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二章 若寒。人质
一
图纸室。黑发女孩眯着眼睛望了望天窗,抬手擦去脸上的血污。伴随着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那个口袋揣着银币的工人走到门口,回头向她躬身致意,又合上了门。真好,这里又只剩我们俩了。NAVA自语道,黑眼睛明亮。
若寒并未立时答话,她快步走到旋梯底部的图纸堆跟前,揭去遮盖的层层图纸,露出一具破碎的身体。那是名奄奄一息的男子。他的眼睛充满疑问、惊恐与怨悔,表情极为痛苦,双手徒劳地捂着腹部中部那道长而深的裂口。
“你确信给了他银币,他就不会将看见的一切泄露出去?”若寒问道。
“不会。如果他打算背叛我们,肯定会开出更高的要价。”NAVA回答。
“你一定很疼。”若寒用袖角为男子拭去嘴角的血迹,语调温柔。“我仍不习惯他人为我付诸牺牲。”说完,她又自语道:“难道你打算任由他这么死去,而不出手相救吗?”语调剧变,好似责难。
“这座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重生,我几近忘记他对于我们,是多么地特殊。”NAVA腼腆笑笑,伸出手,嫩芽从她的袖管中爬出,爬入男子的巨大创面上,舒展叶片覆盖伤口,“亲爱,我必须感谢你的智慧与勇敢。告诉我,我该怎样奖赏你的忠诚呢?”
男子怔怔望着女孩自言自语,半张着嘴却并未出声,或因虚弱,或因惊惧。
“他之所以甘愿为你冒险,是因为被你的绝美容颜与美妙笑声所吸引。”若寒毫无感情地说,“虽然我曾警告过他,这张美艳面具的背后,是声名狼藉的恶魔之名,可他不愿相信我。”
“亲爱,凡人的理解力与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你需要赐予他们足够的耐心与包容。”NAVA笑道。
“我曾试图对他倾吐心声,可他无法接纳已合为一体我们的分裂与矛盾,也无法理解我的痛苦。”若寒说,“他并不知道,最美艳的笑容最甜蜜的呢喃,其后也可以隐藏着最卑劣的计划与最残酷的手段。”
“请不要再指责我啦。我也是迫不得已。”NAVA作出无辜的表情,“何况,我们能修好他,不是吗?”
若寒知道NAVA句末的这截反问是一种潜意识的威胁,如果再咄咄逼人,黑眼睛也可能随时撤回疗伤的植物,眼前的男子也将性命不保。于是若寒话锋一转:“好吧,那我宁愿相信,即便事先得知这样的结果,这位英勇的先生也会按时赶到这里,为我们作好牺牲的准备。瞧,他一定十分崇拜你。”
“太好了,亲爱。”NAVA笑靥如花,“对于我的膜拜者,我永远不会嫌多,他们对我的崇拜是欲望力量的源泉之一。”黑眼睛伸手抚摸着男子的脸庞,后者苍白如灰的面庞正逐渐恢复血色:“呓树,我必须奖赏你一些什么。”
“不……不用了。”男子勉强开口道。嫩芽末端张开犀利的细小尖齿,分别咬住腹部创口的两端,抖动着用力收拢。
“我以为,对欣赏者而言,保持你原有的美已是足够。对于他们而言,获得嘉奖绝不是其主要目的。”若寒说,“何况,这位先生对你有着愚不可及的忠诚呢。”
“不是我,而是我们。”NAVA正色道,“这宝贵的品质恰恰是我们最为需要的。毕竟可信赖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少。”
见男子的伤口已然缝合,若寒又忍不住出言讥讽:“是吗?所以你利用了他的忠诚与善良,利用凡人身体内部的无光腹腔,作为黑暗国度的另一个出口。”边说边俯身凑近男子的耳朵,轻轻说,“呓树,如果我告诉你,那只恶魔不惜冒着牺牲你性命的风险,也要按时回到这座图纸室,你仍会爱上她吗?甚至不惜打开你的身体作为通道,只为按时归来践行与科学人的约定。呓树,你何不现在告诉我,你对这只恶魔的好恶感觉?”
男子面色煞白,艰难回答道,“我不会恨她。”他腹部细小植物的叶片正渐渐干涸。
“呓树,你的壮举简直堪称骑士行为!远较教会册封的十字花骑士要勇敢得多!”NAVA欢喜地赞叹,“我必须赐你一个奖赏!”
