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试
受命诏以昭时。
——《九章·惜往日》
章华台上,繁花遍地,百鸟飞舞。楚王与屈原并肩缓缓走在复道回廊之间。
多日未见,两人都有些许欣喜,加上经历朝堂那一场生死之辩,此时身边鸟鸣花香,更觉惬意舒畅。
“灵均,你去权县也有些时日了,为官比起作诗,孰难孰易?”楚王笑道。
“灵均以为,为官确实不易,作诗之难却更甚。”屈原笑答。
楚王停步道:“嗯?屈子这天赋诗才,竟以作诗为难事?”
屈原轻轻一笑道:“大王,处理人事,经历略多,便能不出所算。而作诗……灵均不才,将诗分为三境。”
“不谷愿闻其详。”
“第一境,写世间事。当世诗人,十有五六为此类。第二境,写心间事。世间能完全表意者,十之二三。”
楚王默然颔首,屈原的声音温和平缓,如微风拂面。
“第三境,亦是灵均毕生所求,写天地之事、浩宇之事。当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灵均若有一天能超逸形骸,方得这大境。”
楚王大喜,抚掌道:“善!灵均惊才风逸,必能达此之境。”
屈原笑而摇首。楚王握起他的手道:“美诗美政皆我所求。灵均,不谷等着你的美诗。”
“灵均也等着看大君的美政。”
相视一笑,了悟于心。
午后斜阳照耀宫阙,暖意柔情。楚王与屈原并肩,缓缓而行至廊桥。
“灵均,此后在权县,必要少生事端。”楚王微微怨道。
“大王,灵均记得。那招远虽为恶霸,但灵均此次未经审理,当街杀人,确是处置不妥。幸得大王厚爱,保得灵均与兄长一命。”屈原深深一揖道。
“罢了。”楚王心中一叹,暗想,我如何舍得杀你,却未出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道,“过几日文学侍从擢考,还是由你审阅吧。”
屈原笑揖道:“诺。”
不觉行至兰台,为太子读书之处,朗朗之声传来。楚王悦道:“与我同去看看。”
铜鼎薰香袅袅,帷幔四垂,子兰与子横端坐于透雕蟠螭纹几案旁。
王族子嗣,从幼年需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诗三百》亦为必读。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十月之交》,意指周幽王宠褒姒,任小人,不顾上天警示,终致三川竭,岐山崩。
楚王听之表情微妙,屈原缓缓道:“君王功过,皆有后世书。”
“父王!先生!”子横与子兰忽见楚王与屈原进来,齐齐放下竹简,起身施礼道。
“吾儿免礼。”楚王笑道,“父王繁忙,多日不曾过问你们功课,可在悉心读书?”
“孩儿谨遵教诲,手不释卷。”子兰垂首道。
子横斜睨他一眼,正欲开口,却听一阵嫣然笑声,抬头一看,只见太后与南后、郑袖左右携手,笑意融融地进来。
太后缓缓一笑道:“本打算带着南后与郑姬来看两位公子读书,不想大王亦在此处,甚好。”
屈原施礼道:“屈原见过太后、皇后、夫人。”
太后看向他,眼神莫测道:“免礼。屈原恰好在,且试试两位公子已学得几成?”
屈原颔首道:“遵太后命。”便行至正位,看向子横、子兰道,“今日且与先生说说,古诗三百篇,两位公子偏爱哪首?”
公子兰欠身道:“《诗三百》,最爱《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孩儿每每读之,便想父王母后养育之恩永世难报,不禁动容涕下。”
楚王微微颔首,郑袖笑意盈盈。
屈原颔首道:“知孝至善。”又问道,“公子横如何看?”
公子横冥思苦想片刻,吞吐道:“鲁国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兰刚得了楚王肯定,此时心中一笑,忍不住道:“思无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思无邪?‘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是思无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思无邪?”
