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四章 呓树。长艇
一
夜市。五光十色。笑逐颜开。
这是不同的国度。
午夜轮廓仅能从各色霓虹勾勒线中猜得一二,剩余的体型则安全隐蔽于夜幕之下;商品在此唯有得到光的垂青才唤发神釆,灯珠争奇斗艳,焦点迷失于光晕之间;向我走来的陌生人携裹夜的熙攘人的气味在两肩滑行而逝,面目模糊;集市两侧高傲的街灯们纷纷张开手指,将星芒触手伸展至最长,它们在我眉际留下的单纯暖黄色块很快被其他光斑所引诱杂交;就在走下马车的片刻,数月以来因科学人夜出禁令而错失的色彩气味声音决堤般灌入脑壳;而此时在我所熟悉的那个城市角落,舍友们正推开窗户从黑洞里眺望,满眼羡慕。
孤独男子握紧手心里的种子,伫立于摩肩接踵的人群,怅然若失。
很奇怪。这是数月以来我重新获得夜间出行的自由,然而我却未感丝毫喜悦。是我习惯了规律作息、娱乐单调的厂区生活,一旦重获自由反倒不知所措?还是因为只有我获得夜出的权力,抛下舍友们独自夜行所带来的负罪之疚?我拍了拍鼓囊囊的钱袋,提不起丝毫消费的欲望。耳边是小贩们不绝于耳的吆喝声,原本似乎只要拥有金钱,就可换到莫大的物质满足,可经历了这些日子的奇幻体验之后,单纯的占有欲已让我兴味索然。我真的自由了么?脑海里仍闪现着图纸室的那一幕幕,挥之不去。
那一夜,就在科学人首领离去之后,我的眼睛仍定定落在倒毙在地的怪物尸骸。当时,若寒在我视界里雀跃穿行,兴致盎然,纤指舞动。倒毙的半人半羊,倒毙的半人半兽。在女孩指尖的触碰下,地板泛起涟漪,尸体开始下沉,片刻便不见踪迹。
“这是我的魔法。你喜欢吗?”她蹦蹦跳跳地经过我,好似沉浸于游戏的孩童。
而我却感到一丝寒意。我鼓起勇气像女孩提出,为何科学人会尊称她为陛下,为何她又不接受这个称谓。
“若寒是我世俗的名,就是这样。”这是当时女孩对我的回答。
“她叫做NAVA。我才是若寒。”另一个灵魂出声澄清。
而我执拗地告诉她,她仍然未回答我的问题。
NAVA回答说,她是教会的女儿,被科学人扣为人质。
“她是魔王的女儿,是求知派最为忌惮的教会统治者。”若寒即刻揭穿她。
我对教会的历史一无所知,但似乎明白了为何她要被称为陛下,她果然并非凡人。
“父王送我来作为科学人的人质,作为与求知派讲和的条件。呓树,我只能依赖你的保护。刚才若不是你,我或死于兽口,或死于枪下。”NAVA说。
“她是不死不灭的欲望,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若寒的每句话都不错过嘲弄或谴责,“你的勇敢与牺牲,皆为徒劳。更何况她是自愿前来,没有什么可以强迫她。”
一切听来宛若天方夜谭。我质问NAVA,她到底对我们做了些什么?这场暴戾的兽斗是不是魔法的杰作?
结果那被称为魔王女儿的灵魂却矢口否认,“恰恰相反。这个问题你该留给若寒。”
“是NAVA冒然将十字花标记留在你身上,形势所逼我才出此下策。”若寒承认了我的问题。
“你瞧,我努力去劝阻她,可是失败了。”NAVA不痛不痒地说着。
“呓树,我只是揭示了你的本来面目,仅此而已。”若寒坦白说。
“神奇呐!”女孩鼓起了掌,NAVA以她欢悦天真的口吻嘲弄道,“我的魔法与你相比,只能相形见绌!是谁只需点燃一根蜡烛,就能把人变成兽,把人变成羊?”
“这是他的本能,我只是加以诱导,而非任何邪术或魔法。”若寒答道。
而我问出了那个点燃战火的问题:我身上究竟有什么,才说我是格外特别的?
若寒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她垂下眼睛,低声说,“唯有与你独处,我方可给出答案。”
“多么虚伪的矜持!亲爱,你之所以独特,就因为你是独受我宠爱的。”NAVA微笑道,我发现她的言语总是格外甜蜜而诱惑。
“别相信她,NAVA从来只想利用你。”是若寒在说。
“别听她的。她所说的一切皆源于对你的嫉妒,因为她爱我。”NAVA反击道。
“我不爱你。我恨你。恨与爱是两回事。”若寒说。
“只有对我的言语你从来都这么直来直去锋利伤人,既然你喜欢直率,又何必将那段历史对呓树遮遮掩掩呢?”NAVA逼问道。
“我会另择时机。”若寒似乎有难言之隐,“眼下这凶杀之境与我长久以来的想象迥然不同,不,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让我替你告诉他。”NAVA对我笑靥如花,“呓树,你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若寒自甘从另一个世界堕落至此,只为找寻你,她前世的知己。”
话刚出口,女孩就扬手掌掴了自己,“不!这个秘密只能由我亲口告诉他!”
