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送别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九歌·少司命》
“不做县尹也好,你这性子,迟早会弄出更大的事。”屈伯庸叹了口气,看向屈原道。
屈由微微一愣,附声道:“是,回来我们家人团聚,清清静静做你的文学侍从,我再好好教你几手武艺。”
柏惠亦围着屈原,她很想说,回来郢都,正好与碧霞好好过日子,而昭碧霞此时正在一边坐着,脸颊绯红。
待众人一一说完了话,屈原轻轻一叹道:“我只留郢都几日而已,怕是没空与哥哥习武。”
柏惠一愣:“你要去哪里?”
“大王有令,命我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此言一出,几人皆大惊,柏惠骇然道:“原,你如何能上战场?大王这是……”
屈原垂首道:“贪墨一事,虽是有人栽赃,但人证被害,死无对证,终究也无法证我清白。大王这么做,是让我将功赎罪吧。”
“这赎的什么罪,根本就是送命!”屈由霍地起身。
柏惠看向屈伯庸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良人你必要想办法,要大王收回成命啊。”
“愚蠢!”屈伯庸一拍案道,“君无戏言,王命已出,岂如儿戏吗?”眼看柏惠眼泪欲出,屈伯庸沉沉一叹,看向屈原道:“上了战场,你就与我待在中军,必不能莽撞行事!”
“可原不会武功,身子又弱,这样去战场我如何放心得下?”柏惠几乎是哀求。屈伯庸起身拂袖道:“不会武功,我便安排专人教他。”
“这岂是三两天能学成的!”
屈伯庸自知这话牵强,也不与妻子再行争论,只看向屈由道:
“最近征兵进展如何?”
屈由一顿,皱眉道:“郢都已征了些,不过与爹要求的还相差甚远。”
“差多少?”屈伯庸眉毛一挑,沉声道。
“加上之前的……刚过五万。”屈由吞吐道。
“五万?”屈伯庸一惊,“如何这样少?我们以这五万人抵御秦兵吗?”
“爹,郢都就那些男丁,我亦无计可施啊。”屈由委屈叫道。屈伯庸一皱眉:“无计可施,如何不早告诉我?明日你再带人,去权县征兵,每家必出一名男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秦人若真入境,看谁还能平安度日!”
兵士猛击铜锣,将百姓们引来。墙上有一张告示,屈由正高声道:“各位乡邻,秦国犯我边境,虐杀我楚国百姓,秦楚之间即将开战,我大楚需要热血男儿、有志青年,与我持剑执戈,将秦狗赶出楚国!”
“又要打仗了!”众人纷纷议论。
“姐姐你看!是屈由将军!”人群中,青儿一眼认出了屈由。莫愁一惊,慌忙将头低下。青儿四下看看,凑近莫愁低声道:“姐姐勿慌,他没有来。”
屈由见一时无人回应,正欲振臂高呼,忽然勇伢子小心翼翼地问:
“将军,可供饱食?”
屈由哈哈一笑,朗声道:“不饱食如何打仗,米面管够,亦有肉食。”说罢看向众人,“每月另有军饷,足够养家。”
众人一听,立刻议论纷纷,有几人跃跃欲试,却又听人说:“军饷虽好,却不知上了战场可有命还?”
“是啊,刀枪无眼,军饷买不到命啊。”
刘歪嘴亦挤在人群中,扁嘴道:“不去,不能去,即便现在供尝例钱都没了,我也愿意待在家里。”
众人一嘘,又听屈由道:
“各位现在是有田种,有饭吃,有屋住,可一旦秦人打过来,我们若是无兵,这里便会横尸满地,白骨遍野。我们难道要等秦人来屠杀我们的妻儿老母吗?”
众人无声,忽然勇伢子点头道:“将军说得没错,当年我是从边境上一个小村庄过来的,一路亲眼所见,秦人烧杀抢掠,整个村庄都被洗劫一空,不留一个活口。”勇伢子一顿,切齿道,“他们连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他们不是人,是狗!是狼!”
人群一片骚动,青儿义愤填膺,忍不住骂道:“秦狗该死!”
刘歪嘴忽然觉得这声音熟悉,回头一看是青儿,身边还有莫愁,不禁心中嘿嘿一笑,一挥手臂道:“这世上竟有人狠毒至此,我刘三……”
“刘三?”青儿见刘歪嘴跳将出来,“扑哧”一笑打断他,“刘歪嘴,莫非你要上战场杀敌?”
众人轰然一笑。这刘歪嘴自减了例钱,景家失势之后,亦落得如平民一般。“他能杀敌,那我也能去。”有人笑道。刘歪嘴一窘,高声叫道:“我如何不能去?我上战场,必是一员猛将!”