原来那子兰对《诗三百》也不过一知半解,妄然扔出这些诘问,实是贻笑大方,但他太想在父王面前有所表现,又追着道:“思无邪,大抵是古人为追求不苟之情,才遮掩真意吧。”
南后若有若无一笑,轻轻道:“自然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请屈子明示。”
此时郑袖已尴尬气恼,楚王含怒而威,但听屈原静色道:
“子兰此言有差。所谓思无邪,恰是指不虚假。鲁国孔子本意为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痴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子兰天资聪颖,日后读诗,不可以己解意。”
公子兰脸上赤红一片。郑袖强忍怒气道:“大王,我日后必对他悉心教导。”
那日归来,郑袖便忍泪将公子兰行以家法,又强关入内室,将成堆的竹简送进去,令专人看守,只叫他一心读书。
芙蓉宫。
田姬出神地看案上的几张羊皮卷,那地图上,秦、楚、齐三国赫然陈列,忽然听到人传:“郑袖夫人到。”
田姬刚麻利收好羊皮卷,便见一位衣饰繁丽、环佩叮当的女子带着侍女踱步进来。
郑袖笑道:“妹妹何必拘礼,快快起来。”说罢便环顾四周,见厅中只有张金银彩绘漆案,精雕的赤色凤鸟花屏风,一边方漆案上有面雕花透雕蟠螭纹铜镜、镂空兽纹青铜奁,再无其他。
郑袖自去那案边坐下,笑盈盈道:“我看妹妹这里虽雅致,却太过素净,可是内府那边没有照顾好?妹妹初来,若与他们说有不方便之处,尽管与我直言。”
田姬垂首道:“多谢夫人,内府一向照顾得很好。”
郑袖语笑嫣然:“叫我姐姐便好。妹妹如章台杨柳,眉目如画,当真我见犹怜,他日大王召见,真不知要如何喜欢妹妹。”
田姬轻轻道:“田姬出生于庶民家中,今日能入楚宫,已是天大福分,从不奢求大王宠爱。”
郑袖掩袖笑道:“想必那时却由不得妹妹了。”
田姬羞涩道:“宫中姐姐个个令人惊为天人,妹妹向来自知,如何敢与姐姐相争。”
郑袖拉起她的手道:“看你这傻气,当真像我刚进宫时的模样。只是妹妹要留心,在这宫里,即使不争不抢,亦会成别人的敌人。我是性子直的,得罪了不少人,妹妹莫要和我一样。”
郑袖本欲引得田姬细细问她,不想田姬只频频颔首,并不多说一句,郑袖只得笑道:“初次见面,我为妹妹准备了礼物,不知是否合意。”小乔应声过来,打开一只螺钿珠贝雕花上漆的赤色匣子。郑袖从中拿出一只金丝环绕的青翠玉镯,笑盈盈道:“这是我入宫时太后所赠,我与妹妹投缘,今天就送与妹妹吧。”
田姬惊道:“姐姐使不得,如此贵重,妹妹如何敢受?”
郑袖拉起她的手帮她戴上:“妹妹肌肤胜雪,当真好看。”
田姬脸颊赤红道:“田姬得姐姐厚爱,当真受宠若惊。”
目送郑袖与小乔翩然离去,田姬回到案前坐下,取下那手镯收回匣内。听桐过来,轻声喜道:“不想娘娘初来宫中,便得郑夫人倚靠。”
田姬轻叹一声道:“素闻郑袖手段高明,是敌是友,尚不好说。”
听桐一怔,皱眉道:“她连太后所赐的玉镯都送了夫人,不是表诚意吗?”