“你说不出口的,我来说。多么美的故事呀。”NAVA一手捂脸,依然笑嘻嘻道,可眼角却闪烁泪光。
“关于我的秘密关于我们的历史,NAVA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寒说,“呓树,请你给我耐心,我会在独处时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呓树,让我来解释若寒一再闪烁其辞的真实原因,”NAVA抢过舌头,打断若寒,“她为你自甘堕落。可来到这座世界之后,却发现唯有我才是她的真正爱人。你瞧,这多有趣。”
“她在骗你。”若寒的劝告有一种无力感,似乎已无力争辩,“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惊人的陈述伴随着戏剧般的争辩,兵戎相见的对话让我踌躇、烦躁,我究竟该相信谁?究竟该遵从直觉感受,或是遵从眼见为实?我犹豫不决,无所适从地摇了摇头。
那只绿眼睛的色泽顿时黯淡了下去,“呓树,记住你的本来面目。”若寒最后说,随后那一汪碧湖色泽退散为乌黑眼瞳,而我的思绪亦回到眼前热闹的集市。我喟叹一声,继续朝夜市深处走去。
我发现夜市变了。
电力灯珠被沿街商铺们广泛用作广告灯效,以至于夜市的灯光层次较以前丰富许多;流浪儿在我面前放肆地咋呼嬉闹,曾经眼神冷峻、手段残忍的流浪儿猎人已难见踪迹;物价明显上扬,我驻足于经常光顾的玩具摊位之前,柜架顶端蒸汽车模型的售价令我囊中羞涩;以往被禁止贩卖的书本与图纸赫然出现在眼中,书贩们应接不暇;现制的食物被允许当街售卖,满街都是啃吃零食的贪吃鬼们;过去跨乘铁马浩荡而过的皇家卫队不见了,偶尔照面的卫士们衔着勒索而来的雪茄三两闲聊、互喷烟圈;几名踩着高跷的肥胖大叔站在街道中央向过往行人发放肥皂液的试用装,人们一哄而上争抢促销品的情景已不再现;迎面走来的大小孩手里捧着搔首弄姿的机械人,它的精致程度令我叹为观止;在最热闹的地段,我几乎要拨开人群才能继续前进;仅有几座崭新的地下轨道入口门庭冷落,它们矗立在几乎每个主要通道的交叉路口,走不了三条街便能看见一个,通道深处透来幽黄灯光。
暂别数月之后,我明显可以感觉到夜市的变化,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我继续走着,看见熟悉的“桥上的水手”与他的橡木桶,他盘腿坐在橡木桶盖上,居高临下地与一名科学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只能抽空朝我眨眨眼作为寒暄,后者脑门上画着我所熟悉的“%”标记,正滔滔不绝地物理角度向水手解释橡木桶的结构是何其薄弱。“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水手忿忿抱怨,他已无余暇向路人兜售他的骗局。
当我走到街心花园,夜市的喧哗在这里达到高潮。干涸的喷泉中央架起木台,拜翼教徒与科学人摆擂辩论;喷泉四周到处是三五成群争执不休的对手,更有不甘失败者扭打在地。花园里原本是小片草坪的所在,现已被踏为荒土,一株孤零零的莴苣将两种信仰的人群不完全地隔开:额头“%”符号标记明显的科学人高调地吆喝招募会员,有不少过路行人拿着他们派送的科普册子边走边读,还有些人驻足把玩他们展示的实验器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往气焰嚣张、无所事事、满嘴酒气的教徒不见了,教徒们不再逢人歌颂魔王的睿智与强大,也不再宣教生为凡人的苦楚与罪孽,而是形同夜市其他小贩那般,规规矩矩地摆出许多地摊,那里摆着各类生活制品,最多的则是一种旱禾木制品,从木勺到玩偶到椅子到床架,这种木制品拥有奇特的温暖触感,再加上公道的售价、实用的功能,立时为教徒们的这些摊位赢得不少顾客。望着这一幕,积聚于心头的异样感忽然消解,我开始明白,科学不再成为教会当局压制或打击的对象,而是作为竞争的信仰被赋予发展的自由;与此同时,教会也改变了传教的姿态,企图通过融入寻常市民的生活来潜移默化发出影响。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睿智发现之时,一不留神被埋在阴影里的什么绊倒了。我满脸羞愧地站起身,发现那竟是一具被丢弃的木偶人!木偶人面孔上粗糙的刻刀线条诚然极为丑陋,后脑勺却阴刻着一枚标准十字花图案,想必是某个教会商贩丢弃的不成功商品。呵,教会这些家伙啊。望着眼前的简陋玩具,记忆则回到了这天的傍晚。
彼时,天已昏黄,男子与女孩在图纸室内悄声细语,屋外则守卫重重,如临大敌;彼时,NAVA交给我一枚细小的种子,小到可以塞入我的牙缝,并且她也这么做了。
这是喇叭花的种子,藏在这里,没有人会发现。她说,亲爱,我要你把它交给曼弓。
她还告诉我,曼弓是她的宠物,是头白色犀角兽。任意找一扇木门,点燃之后,曼弓就会现身。
我答应了女孩。在经过科学人严密的全身检查、确认没有带出一页图纸之后,我被放行踏出关铁厂区。彼时,身后口哨声四起。
她说,喇叭花不但能听,而且会说,她需要曼弓的帮助,而那头白兽只听命于她的声音。我所能做的,便是将作为传话工具的喇叭花种子交给曼弓。于是,这子夜立在无人小巷里惴惴不安的男子,便成了我。
随意找扇门,点燃它。临行前女孩反复嘱托。可我一路观察了许多扇窗户,那里都是些喜悦幸福的人们,我又如何忍心下手!而当我见到这恶意使绊的木家伙,我顿时明白它正是我最好的下手对象。
于是我走入一条无人的小巷,点燃了木偶人。一缕黄烟从火堆上升起。