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需要……”
“请你务必接受。”NAVA话音刚落,嫩芽的绿叶片纷纷从男子的腹部凋落,女孩拂去那些叶片,男子发现自己原本裂开的巨大创口已然复合。
男子坐起身来,望着自己肚皮的眼神却仍为惊诧,只因他的腹部,那些叶片凋落的痕迹,留下一道道炭黑的木疤,深深嵌入皮肤之下。而这些木疤线条,组成了教会的十字花标志。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男子试图抠去这些木疤,却发现它们已经与肌肤融为一体,无法抠去。
“亲爱,你不喜欢吗?”NAVA作势问道。“这枚纹章,是教会宫殿才堪具备的腹部纹章,意味着教会的女儿曾在你的身体内部被容纳、被保护,是一种崇高的荣誉呢。要知道,唯有几座最宏伟的宫殿外壁,诸如石榴宫、羊脂宫、琥珀宫,它们外壁的正央才被允许雕刻这枚十字花。亲爱,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男子放弃徒劳的努力,勉强应道。他抓过地上的外套,慌乱套在身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NAVA笑道,向男子递过图纸,“亲爱,这是你要领取的图纸吧?”
男子慌忙点点头,看也没看就接过图纸。
“赶紧回去向你的工头复命吧!”NAVA说,“我的微笑会始终在心底与你同在!”
男子离开之后,女孩俯身收拾散乱在地上的图纸,一边又开始了自语。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没有密室或水瓜的行宫了,竟沦落到利用人腹来作黑暗旅行的地步。”NAVA叹道。
“本来这里对于你就是权宜之地,不是吗?”若寒揶揄道。
“是我们,亲爱,是我们。”NAVA反复提醒。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即使发生这样残酷黑暗的经历,你觉得他还会回来为我们效力吗?”若寒指指门外的方向。
“会。肯定会。畏惧与欣赏本来就不相矛盾。我们的黑暗面更会增添神秘感与吸引力。”
“这个论调倒是很有意思。”若寒若有所思地回答。
“你不了解人的尚美力。凡人害怕美距离自己太近,他们希望与美保持距离。”NAVA说,“但是他不同。”
“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若寒轻轻叹道。“这点我自然明白,凡人的身体是有限力量的载体,承载不了太多的美的侵蚀,作为肉体的自我保护,身体会诞生审美疲劳,使人的美感变得迟钝;同时也为了抵御美的侵蚀,凡人会本能地远离美,惧怕美。”
“是的,亲爱。这便是凡人尚美力微弱的原因,他们必须取得足够的力量作为载体,才胆敢去触碰与之相称的美。”NAVA说,“只有蠢蛋才会毫无节制地点燃美感,不惜损伤自身载体为代价。”
“蠢蛋?不!我以为那是勇者!只有他们才敢于拥抱美,即便对于他们而言那是锋利的刀刃,他们也觉快意而满足。”若寒的眼前骤然掠过记忆里的那头青毛兽,它在草原上走动的姿态曾是那么威风凛凛,它的庞大与健硕令她与她的同伴感到畏惧,也令她内心感到钦佩并欢喜。若寒以为,那个背影始终是美之勇者的象征。
“哈,愚蠢而勇敢!”NAVA笑道,“亲爱,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这类人正合我的口味呢。”挥手向男子消失的出口处抛了一个飞吻。
“说实话,纵然你利用了这名青年,然而对于你能出手相救,我其实是感到意外的,本以为,你对他会像寻常路人般用之即弃。”若寒思忖片刻,老实承认道。
“我说过,他对我们是极为特别的。你为何不想想,为何诸多工人之中,唯有他,能在心底听到我的笑声?难道你以为这仅仅缘于偶然?”NAVA说得奥妙。
NAVA的反问,让若寒心波荡漾。极为特殊的,特殊……黑眼睛说他是特别的,同时若寒也知晓,就在这座工厂之中,的确藏着一位对自己极为特别的男子。那次琥珀宫的地下之旅,她曾经将那只苦苦找寻的兽作为问题抛向母巢,而母巢给出的下落,便是这座关铁工厂。
“原来你对于那些美的勇士,愿意赐予额外的恩泽。”若寒掩饰内心的激动淡淡说道,冥冥之中已感觉到了些什么。
“不仅如此呢。”NAVA狡黠笑道。
“莫非……这又意味着你的一个阴谋?”若寒作势问道,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率先说出自己的真实揣测,因为一旦揣测落空,那种强烈的失望是她害怕面对的。
“噢不,请不要把我与阴谋划上等号,亲爱。”黑眼睛笑道。“要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帮你。”
“帮我?”