人群发出爆笑,青儿啐道:“你?你得势时欺负权县百姓还行,真是见了秦兵,恐怕要抱头鼠窜吧。”
“你别侮辱人!”刘歪嘴面红耳赤。莫愁见状心中一笑,揶揄道:“我们信你,你速去将军那里报名可好?”
“我……”刘歪嘴迟疑。莫愁轻蔑一笑道:“我看你吹牛倒是一员猛将。”
刘歪嘴见莫愁轻看自己,哪里能忍,忽然跳将起来,对屈由吼道:“我报名!”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住,刘歪嘴亦呆在原地,只听屈由高声赞赏道:“好!有胆气,有魄力!是我铁血男儿!”
“我……”还未待刘歪嘴说出,勇伢子忽然高声道:“刘歪嘴都报名了,我总不能比他还没出息!我也报名!”
“还有我!”“还有我!”百姓高举手臂,纷纷响应,连同刘歪嘴一起,皆在竹简上画押。
屈由感激地看向青儿与莫愁,莫愁浅浅一笑,怔怔地看向那张启示。
刘歪嘴挤出人群,家仆立即过来,皱眉道:
“刘爷,上沙场可不是儿戏,您真要去?”
刘歪嘴回头看看莫愁,懊恼道:“都怪自己中了她的激将法……”说罢一愣,忽然灵光一闪,心想:“这规矩是要求每家出一名男丁,我在府里随意找一个便是,哼哼。”
屈由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各位,凡报名者必本人参加,不得由任何人顶替!若发现,二人同诛!”
刘歪嘴愣在原地,顿足号叫。
莫愁回到家中,见卢茂在榻上咳嗽不止。父亲这半年苍老太多,莫愁心中一疼,端去一盏热水道:“爹,我去请郎中给您看看。”
卢茂摆手道:“不要紧,过几日便好。”顿一顿又问,道,“今天可是屈家军来征兵了?”
莫愁点头道:“爹,您如何知道?”
卢茂一叹:“秦楚开战,楚国军力不足,人尽皆知,来权县征兵是早晚的事。”
卢茂撑着起身,摇头道:“国家用兵,征的都是农奴,天下承平,富的却是贵族,无天理可讲……不过,这也省了为我治病的钱了。”
“爹,这事为何?这钱如何能省?”莫愁不解道。
卢茂连咳几声,无奈一笑:“楚国征兵,要每家出一男丁。乙儿尚小,自然是我去,还治什么病……”
莫愁心中一沉,浅浅一笑,看向卢茂道:“爹,不用您去。”她说罢轻轻一顿,“我已经报名了。”
“什么?你!”卢茂惊得坐起。莫愁点头道:“我扮男装。”
“胡闹!”卢茂急得剧咳一阵,稍稍平缓便急切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战场!死人如麻,那如何是你能去的地方!即刻去给我改回来!”
莫愁眼睛微红,轻声道:“爹,您年纪大,乙儿又小,只能我去。您别忧心,我会功夫,好些男人亦打不过我!”
“不行不行,去改回来!你若有事,我如何向你娘交待!”卢茂不由分说要推莫愁出门。莫愁却动也不动,只看向卢茂轻笑道:“爹,一旦报名,不能更改,也不能顶替,这是铁律,否则军法处置。”
“唉。”卢茂一声长叹,无力地坐回榻上。
忽然院门被拍响,莫愁出去一看,不由愣住。
“刘歪嘴?”莫愁略有戒备,“你有何事?”
刘歪嘴竟换了一身赤色织锦直裾,虽然看起来不免滑稽,他却看着莫愁认真道:“姑娘家如何这样凶,我是有话想对你说。”
莫愁不动声色,冷冷看他。他平稳了一下呼吸,眼睛看向别处,喃喃道:“莫愁,过几日我就要去沙场了,临行想与你说几句话。离开权县,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我知道你讨厌我,我就是上战场让你看看,我也是个……男人!”
