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例钱

何百姓之震愆?

——《九章·哀郢》

楚王走进福云宫的时候,太后正斜倚在那雕花凤鸟践蛇纹榻上小憩。金兽香炉香烟袅袅,兰馨用火钳添入小块香炭,见楚王来正要行礼,不想楚王抬手一笑,就在榻边轻轻坐了下来。

秋日午后,人不免困倦,不过片刻,楚王觉得昏昏沉沉,人神分离,忽然听太后轻轻唤一声:“王儿来了。”才忽地睁开眼睛。见太后早已醒了,正看他笑道:“想是大王近日政务太忙,不免困顿。”楚王敛衣起身,不免笑道:“孩儿失仪。”

兰馨端来一壶青梅汁,为二人一一倒在铜爵内。楚王饮尽,方觉略略清醒。太后笑道:“大王怎么刚下早朝就匆匆过来,所为何事?”

楚王温言道:“母后寿辰即要到了。此为大寿,当普天同庆,南后为此正在后宫主持各项事务,儿臣要让整个楚国的百姓为母后共同庆贺。”

太后笑道:“哀家甚慰。只是此时天下纷争不尽,狼烟四起,我楚国刚刚平吴越,这看似大国灭小国,但战争皆是劳财伤命。此时百姓尚在休养生息,大王当以国事为重,切勿因哀家寿辰累及百姓。大王不叫楚国上下怨声载道,便是为我积福积德。”

楚王颔首道:“楚有母后体恤天下,是百姓之福。”说罢忽然肃颜道,“若有一日能平这纷争,天下归我楚国,才是全天下百姓之福。”

太后一怔,随即缓缓道:“天下归一,谈何容易。楚国几代君王用了多少牺牲才换得今日强盛,亦有多少平民女子累于战火,多少王室公主被迫远嫁联姻。”说完一沉思,忽然道,“说到此处,竟有些思念季芈。”

然而楚王与太后怎会想到,他们偶然间念起的芈八子,此刻正坐在秦王身边,共商伐楚之事。

羊皮卷、竹简散落一地,秦王神色凝重,与樗里疾、张仪围案而坐。

“大王,征兵数量远远不足我们预期,至昨日,新增兵数尚不足五千。”樗里疾皱眉道。

“五千?”秦王一怔,“寡人那每户必有一人从军的王令,莫非毫无效力?”

“大王有所不知,征兵令一下,百姓或逃或躲,有些村子,甚至一户人家也找不到了。”樗里疾神色忧惧。

秦王怒道:“这些燕雀果然只顾自己安危,不想若家国不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张仪缓缓道:“大王息怒,庶民每日所思不过食以果腹,衣以蔽体,国之大事,离之甚远。”

秦王眉目紧锁。樗里疾接着道:“更忧心的是这些百姓,竟举家往楚国边界而去,若日后被楚军抓去服役,实是秦国之害。大王,臣以为当派一队兵马,凡逃至楚国边境的百姓必杀,如此杀一儆百,免得后患。”

张仪轻蔑地一笑:“如此,不妨让秦兵扮作楚国军士,且大意留下活口。”

秦王一怔,随即大笑道:“真鬼谷子之徒,处处阴损。”樗里疾亦击案道:“甚妙!”

秦王忽然沉下面孔,轻轻一叹道:“我何尝想要我秦国百姓连年征战,但若要民安,先要国盛,只苦了这些年我秦国的百姓吧。”

不久张仪与樗里疾告退。秦王默然片刻,见芈八子在一侧跽坐磨墨,神色忧思,便幽幽道:“做王者,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反要涉及诛杀,八子可知,寡人亦有心中恻隐之时。”

芈八子轻声道:“君王心,不可有妇人之仁。”

秦王叹道:“秦地来之不易,昔日先王守着周天子的一片弃地,穷途末路间从凶悍的戎人手中将天子旧都寸寸夺回,历代先君披甲执戈,浴血沙场,方有今日之秦国。他国视秦国为虎狼之邦,岂知若无秦国镇守中原,不知多少国家要长年受狄戎贼寇骚扰之苦。”

芈八子肃容颔首道:“止戈为武。人皆知秦人好战,战不畏死,却不知只有强国镇守,才是天下太平的捷径。”

