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结

悲回风之摇蕙兮,

心冤结而内伤。

——《九章·悲回风》

一片寂静,殿上无声,屈原便静静地跪伏于下,两侧文武朝臣皆大气也不敢吁。

良久,楚王睁开眼,深深地看向屈原。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抚起掌来,一下接着一下,唇边笑意渐浓。

很快,整个大殿中都回响起群臣热烈的掌声,在这深秋的寒意中生出一股暖洋洋的热烈来。

“灵均,平身吧。”楚王微笑道,“赐席!”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屈原虽为大司马之子,但官职仅为区区文学侍从,楚王寿辰这等举国盛典,按规定他本不得入席,只能站立在后侍奉。不少人从楚王这两个字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一时间不觉各怀心事起来。

屈原起身后,再次向两侧朝臣微微躬身示意,并向站列中的屈由略一点头,便从容来到原是为大司马所设的座席。其位仅在楚王及众妃下首,与昭和、景颇同列。

在众臣瞩目中,年轻的诗人端正屈膝跽坐下来。

在他身边同席而坐的昭、景二人,心中五味杂陈。两人无意间眼神交会,同时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尴尬和不快,下一秒却又都赶紧收起来,重新挂上一副衷心感佩的表情。

眼见屈原虽尚年少,于大殿之上,众臣座前,却能有如此从容气度,楚王面露欣赏之色。

“一曲《橘颂》,可谓字字珠玑,俱是妙笔生花、惊世之语,灵均实乃天赐大楚之奇才。依不谷看,灵均才是我大楚的第一美玉!爱卿们以为如何?”

大楚第一美玉!满座哗然。虽然适才的赐席之举使众臣心中早已有所预料,却不想楚王竟不吝如此盛誉。

王叔子尚立即举爵笑赞道:“屈子一曲惊为天人,吾王之爱才惜才之情,更令臣等感怀。君王如此,臣复何求。恭祝吾王诸事顺遂,大楚国泰民安!”

众臣立即齐齐举爵恭祝:“吾王诸事顺遂,大楚国泰民安!”

饮毕,昭和朗声道:“大司马果然教子有方,长子为国效戎马之力,二子长于诗书文学,两子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皆可为大君分劳解忧,实为我大楚之幸。”

景颇亦附和道:“极是。当然越贼刺王,大司马携两位世子舍命护君,重伤在家,仍不忘着二子为吾王献曲恭贺。听闻二世子更是以身犯险,不顾自身安危,力退越贼刺客,以护我王周全。此忠君护国之情真令我等动容。”

此言一出,当下引得一些臣子面色古怪。那日屈原力护之人乃是无明,为此不惜以下犯上,险些殒命圄牢,此事内情虽少有人知,但宫中与牢内人多口杂,没有不透风之墙,如景颇、昭和耳目众多,自是早已知晓其中曲折缘由。

如今正值大君寿辰,景颇重提此事,明颂屈原及大司马之德行,暗地却是点了屈原涉嫌勾结刺客之隐痛,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在场座席之中各位当家重臣各有耳目,自是将景颇之意听得十分明白。王叔子尚眉头微蹙;昭和则面容不改,微露笑意。

楚王面色一凛,微露不快,似是忆起了当日屈原的不逊之举。屈原却只做未觉,举起面前的子工万爵,高声道:

“多谢两位大人谬赞。父亲自幼便教导我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臣子,唯心意不辍,奉君王所赏不足为奇,奉肝脑涂地之心是为可贵也。”

看到楚王已颇为动容,屈原微微一笑,继而说道:

“父亲还曾告诉我,入朝为臣,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我屈家子孙当对吾王尽心竭力,以大君之忧为己忧,以大楚之患为己患。图吾王一时之乐,小谋耳;保大楚长久无虞,忠义兮。我与兄长时刻谨记父亲教诲,以大君康健、大楚兴盛为己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席话讲完,楚王已是满面笑意,心怀大畅。

“哈哈哈哈!好!大司马果然辅国尽瘁,教子有方,赏!”说着,楚王将爵中美酒悉数饮尽,又淡淡看向身侧。

南后会意,随即笑道:“久闻屈原世子惊世诗才,今日得见,果然不俗,又得大司马言传身教,如此年少,便这般通达有识。本宫新近刚得了上好的‘青岩含翠’,兰台苑中正值桂花、木槿与美人樱开得盛极,大君不如邀了世子一同赏花品茗,若世子乘兴作赋几首,也不辜负了这良辰吉日的景致。”

楚王闻言抚掌道:“南后好提议,如此灵均便同不谷一同去赏赏那美人樱如何!”