红月止歇,黄烟袅袅。我忽然意识到,固然这条巷子距离夜市仅有百步之遥,却尽为幽暗冷僻的民居。NAVA所说的宠物,究其本质仍为吞人猛兽,一旦把它招惹而来,饥饿或狂躁会不会使它把我当做腹中美餐?届时我的呼救又有谁能听到?他人的酣睡将成为我的噩梦,恐怖的寒意骤然攀上了我的脊背。
乱影曳动,黑暗趁虚而入。冥冥之中我觉得有五十头吞人野兽在黑影里觊觎我的血肉。
后悔已经晚了。我鼓励自己不要害怕。呓树,我见过你的真实模样,那同是一头雄伟凶残的兽。呓树,你应该无所畏惧。我自语道。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终于,有一具庞大轮廓出现在街角阴影里。它在犹豫,它在观察。
若寒的声音忽然在记忆浊流里变得极其明晰:“呓树,记住你的本来面目。”女孩最后在我耳边如是说,给了我最后的勇气。
这时那个东西走出了阴影。
当它庞大身躯站立在我面前之时,我却发现压抑浑身的颤栗极其困难。
“你最好有一个好的理由,否则我会吃下任何点燃旱禾的人。”白兽冷冷道,又补充说:“这是主人的吩咐。”
“主人要我把这个带给你。”我摊开掌心,里面是一粒喇叭花的种子。
“这种植物到处都有,何必特意把我召唤而来。”
“我不知道。”
随之而来的是胆战心惊的沉默。
“我只是受命把它带给你。”我继续说。
“可我又怎知这是主人的命令,或者只是某个科学小子的恶意玩笑。”
“信我便是信主人;如若不信,你大可以吃下我。”话一出口,语气里的放肆与大胆令我自己感到害怕。
依然是胆战心惊的沉默。
“告诉我,主人要我把它种在哪里。”出乎意料,白兽的语气变为顺从。
“耳朵里。”我答道,鼓起勇气向白兽伸出了手。
二
给犀角兽带去的喇叭花籽只是我作为教会联络人的开始。给酒馆里的女佣捎去谜语答案;给傲慢的流浪儿捎去陌生人的姓名;给瞎眼的诗人捎去女孩的发丝;给褴褛的占卜者捎去红月的燃烬。或者,用凿子在沉默的木门上钻洞;往无人的喷泉池丢下银币;在冷缨木的圆叶上剪出锯边;把花瓣的触感写入纸条塞进墙缝;攀上民居房顶踹下结蛹的蛾子。这些都是NAVA交代给我的任务。
我收到过不止一次来自于科学人的威胁,他们发誓如若我有踏入任何教会建筑的企图,就必在我的马车上做手脚,让我有去无回。然而我并没有给他们以口实。很奇怪,NAVA似乎根本无意与掌控权力的僧侣或长老取得联系,她嘱托我带出的口信或简短或神秘,派给我的任务或诙谐或天真,至于托我带出的信物更是微不足道。
我向NAVA质疑过这些任务的意义,她的回答是,那些忠于职守的信众,她无须启唇,他们也能领悟她的心意;而那些心存迷茫的非信众,往往壁画与经文无法改变他们的,一个征兆,一次暗示却可以做到,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信号,一个细节,而我所做的,便是将这些转折点带给他们。她还颇为煞有其事地告诉我,我们所行之事不一定需要通常所谓的意义,世界背后的潜行规律何其复杂,绝非科学公式那般显眼易见,可只有它们才有资格被称之为真理。
对于信奉眼见为实的我而言,我宁愿相信这只是NAVA天真的恶作剧,虽然我从未试图揭穿她。
我得到许多次赞美,以及一个吻。
那些赞美都发生在我出发前往夜市之前,NAVA总以一贯的甜言媚语让我对她的任务无可拒绝;至于那个吻,则发生得极为突然: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晨,当我例常地从挎包里掏出图纸送到NAVA手里时,女孩踮起脚吻了我。
仿佛蜷缩在沙漠中央的泉眼忽然喷涌眼泪。
我松开手,图纸洒落一地。透过女孩的发梢,我清晰地记得洒落在地的图纸标题为:第903号:外燃机。虽然那会儿我已不再研习图纸,一来忙于NAVA交办的夜间任务无暇学习,一来则由于原型机的图纸已复杂到难以读懂的地步,然而凭借职业敏感度,我知晓那一定是部非凡的机械成就。
“还剩一小半,我就可以回家了。”NAVA吻过我后哭着说。
伐木工们盘腿坐在果农的光秃树桩上休憩,举杯庆祝;裁缝欢喜地售卖用女儿婚纱制成的纱裙,顾客盈门;邻居们拆下屋主的卵石与墙砖垒在各自花园,热火朝天。亲爱,一旦你重获自由,我又该如何是好?我会成为教会里格格不入的异教徒,还是留在关铁作为工人中的异类分子?亲爱,如若我们不幸被分开,今后是否还有机会能再相见,或者,我只能与你埋在心底的笑声相伴余生?只消一瞬间,内心即被各种疑问与委屈塞满,并且我很快为自己给出了答案:她一定不会选择我。只因这个吻出于她的真情流露,但那却缘于渴求自由的热切憧憬;只因献给我的吻却不是因为我本身,这已是足够清晰的表达。
NAVA的热泪滴淌在前胸,我却试图令自己表现出顽石无情。大洋表层的波涛被寒流冰封冻结;切开的熔岩蛋糕被浇上热蜡封存;演奏手风琴的异域少女被木棍击昏;男子无动于衷地推开怀里哭泣的女孩,俯身拾起图纸,然后默默离去。
自那个吻之后,我开始想念女孩的另一半灵魂。我还记得初遇那天她抛洒碎图纸的短暂忘情,那罕见的安宁的空灵眼神使我难以忘却,好似一只被猎兽追逐已久的白羊,精疲力竭且满身泥泞,只在停歇的片刻朝我投过至清至灵的惊鸿一瞥。虽然若寒的每次出现几乎都伴随着刻薄的讥讽、纠结的暧昧以及略带神经质的局促不安,但她那种郁郁寡欢时而爆发的情绪现状却像极了深受真相折磨的人,这点与我处境相像。她貌似冷漠,说话一针见血,可历数沉浸在喜筵中的人群,唯有她关注到我的苦楚,及时施与怜悯,大声要求他人将我从死的沼地中拉回。她绝非第一个献上赞美之人,却必为第一个送来关爱之人。想来她对我们的情缘闪烁其辞,或许只因她不习惯于撒谎,只因她所说的每句皆为誓言,只因她犹豫的障碍只为在更好的时机呈现更好的自己。
我打听过若寒的下落,NAVA却转着眼睛告诉我,我所要找的灵魂已经沉睡。
那么为我唤醒她,我想见她,我有话说。
她就在这具身体里。NAVA按着微隆的胸部朝我魅惑微笑,既然你如此渴求见她,何不到这里来找找?