“我得季芈,真如文王得太姒,武王得邑姜。”秦王会心笑道。

郢都。芙蓉宫。

抚琴习舞,田姬一日也不曾倦怠。这日天高云阔,庭院内芙蓉花尽开,田姬起兴,令琴姬将琴移至庭院内,一曲起,田姬且舞且吟。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此为秦风古调,田姬不觉心中一恸,只将一腔愁肠皆化入舞步,纤腰水袖,更加动人,连听桐亦看入了神。

一曲毕,田姬忽闻身后传来抚掌声,疾转身,只见南后笑而抚掌道:“素闻齐国舞姬长袖善舞,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

田姬慌忙敛袖施礼道:“田姬一时兴起,叫王后娘娘见笑。”

南后温言笑道:“何必拘礼。”

田姬仍低首敛眉道:“田姬素记得南后教诲,只是今日见这天高云阔,秋景怡人,才在院中一舞。”

南后一笑,缓缓道:“抚琴习舞俱是美事,不过看情景目的。今日田姬之舞,不带功心,分外动人。”说罢忽然一顿,又看向她道,“你若仍为上次深夜吹箫之事不安,不如我教你做件益事,将功赎过。”

田姬心中一震,却不敢形于色,只静色道:“不知王后所说何事?田姬若做得到,必倾心尽意。”

南后道:“半月之后是太后五十寿辰,大王大设筵席,所有姬妾重臣都会参加。你若有心,届时可为太后献上一舞。”

田姬心中狂喜,低眉轻声道:“田姬谢过王后,日后必不负王后重恩。”

南后轻笑颔首:“你且好生练习,太后亦是见过世面,含混不得。所需裙裾饰物,一并与我直言,凡楚宫中所有,皆可为你所用。”

田姬喜不自禁,三番谢过。南后又与她说了些家常闲话,便携秋露翩然离去。

田姬站在芙蓉树下,神情莫测,心想:

楚王,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太后生辰之日虽值暮秋,然南后悉心布置,使楚地高台水榭间,遍地奇花异草。太后的赤凤龙纹雕花车辇在园中缓缓而行,至林苑湖边,换上一座雕花凤船,与楚王及一众宫嫔重臣缓缓行至湖心。

太后自是盛装而出,其他宫嫔姬妾亦纹饰繁丽,环佩叮当。楚人无论男女,皆好细腰,起源可追溯至昔日楚灵王好细腰士人。灵王朝臣皆以瘦为美,终日不得饱食。不仅如此,还要以玉带系腰,峨冠束发,更显身姿修长;楚女更是个个纤腰长袖,如章台杨柳。

深秋湖上,睡莲散落,黛蓝莹白。楚王看着眼前尽是衣香鬓影,不觉有几分迷醉。

太后缓缓笑道:“终日在楚宫中,不知这湖心处竟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大王有心,哀家甚喜。”

正说着,忽然有清扬吟唱声从一方传来。众人望去,只见水上忽有一着莹白长袍的女子翩然起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动听如天籁,舞步华美如仙人。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再细细看去,她竟是站在一片巨大的莲叶之上,令人啧啧称奇。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太后击案而赞。楚王早已心旌摇曳,喃喃道:“我楚宫中竟有如此佳人。”

南后一笑道:“大王,这是齐女田姬。臣妾特意去芙蓉宫看过,哪有传闻之异味?”

“她如何能作莲上舞?”太后啧啧道。

“臣妾知田姬善舞,人比一般楚女更纤细柔和,便令人取了南域水生的王莲。那莲叶极大,可承孩童而不覆,不想田姬身轻如羽,亦能在莲上起舞。”南后不顾郑袖如刀剜般的眼神,温言笑道。

木易见楚王已神色迷离,便轻声道:“不如大王携太后去近处看看?”

太后喜道:“甚好。我素日听过这王莲,竟未见过。”

凤船缓缓划去,田姬的面目渐渐清晰,楚王眉目更加舒展。船行至田姬前,恰是一曲舞毕,田姬低眉垂目,对众人姗姗一礼。

楚王怔在原地,半晌才道:“快快免礼。”

芙蓉宫。长幔轻纱,楚王拥着面色绯红的田姬,轻声道:“不谷竟等不到夜深。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让不谷迷了心性的女子。”

田姬心中浅浅一笑,只娇声对楚王道:“臣妾入宫已久,迟迟不得大王召见,臣妾以为有什么错处,不想上天如此厚待,臣妾必悉心服侍大王。”

楚王面有愧色,恼道:“不谷听信宫人谣言,说你身有异味。”

田姬心中一怔,那翦水双瞳看向楚王,令楚王浑身一软。楚王继续道:“你且放心,那两个宫人俱已定了劓刑。”

田姬惊叫道:“大王,何以至此,为几句谣言受此酷刑,求大王放过他们!”