田姬摇头一笑道:“想来这有笼络,亦有试探。听桐,你我初涉后宫,必要如履薄冰,事事为鉴。”
听桐颔首道:“娘娘见识,真不像生于庶民家中的女子。”
田姬微微一惊,但想不过是听桐无心之语,便笑道:“即使生于王宫,还不是一件件学,只不过耳濡目染得快些。我们初来,必要事事多留心,多用心,才能学得一二。为丞相之命,亦为自保。”
今日屈府,庖厨从清晨便开始忙碌。午时已近,家仆将铜盘盛的鱼脍炙肉、桃梅豆酱、苴菜、瓜葵一一在案上摆好,盂中有骨汤,簋中有黄粱米粥,将缶中置热水,桂浆置于鑒中温好。
屈家四人围坐案边,侍从将桂浆一一斟好,便退下了。这是难得的四人相聚之时。屈伯庸心情大好,举杯道:“今日圆满,我们且共饮一杯。”
四人举杯,一饮而尽。
屈由起身为大家一一斟酒,笑道:“昨日朝堂上有惊无险,当真该再饮一杯。素日都是我护原,昨日竟是原护我性命。”
屈伯庸轻轻一叹,温言道:“老夫年纪大了,你们以后切勿再生事,爹如今经不得吓。”
众人皆笑,一杯又尽。屈伯庸缓缓道:“今日想起仍不免后怕,你们也当记着昭大人及时进言,扭转局面。”
“爹,即使没有昭大人,孩儿亦能叫大王免罪。”屈原笑道。
屈伯庸“啪”地置下竹箸,斥道,“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昭大人解围,恐怕你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柏惠心中一叹,笑道:“勿与孩子置气,择日我们带原去面谢昭大人便好。”
屈伯庸颔首,沉吟道:“也好,正好把婚期定了。”
屈原心里一紧,放下竹著轻轻道:“父亲,我不同意。”
屈伯庸一怔,抬头怒视他。
“我不会跟昭碧霞成亲。”屈原静色道。
“这由不得你。”
“我成婚,如何由不得我?”屈原道。
气氛凝滞,余人皆不敢用食。屈伯庸重重掷下耳杯,霍地站起,拂袖而去。柏惠叹口气,追了过去。
屈由默然片刻道:“原,两家的婚事,确实不是你一人能定的;爹亦有苦衷。一会儿还是去给爹认错……现在看来,你若想娶莫愁,必要先与昭碧霞成婚了。”
“这不可能,我不会和昭碧霞成亲,更不会让莫愁做妾。”屈原坚定地说道。
屈原蒙赦的消息传来,权县一众恶霸又慌乱起来。
“想不到,大王非但不治屈原的罪,还为此修改了楚律。以后那些农奴更要肆意妄为了!”程虎狠狠灌下一杯酒。
“屈原究竟用了什么花招,有这通天本领?”刘歪嘴皱眉道。
景连亦微微不安道:“这屈原,竟能翻云覆雨,比我想的更难对付。”
“景爷,事到如今,真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程虎阴沉道。
景连摇头,微微一思忖,拍案道:“屈原减了供尝,我们还有例钱。此后供尝依法收,例钱一翻三!”
程虎眼睛一亮道:“景爷好计策!”
几日不见屈原,莫愁生生体会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每日做完家务琐事,便在窗边发呆。
忽然青儿神采奕奕地进来,凑到她耳边道:“我有个关于屈公子的消息,想不想听?”
莫愁霍地直起身子,急急道:“快快说来。”
青儿一笑,揶揄道:“这样急,他可知道?”
莫愁窘道:“我只是狐疑得很,他怎会突然被他父亲掳走?这已好几日了。”
青儿狡黠一笑,瓮声道:“杀招远的事,有人捅到楚王那里,并以朝臣当街杀人为名,将屈原兄弟告上朝堂。”
莫愁大惊失色,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青儿,你从哪里打听到?我要去找他!”
青儿掩面大笑道:“我常听人说色令智昏,不想姐姐亦不能幸免。”说罢抚住莫愁的肩,低声道,“你的屈公子不知有什么神通,楚王不仅没有治他罪,反而还修改了楚律。从今以后,杀农奴与杀农奴主同罪!”
