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困境
顾龙门而不见。
——《九章·哀郢》
莫愁自那日听了屈原的消息,虽然欣喜,但始终放心不下,左思右想,索性策马往郢都驰去。
一路风尘仆仆,待到郢都天色已暗。莫愁顾不得休息,仔细回忆起屈府的位置,又一路奔驰过去。
她远远就看到那高墙大院,夜色中青铜兽首门环隐隐发光。莫愁将马拴好,抬眼看那高大的赤色雕花门楣,恍惚有一种压迫之感。上次过来还是为蒙远从军之事,至今并不久远,想起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免心中唏嘘。她第一次好好端详这屈家府邸,在黑暗中它仿佛怪兽伏地,欲择人而噬。
莫愁不愿多想,一切见到屈原再说。
她拍了几下门环,很快有家仆出来。莫愁说明来意,那人认出她曾经来过,便细细告诉她,屈原已去兰台宫参加楚王的宴会,要晚些回来。莫愁谢过家仆,牵起马悻悻地走到屈府外的一片林中,放开马儿吃草,自己也随意靠着一棵树坐下。
林中月光一片,隐隐有些寒意,莫愁忽然想,这宅院中的女人会这样席地而坐吗?她们应该俱是教养良好、举止优雅的贵族女子,与她千差万别。那么她为何又会来到这里,她不应该在她小小的木屋之内,像她所有的姐妹一样,与当地的青年相爱结婚、生儿育女吗?她现在在这里,未来会在哪里?真要嫁入这深深庭院吗?
莫愁心头一怔,忽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她起身往前望去,确是她不能再熟悉的那个身影。莫愁心里一喜,将方才的思虑抛置一边,正想迎上去,却看见另一道身影忽然出现,挡在屈原面前。莫愁一惊,前行几步按着腰间短剑,屏息观望。
“屈原!”那女子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屈原一惊,回神一看,才道:“碧霞姑娘?又这么晚?”
昭碧霞看向屈原,冷冷道:“对,又打扰了。我来问你,文学侍从擢考那日,大王是不是喜欢仓云的诗?”
屈原一怔,心想昭碧霞原来为了这事,便稍稍放下心来,道:“不错。”
“既然如此,你又何故要刁难他?”昭碧霞一时怒道,“你堂堂君子,腹中竟有如此阴谋算计!”
屈原又一怔道:“我不过为大王负责。大君欣赏仓云,只是一时蒙蔽。我屈原为人坦荡,若他真有才华,即使大君不悦,我仍会说服大君留用,但那仓云所作诗篇,看似言辞华美、志趣高洁,实则全是阿谀奉承、曲意迎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楚王的文学侍从?姑娘你识人眼界仍有待提升。”
“你……”昭碧霞一时无语,“这次机会,对他,对我们都太重要……”
屈原正色道:“屈原并非不知,可如此阿谀攀附之徒,如何能做文学侍从?”
昭碧霞恼怒到失去理智,只高声斥道:“公子说得对,我不会识人,才会前日信了你。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即使无仓云,我亦不会嫁你!”说罢,昭碧霞拂袖而去,她并不知道,就在刚刚,仓云已全然心灰意冷,收拾好行囊,万念俱灭地离开了郢都。
屈原怔在原地,他并未听懂昭碧霞说的什么阴谋算计,只惋惜她玉落泥盘,还不自知。怔了一会儿,还未回神,突然听见一声马儿嘶鸣,循声看去,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正站在马儿旁边,默然看着自己。
“莫愁!”屈原惊喜地叫出声来。莫愁怔了一下,默然翻身上马,挥鞭即要离开。屈原一时明白刚刚他与昭碧霞的对话都被她听到,必是生了误会,这一心急,便冲上去拦她。
马儿忽见有人冲来,惊得一声嘶鸣,前蹄高高跃起。屈原向后一躲,不慎脚下不稳摔了出去,手臂磕到一块石头,顿时鲜血淋漓。
“你这是做什么?”莫愁又急又气。屈原站起来敛衣站好,轻声道:“你别走。”
莫愁心中一叹,见他那织纹宽袖上已是一片殷红,只得翻身下马,怒嗔道:“痴儿!”屈原一笑,瞬时忘了疼痛。
莫愁将马拴好,带屈原找了一间无人的守夜草屋,以火镰击石取火点灯。莫愁卷起屈原衣袖一看,竟伤得不轻,心下一疼,从自己内袍上撕下一道棉帛,为他止血。
屈原低头看莫愁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擦拭伤口,心中一阵甜蜜,却听莫愁冷冷道:“已好了,回你屈府去吧。”
屈原一怔,心知是刚刚的误解未消,便笑道:“我知你为何置气,不过你嗔怒的模样亦很好看。”
莫愁一把将他的手臂推开,冷冷道:“我看你是真好了。告辞。”说罢起身要走。屈原疼得龇牙咧嘴,仍一把拉住她道:“心中有惑又不问我,是不信任。”
莫愁一怔,心里忽然一软。屈原拉她过来席地坐下,温言道:“若是误会,你就这样离开,却对得起谁?”