屈原起身施礼道:“诺。”

贺礼环节尘埃落定,众臣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案上名酒佳肴,堂下莺歌燕舞,一时微风拂帘,箜篌悠悠,曲声荡荡。

座席上,景颇格外沉默,只郁郁地喝着闷酒,一旁的王叔子尚见状,便微笑着举起酒爵道:“景大人,大君寿辰,怎地你还如此郁郁寡欢?莫不是刚才的寿礼送得心疼了?”

景颇叹了口气说道:“子尚大人莫要再取笑了。为贺大君寿辰,景颇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遍寻楚地才得到那四十九道珍馐、一十八种佳酿。如今被那一块和氏璧取巧分了秋色,还则罢了,屈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前脚还是死牢里一个大罪之人,这才几日光景,今日竟得入宫献礼,只抚琴和曲一首也得了大君这般高看,抢尽风头,景颇着实……”

话说不下去了,他干脆将酒饮尽,把酒爵重重地放在面前的金银彩漆案上。

子尚闻言笑了笑,缓声道:“景大人的贺礼别出心裁,构思精妙,独具匠心;昭和大人的和氏璧玉价值连城,万金难求。依子尚看,大君都是极喜爱的。至于屈家小子今日之盛,不过因大君爱才惜才之情。大司马重伤在身,未能亲至贺寿,又如何能与两位大人之势相较?更何况……”

言及此,子尚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何况璧玉也好,珍馐也罢,要紧的是大君心怀舒畅,若只为一时风头扫了大君的兴致,那可就本末倒置矣,大人您说呢……”

景颇当下如挨了一棒,立时醒神,自知失言了,当即展颜。

“极是!同为人臣,为君分忧,不拘什么高下长短。今日多谢子尚大人提点,如醍醐灌顶。请大人同饮此爵!”

二人酒爵相碰,互视一眼,大笑起来。

秋日里,兰台苑中花开了不少,尤其是那明艳的美人樱迎风吐香,花朵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起,密密匝匝的粉色间只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碧蓝天色。

屈原与楚王坐在兰液池边品茶赏花。只见池中碧波如倾,远远望去水天一色,倒影生光。池边葱茏的绿色之中,扶桑、辟芷、芙蓉等花疏落有致地绽开。

“大司马有子如此,屈家之幸也。我大楚有诗子如此,不谷之幸也!”楚王叹道。

屈原谦虚地说:“原萤虫之辉,岂敢与大君明月之光相较。”

“尝尝这‘青岩含翠’的味道如何。”

屈原轻轻揭开茶盏,只见盏中盈盈生碧,茶香沁人肺腑。他轻抿一下,含在口中感受片刻,颔首道:

“茶味清新冷洌,入口沁香,果然是寒茶中的上品!”

楚王脸上笑意又增几分,缓缓开口道:

“有言道‘鸿鹄嗷于九天,飞为天命’,不知灵均以为如何?”

屈原闻言一怔,冰雪如他,当下已有三分预料,思忖片刻,回道:

“众人皆道: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灵均却只有四字:知义,安命。燕雀也好,鸿鹄也罢,重在知义,各善其类也便是了。”

楚王挑眉,索性直言:“好一句‘知义安命’,若是不谷希望你入朝为臣,辅佐君侧,你又怎么说?”