当时我并不知道,一个人消失,仅仅可能缘于她不愿意见你。但我没有更多的心思为此焦虑发愁,只因除了得到NAVA不时的赞美、自由外出的喜悦,我还得到不少羡慕、嫉妒、仇恨的眼神以及满怀恶意、无中生有的诋毁,原本的工作伙伴现在却无不觊觎我的自由。我经常被跟踪、被尾随,更惶论每次出厂区时颇为令我感到羞辱的脱衣检查了,虽然他们从未在我身上找到一片图纸。有一次,我在牵引马车的机械马腹中找到一名头晕眼花的科学人童工;还有一次,我发现脚底被标记上了可在夜光中显现脚印的荧光颜料;直到后来,我发现舍友们乘我外出在我的卧室墙壁钻洞,覆之以烟草熏斑。
我申请搬出了原来的宿舍,向科学人要求一间独立的套间。出乎意料地,他们居然照办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时常做梦。梦见挥舞网兜追逐年幼的流浪儿;梦见狎玩藏于宝箱的怪物犄角;梦见拔枪与刺客在镜房中交火;梦见在漆黑且转动不止的密室里脱力挣扎;当然我也梦见若寒。梦里她向我倾诉了很久很久。她说,来自现实的感觉亦真亦虚,这世界究其本质只是意识的投影;她说,她喜欢被我握紧胳膊的触觉,这令她拥有被俘获的真实遐想;她还说,这片世界远较她所想象的欲求不满,而她自甘从理想国堕落至此,只为了我。然后她不再说下去,言语哽咽,沉默流泪。烛火跳跃,她的影子时而剥离身体附着在墙,时而回归本体。
我在梦境里嘶喊着我到底是谁?是什么让我可以获得这些特权与她的宠爱?然而这些问题她却未回答我。
终于在一个乏味无趣的夜晚,我将我的奇异处境偷偷告诉了夜市里的那名水手,包括求知派与女孩达成的秘密协议、包括求知派对我的试炼与监视、包括女孩对我的伤害与保护,唯独隐去了关铁的厂名以及女孩的名字。说完我灌着朗姆狠拍他的肩膀等待他大吃一惊的表情,我以为我的经历已经足够离奇,足以作为全新素材补充他的骗局故事。
可他却笑着说,“齿轮师傅呐!求知派的堕落我们早有所耳闻,至于你提及的教会女孩,我以为她绝非善类,奉劝你远离为妙。”
他的回答令我心生不快,NAVA的确有其暴戾残忍一面,可她也有天真俏皮之处,就像不经事的孩童处死手里的小动物般,他们本身不知自身所犯的罪孽,而是出于好奇与无知。更何况,那双凝聚黑夜光华的美瞳,那张青春绽放的精致面容,难道不应该比平凡人得到更多的宽容吗?然而我没有为NAVA开口辩护,我感谢水手的善意劝告,并告诉他,故事里的危险与成功总是相伴相随的,我既然已见识到了最危险的,自然能作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噢不不不,关于这座世界的离奇与恐怖,你只是见识到了一部分而已。”水手又出言打击我,他貌似真诚的劝说简直听来无比讨厌。
我自以为的非常经历被轻描淡写,自以为的非凡苦恼被草草安慰。好意的倾诉竟落到被嘲弄的地步,我努努嘴,决定不再多言就此离开,结果刚转身又被水手喊住。
“齿轮师傅听我一言!这片世界就是欲望迷障的苦海,摆脱苦恼的唯一法门便是离开这里,离开这座世界随同我们前往另一座世界。”
“我不相信有另一座世界。”我只相信眼见为实。
水手哈哈一笑,让我随他抬头看,那会儿红月月面上的大小环形山正适时爆发,燃烬铺天盖地,“我的老师曾告诉我,万物存在必有其合理之处。可是齿轮师傅,你看这轮红月的存在,到底有何功用呢?”
我摇摇头。
“红月的存在,便是以恐怖映像封存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们相信这轮遮蔽大半天空的红月必有地表有某处连接之处,而那里便是入口所在。”水手表情极为认真。
我向水手质疑,他是否见过另一片世界,他是否抵到过那个世界的入口。
水手摇摇头,“我们在等待时机……我们缺乏人手……”他变得结结巴巴。
“原来你所说的这些只是建立在臆想之中!”我爆发出一声大笑,然后告诉他,并非我不相信他,而是我根本无法相信有如此完美的所在。即便我们能够打开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可谁有知门后的世界其实如何?为何门后的世界会比此处更加安全?而非愈加凶险?
在我抛出这些问题之后,水手忽然对我肃然起敬:“你的这些思辨真有意思!到这个地址来找我,我们的船长会给你解释,届时你自会明白一切。”说着他递给我张卡片,上书一行小字。
我又把卡片塞回他的手里:“哼,为什么我要上当去你那里?光听你的骗局还不够吗?”工厂禁止员工白昼外出,我可不想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呵,来了你就知道了,假设你到得了的话。”水手浮上神秘微笑。
而他最后的半句话激怒了我。诚然工厂是禁止大家白天外出,可我现在的身份可不能同日而语了呢!我是教会的联系人,独享外出的自由与权力。“哼,说来就来!”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卡片,头也不回地走入夜市。
三
次日清晨,我照常捧着一沓图纸送去给女孩,临行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去城里转转。
“什么?现在?”NAVA的神色有些慌张。
“就是现在。”我沉声说。NAVA的表现有些反常,我本期待着她会为我的计划感到惊喜并交代给我一堆新奇任务。
“亲爱,为什么你不等到晚上?”
“出于对外界的好奇心,”我撒了谎,“我曾经被禁止在白天外出,现在终于有了自由可以一睹究竟。”
“原来如此。”NAVA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取出一叠剪纸,递给我,“亲爱,让我为你把它缝到你的外套上。”NAVA比划着我的小臂。
我把剪纸展开,再展开,结果呈现出一枚十字花标记。噢不,又是教会的标记!
见我面带难色,NAVA主动解释道:“白天的城区与夜晚截然不同,运行的是另一套规则。亲爱,你会需要教会的保护,你会需要这个标记。”
我缩回胳膊,“这等于宣告我就是教徒。不不不,这可不是我的方式。”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此前十字花标记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与噩运,因而本能地希望与它保持距离。
“难道成为教徒不好吗?”
“不妥!”我大声拒绝。我本已成为NAVA的帮手、教会的联络人,并渐渐习惯身陷求知派与教会间争斗漩涡的现状,可不知为何,对于NAVA向我推销拜翼教信仰的举动却本能地泛起抵触和愤慨。
女孩似乎被我的强烈反应所惊吓,黑亮的双眼洋溢泪花,“可是亲爱,我只是想帮你……”
“我说过愿意为你效劳,可我从未向教会宣誓。”我放缓语气,说出拒绝的真实原因。对我而言,答应作为教会联络人跑腿与宣誓成为教徒是两回事,前者是出于对女孩独一无二的迷恋与保护弱者的使命感,后者则是最本真最彻底的人格宣誓。我情愿奔波于尴尬的中间地带,也不愿在信仰上撒谎。这与向魔王宣誓究竟是两回事,无法做到的誓言、无法秉持的信念,我可没法轻易答应。
“那你有其他信仰吗?莫非你信奉科学为真理?”