“是的。告诉我,你来到这片世界的本意是为了什么?”
“寻找一头因为保护我而被云间世界审判、惩罚的青毛兽,期守重重轮回寻到那座勇敢而隐忍的脊梁。”
“那么我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要找的。”NAVA如此说,终与若寒的预感完全一致。
“那太好了。”若寒紧咬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前一个念头她担心NAVA看透自己的满心欢喜,后一个念头她担忧这仍然是NAVA的阴谋。以她对NAVA的了解,NAVA绝不会如此轻易让她得逞。一切都是需要付诸代价的。
似乎感觉到若寒的内心挣扎,NAVA继续道:“亲爱,他就是那头你苦苦寻觅的兽,你欠我一声道谢呢。”
“不可能!从芸芸众生寻到它谈何容易!……绝不可能!”若寒忽然情绪激动,大睁着眼睛。即便真正的至爱就在这座工厂里,然而对于成百上千的工人,太容易找到一个赝品来欺瞒她的眼睛了,而那样才是NAVA的惯常伎俩。
“亲爱,且听我细细说来。”NAVA香唇微启,女孩的表情骤然分裂为狂躁的激动与得意的平静,“正如你所知,这座城市所有人的死灭与重生,都是经由我的女儿——母巢的安排,那么对于重生躯体的去向与下落,我的女儿无疑是最为清楚的。你一定不知道,自从求知派在地底突袭中全军覆没、你失掉原本的身体之后,呓树的前世曾冒险前往地底世界寻找你,只不过他所能寻获的,注定只是科学人的残骸,他成功引爆了你们埋设在地底的机关,也因此命丧于地底世界。你记起来了吗?就在你责难我的那会儿,我便已关照我的女儿对呓树的转世加以留意,自然地,一旦呓树在这片城市再度重生为人形,我便不难获悉他的下落。”NAVA的告白与若寒的预想完全一致,可即便如此,仍无法证明这名勇敢的机械工就是若寒要寻觅的兽。
“原来对于我所要寻找的至爱,你从来便是能够轻易获悉。”若寒揶揄道。
“这么说来或许有些牵强,然而如果我愿意,我的确有办法。”NAVA得意地说,“要知道,生存于这片世界的凡人,几乎没有谁可以逃脱我的眼睛。”
“原来你早就有这样的能力,原来你很早就能够帮我在万千之数中找到他!告诉我,你为何不帮我?”若寒作势将手里的图纸摔在地上。
“因为我爱你。”NAVA平静地说,一手拾起图纸,“你是我的灵魂,可你却始终不愿接受我。呵,我自然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来到这片世界的初衷,时常将你的兽挂在嘴边。你总是想带着它离开这片世界,不时流露出对我、对冷地世界的无限鄙夷。哼,我又为何要帮你?”
