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日里,薛老太太在堂屋与人对账,姜荺娘便去了梢间里叫人寻些图样过来。
偏这时薛桂琬过来找她。
姜荺娘本以为昨日不欢而散,姐妹几个一时半会儿也是玩不到一起的。
薛桂琬道:“昨日我忙顾及着五妹妹,便冷落了你,也不知你心里会不会觉得我们这些姐妹冷淡了?”
姜荺娘轻轻摇了摇头说:“姐姐想多了,姐姐昨日又不是没与我交代过,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能无理取闹吗?”
薛桂琬扬起唇,叫身边的丁香拿来一个螺钿漆盒,里面放了几条绣制好的帕子,她推给姜荺娘道:“你初来府里,也不知你用不用的惯那些东西,这些帕子都是我亲手做的,你放在身边,姑且还能用上些日子。”
姜荺娘扫了她一眼,心想难怪薛老太太说薛桂琬性格极好。
她孑然一身初来这府里,没有什么会比姐妹间的馈赠更叫人感到亲昵熨帖了。
这帕子虽不贵重,但一针一线才是难得,如她们这样未嫁的姑娘除了自己家人就更不会随便做东西给旁人的。
“三姐姐有心了。”姜荺娘笑说,又低头去打量那帕子上的绣纹。
“我方才瞧你那丫鬟也拿了针线出来,可是也准备做些针线活了?”薛桂琬问道。
“我昨天才描了个花样子出来,想叫她拿几股彩线给我选用的,正好姐姐就过来了。”姜荺娘说着便将自己描好的花样给对方看。
薛桂琬道:“昨日就觉得你画功很是不错,没想到你描画这些东西也一样标致。”
她随手将东西放到边上,对姜荺娘道:“只怕你还不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祖母的寿宴。
我这些日子正准备给祖母做个绣屏,偏觉得那些花样怎么描都不好看,若是有妹妹这双手来画,绣出来的东西也定然是锦上添花。”
姜荺娘惊讶道:“外祖母寿宴我竟不知……”
薛桂琬笑说:“如今你不就知道了,我原先想送祖母一副千秋万寿圣心图,那画气势恢宏,外祖母极喜欢这样的画境,可那画面太大,做绣屏必然是极好看的,只是想要临上布去太难了,绣起来也着实耗费时间。
若是妹妹愿意与我合做一份贺礼,祖母她老人家也定然会喜欢的。”
姜荺娘略有些迟疑,薛桂琬又对她道:“若是妹妹觉得不方便,我便只送一份小的绣作,只是没有前一个那般拿得出手了。”
姜荺娘听她这样说,哪里好意思拒绝,只道:“能帮到姐姐就再好不过了,如此我也能尽心与姐姐一道为外祖母做份贺礼了。”
薛桂琬含笑点头,心里对这个性情随和的妹妹也很有好感,又拿了姜荺娘描好的花样看了几眼。
姜荺娘抿了口茶,余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对方拿着图样的手上,却见对方右手小拇指略有些外翻,瞧着很是奇怪,好似曾经受过伤般。
薛桂琬似感应到了她目光似的,忽然收起了手朝她看来。
姜荺娘只做出无意状问:“可是哪里画得不对?”
薛桂琬松了口气,笑说:“没有,待会儿丁香拿来的画轴足有半人高,咱们还得小心不能把画弄脏了,可就要辛苦你了。”
姜荺娘但笑不语,见薛桂琬避讳着那根手指,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待二人一直忙到中饭后,薛桂琬便犯了困回去午睡,与姜荺娘约好了明日。
等人一走,芷夏便拿来了一封信递给姜荺娘道:“中午的时候西边角门有个人一直磨着蔡婶子,要她递个信进来给姑娘。”
姜荺娘将那信封接过,打开看了两眼,便放到了一边,若无其事道:“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抬眸看向芷夏,说:“你伺候我外祖母多久了?”
芷夏道:“奴婢七岁的时候入薛府,九岁的时候在老夫人外房伺候,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才被冯嬷嬷安排到老太太身边伺候,至今也有三年了。”
姜荺娘说:“我瞧你瘦弱,原还以为你只有十二三岁呢。”
芷夏抿唇笑了笑说:“奴婢今年十五了。”
姜荺娘道:“我下午出个门去,你要跟着吗?”
芷夏愣了愣,道:“姑娘出门去做什么?”
姜荺娘道:“我原先住的地方还有些私人的物件没有处理,我是不想带你的,只怕你乱说话……”
芷夏连忙摇头说:“奴婢不敢的,奴婢先前虽是伺候老夫人的,可是冯嬷嬷教导过我们,做奴婢的,伺候一个主子便要专心向着一个主子,若是三心二意,哪个主子都不敢用的。”
姜荺娘闻言这才露出笑来,说:“你能明白就好,你如今跟了我,若是日后我们仍是有缘,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芷夏见这是个表衷心的好机会,便忙跪下给姜荺娘磕了个头,说:“能跟着姑娘是奴婢的福气。”
姜荺娘垂眸看着,心里却并不是很信任。
她觉着,这些打小就会察言观色的丫鬟心眼最多,在薛老太太身边伺候是多么体面的事情,对方能心甘情愿跟着她这个落魄小姐过日子?