楚王一怔,笑道:“你如何不记恨他们?”

田姬柔声道:“各人都有难言之处,再说俱是往事了,我今日伴于君侧,已至大地满足。”

楚王颔首,揽过田姬道:“难得你天性纯良,不谷从轻发落便是。”

权县。清晨。

“一夜过去,整个权县仿佛新生一样。”莫愁与屈原坐在屋顶,喃喃道。

“你竟比我还像诗人。”屈原轻笑道。

其实权县未变,莫愁不过是觉得屈原回来,权县才又有了一线生机。

“去街市走走吧。”屈原笑道。

不知为何,今天街市上行人甚少,摊贩面露疲色,日前那画漆盒之人也很清闲,面前几只原木盒子落满灰尘,一看便知许久无人问津。

屈原心生疑惑,走过去问道:“漆画师,这几日无人买漆盒吗?”

那人不禁叹道:“百姓食不果腹,自然难有余钱购这些繁饰之物。”

屈原一怔道:“不是县署已经削减供尝了吗?百姓如何还食不果腹?”

“大人有所不知,供尝少了,例钱却翻了一倍,百姓的日子比从前还苦。”那人黯然叹道,“我今日也要回乡务农去了。”

屈原大惊,看向莫愁,莫愁只得点头道:“确实如此。”

原来,趁着屈原回郢都时,景连与刘歪嘴一众将田地出产的例钱从三成涨到九成,不但如此,还一次征收了三个月的例钱,且不仅田地收入,百姓的其他杂项收入也划入例钱征收范围内。

“屈大人,我们还算好的,你去看看那些‘林鬼’吧。”那人重重叹道。

“林鬼?”屈原又一怔。

莫愁叹一口气,轻声道:“交不上例钱,又不堪毒打的农奴,逃进山林之内。偶尔亲友带去餐食,即使馊臭发霉,他们亦狼吞虎咽。想那山林之中,他们既不能种地,也不能捕鱼,烂果和死去的鸟兽都是难得的美味。不出几日,面目俱如鬼般可怖。”

屈原震怒,颤道:“这群恶棍!”说罢拂袖转身,直奔县署而去。

“我还以为自己治理好了权县,真是可笑、可叹!”屈原怒气冲天,来回踱步。

师甲在一边叹道:“大人何必自责,此事错不在你。”

“好好的权县,竟出了‘林鬼’,我身为县尹,于心何忍?这些恶霸,真该齐齐处死!”屈原怒斥道。

师甲心下一紧,想起前几届县尹的种种结局,只得上前劝道:“大人,再不可意气用事,恐要引得杀身之祸!”

屈原怒不可遏道:“我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民不聊生,那我与往年那些庸碌无为的县尹又有何异!”

师甲急道:“大人,这地本是景连他们的,县署贸然干涉,于法理不通。”

“于法理不通,便改法理!”屈原切齿道。

“屈原真这么说?”景连阴沉道。刘歪嘴与程虎也死死地盯着阳角。阳角赔笑道:“千真万确,小的如何敢骗三位爷!”

景连不动声色,斜睨一眼阳角道:“去账房领钱吧。”

门关上,刘歪嘴苦笑道:“这屈原当真没完没了。如今我们又怎么办?”

“景连,为何就不能一刀了结?”程虎皱眉道,“我也不想手上再沾血,可实在不愿再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景连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切勿轻举妄动。眼下,只有去郢都请景大人了!”

楚宫。安林苑。

“屈原果真要这么做?”太后微微惊道。

景颇深深一叹,皱眉道:“看他一贯行事之风,这次也必不是戏言。可那土地几百年来都是我们的,如何现在让屈原说了算?”