“刚刚那女子是谁?”莫愁顿了一顿,吞吐问道。
屈原轻轻一笑道:“是朝中昭和大人的千金。此事说来话长,简单说是昭和欲争令尹之位,想得家父支持,于是与家父商议,让两家子女联姻。不过昭碧霞早就心有所属,我亦不用说。我和她现在不过联合抵制这政治婚约罢了。小女子,我可说清楚了?”
莫愁脸上赤红一片,嗔道:“谁要你说这些。该定亲便去定亲,违了家规,小心又被令尊大人当街劫走。”
屈原心中一笑,莫愁略有醋意的样子当真可爱,便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放心,别的我可以屈就,这件事,绝无可能。”
莫愁又羞又窘,低头道:“我放的什么心……”
屈原揽住她的肩,让她倚靠自己,轻声道:“我这心早给了一个人,谁也拿不去了。”
莫愁假意唏嘘道:“那女子每日要多提心吊胆,一会儿怕恶霸害你,一会儿怕美人逼你。”
屈原开怀一笑,只紧紧揽着她道:“我亦自知愧对这女子,以一生来偿如何?”
听此剖白之言,莫愁心头怦怦直跳,脸颊滚烫,一时不知所措,只有直起身道:“我来见到你便安心了,这么晚了,你快回家去。”
屈原心里一暖,亦起身看她笑道:“我们一起回权县。”
“真的?”莫愁大喜。
“自然是,我在楚宫的事务俱安排完毕,若不是你来,我明早便也回去了。”屈原笑意融融,“等我一下,我悄声去牵马出来。”
“记得要家仆带话,免得令尊令堂挂虑。”莫愁轻声道。
“好。”屈原会心一笑,心中暗叹莫愁天性之纯良。
随后两人翻身上马,并肩同行,一路往权县去。
郢都。兰台寝宫。
“大王,已很晚了,早些歇息,切莫伤了身子。”南后轻轻地研着墨,柔声道。楚王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抬起头来,欠伸懒懒道:“几更天了?”
“已二更了。”南后站在楚王身后,为他揉肩道。
“好,不谷确实倦了。”楚王颔首,起身欲往内室,却忽然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箫声。夜色弥静,那箫声清宁悠远,异常动人。
“这是谁的箫声?”楚王一怔,细听那箫声,似是更加摄人心魄。南后轻轻笑道:“大王去歇息吧,臣妾去看看。大王若是爱听,他日臣妾为大王安排。”
楚王确实困倦,便颔首道:“好”,随即由侍者引着往内室更衣去。
这样的深夜,又在楚王这兰台寝宫附近,南后不需多想已能猜到几分。
果然她与秋露循着那箫声走去,在一丛木芙蓉之下,见一个清婉动人的女子静坐于池边石上,纤长的手指起伏,箫声婉转轻扬,如诉如泣。南后细细看她,见她只穿一身素净白袍,落落长发,不用一处装饰,却已如天人。
南后心中略略思量,这女子气质不凡,虽然不着一饰,却也必不是普通宫女;但若是后宫嫔妃,又确实从未见过。她深夜来此地吹箫,必是想吸引大王,南后略一思忖,上前静色道:
“玉人深夜吹箫,所为何事?”
那女子一怔,抬头见是一位头戴金玉发簪、着赤金色凤舞飞龙纹曲裾的女子问话,不由心头一惊。
这时,只听那人身边侍女模样的女子道:“王后娘娘问话,如何不答?”
话音刚落,这女子慌忙起身行礼,低首敛眉道:“王后娘娘恕罪,臣妾只是月夜思乡心切,以致不能安眠,不想湖边吹箫惊扰了王后娘娘。”
“本宫为何从没见过你?”南后静色道。
“臣妾是齐女田姬,入宫以来一直在芙蓉宫,极少出来。”田姬轻声答。
听是齐女,南后方才心中一惊,冷冷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田姬千想万想,也不知今夜会遇见南后,又尴尬又紧张,此时只有压抑住全部心思,一脸柔顺无辜地抬头看向南后。
南后怔怔地盯着她,不出一句。她被南后看得发毛,心要跳出一般。
许久,南后轻笑一声道:“果然绮年玉貌。只是如此美人,为何不懂宫中规矩,大王岂是你这样就引得出来?”