“没有。我既不接受科学,也不接受宗教。”诚然我尊重科学规律,但我更信奉眼见为实,单纯的数字与公式可无法解释此前的种种奇遇,然而这不代表我就愿意信奉拜翼教。
“那就接纳一种信仰吧。相信我,拜翼教会是极好的选择。”NAVA擦了擦眼角,朝我献上温婉微笑。
“没有信仰也是一种信仰。”我板着脸回绝。信仰可不是外套,早晨披上,晚上脱下。我以为信仰是超越性别、年龄、阶层等一切的人的根本属性,也是人可以选择的最大的思想自由,是人最严肃最根本的誓言。如果要在信仰上自欺欺人,那就形同说服自己是一只杯子、或者一把雨伞,这我可做不到。
“那至少把这个标记缝到外套上。”被我严词拒绝之后,NAVA笑容勉强,“一旦你跨出大门,你就会发现它能顶上一千句解释。”
“不。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我不需要这玩意儿。”说完我大步流星地推门离去。
与我预料的几乎完全一致,我向工头提出的休假申请轻易获得了批准,科学人对于我的出门请求亦未加以阻拦。科学人门卫推开通往厂区之外的大栅栏门,挥了挥手,向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零三二号,祝你好运。”
当时我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终于我踏出了进入城市的第一步,这是我首次在工作时间踏出厂区,新鲜感随每次呼吸灌入肺部,眼睛随着步点恣意地落在各个角落。啊,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许多次我坐着马车经过这里,它们只是作为昏暗单调的街景一晃而过,而现在却在我面前显得立体而有触感。我该往哪儿走呢?我掏出水手给我的卡片看了一眼,循着留存在脑海里的夜行记忆朝我认定的城区方向走去。
民居。厂房。厂房。民居。只走出两三个街区之后,我开始对这次冒险感到失望。曾经在马车上一掠而过的沉睡建筑们,本以为会在白天呈现繁忙活力之态,结果却都大门紧闭。街上行人绝少,偶尔遇见亦行色匆匆。没有人留意到我这个白日观光的稀客。白昼光遍及城市,阴影销声匿迹,所有建筑看起来都千篇一律,若不是凭借城市远端石柱山作为方位标,恐怕我早已迷路。这简直是座空城嘛!我抬头看了看道路两侧的厂房,几乎每个窗口都亮着灯,除了偶然有个别工人走进走出,想必大家都在各自岗位工作不止。内心短暂涌起羞愧感,我一边嘲笑自己的奴性,一边索性走到了大路中央,吹着口哨放缓脚步。路边斑驳不堪的铁皮房子似乎听见了我的牢骚,年迈的看门人警惕地瞄了我一眼,然而尚不待我开口向他搭讪,看门人就重重把小窗闭上。太无趣啦!
我在第五个路口看见一座地铁站,或多或少的人在那里聚集着。据说走进地下站台就可以搭乘地下列车前往城市各处,我在站台的地上入口处杵了几分钟,除了三两个工人模样的行人从中走出之外,更多的人形色匆匆地冲入其中。这里有一种神经紧绷的压抑氛围。我在地铁与步行之间挣扎了一番,考虑再三,还是打算脚踏实地走动走动。这可是我首次有机会在白昼之下的城里游荡,可得好好感受感受!
我继续朝城市深处走去。
三名苦行僧在大街正央旁若无人地朝石柱山跪拜前行,几名蓬头垢面的流浪儿嬉笑着手捧花环跟着他们身后。紧接着转角处冒出一大群手持短统与棍棒的年轻僧侣,他们大摇大摆地随处喷漆,把末世说中的恶魔与精灵形象四处喷绘在马路表面、建筑墙壁,甚至在领头的年迈苦行僧行跪拜礼之时,趁机把他喷成了一只蛤蟆,结果老头心满意足地抬手舔食手背上的颜料。难以置信这些家伙居然信奉的是同一种信仰!之后我走入一片厂房街区,工厂本身一如既往般死气沉沉,期间却出现好几队鬼鬼祟祟的家伙,夹带大包小包偷偷从一个工厂跑入另一家工厂。他们个个都用黑布遮住面孔,从装束判断显然不是工人。我朝其中一队人招呼了一声,立时被扔过来三个面包!太奇怪了!通常意义上的扒手可不会无聊到朝陌生人扔面包吧?
事情渐渐变得有趣起来。当我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竟发现天上悬下来三根粗绳子,一名工人打扮的奇异男子正顺着通往天空的光秃绳子慢慢上爬,他的工装后绑着工具袋。细看之下,另两根绳子的高处也爬着人。
这可是我从未见识过的奇异魔法!凭根绳子就能登天么?我朝那三名工人挥手又呼喊,然而他们完全无视我。我呆立在原地望着他们很久,生怕他们的一个闪失滑下绳子。
当我再度把注意力拉回到地面时,才发现身边站着两名眼神懵懂的青年人,也直愣愣地盯着绳上人发呆。一个衣衫褴褛的长发瘦子,一个浑身湿透的短发胖子。
“啊先生,打搅您了!”我把我的目的地向短发胖子问路。
短发胖子摇摇头,“我得了间歇性的失忆症,先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那你看他们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揶揄道。
“是啊是啊,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短发胖子一脸真诚。
我又把目光换到了长发瘦子身上,还未等我开口,他就摆出愁眉苦脸的表情,“向我问路可不是个好主意,先生。我是彻头彻尾的路盲,自从某天从家里出发前往图书馆办事,我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回家的路。”
罢了罢了,看来与正常思维稍微沾边的人都去工作了,这城里只剩下这帮怪人,问了也白问。
我抛下他们继续前行。结果那两名怪人傻乎乎地跟了上来,他们脸上的悠闲表情仿佛在说只有跟着我才能找回合适的去处。为了摆脱他们俩,我跨入一条小巷。这里的楼房格外破败,阴影在巷子里蔓延至深,巷两旁的民房遗弃已久,数根龙藤已破窗而入,硬质须根深深嵌入建筑墙体。再往里走,巷子里出现了几家小店,蒙灰的招牌与橱窗根本看不出它们的原本模样,看来歇业已久。偶尔看见两家紧挨着营业的五金店,两位老板全神贯注地坐在店门口对弈,全然无视我们这些路人,看来已习惯生意冷清的境况。这条巷子我总觉得似曾相似,或许某天夜行时路过也不一定,然后现在却多为陌生感觉。细想之下,原以为白昼下的城市相较夜市会更繁忙更喧杂,眼前所见的却恰恰相反。白昼之下的城果然与天黑后全然不同,后者虽笼罩于黑夜,我却可找到一片不夜之市,那里有真实的人,带着真实的嗓门与气味,而这里只有冷清萧条的景象。我内心忽然窃喜,此前我曾经因为得不到白天外出的休假审批而感到遗憾,现在看来这种遗憾是多余的。
走出小巷,建筑一下子变得有特色起来。店铺。民居。店铺。店铺。从建筑外观来看,这里应该已经接近夜市的边缘,有了繁华落定的遗迹。只是霓虹灯珠与夜市人气此刻还未苏醒,我正想辨识下这里是否有我光顾过的夜店,一支皇家卫队朝我走来。
“先生们,你们在找工作吗?”领头的光头男骑着机械马,言语温和,眼神犀利。这时我才发现,尾随我的短发胖子与长发瘦子都还在身后,原来我没能把他们甩掉。
“先生们,队长在问你们话呢!”一名低阶卫士盛气逼人地说,他的皮靴满是尘土。我没有抬头看他的长官,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光头男跨下的那匹机械马吸引过去。啊,它的状态很糟糕,只见马的外壳已经斑驳不堪,装饰鬃毛已磨秃,而腿关节则噌亮发白,马身除了承载光头男之外,还牵引着一辆小板车,上面站着两名灰头土脸的老妪。看来负荷过大可能是造成它状态糟糕的主要原因,我叹了口气,如果手头有工具盒有润滑油,我真希望能马上为它做一次养护。
“有没有工作?快回答!队长在问你们话呢!”那名小喽啰提高了音量。
“我没有工作。”长发瘦子回答,立即被身边的队员连拉带推请上了板车。
“我不想工作。”短发胖子回答,“我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结果也被抓上了板车。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只消答错了话,可能会被强行拉去干活!而我已是有工作的人!