莫愁瞠目结舌,啼笑皆非。刘歪嘴忽然看向她,急速道:
“你不用说话,听我说。这一上战场,命就不由自己,我是怕有些话不讲,便再没机会说,莫愁……我真的喜欢你!”说罢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权县征兵基本结束,却与十万兵员总数还相去甚远,无奈之下,屈由向楚王请命,在郢都囹圄中的犯人中挑选,组成一队人马。
这天,兵士押着衣衫褴褛的囚犯,从街市浩浩荡荡而过。这些久囚之人,大多披头散发,目露凶光,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大王开恩,放你们这帮饿畜当兵!”押解的军士恹恹道。
“从不给饱食,如何不饿!”有人低声嘟囔。
“噤声!”军士吼道。此时却恰好经过一间糕铺,竹篾上一排粟糕热气腾腾,囚犯的队伍忽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口水吞咽声,忽然一名精壮男犯一把推开那军士,撒腿便朝糕铺冲去。军士一惊,正要阻拦,又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抓住他!抓逃兵!”军士们高声喊叫。而此时那人已冲至糕铺前,一把抱过四五块粟糕,一边拼命往嘴里塞,一边拼命地跑。
几名军士拔剑便追,不想此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那马儿被挥剑冲来之人吓得猛然一惊,一声嘶鸣,抬腿便向一边乱冲而去。不想遇到一块大石,马车猛地一颠,几乎飞到了半空,车厢中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那逃跑的犯人一怔,转头看去,却见一位明艳可人的女子眼看要从马车上跌落下来,而马车亦已倾斜,马上就要向她砸来。电光火石般,那人将手中的粟糕一扔,俯身冲去,一把抱住她,就势几个翻滚,闪到了一旁。
马车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土。
那犯人长长出一口气,瞟了一眼有道道血痕的膝盖,再看怀中的女子,不禁一愣——她有摄人心魄的美艳,虽然此时惊惧万分地怔怔地盯着他,依然让他浑身微微一震。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冠绝楚宫的夫人郑袖。
“姑娘受惊了。”他片刻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将郑袖放下。此时,小乔哭着从车厢里爬出来,已是衩横鬓乱,与车夫一起跌跌撞撞地向郑袖跑来:“娘娘,娘娘!你可受伤了?”
郑袖惊魂未定地起身,扶住小乔。这时,几名军士忽然冲来。那犯人见状拔腿便跑,不想膝盖疼得厉害,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军士趁机扑来,与他扭打成一团。
屈由闻声望去,远远见一个精壮威猛的着囚衣的男人以一敌众,一时竟与军士难分高下,不禁心中暗赞,疾步到近处观望。
又厮打了一阵,犯人渐渐体力不支,被逼至墙角。为首的军士一把抽出长剑,指向他斥道:“刚出牢门便当逃兵,可是活腻了?”
那人冷笑一声:“逃兵?饿死了只是一具鬼而已!我不过想饱食一顿,不想你们就追杀上来,我不跑,恐怕连那几口也吃不上!”
“还狡辩?给我拿下!”军士怒喝道,一挥手,数人又冲上来。这时,屈由喝一声:“住手!”便拨开众人走上前来。
军士一愣,皆行礼道:“屈将军!”
屈由冷哼一声:“你们一众人对付他一人,算什么本事?若是单打,未必打得过他。”说罢走到那犯人面前道,“跟我走,保你顿顿饱食。”
那人斜睨他一眼,冷声道:“你有何等本事?便要我跟你走!”
“放肆!”旁边军士吼道,“如何这样对屈将军说话?”
屈由嘴角一扬,对那军士摆摆手,走前几步,在那犯人面前站定。
“来。”屈由将佩剑解下一扔,两人凝视片刻,忽然一俯身,几乎同时向对方冲了过来。
军士皆大惊失色,只见两个猛士你攻我守,你退我进,打了数十个回合,依旧不分高下,难分难解。两人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忽然,屈由一拳砸向那人的面门,对方却趁势化拳为掌,抓住了屈由的拳头猛然一捏。屈由一阵吃痛,一脚踢向那人腋下,那人跳退两步,屈由又凌空一脚,本是要一击制敌,力道极狠,不想那人身手极敏,向后一闪,屈由踩着他的胸膛划去,一脚踢向他身后的军士。屈由一惊,瞬时乱了步伐,那犯人趁机一记直拳,屈由只觉得面前一阵旋风刮来,定睛看时,却见一只硕大的拳头在自己鼻尖的前方寸许停了下来。
众军士一声吼,一齐上前围住犯人。屈由却挥挥手,摇头叹道:“我输了,你走吧。”
不料那人忽然收拳,单膝跪地一拜,落落道:“是将军刚才不愿伤及属下,庄某才趁机小胜。若论武艺,庄某不敌将军。从今以后,愿为将军效力,听候差遣!”
屈由不禁大喜,立即俯身扶起他道:“敢问猛士,姓甚名谁?”
那人一抱拳道:“在下庄乔。”
“好!”屈由欣赏至极,拍着他的肩道。
郑袖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隔了许久,才转头问小乔:“你可知这是何人?”