若寒无以作答。
“直到我们终合二为一,直到通往云间的入口又即将打开。我才发现,拥有这样的一位爱人确然不错。亲爱,即便你不再爱他,他也必须属于我,呵。”NAVA笑得狡猾。
“不对。”若寒冷笑着开口,决定说出她的质疑,“不对……这一切来得那么轻易,我已经无法习惯。”女孩蜷坐在地,双手抱膝,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NAVA,你不会像是那么轻易让我如愿的。一切的得到,必须是付出鲜血与绝大的痛楚,这才是我对这个世界,不,是对所有世界的认知。”
“那仅仅是因为你习惯于被牺牲习惯被抛弃。”NAVA说。“亲爱,你知道吗?从我们合体的那一刻起,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你有权得到至高的恩宠。”
若寒仍似信非信地摇头,“一切来得太过轻易,让我难以相信。不,我还需要经历足够的观察,才能确定它究竟是不是那头我寻觅已久的青毛兽。”
“如你所愿,吾爱。”NAVA笑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二
红月黯淡,昏暗的红光稀释在图纸室内部。女孩盘腿坐在地上,膝边摆着一小盆复树,衬着微弱的荧光专注地剪着废图纸。她时而晾起剪纸,望着投射在墙上的模糊剪影莞尔微笑。
“原来你也有这么些小爱好。”NAVA笑道,“我喜欢这些图案。”
“光与影间的小伎俩而已,不足一提。”若寒随口掩饰,内心却也欢喜。
她持续地剪着:奔跑的机械马、长满触须的城堡、盛装圆舞的木偶人,以及,行单只影的眼瞳,她令这些形象的投影陆续出现在墙壁,又机敏地在NAVA涌起足够好奇心打开话匣前令它们消匿而去。当想象力与手指灵巧地配合完成一件又一件剪纸时,若寒不由得感叹自己已充分习惯了这具身体:从最开始对视线高度的不习惯、覆额黑发的异样感以及童稚发音的羞愧情绪,历经满腹怨念的澎湃躁动,渐渐将各种异样感磨合为适应与习惯,甚至终于达到宁静与专注。有时那只黑眼睛睡去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就是这座身体的唯一主人。合体之后,任何独处的时光都变得极为宝贵。而在此刻,除了那只不时闪烁好奇的黑眼睛,NAVA把身体其他部分的控制都给了她,这已令若寒足够欣喜。
只是好景不长,夜晚的平静很快被打破,门外骤然响起了嘈杂人声,那扇通往外界的门框缝隙忽然变得极为明亮。忽然,嘈杂人声又转为寂静,似乎接到命令被要求禁口般整齐地消匿声响。若寒直觉有许多人来到了这座图纸室的门口,并且来者不善。
门被打开了。有人举着火炬走进了图纸室。亮光很刺眼,身体里的那一半则开始变得激动而敏感。
若寒认出那青年标志性的剑眉以及清秀的面孔。是咀灭。
“陛下。”咀灭站在门廊上,远远地向女孩鞠躬。背身合上门,独自朝女孩走了过来。
“我说过,在这关铁里你只须称我世俗的名即可。”NAVA抢先开口道,挤出笑脸,并努力使自己的笑容变得亲和自然。
“陛下,有人向我通报,在这个清晨看见你满身血污。”
糟了。若寒暗忖不妙,然而她没有多言,只是静观NAVA的回答。原来那个拿走银币的小子终于还是泄露了她们的秘密。
“于是我担心是否失去自由令你暴躁不堪,乃至伤害自己。现在看来,原来你别来无恙呐。”依然是十足恭敬的语气,可若寒却感觉到话语中带着讥讽与质疑。
“于是我不得不这么想,既然你毫发无损,那么这些鲜血必是来源于他人。我说得可对?陛下。”咀灭终于示明了来意,他的平静带着愤怒,“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不能接受任何科学人受到伤害,你也答应将你的所有势力撤出厂区之外。”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先告诉我,你们入驻这座关铁工厂之后,可曾忍受饥渴之苦?”NAVA抢先发问。
“没有。”咀灭冷冷答道。
“那么你知道这座工厂的外部世界,此刻又是怎样的一片天地?”NAVA问道。
“我了解得不多。只是从报纸的报道里得知城里正陷入饥荒,粮食与蔬果的价格飙涨,市民普遍挨饿;另一方面,作为一般等价物的银币却贬值严重,同样的一枚银币,过去可以购买整袋的面包,而如今只可换到一只。如果我没有猜错,一场经济危机正在城里发生。”
“你很聪明,咀灭。要知道,城市发生任何天灾人祸,作为管理者的我都不可能不闻不问。你还记得植物人的叛乱吗?”