田姬吓得全身伏地颤道:“田姬万万不敢,不过是思乡心切,才深夜吹箫,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啊王后。”
南后冷笑一声,轻轻道:“罢了,这宫中女人的心思手段,或高明或低下,本宫一看便了然于心。只是望你们少钻营这些个旁门左道,大王近日本就国务繁忙,后宫若再流传开你这种争风邀宠的小儿手段,只能平添大王烦恼。后宫姬妾,不求为大王分忧理政,少出些事端便已是好的。”
田姬暗暗切齿。事到如今,她再做申辩自没好处,不如认下,还能落个坦荡名声,于是田姬伏地叩首道:“皇后娘娘明鉴,田姬该死,请王后娘娘治罪。”
南后看着伏在地上的田姬,嘴角微微一动,道:“起来吧。身为女子都不易,更何况涉身这后宫之中。你初到楚宫,先能安分守己,保得平安,岂不最好。”
“谢皇后娘娘明示,臣妾谨记在心。今日是臣妾坏了后宫规矩,臣妾愿罚跪一个时辰。”
南后一怔,看了看她道:“也好,帮你收收心。”说罢便与秋露翩然离去。
回到宫中,秋露低声道:“娘娘,这田姬当真貌似天人,大王如何没有召见过她?”南后凝神道:“必是有人从中阻拦。不过我看她今日之行为举止,倒不是轻浮愚蠢之人,日后也许能为我所用。”说罢略一思忖,低声道,“秋露,今夜去看看那田姬,会在那里跪多久。”
“诺。”秋露一垂首道。
云板沉沉地敲了五下,南后起身,轻轻推了推犹在梦中的楚王,柔声道:“大王,该早朝了。”
楚王慵慵欠伸,抱住南后,喃喃道:“时辰尚早吧?”
南后轻柔笑道:“晨光都照亮帷幕了,大王再不起来,早朝当真要迟了。”
楚王睡眼惺忪,无奈笑道:“其他姬妾都盼着不谷晚些醒来,恨不得在她们宫中一天才好,唯有王后,总是一早就把不谷叫醒。”
南后扶起楚王,柔声笑道:“臣妾如何不想大王多留一会儿,但大王不只是臣妾的王,亦是我大楚的王,臣妾哪敢独专宠爱,误了君国大事。”
楚王颔首笑道:“王后果然母仪天下,识得大体,不谷甚爱。”
此时一众侍女为楚王备好朝服,端了葛巾铜盘站在门口。南后为楚王细细更衣,侍以蟠龙飞凤纹直裾,长发束以玄色通天冠。
楚王穿好衣服,与木易及一众侍者去殿上。南后见楚王走远,看向秋露低声道:“田姬昨晚跪了多久?”
秋露亦低声道:“一个时辰,只多不少。”
“哦?”南后一惊,“她可看到了你?”
“绝对不曾。”秋露笃笃道。
“不想这田姬,倒像难得明智的一个女人。”南后沉吟道。
“奴婢看她个性亦强,会不会不好为娘娘所用?”秋露轻皱眉道。
南后轻蔑一笑,手指轻叩几案道:“后宫中这群雌粥粥、鸡争鹅斗,本宫早看腻了。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只要够聪明,必会愿意为我所用。”
此时,芙蓉宫内,田姬已然双膝红肿,倚在榻上。她一夜未眠,真不想自己如此时运不济,等来的不是大王,却是王后。听桐去内府找了冰,冷热交替为田姬敷那红肿之处,亦忧色道:“这可如何是好,王后娘娘此后会不会故意为难我们?”
田姬不答。听桐继续悻悻道:“娘娘,你必要再想办法吸引大王。我们来楚宫这么久,尚一无所获,对丞相那边,不好交代。”
田姬早已嫌她聒噪,斜睨她一眼冷冷道:“你且安心,我自有安排。”
听桐松一口气,又皱眉道:“那极好。不过,郑袖心机深重,南后亦多谋,这深宫之中,娘娘难道要孤军奋战?”
