒的话令我心花怒放。我开始有勇气去探索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那双绿眼睛,你跟她果真分属两个灵魂吗?”

“我们是两个人,共享同一具肉体。在遇见她之前,我没有灵魂,无休止的欲求便是我的全部;遇见她之后,她成为我的灵魂,而我爱她。”女孩大方地承认。

若寒的最后那句坦诚告白令我萌生嫉妒,绿眼睛也罢、黑眼睛也罢,归根到底,恐怕都只是同一个人两个分裂的自我而已,她们之间的慕恋实质正是戴着面具的自恋,难道不是吗?可是,人怎能专爱自己呢。难道人不应该首先爱人,其次才是爱自己吗?忽然我又想起一个细节,此前绿眼睛曾表示她想离开黑眼睛的若寒,她厌恶这宛若囚徒的生活,她被黑眼睛与科学人的约定所折磨。这么想来,绿眼睛与黑眼睛之间,并非互相成对的爱恋。“你爱她,可是她并不爱你。”我直言相告。

“她爱我,只是她不愿承认。”若寒自负地说。

“可是她曾说过,她无时不刻不想着离开你,离开这里。”

“那是因为她仍不习惯这样与我共生的方式,而我爱人的方式,便是使之服从。”黑眼睛正色说道。有时候我感到她的言辞之间,透着与她年纪极其不符的威严。她究竟是谁?如果她果真是恶灵,那她又来自哪里,她的过去是否劣迹斑斑。推想至此,我不禁站起身,在她的面前来回踱步,不时偷瞄她几眼,而她始终注视着我,每逢与我视线相对,她便抿嘴故作委屈状。噢,这精巧如玩具的无暇面容,犹如琉璃般通透黑亮的眼睛,怎可被冠以如此称号!无可接受!

“所以,假如哪天我试图征服你,那么便是我开始爱你的端倪。”黑眼睛的若寒露出狡黠微笑。她为何对我突然说出这些,难道她有什么企图吗?

我震惊于她的直白与大胆,试图绕回原来的话题,“所以你的另一半……所以那双绿眼睛必须为了你留在这里,只因你喜欢这座工厂。”我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应和说道。

“不!我何尝不想离开这儿呢!”若寒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她的痛苦表情令我震惊,难道不正是她,令这座身体的另一半,那双绿眼睛的若寒被困在这里吗?

“可我记得,绿眼睛说正是由于你与科学人达成的约定,她才会被困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你对机械与数字的喜爱,你又为何至此?”我试图旁敲侧击。

“亲爱,只因我是教会抵押给求知派的人质呐!”若寒无奈地朝我苦笑,楚楚可怜的模样令我刹那间几乎打算投靠教会,只求能为这样绝美容颜的女孩尽心效力。

“你……你是说,因为教会需要图纸,所以你等于被软禁在这间砖石高塔,日夜……日夜看守这一切?”我激动得语气有些急促。

“是的。图纸代表智慧的结晶,而智慧与科技,是这片世界最富有力量的。”若寒说。

“这样的定论从一个教徒嘴里听来,却甚为奇特。我见过庞大的机械,无法理解图纸为何比成品更具备力量。”

“因为图纸具备复制成品的力量。你应该见过中央仓库吧?那个堆放产品的仓库。”

在女孩的提醒之下,我恍然想起来了:区别与原先的厂区仓库,科学人进驻这里之后,立即在厂区里中央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仓库,并派驻重兵把守,我数次路过门口企图窥看几眼,都被眼神凶恶的守卫喝退了。

“那所仓库的每件成品都是由这里的图纸制造而成的。”女孩边说边拿起一份图纸在我面前摊开,“这是第231B号:自鸣钟。你瞧,这里是发条盒,这里是摆锤。看着这些复杂的弦线与圆弧,我便心生喜欢。”

我点点头,“这是一种机械美感,本来,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成天与机械为伍的人才懂得欣赏。”黑眼睛的若寒果然与绿眼睛的若寒截然不同,前者懂得尊重工业设计与数学规律,后者却偷偷躲起来撕毁图纸。

“我多么想天天呆在中央仓库里!可是那些科学人只在完成里程碑时才允许我前去观摩玩耍。”

“里程碑?”