“自然记得。那天,停止向教会敌对活动的议案终于在派内获得多数通过,那天也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日子。我记得当我回到地面之时,便发现大街上多出了许多怪人,他们见人就逮,中邪似地拿脑袋往路人身上蹭,也有人撒腿狂奔,也有人发疯地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时间市民们都不敢出门。”咀灭说道。
“你只说出了表象。”NAVA正色道,“事实上,那天所有服食过琉桑的人,脖颈的第三节脊椎都同时开裂长出了雌蕊,在空气里散发交配的气味,而已彻底沦为植物人的怪物们则在街上乱走乱撞,循着气味扑向路人上前授粉。一旦受精,人的意识便会模糊,琉桑的果实会开始在人的脑壳里生长,身体里的脂肪与肌肉会一点点被溶解、被吸收,果实开裂的那天,便是宿主的死期。”
“难怪此后我时常在街上见到许多眼神懵懂、骨瘦如柴的痴呆汉。”咀灭轻声说。
“他们都是琉桑的宿主。”NAVA说,“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只是琉桑的开花期出现如此大规模的同步,尚属首次。你知道吗?这并非巧合,而是琉桑试图掌控这座城市的邪恶计划,也就是植物人的叛乱。”
“感谢你告诉我这么许多内幕,”咀灭的言语仍不乏揶揄之意,“可就算是这样,植物人之乱早已平息,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哪怕这座世界再渺小的两件事物,它们之间也存有关联。”NAVA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利用植物提供城市里的必需品想必对于你们早已不是秘密。是的,琉桑被镇压之后,为了避免短期内再度出现类似植物的叛乱,我下令暂停数座植物工厂的生产活动。自然地,食品的价格因此开始上升,而我全部心思都沉浸在规划与你们的合作计划之中,忽视了食品生产的恢复,以致于粮食与蔬果的产量骤减,而同时银币仍源源不断地从铸币厂中流出,并且贬值严重,一不留神,经济危机便在城里爆发了。”
“原来如此,”咀灭点点头,“厂外的情况原来已到了这般地步。”
“自从我获悉厂外的情况之后,便心焦如焚。我必须回到城里有所作为,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割破手腕,施展魔法以血遁之术逃离此地。要知道,短短一夜之间,我便重启了数座植物工厂,而一旦食品被重新制造出来,人心便可得到平复。亲爱,请相信我,经济危机将很快平息,我的所作所为将被证明实属英明之举。”
“谢谢你的解释,我明白了。”咀灭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陷入饥荒,即便经济爆发危机,如果没有你的干涉,市民们也将在缓慢地适应灾荒过程中逐渐老实下来,会渐渐习惯付出同等的劳动却得到减少的报酬;如果没有你的干涉,这座城市也能恢复平日的秩序。”
“这么说来,是我过于仁慈了吗?呵。”NAVA笑了笑,眼神严肃,“正是因为我,众人才可不再忍受饥饿;正是因为我,这座城市的管理才能井然有序!”
“单凭独裁者的智慧,始终无法做出最为公平的管理。”咀灭不服气,“若寒,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凭着什么来完成城市的管理呢?”
“很简单。欲望。”NAVA说,“只消引导人的欲望、万物的欲望,便可引导一切走上有序轨道。”
咀灭摇摇头,“我无法苟同。陛下,如果今后我们的合作还能继续,我愿意提供科学的方式来帮助你。”
“将来之事,暂且不提。”女孩笑了,“还是让我们通力完成这次合作吧!”
“合作……”咀灭嗫嚅着,又问,“你果真需要那些图纸吗?按照约定,事成之后,你必须将所有成品与永动机移交给我们,你所能得到的,只是图纸。”
“只是图纸,便已足够。”NAVA笑着说道,“除了试验机以及永动机,我要馈赠给你们的,远远不止这些。”
“多谢陛下”,咀灭点头致意,“请放心,我会如约完成计划,也请您能遵守约定。”
“恐怕我无法给你确切的保证,”NAVA努了努嘴,半撒娇半严肃地说,“我无法保证这座城市在未来不会发生更多异常。作为教会的主宰,作为城市的管理者,我有必要纠正、辅佐这座城驶在正确的轨道。”
“我本人自然可以理解,”咀灭道,“然而同志们都指望着你作为唯一的人质以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以及计划的顺利实施,他们中的不少人本来就对我的冒险行径持有保留意见,如果异常状况频发、谣言四起,同志们势必会产生疑虑与恐慌。所以陛下……请你务必作为我们的人质,老老实实地呆在这片厂区里。”
“咀灭,这座城市的广大超出你的想象,”NAVA说,“需要我亲力亲为的,尚有许许多多。”
“那么至少答应我,不要令今晨那样的异常再度出现,”咀灭说,“我并不介意你使用黑暗魔法,也可以不限制你的自由。可至少表面上,你必须维持一切的原本模样,不是吗?请许诺我,你不能让我的同志再生疑虑。”
“我答应你。”NAVA微笑道,从地上拾起一片剪纸,递给咀灭,“这个图案,送给你。”
“感恩不尽,陛下。”咀灭假惺惺地致谢道,一边粗糙地将剪纸叠了几叠,塞入口袋。
“不用叫我陛下,直呼我世俗的名即可。”NAVA笑道,“我已在关铁里物色了一位联络人,如果哪天我遁走远方,你可以将他囚为人质,并通过他找到我。”
“是吗?”咀灭冷冷道,“难道你又忘记了我们间的约定吗?你所有的势力,都不得进入这座工厂。”
“早在你们入驻工厂之间,他便已工作在这些厂房之中。请放心,他只是名教会忠诚的信徒,与我同为血肉之躯,对你们丝毫不会构成威胁。”
“那么你所谓的联络人,姓甚名谁?”