小乔皱眉道:“前些天,曾见过大王大赦天下的告示,这些恐怕是囹圄中的犯人,转去参军的。”说罢看一看天色道,“娘娘,今日咱们还去上官大夫府上吗?”
“噤声!”见小乔当街提到子尚,郑袖不由一惊,悻悻道,“本宫惊魂未定,哪儿也不去了。”
数日招兵买马,总算凑够十万大军。
而秦军集结的消息日日传来,整个郢都人人不安,这列国征战已数百年,至今不息,从来都是妇孺老人留守家中,征人一日不归,他们一日肝肠寸断。
出征在即,昭碧霞怔怔地坐在案前,自嘲地一笑。
豪门望族的联姻往往出于利益,貌合神离的自然不在少数,而她,却不知何时对屈原有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她想见到屈原,又会刻意回避他,他们一开始的相遇就让人尴尬,如今真的在一起,更不能坦然相对。
是夜,昭碧霞已更衣净面,忽然听到脚步声在庭院中响起,那声音她极熟悉,是不急不缓,似带着重重心事的木履声。
她没有转身,只听到那脚步在门口停了半晌,终于轻轻地,门开了。
昭碧霞回过头去,浅浅一笑。
屈原见她已一身麻色葛衣,乌发松松一挽,略有些窘道:“是要睡了?”
昭碧霞的心怦怦直跳,自嫁入屈家以来,这几乎是他们第一次共处一室,所有新婚燕尔的甜蜜之情,她一丝一毫也未曾体会。
她轻轻一点头,忽然脸色绯红,不知所措。屈原站在原地,亦是不知进退,半晌才吞吐道:
“你先睡吧,我去书房。”
说罢转身欲走。昭碧霞心中一戚,忽然开口叫住他:
“原……”
屈原一愣,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你……什么时候……去打仗?”昭碧霞低声道。
“应该很快了。”屈原温声答。
“你,可要当心一些……”
屈原一怔,又听昭碧霞轻声道:“你不会武功,上战场,千万不可逞强……”
屈原浅浅一笑,在月光的照映下,他的眼眸像泉水一样清澈凛冽,那笑意轻柔,像手中满掬着春光一样,一触碰就消散了。昭碧霞心中一颤,竟有几分眩晕,待她回过神来,门已经轻轻地关上了。
她回到榻边坐下,半晌又躺下,她的手无意间触碰到枕下一件东西。昭碧霞一怔,随即朝自己无奈地一笑,那是一枚尚未缝好的赤色玄鸟护身符。
天光未亮,屈原已从书房走出。秦兵压境的现实略微冲淡了与莫愁的离别之伤,竟罕见地一夜无梦。
屈由这几日有空便教他招式,屈原取剑走到庭院中,刚欲展臂,却听柏惠沉声道:“原,你过来。”
屈原回身一看,母亲似有怒容,即刻收了剑问道:
“娘,您这是?有何事不悦?说与我听。”
柏惠瞪他,沉沉道:“昨晚为何睡在书房?”
屈原一怔,方知柏惠恼怒之由,不由心中一叹,啼笑皆非,却不知如何作答。
柏惠怒容不减,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缓缓道:“原,从前之事俱已过去,如今,只有碧霞是你的妻子,我不许你心中还念着别人,既于事无补,又令眼前人伤心。”说罢又一瞪他,“今夜若你再敢睡书房,我非令人将你丢回新房,看你窘也不窘。”
说罢转身而去,屈原怔怔看她,无奈一叹。
他不知道,柏惠又径直去了昭碧霞那里。
可叹父母心。
这一夜,两人实在无法分房而睡,但又着实尴尬。两人在榻上相背而坐,默默无语,直到一更天过,昭碧霞终于轻声道:
“实在不行,就将就一夜吧。”
说罢,昭碧霞轻轻躺下,和衣而卧。她静静地闭上眼睛,屋里静得让人尴尬、紧张,她不知屈原会不会来,亦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听到烛火被吹灭的声音,又过了许久,她回身一看,屈原已将草席铺在地上,侧身和衣而睡。
春寒料峭,可知地面冰凉,昭碧霞苦苦一笑,良久,起身取了张薄毯,为他盖好。
月光如水,树影微微摇晃,屈原睁开眼,听到自己心中悄无声息的一叹。
次日清晨,屈伯庸带着屈由、屈原走进祠堂。案上松明闪烁,两人跪在先祖牌位前,只觉得父亲今日似有不同。
“三日后便要出征,你们可想好了?”屈伯庸沉声道。
屈由与屈原笃笃点头:“为国尽忠,九死不悔。”