“是呀。科学人给每件原型件都编了序号,由简单至复杂,每一大类原型件的最后一件则是该类的里程碑。比如第1号至第49号原型件都为手工工具或冷兵器,第59号至第87号是初级热处理容器,第483号至491号则是初级交通工具。它们的里程碑分别对应为活动扳手、压力铁锅与机械马。”然后她指了指我手里的图纸,“比如这座自鸣钟,我就必须等到整类精密仪器都完工才能亲手摸到。”

呵,她对机械的爱好简直堪称狂热,尤其作为一名教徒而言。我忍住对女孩的嘲笑,细想之下,顿时又发现疑点重重。以常人所理解的教徒,往往是对科学知识深恶痛绝的,宗教本是以愚昧的所谓魔法与神秘力量作为世界运行的根基,她为何能跳出传统教会的思维窠臼,能够接受这些新颖、叛逆、正确的理论与知识?她究竟是谁?还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这座世界何其之大,各色人等林林总总,作为唯一的宗教组织,拜翼教众何其之多,为何作为人质的却独独是她?

踌躇片刻之后,我问出了我的问题:“若寒,我有一事相问。偌大的教会,科学人为何要选择你作为人质呢?难道你小小的年纪,已是教会的重要首领?难道你是执事?或者更高阶的……长老?”

女孩掩嘴笑了,“亲爱,我什么神职都没有。我只是教会的女儿。”

她的天真笑容令我疑虑顿消。的确,把这么美丽柔弱的女孩纳入囊中,既易于控制,又抓到了教会的软肋,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们为了自身在众多教众面前的威严与荣誉,一定不会轻易割舍这么柔弱的女孩吧!呵,科学人果真聪明,我暗暗叹服道。

“哪天我要是当上这座工厂的最大主管,一定要陪你参观中央仓库,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信誓旦旦道。说完就开始后悔,显然以眼下科学人对关铁的统治,我的心愿绝无可能实现。

“呵,”女孩轻轻微笑,“但愿我能等到那一天。”很好,至少她没有嘲笑我。

“要不……哪天天黑之后,我带着你偷偷混入中央仓库,如何?”我放肆地提议道。

“我现在离不开这些图纸,亲爱。我害怕一旦离开它们,它们就会被破坏,变得不完整。”女孩说。

“被破坏?”我惊愕地问。

“我发现图纸总是缺损,不知道是谁干的。”若寒说,“你瞧,我令他们为我打造了这些钥匙,将所有图纸都锁了起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张望,发现原本开放式的木架有很多层都已被安上木门以及锁孔,另有一些则尚未完工。

“我必须等到它们全部完工,否则图纸会一直缺损下去。”若寒努努嘴说,“幸而有位聪明的工匠,巧妙地将每份图纸都复制多份,所有备份均以特殊规则编写了号码,各自收藏于特定编号的柜子里。”

言语至此我才猛然回想起来。天哪,这些图纸不正是她本人撕毁的么?难道说,虽然她与她共有一具身体,但本身却是两个不同的人,至少,是两个相异的灵魂。她们互相不记得对方做过的事,见过的人,说过的话。见女孩唉声叹气的可怜模样,我几乎要将十日之前见到的那幕告诉眼前这黑眼睛的若寒,是绿眼睛的若寒将图纸撕成所谓的雪片,我还记得碎纸片纷扬飘零的景象呢。可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我向绿眼睛宣誓过我会保守秘密,这可是一个承诺。如果没有得到被承诺者的首肯与谅解,那么承诺就无可违背。

见我一言不发,女孩笑笑说,“不说这些了。对了,你去过城里的夜市吗?”

我的脑海顿时浮现嘈杂逼仄的街巷、灯光闪烁的小铺以及那个时常坐在橡木桶招揽受害者的骗子青年,“去过,我去过很多次。”

“我喜欢一种花。”女孩找来一张废图纸,在它的背面画下花的轮廓,“你能替我找来吗?”

那是一朵漏斗状花冠、花萼狭长的细小花朵。若寒管它唤作喇叭花。呵,不管它叫做什么,某个夜晚,我路过酒吧街后小巷,曾有看见某个醉汉对着它神神叨叨说了许久,是的,我记得这株小植株的模样。于是我点点头,答应了女孩。

“这些图纸,你会永远守着它们吗?”临走时,我忽然提起这个问题。

“不会。一旦整个工程完成了,我自然会离开这里。”若寒说得很随意。

我心头一颤,原来若寒终有一天要离开关铁。如果若寒离开这座厂区,我们的轨迹又会分开,那么以后的相见,恐怕将遥遥无期。

我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如果你从我身边离去,恐怕我就无法再听到你留在我心底声音了。”我没有勇气告诉她,我甚至不知下次被工头派往这里领取图纸是何年何月。