“真的?”莫愁惊呼道。
“自然。”青儿喜色道,“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不仅权县,全楚国的农奴都改了命运。”
莫愁心中大喜,激动得略略慌乱。她真想马上见到他,给他做一案美馔,为他斟满美酒,听他亲口像讲故事一样说出这些惊人的好消息。她嘴角轻扬,想着应该不久就能再见,脸上竟晕红一片。
话说那日昭碧霞见了仓云之后,便在昭府附近为他租下一间住宅,将备考的竹简一并搬来,自己和采薇亦来照顾他日常起居。
“两日后便是文学侍从擢考,云哥安心准备,一切琐事交与我们便是。”昭碧霞温言道。
仓云在重重书简中抬头愧色道:“我得霞妹,当真福气。”又四下看看,问道,“采薇呢?”
“你那堆脏衣袍,采薇都抱去洗了,满满一篮,怕是一上午都要在河边了。”昭碧霞嗔道。
仓云神色犹疑,忽然有一丝隐秘的诡笑。他起身走到昭碧霞身边,柔声道:“碧霞,我必不负你。”说罢将昭碧霞紧紧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霞,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昭碧霞心中一动,那仓云已从她耳边吻了下去。昭碧霞微微眩晕,觉得仓云那喘息越来越重,又朝她脖颈粗吻下去……
“云哥,别这样……”昭碧霞微微不安。但他并不停动作,反而越来越粗鲁。昭碧霞微微恼怒,叫道,“云哥,你扭痛了我。”
仓云依然不罢手,颤道:“霞,从了我,令尊大人还能不允?”
昭碧霞忽地一惊,使尽力气一把推开,抬手一掌劈在他脸上,斥道:“云哥,如何想这些旁门左道的办法?教我看不起你!”
仓云一怔,颓然道:“我太怕失去你而已。”
昭碧霞也颓然,良久望向仓云,楚楚道:“云哥,去温书吧,后天即是擢考了。要父亲接受,唯有以这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
说罢敛衣洁面,默然而去。
待回到昭府,采薇看昭碧霞一路神色恍惚,忍不住问道:“小姐,可是为仓云公子擢考之事烦恼?”
昭碧霞叹一叹道:“亦不全是。”
采薇怔了一怔,轻声道:“我虽不解男女之情,请小姐恕我多嘴,自从那日酒肆一面,我再看到小姐与他在一起,心中真是百般不愿。”
昭碧霞黯然道:“那一面亦是震惊了我,但一想这是因我而起,就心生愧疚。现在只想为他多做弥补。”
“小姐真是心地纯良。采薇至今不懂小姐为何对他死心塌地。我这几日听老爷说,那屈原在朝堂上寥寥几句,竟如四两拨千斤,救了自己的性命,还让大王修改了律法。小姐未见过他,料想他亦是青年才俊。”
“鬼丫头。”昭碧霞嗔道,又微微叹道,“仓云此时落魄,我必不能弃他不顾,他是我喜欢过的第一个人,我大概很难接受后来者吧。”
“采薇不信。他日若采薇有意中人,过一日又遇见更中意的,必要有礼有度地弃了前者。爱情哪里有先来后到之理,自然应该听从本心才是。”采薇微微哂道。
昭碧霞忽地一惊,采薇的话初听是混话,细细一想,却不无道理。但又想到仓云今日之落魄,依然按下心来,轻声道:“不管怎样,先助他考取文学侍从吧。”
采薇轻轻颔首,又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小姐,听老爷说,这次文学侍从由屈原公子主考。”
昭碧霞怔了一怔,霍地坐起,两眼熠熠道:“天助云哥。”
屈府。屈原闷坐于房中,忽然屈由进来,递给他一封鱼书。
“昭家小姐差人送来的。”屈由不怀好意地笑道。
屈原边拆边皱眉道:“尚未见面,何故传书?”却看那绢帛上一行隽秀鸟篆:
“请速来沛罗江岸,有要事相求,我在少司命像下等公子。”
屈由凑去一看,不禁笑道:“原,速去换华袍美冠会面。”
屈原皱眉道:“何必。”说罢敛衣起身,长长一叹,出门往江边去。
已是夜色,月光将江水照得一片泠泠,屈原远远看见少司命像下,有少女衣阙飘飘,肃容看向远方。
行至面前,屈原落落道:“姑娘可是昭碧霞?”