屈原心下暗叹一声,该来的总归要来。只见他长身而立,从容不迫,端庄地施了一礼,说道:

“多谢大君如此器重灵均。灵均并非不愿侍奉君侧,只是自知燕雀难有鸿鹄之翼,灵均所长只在诗情文字,自问舞文弄墨尚有余地,于治国安邦、江山社稷上却着实不敢有所称道。”

说罢,又长施一礼,以表郑重。

楚王身后的木易,闻言面色大变,心下不禁叫苦,唯恐这屈家小子又剑走偏锋,惹得大君不快。

楚王面色如一团静水,看不分明。

他沉吟着,屈原便如是躬身立在原地。

终于,楚王轻轻道:“好好地饮茶赏花,无事施什么大礼,坐吧。”

木易这才吁出一口大气,只觉得屈原仿佛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屈原也心中大松,重新敛衣入座,只觉额头见汗,掌心处也隐隐发潮。

二人对坐,片刻无话,又静静饮了会儿茶,见天色渐晚,屈原便恭敬告退。楚王由他去了。

瞧着屈原的身影渐远,木易为楚王披了件宽衽襦袖的石青色缂金袍,惋惜地说:

“这屈家小子当真是难成大器,枉费大君您着意栽培。”

楚王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屈原离去的方向,微微地摇了摇头,让人辨不出喜怒。

昭和府中,一位年岁略长的女子正独坐庭中,身穿一件鹅黄缕金挑纱深衣,头上只随意插了两个碎珠发簪,手上绣着个凤栖梧桐的绣件。

片刻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这位名叫婵媛的女子急忙起身相迎。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家常宝蓝平金缎衣裳的盛年男子,正是昭和。

婵媛略带喜气地问:“如何?大君可有喜极?”

一语问出,她便已察觉昭和的异样,心下不觉一沉,然而又感不可置信,继而又问道:“难道大君竟不为这和氏璧玉所动?”

昭和叹了口气,缓缓道:“和氏璧大君甚喜。”

婵媛有些迷惑,但见昭和面色不郁,似如鲠在喉,当下便按住心绪,起身取了茶盏与茶叶,细细沏了杯昭和平素最常饮的“六安齐山云雾”,安放在手边的水涡纹梨花扁足木俎之上。随后又在座席边的绿釉镂空熏炉中焚了一把提醒神智的云母瑞脑香,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继续低头绣那个绣件。

良久,昭和端起那白玉茶盏,饮了一口,长声吐气,似是吁出了胸中的一团浊物,沉声道:“今日那景颇弄了什么四十九样珍馐与十八样佳酿,花花架子而已,于珍奇罕见上自是比不上和氏璧。只是……”

昭和似是想起了什么恼怒之事,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婵媛并不催促,只专注听着。

“只是那屈家的二世子屈原忽然现身,仅以诗赋一曲贺寿,大君非但不以为意,竟还似十二分之欣赏,席后甚至邀请屈原一同入宫品茶赏花。”昭和的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困惑。

“屈原?”婵媛缓缓念道,“前几日,他不是还因勾结刺客被打入死牢,险些问斩吗?”

“是啊……”昭和摇摇头,仍是想不通的样子。

“我与景颇为那令尹之位明争暗斗至今,千筹万谋,难不成竟要被那屈家占了先机?”

婵媛思忖片刻,谨慎地问道:“这事会否与景家有关?还需防着他们联手置之。”

昭和立刻摇了摇头道:“不会。今日见景颇也是十分意外烦闷,不但当众出言贬损那屈原的旧事,席间似还与王叔子尚大吐苦水,必不是佯装的。”

婵媛一边思索一边说:“大司马年事已高,素来对令尹之位无意,他的两个儿子虽一文一武,名声在外,但年纪尚轻,纵是大君再怎样赏识抬举,以其经验资历也是断无可能染指令尹,此事……端的是蹊跷。”

昭和闻言,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觉得甚是有理。

婵媛凝神想了想,轻声问道:“不若……问问王叔?”