“不会的。声音跟香味可不同,是不会消逝的。特别是笑声,只须你在心底搜刮,总能重新回响。”若寒说,朝我笑了笑,又说,“倘若哪天你忘记了我的模样,只消记起我的笑声,便能记起我的全部来。”

我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图纸,向她挥手告别。

这天夜里,我熬到下班就立刻动身前往夜市。手执若寒手绘的喇叭花草图,我造访了一个又一个鲜花摊贩,却均无所得。难道这株纤弱的花朵仅存于回忆之中?思绪至此,我打算循着记忆碰碰运气。当我来到酒吧街背后的小巷,满嘴酒气的醉汉竟果然蹲在墙角对一株矮小的植物唠叨不止!眼前的这幕仿佛记忆回溯般地巧合!我悄悄走近醉汉仔细打量,确定那株矮小植物就是女孩所要的喇叭花。

那醉汉的醉话简直没完没了!在他摇来晃去的身体下那朵喇叭花似乎随时会被压弯,我不时担心他会抬腿将面前柔弱的花朵踩扁,同时也忌惮一旦触怒他会殃及花朵,不得已,我只得候在边上苦苦等待。终于等到醉汉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一个箭步窜上前,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盆,将那株喇叭花连同它身周的泥土一同掘出、栽入盆中。如获至宝呵!

当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夜市时,那名瘦削的青年人仍然身着宽大衬衣裤,坐在他的专座——老旧橡木桶上,见到我便殷勤招呼:“先生!你愿意相信半世蹉跎的浑噩所累积的经验,还是情愿笃信电光石火的直觉?”直觉也好、幻觉也好,我权当错觉匆匆路过。要知道,我已取得万分重要的植物,那是特意为若寒寻觅的信物!魔窟也罢,宝库也罢,与我何干!

翌日,我主动向主管提出领取图纸的请求。顺利得出乎意料,主管竟一口答应。我揣着花盆把那株喇叭花给若寒送去,女孩见到它的喜悦表情我至今历历在目呢。不知为何,看到她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便感到无比慰藉。此后,我更是经常寻找机会与她独处。我为女孩偷偷从外界带回了半部经文书、一本乐谱以及整包植物的种子。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我为若寒夹带种子之后不日,厂区忽然实行了戒严,无论白昼或夜晚,员工皆被禁止离开厂区。作为失去自由的补偿,我们的薪水也随之被提高了,可是科学人工头始终不愿告诉我们实行戒严的原因。我也不知厂区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领取图纸已成为了我日常的工作,我得以藉此每天见到若寒。

这天,我又见到女孩,她手捧一盆枯萎的喇叭花,形容憔悴。她跟我说,她很想走出去看看,她担心外面的世界。

“可是我决不能让门外的守卫知晓我逃出去这点。我要悄悄地溜出去,还要悄悄地溜回来。”她又说。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她的个头与我相差太多,即便我脱下工装与她置换,她纤小的身材也无法填满工装的肩膀与袖管。并且,我又说,无论白昼或黑暗,厂区里都有守卫四处巡逻。

见若寒愁眉不展,我大胆怂恿她:“除非你下定决心,我倒可以想办法带你走,永远不再回来。”

女孩轻轻摇摇头,“亲爱,可是我必须回来。”然后她沉吟片刻,低沉地告诉我:“只要给我绝对的黑暗,我便可来去自如。”随后她又补充一句,“这是一种黑暗魔法。”

“你打算挑选一个红月安宁的夜晚,趁着夜色逃离这里,然后又赶在黎明之前返回这里?”

“不,我指的是绝对的黑暗,与白昼或夜晚并无关联,那是施行法术的唯一条件。”

“法术?这世界上真有那种玩意儿吗?”我将信将疑。

“真有。请相信我,亲爱。”女孩笑得自信。

“既然如此……”我顿时有了主意。

我让若寒躺在地板上抱膝蜷身,找来废图纸将她周身盖住,层层叠叠的图纸呵,又脱下外套盖在图纸堆上,我后退两三步,确认若寒纤瘦的身体已被游标卡尺、复合蒸笼以及滑板车等一堆图纸全然掩没。现在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寻到她呢!可正当我得意之时,图纸堆里却传来若寒的声音,“亲爱,这不管用。图纸太薄,仍有微弱的亮光漏进来。”

