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寒
惜往日之曾信兮。
——《九章·惜往日》
远山连绵,冬日阳光照耀江面,屈原与莫愁语笑嫣然,缓缓而行。
江风拂面,莫愁忽然说:“我竟有些怀念那座山谷。”
屈原闻之心中一动,静默许久,转身看向她道:“莫愁,我过几日便去向你爹提亲。”
上次说完这话,两人就被一众杀手逼下悬崖。在那生死未卜的几日,莫愁但凡想起这话,便觉得值得,不想死里逃生回到权县后,两人又要面对诸多现实。
“灵均,我爹……”莫愁吞吐道。她要怎么说?说爹担心他生辰不祥而反对他们在一起?
“伯父怎么了?”屈原追问道。
“我爹亦不允我与你在一起。”莫愁低头道。
屈原一顿,笑道:“自然是因为你一开始告了我不少恶状。”
莫愁扑哧一笑,揶揄道:“看来你自知理亏。”说罢忽然看向远处,眉头微微一蹙。
“怎么了?”屈原不解道。
“又多一个拒绝你的理由。”莫愁揶揄道。屈原循那目光看去,却见昭碧霞与采薇正疾步向他们而来。
“你们如何来了权县?”屈原惊诧道。
昭碧霞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冷冷道:“要我成全你们,便即刻带我去见仓云。”
阴暗的酒肆赌坊内,尽是腐坏的酒汗秽气,昭碧霞冷冷地看向人群,她朝思暮想的仓云正试图挤进赌桌。
“仓云公子?你赖账未清之前,不能下注!”赌头皱眉叫道。仓云顿了一顿,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拍在桌上,怒道:“抵前日的账,剩下的算作今日赌资。”
那赌头面带狐疑,拿起玉佩细看道:“玉是好玉,只是……我真怀疑这来路。若是不干不净的东西,我可不敢收。”
“小人之心!”仓云斥道,“你看仔细了,这是昭府的东西。”
那赌头细看那碧玉上有个“霞”字,嗤笑道:“昭府?莫非是昭家小姐钟情于你而送的定情信物?”
众人哄堂大笑,揶揄道:“这昭府小姐果真口味奇特!”“仓云兄可否引荐我?”“你可已得手?”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仓云似笑非笑,却不答言。
屈原早已听不下去,拉着昭碧霞欲走,忽然一个满面怒容的农妇牵着一个小童,撞开人群冲了进来。
“仓云!你畜生不如!家里连粟都吃尽了,你还在这儿赌钱!”农妇双手叉腰,厉声吼道。众人皆一惊,连忙给她让路。那农妇几步冲过来,仓云眼见不好,慌忙从赌头手里一把抢出玉佩,转身欲跑,却被那小童一把抱住腿。
“爹,你不要走,我好饿啊爹!”小童大哭,惊得昭碧霞怔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那农妇过来,一把抢过仓云手里的玉佩,高声斥道:“你还惦记这贱人吗?起初还骗我只是借她之势高升,结果呢?”
仓云面红耳赤道:“贱妇!还给我!”说罢踹开那小儿,冲去抢玉。
“啪!”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几人都懵住,仓云怔怔捂住脸道:“碧霞?”
昭碧霞转身掩面疾走,采薇慌忙跟上。屈原与莫愁面面相觑,半晌后,莫愁道:“让她独自平复一下。刚才那难堪,有谁受得了?”
残阳如血,昭碧霞站在江边,金玉绣钗将长发束起,一身青色凤鸟花卉纹直裾,让来往的渔民忍不住多看几眼。
采薇立在一旁,怯怯道:“小姐,我们今夜必要回郢都去。否则老爷怪罪下来,采薇如何担当得起?”