镇定,一定要镇定。“我今天休假。”我笑着说,随即报出关铁的厂名,接着又向光头男描述了平常的工作内容。
“啊,休假真美好。”光头男朝我笑了笑,招呼手下们前进,骑马拖着板车在我面前经过。短毛胖子以及长发瘦子扶着栅栏神情懵懂地望着我,一块木板钉在栅栏之间,上书两字:裁缝。唔,想必这支卫队专事搜罗城里找不到工作的闲人。我正为那两个怪人感到惋惜,却发现他们很快消除了紧张情绪,开始与老妪争抢藏在板车竹篓里的长棍面包。
皇家卫队消失在街尾。之后这样的队伍我又见过几回。没想到政府现在居然包办找工作,福利本身不错,只是方式实在有待商榷。我自语道。
我继续在本属于夜市的街巷里闲逛。
迎面走来一名路人。他戴着圆顶毡帽,腋下夹着画板,看到我即小步跑上来搭话,“先生,你喜欢画么?”他的娃娃脸挂着极不相称的八字胡,眼睛明亮,目的明确,几乎是我这一天遇见的唯一正常人。
于是我朝他微笑,向他问好。
“看哪,这是我画的海滨,您一定没见过。”八字胡青年正欲翻开夹板向我展示他的作品,身后却响起刺耳的嘶声,一匹崭新的机械马猛地冲撞过来,横挡在我与八字胡青年之间。
“你这家伙真是屡教不改呐!”骑马的英俊军官喝令,“把他带走!”话音刚落,几名卫士便扑向八字胡,青年挣扎着,圆顶帽与画板掉落在地,画笔洒落一地,可还是被卫士们装入麻布袋,拴上粗绳挂在马鞍上。蒸汽从马耳间喷射而出,马鞍上的麻袋扭动不止。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莫非白昼行走的自由,也要被剥夺么?
英俊军官接着逼视我,喝问我在此闲逛的目的。
“我……我是来休假的。”我答道,“这难道有错吗?”
“不不不,请享受您的假期。”军官陪上微笑。
“长官,你们为什么抓他?”我大着胆子问。
“难道你不知道吗?白天城里禁止任何艺术相关的行为!无论是曲艺演出还是销售作品,统统禁止!”军官严肃地说。
“可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我怔怔道。
“这是主教最近下达的政令,我们也是照章办事!”军官随后缓和了语气,“下次若有人向你推销画作,千万别动心!”
我诺诺点头。军官拍着机械马,与他的手下们带着麻袋走远了。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街道时,我立即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太不讲理了!我曾在夜市里见过卖艺的舞者,见过卖画的老汉,见过吹笛的流浪汉,原来那竟是市民们唯一可以感受到美的时刻。白天与夜晚的城市竟有如此大的区别,我忿恨的同时转念一想,恐怕这正是统治者的设计,使用高压的严酷的社会规则来打击任何试图逃脱工作的闲人以提高劳动效率,而一旦到了本该属于休息时间的夜晚,则允许人们最大限度地利用想象力,制造出宽松自由的环境,以满足人们的各种欲望。
然而无论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不喜欢这白昼之城。这里四处透着压抑束缚的气息,令我全然丧失了信步闲逛的兴致。罢了,不如趁早赶去目的地吧!我左右张望,寻找着最近的交通工具。
此时正巧一辆马车朝我驰来,我扬起手招呼着它,可车夫看了我一眼就驶走了。
“停下!”我追着马车跑,“我有银币!”可车夫丝毫未加理睬。
在追出去整整一条马路之后,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弃。而环顾四周,发现我已彻底迷路了。
而人一旦迷路,最初的闲情逸致便开始变得烦躁。我需要交通工具。我的脚步开始加快,额头渗出汗珠,直到匆匆走出五个街区后,我终于看到远处的丁字路口伫立着一座地铁站。
呼!我喘了口气,只要搭上这种四通八达的地下列车,想必到达目的地不成问题。想到此,顿时觉得放松了些,我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这座地铁站恐怕是我所见到的最为繁忙之处:数支皇家卫队停驻于此,一些卫士蹲下帮长官擦拭马身,另一些则疏通着枪管;几乎相同数量的平板车停在站台入口处,车上的人们有秩序地从车上鱼贯走入地铁站。哈,我又想起倒霉的被抓走的短发胖子与长发瘦子,呵,成天无所事事的确对身心不利,能在政府的推荐下找到工作也是件幸事嘛。
正当我缓步走向下个路口的地铁站之时,忽然感觉身边的街道出现了震动。路灯灯泡甩在灯罩发出清脆响声;路边的空酒瓶哐当倒在石阶上;干涸的花盆从民居阳台坠下。这是怎么了?我愣愣地四下张望。
是奔兽!
成群结队的野兽变戏法似地突现在我身后的街道拐角,直冲我而来!