于是我找来更多的图纸,更脱下衬衫,盖在了那已明显隆起的图纸丘上。可若寒告诉我,这不管用,亮光总能从薄弱之处泄露进去。

“亲爱,我需要的是绝对的黑暗,彻底的无光。”

这该如何是好呢!光竟是这般顽强的一股力量,我还是首次发现呐。

望着那缝隙百现的图纸堆,我忽然意识到,与其凭空制造一个无光的密室,不如将这座图纸室唯一的光源封住封死,才是更有效的办法。于是我七手八脚地奔上铁旋梯的最顶端,冒着从高处坠落的危险攀上图纸室的顶棚,用图纸将天窗全部遮蔽。想必天窗下的图纸室内部怕是一团黑暗了吧!可若寒的声音仍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际:“亲爱,这不管用。光仍然漏了进来。”

我终于明白,除非使用铁片将这座天窗焊死,或将水泥浇灌在天窗上,薄薄的图纸怕是无济于事。然而无论铁片焊枪也罢、水泥桶木刷也罢,都无可能瞒着门口的守卫运进来。那可是大动作呀!

“若寒,如果需要创造这么个彻底无光的世界,那么唯一的办法便是用足够厚实的材料盖住天窗。可是…可是我又怎么可能在守卫不知情的情况下运来成堆的泥土或成卷的铁片呢?”

“亲爱,我知道这非常勉强。”女孩咬着嘴唇说,楚楚可怜,“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出去看一看。只需要一天。”

望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又想到一个主意。我告诉她,再等我一天,我会有办法。

那夜。我独自悄悄溜进原料仓库,推开边门,发现仓库里竟灯火通明!那里堆放着许多原材料,铁矿石、木板、但更多的是煤。一名稚气未脱的科学人仓库看守员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捂住嘴打哈欠,他来到我跟前,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盘问我来仓库的原因与目的。

“磁铁。上头让我来找磁铁来着。”我耸了耸肩,故作无奈地告诉他,我被工头派来这里为永磁电动机寻找合适的磁铁原材料,“什么磁铁呐!我从来不知道加工还需要那种玩意儿!”我假装抱怨道,随后又故作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晚上加班真累呀!”

“是啊,是啊!”一番寒颤之下后者的防备瞬间瓦解,挥了挥手让我自便。看来与任何劳动者抱怨加班都是拉近距离的有效方法。

我偷偷走进磁铁暗室,反手锁上门。作为工厂里资历颇丰的机械工,我知道在原料工厂的某个角落,藏着磁力极大的天然磁铁。果然,在磁铁暗室最里端的黑水箱里,我找到了它的真身:那是块极凉极硬的石头,浸在有盖水箱里,箱盖上有两个圆形的盖孔,我偷偷摸出了口袋里的小锉刀,挪开圆盖,把手深入水箱里,在那里,我摸到了沉在底部的磁铁。宝贝儿,我只需要你的一小部分,我悄悄自语道,摸到磁铁的突出部用锉刀开始慢慢磋磨。这真是块硬石头呐,幸而我拥有足够的耐心。虽然磁铁暗室四下无光,但慢慢地,我可以感觉到锉刀在磁铁身上造成的伤口正缓慢扩大。锉磨期间,暗室外的仓库某处发出几声巨响,我被吓得一个激灵浑身冷汗。幸而没有意外发生,也没有任何守卫前来关注我。磨啊磨啊,锲而不舍。终于,磁铁的一小部分在我不懈努力中被割裂分离了。我赶紧把它捞出来,只见那枚磁铁碎块表面立刻开始汇聚幽暗的亮光!没错,就是它!我知道该怎么做,于是连忙将那枚磁铁碎块连同黑水一同塞入嘴里,接着紧紧闭上嘴唇。

当我走出磁铁暗室时,那科学人小哥笑着问我是否已找到所要的材料。我没有答话,只是回以苦笑,耸耸肩摇摇头。见我两手空空,仓库看守员未丝毫怀疑,甚至主动地为我推开了仓库的大门。就这样,我把那枚磁铁含在嘴里带出了仓库。得手了!当时心底里一阵兴奋。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害怕把磁铁不小心吞下腹中,又担心无意间把磁铁吐出嘴外。担惊受怕之中,我一夜未眠。