昭碧霞看着那一江秋水,静静道:“采薇,我刚刚看到权县市集上还有糕铺,不觉饿了,你去帮我买些吧。”
采薇一怔,疑惑道:“小姐,我们赶回郢都吃可好?”昭碧霞不再说话。采薇反复思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买糖糕。
见采薇已走远,昭碧霞闭上眼睛,从怀里摸出那锦袋中的玉佩,看到上面那个“云”字,忽然浅浅一笑,落下泪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仿佛仓云又在眼前,对她笃定地说道。
昭碧霞自嘲一笑,笑自己曾将仓云视为珍宝,笑自己那可笑的婚约,未婚夫此时正和另一个女人携手同行,笑自己回不去的昭府和郢都,整个郢都的权贵都知道她与屈原的婚事。她越笑越狂,内心绝望,泪水伴着笑声止不住地流下来。
屈原二人回来,放心不下昭碧霞,莫愁顾不上心中芥蒂,即刻要屈原同去寻她,只想待她情绪平复后,将她与采薇送上回郢都的马车,这才算安心。
暮色渐起,小贩早已收摊回家。屈原与莫愁在街市匆匆而行,皆无所获。转角处,忽然看到采薇疾步而来,采薇一看到他们,立刻叫道:“屈公子!”
“你如何在这里?你家小姐呢?”屈原急道。
采薇神色忧惧道:“小姐非要打发我来买糕,可这哪里有。小姐还在江边等我,我不知该如何回去交代。我和小姐说回郢都,她也并不理会。”
屈原心中暗暗一凛,即刻对采薇说:“快带我们去找她!”
昭碧霞回身向郢都轻轻一拜,便一步步往江水中走去。她想着那些欺骗、羞辱,不觉浑身冰冷,而心更冷。她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不知此时可以去哪儿,去哪里,都像一个尴尬的笑话。
不知不觉中,江水已没过腰际。昭碧霞闭上双眼,继续向江心走去。
“不要!”忽然岸上有人大喊。
屈原纵身跳下水,莫愁紧跟其后,采薇不会水,此时急得在岸上顿足哭道:“小姐,你为何不想老爷和夫人……”
水越来越深,屈原奋力游到昭碧霞身边,见水已漫至她脖颈,一把拉住她,将她往回拖。昭碧霞如梦初醒,见是屈原,立刻甩手激动道:“休要管我!我死了,也好成全你们!”
“谁要你这样成全!”屈原斥道,“那人根本配不上你这深情,你此刻死了,不过又给了他用以炫耀的谈资!”
昭碧霞掩面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闻者无不动容。
屈原顿了一顿道:“碧霞姑娘,早日见他真面目是件幸事。你要为他搭上性命,确是太傻。死不是不可以,却要死得其所。为仓云,简直如恶人谋你财物,你气急寻死一样,是不是可笑?”
昭碧霞泣道:“是,我的人生俱是可笑,现在不过偿还自己的任性。”
屈原道:“姑娘只是性情所致,我素闻姑娘有林下之风,只是待人这一片赤诚,今后确实要有所分别。姑娘今后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回身看看,这不过是一段小往事。姑娘绮年玉貌,琴艺天成,何必执意要玉落泥盘?这本就是寻错了地方,既是美玉,自然要伴君子。姑娘一时气恼自然可以,现在可以跟我们回岸上了吧。”
屈原温颜缓言,又吞吐道:“水中好冷。”说罢看一眼莫愁,莫愁亦是冷得唇色苍白。
昭碧霞怔怔抬头,忽见远处霞光万丈、天地华美,她竟恍惚有种死后重生之感,再看这天地万物,竟有一丝留恋之情。她扬起手来,举着那枚玉佩,用力扔远。
昭和府。昭和与婵媛跽坐案前,采薇伏在地上饮泣。
气氛凝滞。昭和忽然起身,深深一叹道:“是我养虺成蛇,自食其果啊。”说罢掩面对窗。婵媛抹泪过去,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碧霞几时受过这种委屈,我想替她都替不了。这次多亏屈原救了碧霞,又将她送回府上,否则……”
婵媛说不下去,转身对采薇道:“你与小姐素同姐妹,以后万不可再要小姐发生这样的事,回去好生照顾她吧。”
采薇含泪施礼而退。
昭和的眼神越来越沉郁,对窗外自语道:“我必要叫你亲偿戏弄碧霞的罪债。”说罢向外沉声道,“来人!”
权县。景连忽见景颇从天而降,心中大惊,立刻屏退左右,将景颇请入内室。
“大人……此行所为何事?”景连斟了一杯热醴,送至他面前案上。虽未确定景颇来意,但景连依直觉,已知大事不好。
果然,景颇喝一口醴浆,将那耳杯狠狠一掷,厉色道:“你干的好事!还敢问我?”
