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败露
临行前,宋氏连夜让下人收拾好了行礼,江泠原本还想再留几天,但他们催促不停,他不得不提前开始整理自己的藏书,到时候一起带去京城。
江泠的书很多,自己屋中堆不下后,后院的书房内又摆了几个架子,平日江二爷常来此地,有时候见客人也会去书房谈事。
这两日,江二爷似乎很忙,一整天都见不到人,有时候就算回来,也是火急火燎地钻进书房,闭门不出。
江泠推开门,书房里没有人,空气中还残留着什么东西灼烧后的味道。
江二爷应当刚刚离开,来的时候,江泠在路上碰见他,江二爷神色慌乱,连江泠叫他都没有回应。
江泠心里奇怪,只当他是被知州府抄家一事吓到了。
江家从前巴结知州府,江二爷还是孙知州的下属,从前,宋氏与知州夫人也很亲近,他们积极与官宦人家结交,受尽恭维,然而知州府毫无预兆地倒台,江二爷与宋氏惊慌不已,这些天变得很收敛。
万幸的是,火没烧到江家,而江泠也快要去国子监了,京城世家大族交错盘结,比知州更大的官也比比皆是。宋氏告诉江泠,进了京,要结交更位高权重的人,这样才不会像孙知州一样,昨日风光无限,明朝就大厦倾塌了。
江泠走进书房,将他要带去京城的书挑出来,让下人装箱入册。
江家的书房是不准下人随意进出的,江二爷到底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时常接见外客,与同僚在书房交谈,桌上紫檀炉正燃着香,烟雾飘渺,案面有些乱,江二爷走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并未让人进来收拾,江泠走过去,将纸张规整。
只是靠得近了,便觉得炉中香气不对,江泠瞥过去,忽的瞧见炉中还有半页未烧尽的信纸。
他揭开盖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
正月的第二天,曲州大雪。
江四爷领着江晖来江公宅为江泠送行,希望江泠可以在他的老师面前美言几句,他走后,州学的学究能多关照江晖,一门的堂兄弟,要互相扶持,让江晖也早日被举荐去国子监。
江晖低着头,无精打采。
今早听说,孙知州死罪难逃,知州夫人伤心过度,怕是也要随他去了,孙仲言要被流放边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四夫人心惊肉跳,后怕地同他说,还好孙仲言瞧不上他,没把他当朋友,要不然孙府出事,说不定他还会被连累。
不过三哥要去国子监的事是改变不了的,既然巴结不了孙府,江四爷与四夫人又转变策略,让他来巴结江泠,到底是一家人,要是江泠将来真的做了官,总得关照关照他这个堂弟。
江晖拗不过父母,不情愿地来拜别。
但江公宅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宋氏不出门见客,江二爷也只匆匆露过一面,让江晖自己去找江泠,他兀自寻去,正好在路上碰见江泠,只是江泠神情格外严肃,眉头紧锁,疾步匆匆,看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
江晖心中奇怪,跟上去。
江二爷在后院,他称病没有去上值,躲在家中,战战兢兢。
紧闭的大门“嘭”的一声被推开。
江泠立在门前,背着光,神色看不清晰,“爹,我有事与你相谈。”
江二爷不知在忙什么,头都没有抬,“我现在没有空,你先……”
话未说完,江泠径直走近,将那半页信纸按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江二爷看了一眼,眼底闪过慌张,“你从哪里拿来的?!”
“书房。”
江泠声音冷淡,目光犀利,“您走得匆忙,檀炉里的信纸未曾烧干净。”
一年过去,江泠十三岁,是个半大的少年,束起发,站在他面前,气质严肃,眉眼锋利,让江二爷有一种一切都被他洞悉干净的错觉。
江泠只从半张信纸上拼凑出了一个事实,孙知州卖官鬻爵,江二爷作为他的下属,收过许多赃款,也贿赂过很多人,贪下朝廷赈灾款的不只有孙知州,还有江二爷。
外人面前,清廉正直的江二爷,背地里害过人,贪过钱,犯过许多错事,只是他太会伪装,连江泠都不敢相信,他那儒雅随和的爹爹,竟然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江二爷很快镇定下来,他伸手,想要将残纸拿来,江泠却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江二爷笑了,“三郎,你是来质问爹爹的吗?”