子尚也叹道:“哎,想来是我们老了,大王已被那屈原蛊惑,事事都依着他。”

原来景颇昨日就找到子尚说了此事,免了例钱事关重大,对楚国老臣多有损益。今日子尚特意约了太后,与景颇同来安林苑散步。

太后闻之脸色一沉,景颇上前哀声道:“太后,您不知道,权县那些农奴主,如今当真有苦难言。”

“景大人说笑,谁来叫苦,也轮不到景大人。权县遍地都是景大人之圈地,饿到谁也不会饿着你。”太后眉毛一挑,“不过这屈原要彻底废除例钱,未免操之过急。”

景颇松了口气,赔笑道:“太后所言极是,这几百年的祖制,轻轻一碰,就得多少人伤筋动骨。”

太后叹道:“这屈原太年轻,处事只凭悍勇,有大王偏爱,更加有恃无恐。你们放心,哀家会提点他。”

楚宫。兰台。

宫人已去通报屈原求见,片刻之后,楚王与郑袖语笑嫣然地出来。

屈原深深一施礼道:“大王。”

楚王一抬手,自领了郑袖去那玄色蟠龙雕花几案前坐下,看向屈原道:“灵均如此着急求见,所为何事?”

屈原静色道:“大王恕罪,灵均今日特来为大王献礼。”

楚王一怔,皱眉道:“灵均,有何事?但说无妨。”

屈原不答,将一只木餐盒送到楚王案上,缓缓道:“大王,盒中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食物。”

楚王看他那神色,自知有异,不想郑袖闻之却抢过那木盒,边开边道:“莫非比大王寿宴上景莫敖所献的还特别?”话音未落,便“啊”的一声尖叫,就将那木盒一把扔了出去。

霉烂的果子、腐坏的肉块散落一地,难忍的气味在兰台蔓延开。楚王沉着脸道:“屈原,你这是何意?”

屈原却静色道:“屈原只是想问大王,这些食物可是人吃的?”

楚王默然。郑袖掩袖叫道:“莫说人吃,便是鬼也不会吃吧!大王,赶紧令人清出去,臣妾几乎要呕吐了。”

楚王不动。屈原一拱手道:“大王,屈原今日带来一人,可否请他上殿?”

楚王阴沉道:“宣。”

“谢大王。”屈原回身示意,一位形容枯槁、遍身污秽的老人颤颤地走上殿来。看他白发凌乱、脸色灰青、眼神空洞,楚王浑身一震,不觉后背冷气森森,若是真在山野阴处见到,必会惊骇不小。

屈原长揖礼道:“禀大王,这位老者被人叫作‘林鬼’。他尚能走动,臣才能带他来见大王,而在那权县,比他更为可怖的‘林鬼’遍布山林。”

楚王默然片刻,沉声道:“何以至此?”

“权县的农奴主串通一气,横征暴敛,向农奴收取的土地例钱高达九成。对普通农户,征收九成例钱,且一次收取一季,是不可想象之事。如果按数上交,一家人将活活饿死;如若不交,即会被打死。农奴们活不下去,稍有能力者离开楚国,或是离开权县,那些无力走远的,就逃到山林之中,与野兽争食。”

屈原静静说完,身边那“林鬼”已老泪纵横。

楚王沉默半晌,静色道:“你说的,可都属实?”

“句句属实,楚王若身临其境,只觉更甚。”

身临其境……楚王一怔,心中无限惊惧与哀叹。

“灵均,你想要不谷做什么?”

“废例钱。”屈原看向楚王道。

楚王大惊,霍地站起身道:“这如何可能!”

废例钱,这意味着撼动多少人的命门,那些先帝分封的王公贵族的圈地,是无数家眷的大半经济来源。

屈原却正色道:“大王,废除例钱,已迫在眉睫。例钱一日不废,农奴就一日不得安生,就会有更多的人成为‘林鬼’,甚至离开楚国。”

楚王脸色阴沉道:“你可知道,征收例钱是几百年的祖制。这土地是农奴主所有,征收例钱,合于法理。”

“这土地是农奴主的,更是楚国的。大王心中将每个百姓都看作自己的子民,为何农奴主锦衣玉食,而农奴终日劳苦却不得果腹?难道大楚的王恩只惠泽农奴主吗?”