田姬微微一笑道:“也不至于,时至今日,也只有我主动出击。”说罢对听桐道,“略微准备,我去江篱宫。”
田姬极少出宫,听桐更不得力,她不知今日江篱宫,已一日比一日惨淡。
还未到门口,田姬已闻到一阵呛人的烟气。她掩袖望去,见嬴盈正对着一只铜鼎火炉,将那些婴孩衣物一件件放进去,口中喃喃道:“秦儿,你若还在,如今已半岁了,娘依着大小做了衣裳,让少司命给你捎去……”虞娘实在不忍,垂泪道:“公主,已这么久了,您且狠狠心忘了吧。”
嬴盈看着那火光,幽幽流下一行泪道:“我若不记得他,还有谁会记得……”
田姬静静看着,那嬴盈映着火光的脸憔悴得有些可怕,她眼神空洞,是绝望的人才有的眼神。田姬不想昔日盛宠于身的嬴盈如今却是这副模样,心下一叹。忽然一阵风来,那黑烟将田姬呛得咳嗽不止,虞娘和嬴盈齐齐转过头来。
虞娘警惕道:“你是何人?如何擅闯江篱宫?”其实这江篱宫中早已没几个奴婢侍女,田姬站了许久,亦没有被发觉。
田姬敛袖施礼道:“齐女田姬见过嬴娘娘。”说罢起身微微一笑道,“只是今日路过,见姐姐这园中分外清雅,不免多停了一会儿,不想惊扰了姐姐,还请姐姐勿怪。”
嬴盈静静看向田姬,方觉这女子不施粉黛,不饰环佩,周身清洁素净,竟生出一丝好感。她忽然见到田姬已穿着莹白的秋袍,便恍惚道:“竟已入秋了?”
田姬轻轻笑道:“嬴姐姐,已是暮秋了。”
嬴盈自从失了子秦,就终日恍恍惚惚,所思所想不过是:今日子秦夭亡整一月;今日子秦若在,已是百日……她那世界随子秦夭亡而止。想到此处,嬴盈嘴角微微抽动,转身继续去屋里点香祭子。
“嬴姐姐,宫中禁私祭……”田姬犹疑道。
嬴盈自嘲一笑道:“我人虽活着,心早已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需要怕、需要忌惮的?”
田姬心中一震,只温声道:“姐姐,一切来日方长……”
嬴盈一抬手打断她道:“什么来日方长,你如何知道心死的滋味!”
田姬忽然怔住,有一点儿眩晕。心死的滋味,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楚宫这些时日举步维艰的困境、齐王殿里惊心动魄的擢选、那从列国版图最西端到最东端的漫漫旅途,而最不愿想起的,是秦地江边的那个身影,那个远远望着自己,又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的人,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她怔怔地看着嬴盈,忽然见她发鬓上竟有丝丝白发,配着她即使憔悴却仍清丽温婉的面容,极为触目惊心。
“你看什么?你来究竟要做什么?”嬴盈忽然神色一变,直直看向她。虞娘疾步过来对田姬低声道:“公主又要发癔症了,田娘娘请避一避。”
“你是来抢我的子秦,是不是?”嬴盈盯着田姬。虞娘赶紧上前道:“不是不是,她只是路过,现在该走了。”
田姬匆匆一施礼,疾步出去。
嬴盈这大半年,尽是这么疯疯傻傻地过来,近日一直在吃南后令太医令的人配的药。南后并非真心怜她,不过想从前有三人在大王侧,嬴盈总可以牵制一些郑袖的精力,她若完全消失,郑袖怕要把全部力量都置于自己身上,因此她令太医令的人悉心钻研。为嬴盈配出的药已略略见效,现在嬴盈总有大半时间清醒,偶尔发作,但总归越来越少。
然而田姬的出现,尤其是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目光,忽然让嬴盈重新回到某种情境,瞬间发了癔症。
“秦儿呢?秦儿呢?”嬴盈满室疾走,惊声叫道。
忽然,一只白兔跳出,跨过门栏,一蹦一跳朝宫门跑去。嬴盈大叫道:“秦儿勿跑,外面尽是恶人!”
不想那小兔已跑至门外。正好子兰路过,上前抱起它道:“雪绒,你怎么跑出来了?”
嬴盈本来孱弱,跑出一段已气喘吁吁,见小兔在子兰怀中,癔病更被刺激,冲过来道:“放开秦儿!”
子兰一惊,见是嬴盈,才松一口气道:“什么秦儿,这分明是兔子。”
嬴盈如何听得,扯着子兰叫道:“放开他!”
子兰对上次因嬴盈而挨打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见嬴盈冲来厮打,便一把推开她:“疯子!”说罢抱住兔子便走。嬴盈凄厉地嘶吼一声,跪在地上。虞娘冲过去拉住子兰泣道:“公子,娘娘已沦落至此,公子切勿再折磨她!”