昭碧霞一怔,看向眼前清逸的男子道:“屈公子好。”
初次见面,两人不免微微尴尬,昭碧霞顿一顿道:“辛苦公子夜里出来,确是有一事相求。”
屈原看这女子落落大方,便直言道:“姑娘请讲。”
昭碧霞微微一施礼道:“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子海涵。我想公子必已知悉昭屈两家欲联姻之事,我且与公子直言,我早已有意中人,所以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还望公子与令尊大人即刻退亲。”
昭碧霞坦然直言,让屈原微微一怔,他不由开怀大笑,抚掌道:“诚天助我。”
昭碧霞静色看向他道:“公子何意?”
屈原微微一笑道:“甚巧,我与姑娘处境相同。”
昭碧霞极感出乎意料,她之前预想了屈原的各种反应,不料竟是最理想的一种,她大喜道:“那我们当齐心设法解除这婚约。”
说到此处,屈原微微皱眉道:“我亦在努力,但收效甚微,家父今日还为此事对我拍案而起。”
昭碧霞略一思忖,看向屈原道:“我有一策,虽无胜算,但亦当垂死一搏。只是……需要公子稍做配合。”
屈原一怔,喜道:“姑娘直言,但有利于解除婚约,屈某必尽力而为。”
昭碧霞微微脸红,吞吐道:“他叫仓云,本是昭府门客,才志俱高,但屡考功名不中,父亲因此不悦,也反对我们成婚。碧霞得悉公子将负责此次文学侍从擢选,我想他若考中,父亲必不得如此强硬阻拦,我亦有理由再次请求父亲解除婚约。因此,我想求屈公子阅卷时多留意他。”
这是昭碧霞第一次有求于人,说完这番话,早已面红耳赤。
屈原思忖片刻,皱眉道:“听起来是个办法,不过文学侍从日后事关整个楚国文学兴衰,他若格调基准所差太远,我亦帮不上他。”
昭碧霞笑道:“屈公子只需阅卷多加留意便好,我想仓公子才情必过于他人。”
屈原大笑道:“如此甚好,我又可多一挚友也说不定。”
次日昭碧霞将屈原主考之事告知仓云,仓云闻得是屈原主考,不免有微微醋意,但转瞬之间,他那脆弱的自尊就被渴望成功的念头压倒,不禁喜道:“如此良机必不可失,我这便再去温书,定不负碧霞一片赤忱。”
仓云向来知道投其所好,当下立刻找出竹简,一篇一篇研习屈原的诗篇。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处处是兰,屈原必定喜欢兰草,我写兰草,必合他心意。”仓云一时亢奋不已,在屋里来回踱步。
次日应试,考生在时限内写出一篇文章,之后便由宫人引到另一处,稍作歇息。主考官此时阅卷,如有合用者,即刻通知入下一轮擢选。
此时,屈原、楚王、木易跽坐室中,案上竹简堆积如山。屈原自幼有一目十行之本领,翻阅竹简速度之快,楚王亦有些难以跟上。
一卷一卷都被屈原弃置身旁,楚王微微犹疑道:“灵均,文学侍从未必要如你般天赋异禀,切勿要求太高。你去权县做了县尹,不谷正急需文学侍从一职。”
屈原缓缓摇头道:“大王有所不知,文学侍从关乎一国诗文之兴衰,更担负着王室公子之教化,必要宁缺毋滥。”正说着,他语速渐缓,目光停留在一卷竹简上。
楚王坐近,但见那竹简上鸟篆清秀:
“兰之幽幽,生于山谷。虽淋春晖,共芜众草。人迹不寻,香为谁输?兰之皑皑,长于市井。虽如雪洁,共污众秽。瑶池不寻,艳为谁争?兰之皎皎,发于安林。叶何葳葳,华何蕤蕤。美人既寻,愿为君折。”
楚王颔首道:“好诗!灵均以为如何?”