景连狠狠一凛,见景颇杀气腾腾,只好铤而走险垂死一搏,于是抬眼盯住景颇阴沉道:“大人莫非忘了,我亦是受人指使啊。”
景颇冷冷一笑道:“可有证据?”
景连哽住,缓缓道:“我虽一时没有证据,但大王若不是已起疑心,何必叫大人亲自来这里?”
景颇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道:“可惜了你景连如此聪明,既已猜到,何不一不做二不休,为你的家人做个顺水人情给我?”
景连再也不能佯装镇定,惊叫道:“大人究竟何意?且痛痛快快地说了吧。”
“你既已猜透大王的心思,必也能看透这结果,事到如今,已没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大王给我定罪,整个景家必受牵连,自然也饶不过你,不过……”景颇说着,将头凑近景连瓮声道,“若是你能担下此事,即是最小的损失。”
景连浑身一颤,忍不住哆嗦起来。景颇缓缓起身,凑近他冷笑道:“放心,我必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次日傍晚,景连怔怔地坐在屋中,窗外四下都是黑衣卫士,只等得到他的死讯好去复命。
景连长长一叹,起身将长剑缓缓抽出。他在世这几十年,自然知道获多少利便要担多少险,此时他并不恨景颇,却是对屈原恨之入骨,这是唯一一个让他败得如此惨烈彻底的人。他细细想了一夜对付屈原的计策,写好之后放入锦囊交给程虎。这不是简单的刺杀,让屈原痛痛快快地偿命已经不能平他之恨,他要屈原身败名裂、受尽唾弃,让整个屈家无法翻身。
想到这些,景连恢复了阴鸷的神色,他觉得自己死亦值了。
寒光一闪,一道鲜血溅红了窗棂。
听到黑衣卫士回禀的消息,景颇默然颔首,随即屏退左右,闭目半晌,切齿缓缓道:“屈原,总有一天,你要还回来。”
景颇连夜赶回了郢都。他自然知道,对这件事的内情楚王心如明镜,他不明了楚王对他的态度,因此这么迅速地了结景连的性命,实是铤而走险,亦是拿自己的性命赌一回。
景颇略一思忖,便赤裸上身,将两根荆条负于背上,一路跪地行叩,来到楚王面前。
“罪臣叩见大王。”景颇全身伏地,叩首颤道。但半晌全无动静,他只好偷偷抬头,只见楚王在翻看竹简,一语不发,木易亦是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景颇心里发紧,继续在地上磕起头来,连声道:“罪臣请大君治罪!”
半个时辰过去,景颇觉得天旋地转,几要支撑不住,正在这时,只听楚王幽声道:“景大人既是背了荆条来,你们竟未看见吗?来人,取出荆条,打!”
两名宫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向木易。木易以眼神示意,那两人上前怯怯地取下荆条。
景颇的惨叫声在夜晚的兰台回荡。每抽一下,景颇便切齿一号,一鞭一鞭,都被他记在屈原身上。终于,楚王一抬手道:“罢了,难得夜色清明,叫得如此瘆人。”
此时南后闻声赶来,楚王看一眼木易,木易立刻会意,与两名宫卫同下殿去。
景颇背上血痕累累,匍匐在地,因疼痛与惧怕而忍不住地轻轻颤抖。
楚王踱步过来,看向景颇,冷冷道:“景爱卿负荆而来,请的是何罪?”
景颇沉声颤道:“罪臣管教景家无方,致使屈县尹险些丧命……”
“所以,你就直接把人杀了!”楚王脸色铁青,厉声斥道,“景颇,你竟以为不谷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迅速灭了景连之口,意欲何为?”楚王一声怒吼,在场人皆一震。
景颇吓得肝胆俱裂,再无分辩之胆,伏地浑身颤抖道:“罪臣知罪,罪臣知罪……”
楚王心中激愤,指着景颇斥道:“不谷本考虑将令尹之位授予景家。可你贪得无厌、心无体恤,纵容手下生生把百姓逼成饿鬼!这也罢了,不谷允准屈原减免例钱,你竟然指使手下暗杀屈原!这楚国上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景颇不敢做的?不谷今日便是生剥你皮,也难解心头之恨!”