我撒腿就跑。
滑稽的一幕就这么出现了。狭小笔直的马路,男子气喘吁吁地跑在马路中间,身后跟着一大群气势汹汹的奔兽,最前面那头怪兽犄角几乎要顶到男子的屁股。男子跑过丁字路口,并在抵达地铁站前急忙右拐,结果奔兽们也随之右拐,紧追不舍。围观的人们爆发出阵阵嗤笑,好似看一场喜剧。
这其中唯一笑不出声的人便是我,只因这名被兽群撵着狂奔的男子就是我。我原打算一头钻进地下站台,乍想起身后跟着这么大群凶神恶煞,让他们冲入无辜的候车队伍恐怕会造成巨大伤亡吧!电光石火之际,我决定扭头急拐,成功引开兽群。本以为这样的英勇举动能够为皇家卫队创造充足的装弹、瞄准、射击的时机,结果这帮家伙居然在我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无耻之徒!
今天不是安息日,我方才还纳闷这些本应游荡于城郊野外的奔兽从何而来。直到眼前这幕我才明白,这明显缘于皇家卫队的不作为!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看来只会欺负平头百姓,,如果我能从兽蹄下活着回去,改天我必会准备大把的腐坏果子回敬你们!然而此刻我只能继续依赖于我的双腿,兽群的蹄声震耳欲聋,可以感到它们喷射而出粗重鼻息,有几次我甚至感到领头野兽的犄角似已触到我的脊背,在急拐之时我曾用余光看了它一眼,它像极了曾经夜会一面的NAVA宠物曼弓,我有过一瞬间闪过与它打招呼套近乎的念头,可转念一想,怕是来不及把话说完,我就会被兽群踩扁的吧!
倒霉!罢了罢了,我只得拼尽全力继续跑。
很快前面又出现一个十字路口,我正打算扭头急拐,一个很大的阴影从后方斜刺里冲了过来,未及我反应过来,几只手就把我拉了上去。
身体在半空中滑行的刹那,我可以感觉到兽群粗粝的脊背蹭过我的屁股,好险!
我跌坐在地板,发现身处一部我从未听闻的机器之中。身两侧皆有四名壮汉有节奏地用力踏着脚踏板,踏板传动铸铁齿轮,既而驱动八根铁轴,转动不止。这部机器在运动,但它不像是马车!
“欢迎来到长艇,齿轮师傅。”一名青年上前微笑着递上手,将我扶起身来。啊,我认得他,他正是那名夜市里的“桥上的水手”!
“啊!我在城里找你们找得辛苦,正巧被你们从兽蹄下救了!”我一阵感激,紧紧握了握水手的手,“请别再叫我齿轮师傅啦!我本名呓树,呓语之呓,树木之树。”
“有趣的名!我的本名也并非‘桥上的水手’,要知道,在座的可都是桥上的水手!”话音刚落,周围的壮汉随即笑开了。
“就叫我做隆凡索吧。”水手朝我做了个怪脸,“老实说,我根本没料到你能找上门来。最近皇家卫队对无业流浪人员的搜查更加严密了呢。”
我们相视半响,再次爆发出大笑。环顾四方,他与所有的壮汉们皆身着宽大的白衬衣裤,袖口与裤管束紧在四肢上,这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呢。我自顾自走到车尾,只见两侧的建筑飞速远离,心有不甘的兽群亦渐渐远去。
“好险!”我喃喃说。然后转过头去,再次向隆凡索以及他的队员们致以感谢。
“你胆子也够大的。独自一个人在白天跑出来。”隆凡索赞道。
“是啊是啊,我从未亲眼见过白日下的城,难免心生好奇。再说,你把地址给了我,我怎能不接受你的挑战?”
“你是一路步行来的吧?”
“是啊,没坐地铁。不然我早到了。”我向后望了望,那个繁忙的丁字路口以及地铁站台已彻底不见。
“不不不不!如果你坐了地铁,你肯定到不了。”隆凡索睁大了眼睛。
“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十分诧异。
“地下列车的入口,对于常人而言,仅被认知为一种地下的交通工具,然而一旦踏上地下列车,人便落入魔窟的深处,沦为地底的奴隶。”隆凡索振振有词,又回到故作玄虚的语调,这才像我熟悉的水手骗子。
我摇摇头,仍不解他的意思。回想起那些被皇家卫队押上板车的无业游民,他们还满怀期待地去劳动呢!
“有一种透明的小虫,一旦你坐上地铁,它们就会钻进你的耳朵,夺走你的意识,然后让你在地下洞穴为魔王掘坑。起初这只是极个别事件,一节车厢至多有两三人会被感染;就在上个皇帝还未被废黜之前,一车人里被感染的比例仍不足一半;可如今愈来愈猛啦,车厢里大半人会被感染!这种害虫的蔓延越来越嚣张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在刚才,我还满心期待地前往地铁站,打算体验体验地下列车的乘坐感受呢。“政府难道对虫害毫不知情吗?”
“当然知情,但他们选择听之任之。我甚至怀疑他们亦是幕后黑手。”
“岂有此理!难道就没有人来揭发吗?”
“各单位的管理层恐怕都心知肚明;那些不识相的知情者估计都被秘密处死了;而不知情的无辜人,实则也并未失去什么,薪水照常、一切照常。要知道,一旦被夺取意识,这些小虫会为你伪造出完整的记忆片段,好似你白天正在照常工作一般。”
“这么说……他们不是被带去工作的?”我把那些无业游民的见闻说了一遍。
“显然不是,您太天真了,齿轮师傅!”隆凡索捧腹大笑,然后他忽然严肃下来,正告我说,“这座城早已成为了一座魔窟,只是众人蒙蔽无知而已。盘踞在地下的怪物,随意攥取人的劳力和自由。”
“这样的话你曾对我说过,你曾在夜市里对无数人说过。”
“可是没人相信我。”隆凡索扬了扬眉,“就连你也拒绝过我很多次,没想到,今天和我成为一条船上的人了吧?”
“船?”