“请原谅我暂时为他保密姓名,”NAVA道,“你一定记得教会的标记吧?我所谓的联络人,他的腹部有一枚十字花标记。我相信仅凭这点,只要状况紧急,便足以助你找到他。”当这句从女孩喉间说出,若寒不禁心头一颤,NAVA居然如此迅速地便作出一桩背叛!教会忠诚的信徒?笑话,不正是你将那枚十字花标记强行嵌入呓树的腹部吗?真是满口谎言!
“那是自然,下令所有人脱下上衣即可。”咀灭心不在焉地说。
“不对!我记错了。联络人的十字花标记是在小臂处。”绿眼睛抢过话茬,插话说道,“你可见过烙印在信徒腹部的十字花标记?恐怕没有吧。”
“的确从未见过。”咀灭点点头,“以我对教会的了解,肩头与小臂才是常见的位置。”他低垂双目,双眉紧锁,似乎仍在评估这一情报的威胁与影响。
“如果你需要找到他,只消让所有男子撸起袖管,小臂上留有标记的,便是你所要寻找的。”若寒继续说。
咀灭敷衍点点头。
“不对!”那只黑眼睛抢过喉舌,又改口说,“我刚才已经说了,真正的联络人,唯有腹部留有十字花标记的男子。”
“陛下,请不要以前后矛盾的言语挑战我耐心的底线。”咀灭的鼻息翕动,“我很清楚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名神秘人究竟是谁。可如果伊始便对我隐瞒,岂不更好?”
“我对贵派是有诚意的。”黑眼睛眨着眼睛说。
“那么不妨直接告诉我,他究竟是谁?”咀灭说,“或者至少你得明确地告诉我,标记他真实身份的十字花,又在哪里?我知道以教会通常的标记方式,一般是将十字花烙印在小臂之上。”
“腹部!”“小臂!”答案紧接着被喊出。又是矛盾的答案。
“多说无益,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面孔俊俏的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再参与女孩的自我争论,而是举起火炬径直走向出口。走到半路他又转身折回,朝女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便弯腰抓走了地上的小盆栽,那株荧光微弱的复树。
“别带走我的复树!”NAVA喊道。
“拿去!反正我也不需要它!”若寒紧跟着发出与之相矛盾的呼喊。
咀灭没有再回头,他伸手打开了通往门厅的铁门。
门在男子的身后合上,图纸室再度笼罩于黯淡红光。
三
子夜。环形山活跃又野蛮,燃烬纷下。高而遥远的天窗不时传来湮灭的细微声响。
而天窗之下的黯淡空间,正爆发着一场争执。
“是谁曾经说,呓树会成为自己的重要助手;又是谁,只消一眨眼,就将他出卖给自己的对手?”若寒垂着头,裸足走上旋梯,反问里满满怒意。
“这不是背叛。”NAVA辩解道,“只是我履行与咀灭诺言的一个真诚举动,并且,求知派已不再是对手。”
“不是背叛?呓树为你盗出了守卫重重的磁石,让你得以返回教廷,可你却活活刨开他的肚子!他是为了你,才作出这样的冒险,才受到这般的苦难!”若寒情绪激动,用拳头砸了砸紧挨旋梯的木柜。
“是我们,是我们,亲爱。”NAVA不厌其烦地纠正若寒。
“他本不是教会中人,你为何把十字花标记强加给他?既强加给他,又为何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咀灭,让他深陷险境?他是凡人,不是你这样的不死之躯!我认为对于你的仰慕者,你至少应当表现关怀与保护。”
“仰慕我的人,与我本身并无关联;再者,对于这位名为呓树的男子,我可是自信满满哪。他绝非等闲之辈,而是将成为我在云间世界助手的男子,理应顺利通过些许平凡的考验。”
“考验?”若寒冷笑道,“笑话!恐怕等到天亮,厂区里的所有男子都将被迫脱光上衣接受体检。而这位倒霉的机械工,将在嗤笑声中被一颗前膛枪子弹结束生命。”
“相信我,咀灭不是专制而固执的人,主动前来与我接触、与教会建立合作,他的这些作为不单单是为了永动机以及物质资源。我认为……他是那种只要达成目标便可委曲求全的人,而不是一把三棱开刃的刺刀,亲爱,请相信我对人的判断。”
“我很难相信你,很难。”若寒绝望地说。
“那好吧,亲爱。”NAVA笑得勉强,“何不用你这只清澈的绿眼睛看看未来,看看未来是否能如我预期般发展。这会很有趣。”
若寒哼了一声,转身坐在铁旋梯上,绿眼睛定定地落在散落纸屑的地板。
“我知道你不愿相信我,呵呵呵,我几乎忘了一旦取得你的信任会是多么乏味的游戏结果。”NAVA讥讽道,“你是我的灵魂,清灵高雅的灵魂,而我是欲望本身,令你唾弃的欲望,灵魂对于欲望的一举一动,恐怕永远都是多疑多虑的,生怕不经意便被其拉入泥潭,我说得可对亲爱?”