子兰哼一声道:“我挨打那日可有人替我?”说罢拎住兔子双耳便疾走。
“秦儿,秦儿……”嬴盈惨声痛呼,又踉踉跄跄地追去,无奈腿上发软,几步便跌倒在地。虞娘冲过去扶住她又高声叫道:“公子,公子,快快回来!”江篱宫中其他侍女此时都怔怔站着,嬴盈失势之后,侍女们大多都存二心,竟无人上去帮忙。虞娘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嬴盈,再看早已走远的子兰,只泣泪将嬴盈抱入怀中,哀声道:“我的公主……”
两人坐在地上,嬴盈微闭着眼缩在她怀中。虞娘忽然看见远处一个小白点慢慢跳回来,不由泪如雨下,哀叹道:“相处已久,动物尚能认主,相比之下人心之凉薄,当真让人胆寒。”
话说田姬疾步回到芙蓉宫,一连饮下几杯蜜汁,才舒出一口气来。嬴盈发疯的样子吓坏了她,良久她才得以平复。她不想有听桐在耳边聒噪,便以琐事打发她出去,自己独去榻上躺着。
田姬想这最后一线希望灭得干干净净,一时觉得无力。进宫这么久都未得大王召见,她对张仪和苏秦都不好交代。问题出在哪儿?又该从何处入手呢?田姬皱眉细细思忖,终不可得,仍是打开琴箱去练琴了。
而今日兰台,恰逢七公主生辰,大王设盛宴。
丝竹声起,长袖纤腰的美姬在殿堂中随乐起舞,众臣众妃向楚王频频举杯。
今日郑袖着一身樱红色凤鸟花卉纹单裾,领缘绕襟旋转而下,水色罗绣织带束腰,纹饰繁丽华贵,在楚王身边软软坐下,让楚王一时竟移不开眼睛。又一曲舞乐响起,为《郑风》,舞姬且吟且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楚王揽着郑袖的腰轻声道:“不谷许久未看你跳舞,此曲为《郑风》,爱姬今日可为不谷一舞?”
郑袖饮下一杯酒,娇声道:“是,大王,臣妾几时敢不从我大王心意?”说罢翩然走向殿堂中心。
郑袖之舞艺,楚宫中无人能在其上。加之她那一身环佩叮咚作响、艳丽可人,众臣与楚王俱看得入神,南后亦击节而赞。
水袖纤腰一个回身,郑袖一曲舞毕,款款回到楚王身边坐下,举杯娇声道:“大王,您可还满意?”楚王揽住郑袖大笑道:“夫人自是我楚宫舞姬之翘楚。”南后心知郑袖已久不练舞,这即已拿出看家本领,便笑道:“妹妹舞艺甚高,可否再跳几支为大家助兴?”
郑袖千娇百媚一笑,揽过楚王道:“大王必会怕累坏了妹妹。”
南后微笑颔首。楚王看向郑袖道:“今日不必了,不过过些日子太后寿辰,爱姬可有新舞献上?”
郑袖撒娇道:“大君,如何总是变花样!”
楚王开怀大笑。南后笑盈盈对楚王道:“臣妾亦想看妹妹新舞。欸,说到此处想起一事,素日听说齐人长袖善舞,臣妾看那齐女进宫已经多日,如何还不见大君召见?”
“齐女?”楚王皱眉道,刚待想起,却听子尚道:“这齐女,美则美矣,但大王还是不见为妙。”
“王叔何故出此言?”楚王问道。
子尚欲言又止,只得指着身边宫人道:“你说。”
那宫人一施礼道:“回禀大王,这田娘娘,旁人都近不得身。芙蓉宫里的人见了她,亦要掩袖而去。”
“这是何故?”
“听说,是身有异味。”宫人垂首轻声道。
楚王一脸嫌恶,挥手示意他下去。南后不再笑意融融,郑袖冷冷看向子尚。
“上官大夫,你好大胆!”
筵席结束,子尚穿过一片清净园林,忽听身后一身娇喝,回身一看,正是郑袖姗姗走来。
“今日为何要编造齐女身有异味之事?连大王都敢骗,这天下真没您做不了的事了。”郑袖冷冷道,“莫非是怕齐女得宠,大王更不来华英宫,我便要天天缠着大人?”
子尚皱眉,压低声音道:“你如何这样想?我不过是为了你和子兰。只要大王一直恩宠夫人,自然会对子兰上心,你我所谋之事,便是顺水推舟。”
郑袖冷冷一笑道:“好,我信大人,我自然也不愿那齐女得势。”说罢盯住子尚,又缓缓道,“大人,若真为我和子兰,何不干脆将那齐女清出楚宫?”
“你……”子尚一怔,一顿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