楚王声色俱厉,景颇吓得魂不附体,一下下用力磕头,颤声道:“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你确实该死!拖下去!”楚王一声怒喝,两名宫卫立刻推门进来,拖住景颇便往外走。景颇魂飞魄散,哀声嘶叫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楚王一抬手,宫卫停住。景颇大口喘气道:“大王饶命,罪臣知错!”
楚王向他冷冷一笑道:“你亦怕死?”
“鄙臣不想死,鄙臣还想留命为大王效忠,为楚国效力啊……”景颇哀声叫道,伏地爬到楚王脚下,痛哭道,“求大王给臣一次机会,臣万万不敢再逆天行事。”
楚王负手而立,他如何不知“天子一怒,伏尸万里”的背后,有多少残局要亲手收拾。他看着此时脚下噤若寒蝉的景颇,沉默半晌,才一字一句道:“念在景家世代为国尽忠的分上,不谷这次饶你一死。不过,你要将半数家产分于权县百姓。那些农奴亦是不谷的子民!”说罢挥挥手喝道,“速速下去。”
景颇跌跌撞撞地走下兰台。楚王长长叹一口气,闭目道:“景老令尹何等英雄,竟有如此不成器的子孙!”
一直静默不语的南后轻轻道:“大王息怒,只是臣妾有一事不解,大王为何忍下盛怒,留了景颇性命?”
楚王苦笑道:“你以为身为君王,便能想杀便杀吗?我杀景颇容易,他背后残存的景家势力,如何会放过屈家?楚国不过这三大族,两族相残,楚国必乱。不谷只能忍下心头之恨,留他个人情。”说罢又若有所思道,“景颇之罪,必要保密,不可外传。”
楚宫诸事,尤其涉及重臣相争,不过几日,必会悄无声息地四下传开。
屈府亦得知消息。当初那景颇亲赴权县,屈伯庸心中就有一把悬剑,他早猜到景颇必会直接杀人灭口,如今景颇负荆请罪而被痛打,屈伯庸不免更为忧心。权县必有景连余党,而大王这痛打,亦会被景颇记在屈家头上。
自屈原死里逃生,呈本上朝,柏惠一直寝食难安。大王必能保屈原一时,而此时各方矛盾激化,看似杀了景连惩了景颇,但日后会发生什么更骇人之事也未可知。
思前想后,屈伯庸对柏惠叹道:
“眼下只有一法,便是尽快与昭家结亲。有屈昭两家联合,景颇必不敢轻举妄动。”
柏惠颔首道:“只有如此,且越快越好。”
话说景颇被惩,昭和心中甚悦,对婵媛笑道:“景颇挨打,甚解我这数年心头之气。”
婵媛亦喜道:“此番大王必不会再重用景颇了吧?”
昭和却摇头道:“也未可知。大王若是有心弃用景颇,必不是只痛打一顿这般简单。”说罢微微一顿,又沉吟道,“自从大王令景颇去权县查案,我就知道,这事必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大王器重屈原,但亦想保景颇。”昭和踱了两步又叹道,“我们和屈家结亲的决定,确实略为草率。如今屈景已结怨,若真的联姻,必将我们也牵扯进去……”
正说着,家仆忽然过来,拱手道:“大人,屈大司马来了。”
“屈大司马?”婵媛一怔,“这时来……”
昭和微微一敛眉,迎了出去。
“昭兄,屈某今日来正式提亲!”屈伯庸朗声笑道。
昭和探身一看,正有四五个家丁往里一件件抬东西,不禁心中一声苦叹,只能尴尬赔笑道:“屈大人不必如此心急,你我两家皆是楚国王族大户,姻亲这等大事,必要从长计议,方能不出纰漏。”
屈伯庸连忙摆手道:“你我两家本不必拘礼,但此前昭兄去府上提亲,我心中有愧,今日特来向昭兄提亲下聘。”
听屈伯庸提到主动提亲之事,昭和不免难堪,吞吐道:“只是……只是良辰吉日还未定啊。”
“昭兄多虑,我已找人看过,下月初三便极好。”
昭和见屈伯庸如此心急,与平日持重之态判若两人,心中更加犹疑,便微微皱眉道:“好是好……只是小女最近身体不适,恐怕要多养些时日。”
婵媛也过来叹道:“是啊,这几日碧霞病得厉害,今日连门都不愿出。”
屈伯庸一滞,他看昭和夫妇的脸色不自然,心中早明白八分,于是顿了一顿,平声道:“如此,那便改日再谈。”
昭和心中舒一口气,笑道:“屈大人有心了。待小女痊愈,我必登门拜访,届时再细细商议。”
屈伯庸嘴角一扬,颔首道:“好。”
屈伯庸哪里不明白昭和瞻前顾后,只因形势朝夕有异,当初昭和想借屈家之力,如今屈伯庸要保屈原,需与昭家联合,而昭和此时显然怕引火上身。
柏惠思索良久,忽然眼神一亮道:
“良人,我有一策。当初是上官大人亲自为屈昭两家保媒,昭和即使执意退亲,也必要看上官大人之面。我们不如再去找上官大人?”