屈原看向竹简,沉吟道:“词句甚佳,只是……”他略一停顿,又皱眉道,“诗言志,歌传情,此诗人之志,似乎不愿生于幽谷,不愿为市井污秽所污,只求在安林苑中大放异彩。”
楚王皱眉道:“我却看此人诗才不俗。”屈原忽然看到那落款“仓云”二字,猛然愣住。他之前还记得昭碧霞所托之事,只是一开始阅卷便忘干净。他顿了一顿,思忖是不是自己太过执拗,但重看此诗,依然不悦。但此时楚王已向木易道:“宣此人进来面叙。”
屈原一愣,想想也好,自当是再给彼此一线机会。
木易走出门去,片刻,仓云已垂首立于楚王面前。
“抬起头吧。”楚王道。
屈原抬眼看去,见这人虽也清秀俊逸,但那淡目薄唇,此时却格外显出一种狂热与激奋。屈原不禁心中一怔。
但听楚王静色道:“你的《兰颂》,不谷已看过。咏物诗,题材甚多,为何单单选兰?”
“仓云至爱兰草,兰之美,在其幽、其皑、其皎,不愿与众芳共处,亦不愿为众秽所污。”仓云强抑心中激动,一字一句答。
楚王微微颔首,看向屈原道:“灵均,他的《兰颂》倒与你那‘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意境相似。”
仓云心中大喜几乎溢于言表,微微笑道:“我素爱屈大人诗篇,每首皆烂熟于心。写出如屈大人华美之辞,是仓云毕生所求,当下,屈大人诗中灵境,仓云仅仅能学得一二。”
不想屈原置若罔闻,只看向楚王轻轻摇头道:“初看相似,实则貌合神离。”
“哦?”楚王皱眉道。
“仓云,恕我直言,诗言志,歌传情,人之情志,皆能于文中毕现。屈某喜欢兰草,只是屈某之兰,虽哀众芳,不合污秽,却愿在幽谷中安然开放。仓云之兰,亦自视甚高,却只愿于帝王林苑中竞放。岂不知唯空谷有幽兰,仓云将兰草安于宫阙林苑,与凡花俗草何异?”
楚王一怔,仓云暗惊。
“若论言辞华美,《兰颂》自然出萃,四言一句,交互行韵,得《诗三百》之教。然,工整有余,飘逸不足;诗才有余,诗心不足。”
仓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屈原缓缓道:“诗作表诗心,诗中之兰只求闻达于君王之侧,急于功利,却忘兰之本性。”说罢摇头叹道,“楚宫的文学侍从,不是其类。”
仓云沉默半晌,忽然抬头看向楚王道:“大王适才是喜欢这诗,难道这楚宫内,大王要听屈大人的吗?”
屈原一震,心想此人心术不正,如何也不能让他考取,不论他混入昭府还是楚宫,日后必为祸患。忽然,屈原觉得四下一片寂静,木易垂首一言不发,那神色却大不如刚才自如,他这才反应过来,仓云这轻轻一句,又要置他于险境。
不想楚王竟忽然轻拍他的手,静色道:“屈原是我楚国的文学侍从,不谷选任新人,岂能废耳任目?”
屈原一惊,起身对楚王深深一拜道:“屈原能得君行道,与大王交洽无嫌,当真铭感五内。屈原愿为楚国之大业尽忠,九死不悔。”
楚王轻轻一笑,起身扶起他道:“不谷明白。”
仓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走回宅中,只在看到昭碧霞的时候,双拳猛地捏紧。昭碧霞见他两眼通红、神情恍惚,急道:“云哥,怎么了?屈原今日不曾帮你吗?”
仓云切齿道:“大王很喜欢我的《兰颂》,可屈原不知何故偏偏刁难,说我诗才有余,诗心不足。大王竟然看他脸色……”
昭碧霞怔怔道:“如何会这样……”
仓云轻哼一声道:“有何难猜,不过是他看重令尊将得的令尹之位,想做令尊女婿罢了。你若不与他先说倒好,现在……”仓云颓然坐下,埋头于双臂间。
“屈原……难道一切都是假的?”昭碧霞喃喃道。她转身看向抱膝而坐的仓云,冷冷道,“我这便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