她与芷夏这般周旋一番,不过也就是想要敲打对方一顿,叫对方收紧了嘴巴。
她见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探究小丫鬟心底里有几分真意。
而芷夏心中自有另一番计较。
她觉得薛老太太身边再是体面,终是长久不了。
能跟在姜荺娘身边,以对方的貌美必然也是不愁嫁的。
如今相识在微末之中,往后姑娘有出息了,她自然也不会差的。
出了薛府,芷夏乖觉得很,姜荺娘去哪里她都不多问一句。
姜荺娘将她留在自己从前住的地方将那些贴身穿用之物打包带走,自己却出了巷子来到了长街上。
街上有一家含胭斋,进了屋去,姜荺娘便瞧见了柜子后正算着账目的瘦弱男子。
那男子见她过来,忙上前来朝她行了个礼。
姜荺娘与他进了屋去,问道:“你叫我出来,可是铺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这男子不是旁人,是她幼年救过的一个男孩,后来做了姜家的奴仆,姜荺娘从前出门时也会带他驾车。
他于幼时便服侍她,说是她的心腹也不为过。
“姑娘,你瞧瞧这可是夫人当年赠你的繁星簪?”苏银拿来一个细长的黑檀盒子,打开来里面却有一支流苏簪。
姜荺娘将簪子掩在袖下,见下缀的小珠子透着莹光,顿时欣喜。
她母亲去世那年,整个三房都乱了套,她那时伤心都来不及,丢了不少东西,竟过了好久才得知。
没曾想,母亲赠她的东西竟会在这个时候找回来。
“原先我听从姑娘的吩咐,一早离开姜府后,就守着这胭脂铺,而后又与当铺老板打过招呼,姜家出来的东西,能收的我都收了,好在那老板不知这繁星簪的奇特之处,不然我也不好以便宜的价钱赎回来了。”苏银说道。
这簪子并非金银所制,但它值钱的地方却在流苏末端坠下的颗颗玉珠。
这些珠子到了暗处都会生出光来,是姜母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一个一支簪子。
“你如此焦急便是要拿这个给我?”姜荺娘高兴归高兴,但还是紧着时间将要紧的话说完。
苏银顿时面露难色,“原先我与姑娘都计划周全……
姑娘在姜府查封前,便放我身契让我离开,我就一直守着这里,官家的人没能盘查到这铺子头上,是以这才保留住了这铺子。
只是我原以为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铺子是姓姜的,岂料我遇见了沈姑娘。”
姜荺娘问:“哪个沈姑娘?”
苏银道:“就是从前与姑娘要好的那个沈姑娘,她父亲是在太医院任职的。”
姜荺娘听罢便立马想到了这人。
苏银说的是姜家未落难时候,姜荺娘的一个闺中友人,沈妍月。
那沈妍月家世不显,母亲原先是个寻常妾室,后来正房太太病重去了,这才叫她母亲成了续弦,而沈妍月也记名为嫡女。
苏银只知道,当初姜荺娘照顾她时,她还不过是个无人理睬的庶女子,当时她装得那样可怜,还总向姜荺娘表出情谊,又说日后必会报答姜荺娘,时常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
姜荺娘将繁星簪收起来,心中却想到姜家变故之后,每一个人变脸的模样。
伤她至深的是林清润,然而最令她惊讶的却是沈妍月。
在她印象中,沈妍月是个总被欺负的女子,后来还是因她外出踏青时不小心伤了手,得了沈妍月的帮助,她这才与对方认识起来,她发觉对方安静文雅,却与自己有许多相同的喜好。
是以后来沈妍月因身份低微被其他女子排挤时,姜荺娘见她可怜一直回护于她,每逢外出游玩时,沈妍月必然是会随着她的。
久而久之,姜荺娘也就认下了这个闺中好友。
岂料后来,姜家落难,沈妍月不似旁人急于避讳,特意上门而来,她将姜家仆人藏在包裹里的财物抖落出来,又泪目盈盈地向姜荺娘道歉。
姜荺娘那时候倒不是心痛财物被人拿走充公,而是错愕于对方长久以来的虚伪皮囊。
她不知有些人,生来便是天生的戏子。
“苏银,早前我便与你说过这铺子不适合男子来经营,你知道我与姐姐关系有多亲密,我是为她好的,你若再不识抬举,我便真告去官府……”
门外一道柔婉娇咛,单听这声音,便觉得对方是个柔弱的女子。
沈妍月穿着一身缠枝牡丹纹镶边斜襟长袄,挽着个堕马髻,戴上一套珍珠头面,将从前的穷酸气息一扫而尽,眼中少了几分忧郁,多了几分得意,在气质上变化尤为明显。
姜荺娘记得她从前说过不喜欢戴华丽饰物,也不在乎那些虚荣的东西,只说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学她父亲做个大夫,济世救民。
她让姜荺娘看到的是一个极为善良素雅的女子。
如今姜荺娘才知道,她聪明得很,想让谁看到什么样的,她就能做出什么样的,至于她的本性,在春风得意之后,才稍稍展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