“我只是不明白。”江泠眉心微拧,“二房的产业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您还要去贪这些,为什么要与孙知州他们同流合污。”
江家是曲州大族,老夫人又偏心二房,那些积业,足够数代人不愁吃穿,他想不通,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还要去贪赈灾款。
“你不明白。”
江二爷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江泠反问,“是他们将刀架在您脖子上叫您贪了?”
“官场就是这样的,特立独行的人走不长远。”
“可是自古清正奉公之人便有,并非从当世始之。爹,您是曲州父母官,百姓都要仰仗您,大雪压塌了城南,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冻死街头,您过去体恤百姓,事必躬亲,许多人都称颂您,如果让他们知道连你手上都不干净的话,这世间可还有公道可言?金规铁律,如废纸一张。”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江二爷,“小时候,是您教导我,不论站在什么位置上,都不能忘记读书入仕的初衷,‘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也是您教过我的。”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三郎,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在这个位子上蹉跎二十年,你也会变的。”
江二爷出身商户,从小就自视清高,他的兄弟们,族人们每一个都唯利是图,只有他读书好,长辈们都说,将来他能有出息。
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二爷多次科举无望,年年落榜,又拉不下脸来和别的兄弟一样到处跑生意,年过四十,却只是主簿,如果没有巴结上知州,他还不知道要在这个位子上再蹉跎多少年。
江二爷看着面前那个横眉怒目的少年,说道:“你的吃穿用度,曲州有哪个小官人小娘子比得上,如果没有爹娘,这些谁能给你?”
“我可以不要这些。”
江泠平静地说:“没有这些,我依旧是我。”
江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呢,你要与爹娘断绝关系,没有我们给你铺路,你觉得你能走多远?”
事到如今,江二爷仍旧没有反省的意思,他只是在给自己辩解,觉得他贪墨,与人同流合污皆是迫于无奈。
江泠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扯开自己身上穿的锦衣华服,摘下佩玉革带,丢弃在地,他穿着单薄的中衣,抓着那张残纸,淡声道:“我要去报官。”
江二爷脸上的镇定自若一寸寸裂开。
“三郎!”
他吼了一声,江泠置若罔闻,转身就要离开,江二爷这才慌了,他了解江泠,三郎是个死性子,认定一件事后就不会让步,他说要去报官,那就是真的要去检举自己父亲了。
江二爷追过去。
屋外,江晖吓得屁滚尿流,他手上还抓着要来请教江泠的文章,听到里面的动静,忙不迭地躲藏。
“三郎,你站住,你要逼死爹爹啊……”江二爷不敢大声喊,“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会被牵累吗,你这孩子这么就这般死脑筋!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江泠说:“就是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才不能看着你犯错,一次逃过,终生侥幸,你根本不会改的,牵累就被牵累,我享了利益,我也有罪,他们要抓我就抓!”
抓走孙知州的官兵还没有离开曲州,他们正在调查同党,江二爷躲了许多日,近来甚至不敢去府衙,江泠要是真把这件事情抖出去,他怕是必死无疑了。
江二爷清高一辈子,自诩读书人,人前正人君子,要是被大家知道他背地里都干过什么,他这老脸丢尽,不如死了算了!
“三郎,你是真的要逼死爹爹啊……”
江泠走得快,外面的仆人不明所以,直到江二爷大喊一声拦住他,宋氏也被这里的动静引过来了,院子里乱作一团,江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二伯居然贪钱了,他给许多官员送过礼,说不定他自己的官职就是买来的!
江二爷气得下颚都在颤抖,宋氏见到只穿着单衣的江泠,拉住他的手臂,问:“三郎,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发生什么事了,三郎?”
江泠不理她,径直往前走,她还要再问什么,院外,管事急慌慌地跑进来,神情焦急无措,磕磕绊绊,话都说不清楚,他惊慌到了极点,“二爷,二娘子,官兵、有官兵来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愣在原地。
宋氏呆问:“官兵来做什么?”
管事觑了一眼不远处脸上血色褪尽的江二爷,颤声:“来……拿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