次日早晨,我含着磁铁推开了图纸室的木门。

“呓树,是你!”若寒见到我,立刻跃上铁旋梯的扶手一路滑下来,蹦跳着来我的跟前。她的黑眼睛明亮而喜悦。

可紧接着,她惊异地发现我空着双手,并未带来任何遮蔽亮光的材料,笑容顿时从她的面庞上消失,“亲爱,你说过你会有办法的,可是……”

“呵,我说过……自然就会做到。”我勉强说着,张大嘴取出磁铁,那一小枚黑色的铁块顿时变得极亮,四面八方的亮光被它抽吸而来。只见磁铁越来越耀目,而身周的四下角落却不断变得黯淡。是的,如我所预料的那般,这种强磁铁能吸走光,在它对光的胃口达到饱和之前,亮光会源源不绝地被它所吸引而来。也只有这样,才能使身旁的其他空间变为彻底的黑暗。

就在周围黯淡到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刻,“若寒!”我看不见她,只得高喊着女孩的名字,希望她意会到这么个来之不易的好时机。可几乎于此同时,强磁铁在手里变得极热极烫,我开始忍受不住,一撒手让它掉在了地上。

就在磁铁掉落在地的那刻,亮光再度回归到四周。

“若寒!你得抓紧……”我忿忿说道,我没有料到这枚磁铁的效力是如此短暂,看来它捕获的光已达到饱和,已经彻底失去磁力。我开始后悔,本该将我的意图写在白纸上,向若寒解释清楚再付诸行动的……

“若寒!”我呼唤她的名字,却没有应答。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那黑眼睛的女孩已然从这图纸室消失了。

此后的一天一夜我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离开图纸室之后,我无时不担心被守卫发现图纸室里其实是空无一人的,也害怕工头发现我上班迟到的秘密。幸而这些担心皆为多余,没有人发现异常。然而下班后我又想起来,我还未跟若寒约定把她接回来的方式呢!她说过,她只能在黑暗里来去自如,那么我是否必须再偷一块强磁铁,才能制造出足以吸尽亮光的黑暗使她得以归来?想来,也别无他法。

当天晚上我硬着头皮又悄悄溜入了原料仓库。这回的看守员是陌生的科学人面孔,我试图故伎重演,打了个哈欠跟他套近乎,却被无情地赶了出来。“你觉得累?赶紧回去休息吧!”科学人看守喝令我立即离开,“加班是最无法容忍的!赶紧走!”他怀着保护劳动者的善良把我赶出仓库,我却哭笑不得。

偷不到强磁铁,无奈之下,我回到宿舍向工友们搜刮了一些墨水与胶水,打算次日一早赶往图纸室,为若寒现制个黑盒子。

第二天,我急冲冲来到图纸室。果然,若寒仍未归来。我寻了些图纸,刷上墨水,用胶水粘在一起,毛手毛脚地制作了个干瘪纸盒。聊胜于无嘛!我脱下外套将黑盒子死死盖住,巴望着女孩能及时归来,可苦守半天,女孩仍未回来。眼见时间一点点逝去,恐怕早已过了通常领取图纸所需的时间,如果再不返回车间,恐怕工头会起疑心呢。

若寒,你在哪里呢?我不禁出声低语,心急如焚。

而此时,门外响起了人声,那是守卫与陌生人的招呼声,难道又有人要前来领取图纸了?完了!要败露了!我焦急万分。我该怎么办呢?告诉他我就是图纸看守人?可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要的图纸藏在何处,随身也没有打开那些柜子的钥匙。那么……告诉来人我也在这里等候了很久?难保来人不会第一时间怒气冲冲地招呼守卫,那么一切就都暴露了。噢,我该如何是好!?或者,我得想办法让前来领取图纸的陌生人有来无回?谋杀的念头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这般邪念怎能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不仅残忍,且更为荒诞,因为来者很快会因缺勤被发现异常,追根溯源之后尸体也必然会被发现!那么……试图说服来人,为我们保守秘密?不,我又有何德何能,能说服来人为我与女孩保留这个秘密,不可能,不可能。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想必门外的守卫正在翻查来人的工作证,我则开始懊悔未曾细问女孩图纸的编码规则,不知道图纸存储的规则,也无法伪装成管理图纸的女孩。噢,我该怎么做才能蒙混过去呢?

正当我心焦如焚之时,腹中突然剧痛起来,我扒开衬衫,发现一道血裂缝以极快的速度在肚皮上蔓延、开裂。“啊啊啊啊!”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惨叫。

只见一只手从血口子里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