若寒没有回答,她在膝盖上支起双手,捂住脸,闭上眼睛。
“你唯一的错误,便是不会去欣赏欲望的美,诸如原始的求生欲念,诸如体态丰满的性欲,多么富有生机多么美呵。”NAVA在指缝里露齿而笑。
“欲望与美永远是水火不容的。我只拥抱没有欲望的美,只接受没有欲望的爱。”若寒冷冷说道。
“欲念是所有生物的根本属性,是无法抹杀的真理,也是我之所以强大的原因。”NAVA说,“有时人矢口否认自我欲念,无非因为他得不到而已。”
“我自知说服一个延续数千年的执念,难于登天,”若寒沉声说,“但我可以为你讲一个故事。”
“有趣。”NAVA透过指缝俏皮地眨眼。
“我说过,我来冷地,是为一只兽。可是你不知道,为何我唯独要找到它,为何它是尤为特殊的。”
“说来,我听。”NAVA笑道。
“那是在云间,数个轮回之前,我是游荡于草原的白羊,而他是以羊为食的野兽。”若寒顿了顿又说,“有一日他抓住了我,却因我的美丽而无法下口,反而开始保护我,甚至为了我,不惜与同类相敌。当时我们并不知,羊为兽食,已是那片土地亘古不变的规律,羊的存在,便是作为兽的食物,羊的形象,便足可勾起兽的全部狂暴与食欲。”
“我的兽,却一次次忍住了腹中饥饿,至始至终未曾伤害我。”若寒继续述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云间首个唯美克制欲望的例子,而他亦因此而触犯云间律法,被推入深渊,来到这片被称之为冷地的世界。”
“我喜欢这个故事。”NAVA笑嘻嘻说,“虽然无可理解。最美丽的猎物,最香甜的鲜血,多么快意的一顿美餐哪。”说着,她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
“所以那只兽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若寒轻声说,好似祈求。
“我可以用魔法把十字花标记从呓树的腹部移到旁人身上。”NAVA狡黠笑说,“当做这个美妙故事的回礼,你可满意?”
若寒紧咬嘴唇,许久才开口,“不。我也不想看到其他无辜者遭殃。”
“我发现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态度,你和牧光者很相像,他总是能将他人的悲苦视同自己的。如果你必须选择一名牺牲者,呓树或者另一个陌生人,你会选谁得救?”
“我选呓树。”若寒轻轻答道。
“啊,若是换作牧光者,恐怕他会选那个陌生人得救。”
“你说这些,只是为了羞辱我吗?”