身边那“林鬼”哭得颤颤巍巍,忽然站不住,轰然倒地。

楚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气氛凝滞,整个兰台只有铜壶滴漏之声。方才那案食的腐气仍在,让人不悦的气味,一下一下冲击楚王此时剧烈挣扎的内心。

“屈原,你这是在逼不谷。”楚王闭目道。

“屈原没有逼大王,大王犹豫,是大王在农奴主的利益和大王的良心间挣扎。”

楚王捂住胸口,深深呼吸。屈原亦沉默不语。

许久,楚王睁开双眼,缓缓叹道:“灵均所言,句句诛心,此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屈原长呼一口气,深深一拜道:“灵均千恩万谢。”顿一顿,又道,“只是,屈原还有一个请求。”

楚王苦笑一声,无力道:“且讲。”

“屈原恳请大王,让农奴主把之前的例钱如数还给农奴。”

“什么?”楚王惊得直起身子,连连摇头道,“这绝无可能。从现在起废除例钱便罢了,那之前的收入,如何有退还的可能!”

“灵均并非有意为难大王,只是灵均着实不知,若不退例钱,这些农奴何以为继。”

楚王已疲惫至极,摆摆手道:“灵均,凡事缓则圆。你这么做,农奴生活即刻好转,却是逼农奴主起事。农奴主在楚国皆是旧时分封贵族,势力俱在,一旦群起,必是大乱。”楚王一顿,挥挥手道,“不谷今日乏了,退下吧。”

屈原望向身边昏厥的老者,沉下心向楚王道:“灵均万死,再说一句便走。求大王准许农奴主退还半年的例钱,让农奴至少渡过眼下的危机。”

楚王轻轻一叹,沉声道:“好吧。但你执意如此,必会惹来事端,你好自为之。”

屈原扑通跪下,伏地深深一拜:“楚国有大王,是农奴最大的福祉。”

“大王,我近日听说,屈原要在权县取消例钱?”

楚王心里一紧,暗叹被太后叫来花园散步,原来是为此事,只得如实道:“是有此事,儿臣已应允。母后不知,权县农奴主将例钱一涨再涨,农奴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大王难道不知,治大国若烹小鲜,万不可操之过急,凡事徐徐图之。例钱既是一天天增加,想要取消,也应一点点减少。屈原此举,于权贵无异炸雷之响。”

楚王如何不知这些,但那“林鬼”之相确实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而那日屈原之请愿,也当真让他无法拒绝。

太后见楚王不语,轻轻一叹道:“我素知大王心软,必是听说权县农奴惨状,一时应了屈原。但大王是一国之君,整个楚国的命运在您手上。楚国刚刚经历过战争,如今亦经不起动荡,而用利益稳住权贵,以权贵间互相制衡稳住楚国,是最有效的方法。”

楚王终于忍不住道:“母后若是亲眼看见那些农奴惨状,必会理解孩儿的决定,亦无法再容忍农奴主胡作非为!”

太后怔怔地看向楚王,无奈一笑道:“这么多年,是谁在替你管理农奴?大王,切勿与那屈原一样,口诛笔伐要声讨农奴主。你竟忘了,你是这楚国最大的农奴主。”

一语诛心,楚王忽然怔住,良久,才缓缓道:“若果真如此,儿臣便与那屈原一道改写这农奴主可憎的面孔。”

说罢对太后一施礼,拂袖而去。

权县。县署。

百姓齐齐聚集,纷纷喜道:“屈大人有什么好消息,要我们都来?”片刻后,朱耳捧一卷竹简出来,看着众人高声道:“屈大人令,从今天起,农奴耕种土地,自取所实,不再向农奴主缴纳例钱。农奴主需在三日之内,将半年内所征例钱全部返还。有不从者,罚之十倍;恶行更甚者,没收土地,充交国库。”

人群忽然沸腾,惊叫欢声一片,权县数百年,何曾出现如此盛况,长者无不老泪纵横,连幼童亦被气氛感染,四处欢唱跑跳。

巨大的欢庆中,程虎与刘歪嘴沉着脸挤出人群,往景连府上奔去。

景连阴沉道:“去郢都打听消息的人马上就到,你们少安毋躁。”

正在这时,门一响,有人气喘吁吁地进来,景连急迎过去问道:

“莫敖大人怎么说?”

“景大人说,大君被屈原迷了心窍,即便太后出面,也执意要取消例钱。”

景连心中深深一凛,仍稳住镇定心神道:“景大人可有对策?”

那人一怔,迟疑道:“大人说,让您,按惯例办。”

景连挥手让他下去,神色越来越阴沉。他缓缓走到案边,斟一杯酒,一饮而尽,摔杯道:“好,总要有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