昭和一怔,神色带了些犹豫:“王叔确是大君心腹,身份也持重,大君的心思他最是能参透。只是……令尹之争至今,他始终保持中立观望的姿态,无论何时,在我与景颇之间,皆是不偏不倚,似是忌讳太过亲近一方。这次只怕也是碰他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罢了。”

婵媛若有所思地说:“如你所说,王叔始终置身事外,也许……是时候拉他一拉了。这场令尹之争,再是小火慢炖,也终有锅滚水沸、揭盖一见的时候。我们与景颇对峙至今只落个势均力敌、平分秋色,最终花落谁家,能左右结局的人除去大君之外,也便只有王叔了。”

停了停,将白玉茶盏又沏上了新水,她又悠悠说道:“何况,咱们不惦记,别人也会惦记……”

至此,昭和终于动容。

郢都的另一边,屈府这几天过得也不平静。

屈伯庸的书房之中,屈原、屈由两人垂手肃立。

“由不解,大君既如此欣赏弟弟,原是我屈家之幸事,父亲却为何如此着恼?”屈由一脸迷惑地望着眼前的父亲。

而屈原只面色平静地垂首站着,身上着一件天水碧续衽的曲裾长衣,石青色的钩边软软垂下,衬得他长身鹤立。

屈伯庸有些焦急地问:“昨日大君与你究竟是如何说的?”

屈原答道:“并未说什么要紧的,大君着意招揽,原谨遵父亲长年教诲,婉转推辞了。大君也并不恼,想来也是有些失望罢了。”

屈伯庸似是放心了些:“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屈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回首看看身边低眉敛目的弟弟,难道只有他自己一人觉得奇怪吗?

屈伯庸咳嗽了一下,正欲说什么,屈原突然发声:

“父亲如无其他吩咐,原告退了。”

“嗯?呃,父亲,那由也告退了。”屈由一听,急忙跟了一句。

屈伯庸愣了愣,目光快速地掠过屈原的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屈由觉得父亲似有千言万语,但只是转瞬,屈伯庸便恢复了往昔的严肃,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去吧。”

兄弟二人自父亲书房走出来,缓步行在小园中。深秋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鼻端全是清甜的桂花香气。深吸一口气,屈由不禁心情好了起来,好奇地看向弟弟:

“今次你怎地如此沉默,不像往日那般与父亲据理力争?”

屈原信手自园中折下一截翠绿的枝条把玩,慢条斯理地说:

“父亲老了,原既无力分忧,便只盼少添些烦扰。有些事,许是有他的道理吧……”眼中虽有深深的落寞,话中却只有平静。

屈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至小园门口时,屈原突然问道:

“那日拜托你找的药可曾找到了?”

屈由眯起眼睛端详着弟弟:“自是找到了。”

屈原伸手道:“太好了,快拿给我!”

屈由慢慢自怀中掏出一个牙白菱纹的药瓶,上面画着一幅栩栩如生的《梅雀衔春图》。屈由犹豫了一下递给屈原,交代道:“这是以四种极为名贵的草药制成的蜜丸,虽不能根治痨症,但是亦可大大缓解。”

屈原感激地看了哥哥一眼,珍重地将药瓶放进了怀中。

屈由叹道:“这又是何苦?”

屈原对他明朗一笑:“何苦之有?”随后自小园偏门出去了。

傍晚时分,屈原快马加鞭来到了日前百戏班驻扎的地方,却已是人去场空。策马跑了数个来回,也不见一点戏班的踪影。良久,他独自站在空阔荒凉的土地上,只觉江水悠悠,怅然若失。

牵上马正欲离去,屈原忽然依稀见到不远处的林中有一座破旧的庙宇。他神色一亮,慢慢地向庙宇走去。

到了近处才发觉,那是一处已经废弃的寺堂,门匾之上依稀可见“山神庙”的字样,许久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屈原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听到寺堂中传来隐约的动静,心下一动,便松了缰绳,拍拍马头。庙外正巧有几棵菩提树,虽然已是深秋,但依旧苍翠挺拔,马儿便闲闲在树下吃草。