“不是,只是些许回忆被勾起了……牧光者就是那么一名高尚卓绝的男子,唯恐与任何利己情绪沾边,只是可惜,他已经战死啦。”NAVA佯作惋惜地叹道。若寒当然识破了黑眼睛的小虚荣,她很清楚巡仍然作为背包人活在这座城市里,并且很难逃过黑眼睛的注视,只是她没有戳破NAVA的谎言。现在若寒需要她的魔法。
“你们都有种超脱现实的理想主义憧憬,就如那些为欣赏落日而攀登猛兽鼻尖的鼠妇虫。归根到底,你们俩是不相上下的尤物。你们身上的优美部分,对我而言是最困惑最神秘的谜题,值得关入玻璃瓶细细品玩。”NAVA说。
“是吗?”若寒无心应答,琢磨着自己与巡的相似点。据她所知,巡与自己都未如NAVA讲述得那般无欲无暇,巡甚至因为嫉妒自己与NAVA合为一体而决意离开冷地呢。
“当然!你甚至向曾经深恶痛绝的植物流露怜悯!还记得我下令让皇家卫士点燃煤块掷向那些木讷的植物人吗?你发出尖利的惨叫,好似你能感到它们的灼痛。还记得最终所有幸存的植物人都被抓捕、被驱赶着坠入女儿的须齿大口吗?你竟然试图挽救一名偷食琉桑的流浪儿,纵然你很清楚即便放生哪怕一枚琉桑的种子,它也会寻觅土壤再度繁衍作乱。”NAVA语带讥讽。
“NAVA,你希望嘲笑我的愚蠢,还是希望赞美我的仁慈?”若寒有些恼怒。
“都不是,我只是发现了你的优美角度兼一个弱点。呵呵。虽然你始终声称来到冷地的唯一目的,是寻觅那只因缘未了的青毛兽,并且也已失去了原本的身体,然而你仍会本能地流露出原本的仁善。真好。”NAVA夸张的语调满满讽刺意味。
“谢谢你的夸赞,原来云的美德尚未完全在我身上失落呢。”若寒骄傲地说。
“虽然我始终以为,仁善毫无意义,即无可增加力量,也并非引人瞩目的美丽。即便是牧光者奉行的公平之义,我也无法理解。从大尺度的视界来看,单体生命太过于渺小,无足挂齿。”黑眼睛微翘嘴角显露不屑。
“我还记得那些拥有羽翼的时日,长老们时常教授我们爱之怜悯,勇于牺牲、救护弱者。”若寒正色回敬道。
“可这所谓的怜悯,施加的又是哪些对象呢?云间的长老们可曾教授你们体恤风雪下的众羊之苦吗,会允许你们为受伤的饿兽送去鲜肉吗?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这些都是绝对禁止的。可以蒙受怜悯的宠儿,起码需要拥有一双可飞翔的翅膀,起码需要天生一副高亢的喉嗓。”NAVA有些激动。
“可是……至少我们族群之间相互有爱,至少怜悯广泛存于云使之间。”若寒辩驳道,可随即被NAVA抢过话茬。
“怜悯呐怜悯!即使我承认了你那所谓的有限而高贵的感情,然而且慢!换个角度来看,你所谓的怜悯不正是一种毫无节制的泛爱吗?你经常斥责我欲望弥彰,若我同时爱上两位女子三名男子,就会被斥责淫靡,那么你同时爱一千人呢?不是淫靡之甚又是什么?”
若寒一时哑口无言。
“亲爱,看呐看呐,你脸红了。哈哈哈哈!”NAVA摸着发烫的面庞,放肆地笑道。
若寒思忖片刻,平静地说,“怜悯与你所谓的欲爱完全不同,它是无欲之爱,是没有占有欲的,这种爱恐怕你根本理解不了。”
“我的确理解不了,爱是绝对不能缺了占据的,没有占据的爱,空泛而无感觉,在我以为是一种虚伪。”
“虚伪也罢,愚蠢也罢。NAVA,无论你如何嘲笑。我不希望有人为了我们而牺牲性命。”若寒想着那名可怜的男子,她决定不激怒黑眼睛,小心翼翼地说,“亲爱,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如果这就是你的请求,那么我自然愿意满足。”NAVA笑着说,将手腕凑到鼻尖,对袖管里的小植物嗫嚅片刻,一枚微型的花苞开始孕育,不久果实开裂,一只小甲虫麻利地攀下女孩衣襟,迅速消失在黑暗角落。
“它会直奔那只十字花标记而去,将在呓树入睡之后找到他,把标记上的疤痕啃食一尽。”
“谢谢你,亲爱。”女孩左手轻抬右手,凑到嘴边轻轻一吻。同时绿眼睛怔怔落在满地散乱的剪纸,暗暗祈祷:但愿你真如NAVA所言,是我苦心寻觅的兽;但愿这次妥协与忍耐不会等来习以为常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