屈伯庸闻之一滞,不置可否。
想到要去求子尚,屈伯庸心中深深一叹。他一向做事磊落,如今为屈原却不得不做这类暗中之事,他心中举棋不定,直到午后,终于起身,令人寻了先王钦赐的象牙枕,以雕花漆盒装好,携着往子尚府去了。
子尚虽见过无数宝物,打开漆盒依然吃了一惊。
“啊呀!竟是先王所赐的象牙枕!”
子尚爱物,手指轻轻摩挲,贪恋的目光一刻也移不开。
半晌,子尚终于收回心神,忽然将漆盒推向屈伯庸道:“如此贵重,尚某万万不敢收。”
屈伯庸见状急道:“不过一点儿心意,大人既然喜欢,还请务必收下,放在老夫手中,当真暴殄天物。”
子尚停住手,似笑非笑,看向屈伯庸道:“大司马素来敦直,从不做礼贿之事,今日忽然携厚礼而来,恐怕屈大人所托之事不太好办吧?”
忽然被戳穿心事,屈伯庸一时语塞,尴尬道:“实不相瞒,下官前来,确有一事想请大人帮忙。”
子尚淡淡一笑道:“屈大人直言无妨。”
屈伯庸顿了一顿,开口道:“我那犬子与昭家千金已有婚约,如今,我只想请大人出面,尽快促成这桩婚事……”
子尚脸色一沉,心中立刻明白。他心中飞快衡量各方利益,不禁皱眉道:“这,确是难事,老夫一个外人,如何参与屈昭两家的婚事?”
“大人,恕我说不敬之语,这亲事最初是您提出的。”屈伯庸看向子尚焦急道。
子尚微微一叹,缓缓道:“朝中局势,朝夕有异啊。”
屈伯庸跽坐抚膝,良久才恳切道:
“我亦知起初昭家与我联姻是为争令尹之位,但我那竖子出事,此后与景家为敌几成必然,昭家虽与景颇相争,但要他公然与景家决裂,对他也不利。昭家现在不过瞻前顾后,并无必然退亲之意,若大人能助力一把,促成此事,我屈家当世代记大人之恩。”
子尚听完,手指轻叩几案,半晌才喃喃道:“联姻之事,若有一方不愿,一般难成,除非有强大到无法拒绝的外力干预。”
“大人是说……”屈伯庸心下明白七分。
“如今这门亲事,若有大王赐婚,自可万无一失。”子尚凑到屈伯庸耳边,低声道,“赐婚之事,老夫可以想办法。只是成与不成,却要看令郎的造化了。”
昭府。终于又能听到琴声。
曲毕,采薇蹑手蹑脚进来,忽然拍一下昭碧霞道:“好消息!”
昭碧霞吓了一跳,弹起来道:“何事来吓我?”
采薇笑道:“虽然不是我希望听到的,不过小姐听了或许会高兴——今日屈大司马带了聘礼,来谈你与屈公子的婚事,想下月初三行礼,结果你猜如何?”
“如何?”昭碧霞随意问道。
“大人百般推脱,竟先搁置了。我倒是觉得蛮可惜的,可合小姐心意?”采薇揶揄道。
昭碧霞一怔,随即道:“可惜什么,你要我早早嫁了,莫非你早有相好之人?”
采薇急道:“小姐乱说。”说罢顿足出去。
昭碧霞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泠泠之音又多了一种况味。她说不清有何感觉,但并不如想象般解脱,大概是一场闹剧要结束了,生出一点儿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