屈原轻轻迈进院门,只见院中杂草丛生,尘封土积,院墙已残缺不全,墙上的山神图也因岁月侵袭,变得色彩斑驳、模糊不清。

果然,院中零散铺着几块草席,上面是简单破旧的被褥,一边还杂乱地放着表演的道具。屈原边走边留心观察,初见莫愁时《橘颂》舞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直到那张熟悉的面具映入眼帘,回忆与现实终于找到了会合点。他轻轻地将面具拿起,手指在上面温柔地摩挲,只觉面具后的人儿又靠近了一些。

“放下!”一声娇叱突然响起。

屈原唬了一跳,手中的面具掉落在地上。抬头一看,正是莫愁与青儿立在殿门之前。莫愁穿了件寻常的素枝绿叶衣裙,长眉轻扬入鬓,眼似寒星,正定定地望着这里。

见到是他,二人不由一怔,青儿随即蹙眉戒备地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屈原忙施礼道:“两位姑娘见谅,在下前来为蒙大哥送药。”

莫愁冷淡地说:“不必了,我们自会为蒙大哥治病疗伤。公子的好意莫愁心领了,公子请回吧!”

屈原还欲说什么,莫愁却已转身走进了殿门。已是傍晚,她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清瘦而萧索。屈原不觉心底一痛,轻唤一声:“莫愁……”

莫愁听到这一声,身形一震,但并未转身,只扬声道:

“殿中多女眷,不便相见,还请公子见谅。”说罢便与青儿一同将殿门关上了。

殿内一片忙碌,青儿煎药,莫愁带着小姐妹们在后殿收拾出一处干净暖和的地方,以做休息之处。打扫停当,几个小女孩便出门去取院子里的物件进来安置。很快便有一个女孩回来说:

“莫愁姐姐,那名公子还站在院中不肯走。”

莫愁大惊。青儿轻轻地摸到窗边,看望一番,回身略有感慨地说:“他果然还在外面。”

但见莫愁脸上没有丝毫动容,青儿张了张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外面下起了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冷意不住地自衰败的院中往殿里灌,姑娘们都挤在一起围着火堆取暖。

青儿向窗外看了一眼,见屈原已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却仍痴立在那儿,当下略有不忍,劝道:“要不……让他进来躲躲雨吧。”

莫愁硬是不看窗外,只别过身子呆呆地盯着篝火发愣。

又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似是没有屈原的身影了。青儿轻轻地推开殿门向外张望,破败的院中只有雨水和秋风。正待将殿门关上时,青儿突然看到门下的台阶上端放着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她将小包拾起,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那牙白菱纹的小药瓶。

雨夜里,屈原骑着马狂奔在郢都的街道上。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店铺与人家都已紧紧关上了大门,只有一些府邸的大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在雨水中飘摇。

连日来身体、精神上的消耗与痛苦,都在这个雨夜中释放了出来。等他回到屈府时,身上已是湿透。

不愿惊动父母长兄,他偷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倒在床上,闭上眼,只觉眼前全是莫愁那在夕阳中消瘦坚强的背影。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在父亲的书房内用稚嫩的声音背诵着《诗经》:“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在庭院中,被父亲训斥着不准与哥哥一起习武时泫然欲泣:

“拿着,爸爸因为我习武多给了我补身体的红糖鸡蛋,你尝尝!”是屈由憨厚亲切的面容。

祠堂中,红烛高照,父亲母亲着他跪下起誓:“不得习武,不得从政,不得为官……”

在繁花铺就的原野上,鼻端似已闻到混在一起的奇异花朵的香甜与草木的清香,心旷神怡。

突然,原野自脚下裂开,露出了黑色的岩石峭壁。屈原还未及惊呼一声,便已失足落了下去……

屈原猛然醒了过来。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昏睡了许久。此刻,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雨还在下。他揉了揉眼睛,定定神,目光落在床对面悬挂的《山鬼》图上。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吟道: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随即他似是惊醒般,疾步来到书案边,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思美人。”

接着笔锋微微一滞,随即便如行云流水般于竹面上挥洒写意开来。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他并未察觉,两行清泪已自眼中流下,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竹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