屈伯庸默然颔首,对牌位行了三拜,才缓缓起身道:“今日,爹与你兄弟二人说个故事。”
屈伯庸微微闭眼,缓缓道:“屈家高祖屈暇,乃武王之弟,深得先王信任。可他虽位高权重,最后却不得善终。”
“高祖之事,孩儿略知一二,听说高祖在征战罗国时,铩羽而归。”屈原轻轻道。
“不错。彼时大楚拥百万强兵,傲视群雄,为列国之首,而罗国不过弱邦小国,可高祖却因刚愎自用,怠慢轻敌,败北于罗国。”屈伯庸沉沉一叹,继续道,“消息传回郢都,武王仁慈,愿宽宥高祖之过错,然而高祖却羞愧难当,投河自尽。”
屈原兄弟皆是一怔,父亲极少说起这段历史,他们亦不知是如此结局。只听屈伯庸继续道:
“高祖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楚国,愧对大王,愧对数万将士之亡魂,因此,他希望屈氏后人以他为鉴,不骄躁、不轻狂,事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高祖自杀前,曾留下一封血书。”
“血书?”屈原一惊道。
“对,血书,上面仅有六个字——凡屈嗣,皆自赎!”屈伯庸朗声道。
“我们屈氏一族,世世代代,都要偿还欠下楚国、欠下那几万将士的罪孽。”屈伯庸的声音越来越沉。
祠堂内无声,只有松明闪烁。
“今日,你们兄弟能置生死于度外,一心报效楚国,父亲甚慰。将来在战场上,不管何等危险,你们也必不能贪生怕死,临阵退缩。即便以身殉国,也不可忘记高祖遗训,更不可辱没我大楚国威!”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屈由与屈原二人不禁热血沸腾,朗声道:
“谨记家训,永志不忘!”
屈伯庸黯然颔首,轻声道:“起来吧,今日既说了这些,我再与你们看几样东西。”
说罢,屈伯庸自祠堂的桌案之下,挪出一只赤色雕花漆箱。他轻轻地拂去那箱上灰尘,缓缓打开,只见三把寒光逼人、雕纹精绝的宝剑,静静地躺在锦帛之上。
二人不禁一愣,痴痴地看向那宝剑。屈伯庸轻轻抚摸剑身道:
“龙渊、太阿、工布,这三把剑,是两百年前越国剑师欧冶子与女婿干将所铸。天下习剑者称,见一眼而终生无憾。”
屈由激动道:“这传说中的宝剑,竟在家中?”
屈伯庸点头道:“这三把剑,是大王赐给屈家的,以表屈氏对大楚的耿耿忠心。今日,我便将太阿、工布,交于你们二人!”
说罢,屈伯庸将太阿剑递给屈由,将工布剑递给屈原,自己则拿起了龙渊剑,郑重道:
“记住,持有这剑,便要时时记住高祖遗训,尽心竭力,保我楚国社稷兴旺,黎民安康!”
自从那一夜后,屈原与昭碧霞似多了一丝亲近,他感激她的不纠缠与适可而止,内心更多的仍是愧疚与无奈。他知道两人一时都勉强不得自己的心,只有将一切交与命运安排。
然而出征在即,他何尝不明白一上沙场便是刀尖舔血,以命换命,若是真的回不来……
屈原在门口怔了一怔,忽然推门进去。昭碧霞一愣,起身道:“你……来了?”
屈原淡淡一笑,点头道:“明日即要出征,我来看看你。”
“可都收拾好了?”
“好了。”
又是令人难堪的沉默,沉默到她忽然想转身逃开,却听屈原道:
“世人都说你琴声冠绝郢都,我却还没听过。”
昭碧霞微微一怔,摇头哀婉一笑:“传言而已,何必当真?”
“不知我可有耳福,能在临行前听一次?”
这大约是他们两人自相识以来最平静的对话了。想着过去发生的种种,那些争吵、撕扯、不堪,昭碧霞忽然觉得此刻一室静谧,她抬头看向屈原,莞尔一笑,便跽坐于案前,微微一怔,素手抚过琴弦,发出一阵泠泠之音:“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屈原素知的女琴师,多作悠扬婉转之音,歌或传相思之意,或言未尽之情,而昭碧霞且弹且吟,指尖之音,竟铿锵有力,令人为之一振。这出征送行之曲,无怨艾之态,无柔弱之姿。
曲毕,屈原不由感觉心神涤荡,所有哀思怅惘皆消失不见。他看向昭碧霞,竟有丝丝敬意,轻声道:
“碧霞,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