“是的,我们把这种流线造型的机器都叫做船。而这一部实则为舟车,因其狭长故得名长艇,最适合穿梭在市井街巷。艇下共有四对车轮,由人力踏板驱动。”他又说,“随我来。”隆凡索领我走到船首甲板上,我忽然注意到一阵奇怪的触觉。我摸着脸颊,摸着手背,摸着任何赤裸的部位。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有一股透明的力在轻轻拍击我的周身。“这是什么?”我不禁一阵慌乱。
“那是风。”青年又笑了,“这座城是不刮风的。只有勉强达到相当的速度,才能感觉到风。”他合上眼睛,倚在身侧的粗木竿上,“一旦我们走出城市,会遇到更大更强的风。届时我们便可挂上帆,远远离开了。”他拍了拍长艇中央竖立的木竿,“将帆布绑在上面,我们能走得更快。”
“风的力量弥足强大,而这仅为极微弱的风罢。”见我瞠目之态,隆凡索笑笑,“你以后应该会有机会见到真正的风。”
“‘给你一次逃脱现实魔窟的机会,只有一次。你愿意冒险么?’这么说,你有办法带我们离开这座城市?”我惊奇地问道。
“那当然!要彻底逃离这座魔窟,我们需要换乘更大的舟车:我们的‘廊桥号’”,青年双眼熠熠生辉。
“那一定是伟大的机器,”我点点头,“驱动那么大的机器,该需要多少人呀?”
“是啊,好不容易造好了船,结果发现我们紧缺人手,哈哈哈!所以我才老是跑到夜市上寻找志同道合之辈。”
“啊,结果我们都把你当成骗子,或者疯子。”
青年笑着,“未曾见过真相的人,总责怪口吐真言的人喋喋不休。人哪,还是只信眼见为实。只可惜,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那些被掩盖的惊人反常。”
我点点头,这一路我还真是见到不少怪人呢。我把我这一整天的见闻告诉隆凡索,结果又被他嘲笑说,“关于这座世界的离奇与恐怖,你只是见识到了一部分而已。”
这一次我没有生气,显然他说得在理。
“真相往往比传说更为惊诧而夸张。人哪,总不愿意承认自身想象力的匮乏,而去编制菲薄的传说与谣言。殊不知,在他们所未见到的所在,超乎他们想象的荒诞现实正在上演。”隆凡索笑道,“不过没事,只要你跟我们在一起,那些荒诞诡异的真相,今后再也无法伤害到你了。”
我勉强笑笑,“可是……”我有一份处境尴尬的工作,还有一名人格分裂的恋人,这些都是我无法舍弃的。我把我的顾虑告诉了隆凡索。
“唔,上船的伙伴们可从未有人再下去过。”隆凡索皱皱眉,板下面孔,“这可是这里的规矩。”
我往甲板外看了看,长艇的速度很快,贸然跳下恐怕会摔断脖子。我央求他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作考虑。
“刚才你说,你是在一座工厂当机械师来着。能再说具体些吗?”
我把我在关铁的一切都告诉隆凡索,后者听完面露喜色。
“先生们,今天真是我们的幸运日,”隆凡索背过去对那些壮汉们笑,“这位齿轮师傅,可是关铁的机械师!”
立即响起了掌声。
望着我诧异的眼睛,隆凡索笑道,“我知道那座工厂,数次想潜入其中,却被守卫的卫队拒之门外。今天能遇见内行,实在太幸运了。”
看来他们有求于我。我索性大方地说,“你们要什么,我会为你们尽力做到。”
“我要找一部机器。”隆凡索说,“我知道求知派最近在攻关一个大型科研项目,这部机器作为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之一,应该会列入其中。据说求知派的保密工作极度完善,连产品目录都打听不到,更别提成型的图纸与成品,但我想你会有办法的。”
被他猜中了。NAVA有出入中央仓库的权限,只要我想搞到,应该不成问题。望着隆凡索期待而兴奋的眼睛,我答应他了。
“若想加入我们,那么带上这个。”隆凡索边说边找出一张卡片,绘出那部机器的外形。
依稀像一只鸟。
我点点头,将卡片收入囊中。
隆凡索绷紧了嘴部线条,双眼直视着我说,“如果你能带来,我们将感激不尽。”
长艇继续飞也似地在城里穿行,掠过大钟楼,经过婚礼广场,穿过贫民窟,身后不时响起喝彩与嘘声。期间有只笨拙的蛾子试图在长艇竿顶落脚,结果却滑落跌下甲板,被一阵棒打赶了出去;数次与皇家卫队不期而遇,他们总是执着地在我们后方穷追不舍,更不怀好意地举枪射击,所幸子弹都远远落在我们身后;此外,我们还从孤行兽的血口中救下一名流浪儿,孩子兴高采烈地为我们表演口琴演奏时,孤行兽咆哮着在长艇后追了很久,最后才悻悻放弃。
“我们在驶往哪里?”我开口问。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没有航向,纯粹是为了验证避震技术以及体验速度的快感,你会不会着急?”
“原来我坐的还是一部试验品哪!”我惊呼道。
“你害怕了?”隆凡索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在未被科学人占领之前,关铁里产品试车的任务一直是由专业的测试员来承担的,那可是极度危险的工种。
“瞧呀,我们的齿轮师傅可是急着回家了?”隆凡索嘲笑我,壮汉们也跟着起哄。
“哼,我只是不习惯坐没有目的地的马车而已!”我嘟囔着解释。
正说着,我发现长艇已驶入两座高大建筑的阴影之下,慢慢停了下来。
“名呓树的齿轮师傅,”隆凡索清了清嗓子,“这些建筑间的小巷直通你的厂区后门,直走就能到,在这里你应该能避开所有的危险。”
原来在我上船之后,他们就改变了航向,目的地始终是关铁。我忽然有些感动。
“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庆幸的是我们的船很大,你大可以把留恋的东西一起带来,当然,还有我们所需要的那部机器。”隆凡索的表情很真诚。
“谢谢,谢谢你们。”我感激地说。在那瞬间我第一次起了偷偷带女孩逃走的念头。通过白天的冒险,我已经见识到这座城市真实、丑陋、压抑的面目,看不见的巨手在幕后摆布,而人只为棋盘上的棋子,稍偏轨迹就会以违规被罚下棋盘,这样的残酷现实若寒都知道吗?如果隆凡索所言不假,我想和她一起前往那个全新的世界,彻底摆脱这座魔窟,这该会是怎样新奇而自由的体验呵!
“我们的秘密,切莫告诉任何人。”隆凡索凑近我耳朵嘱咐,同时握了握我的手,很用力。
我诺诺点头。一边抓着网梯晃悠悠攀下船,一边已开始挣扎是否该把这个秘密告诉我那人格分裂的恋人。
“希望能再见到你,呓树!”隆凡索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缄言,他满脸兴奋向我挥手,随后长艇立即开动,只见它迅捷地穿梭在大道上,一个拐角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