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异种
你们是怎么直接对安德的意识说话的?
既然我们知道他在何处,那么这就和吃饭一样自然。
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对于任何一个没有转换成第三种生命的人,我从来就无法对他的意识说话。
我们是通过安赛波,以及与安赛波连接的电子装置发现他的――发现他的身体在太空。为了进入他的意识,我们不得不进入混沌世界,并且建立一座桥。
一座桥?
是一个过渡性的实体,部分像他的意识,部分像我们自己的意识。
既然你们能够进入他的意识,那为什么不阻止他毁灭你们呢?
人脑是十分奇特的。我们来不及弄明白我们在那里发现的意义,来不及对那扭曲的空间说话,我所有的姐妹母亲全都死光了。我们在等待,隐藏在茧内的岁月里,继续研究他,直到他发现我们;于是,当他到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够直接与他对话。
你们做的桥情况怎么样?
我们压根儿没有想过。也许还在那儿的某个地方。
新品种马铃薯正在死亡。安德看见叶子呈现明显的褐色圆圈,马铃薯的茎变得脆弱,哪怕是最轻微的风吹拂,都会纷纷弯曲,最后猛地折断。今天早晨,马铃薯都还好端端的,现在疾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给予它毁灭性的打击,元凶只能是德斯科拉达病毒。
埃拉和娜温妮阿会失望的――因为她们对这个品种的马铃薯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安德的继女埃拉正在研究一种基因,这种基因将使一个生物的每一个细胞产生三种不同的化学物质。众所周知,这些化学物质能够遏止或者杀死德斯科拉达病毒。安德的妻子娜温妮阿也在研究一种基因,这种基因将使细胞原子核无法被任何一个比德斯科拉达大三分之一的分子所渗透。他们将这两种基因叠接在这个品种的马铃薯上,早期的试验表明,这两种属性已经扎根,于是安德把马铃薯幼苗带到实验农场种下去。他和助手们对幼苗培育了六周。一切似乎都进展顺利。
如果该技术奏效的话,就可以应用于卢西塔尼亚星上的所有动植物,而这些动植物正是该星上的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然而,可能是德斯科拉达病毒太狡猾了,最终看穿了他们的一切伎俩。尽管如此,六周总比通常的两三天长多了。说不定他们走的路径是正确的。
也许情况发展太快了。遥想当年,安德刚刚来到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从地球带来的动植物新品种在田里存活了二十年之久,德斯科拉达病毒才破译了它们的基因分子,进而将它们分裂。但近年来,德斯科拉达病毒明显有了重大突破,可以在数日甚至数小时里破译任何从地球带来的基因分子。
目前,人类殖民者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种植庄稼、饲养痘物,那就是使用一种可立即置德斯科拉达病毒于死地的喷雾剂。所以,有些人类殖民者想给整个行星都喷上这种农药,从而将德斯科拉达病毒干净、彻底地消灭。
给整个行星都喷上这种农药听起来不现实,但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个选择之所以被否定,是另有原因――每一种土生土长的生物都绝对依赖德斯科拉达病毒繁殖,包括猪仔――这颗星球上的土著智慧生物猪族――它们的繁殖周期与惟一一种土生土长的树木息息相关。如果德斯科拉达病毒遭到毁灭,那么这一代猪族将是最后一代。这将是异族大灭绝。
到目前为止,任何会导煞猪族毁灭的想法都会立刻遭到人类聚居地――米拉格雷大多数人的否定。不过,安德知道,如果再有几.件事实广为人知的话,就会使许多人改变观念的。譬如,只有少数人知道德斯科拉达病毒已经有两次适应了人们用来杀死它的化学物质。埃拉和娜温妮阿已经研制出这种化学物质的好几个新版本,这样下―次德斯科拉达病毒一旦适应了一种杀毒剂,她们可以立即就换成另一种杀毒剂。同样,她们曾经一度不得不改变德斯科拉达病毒抑制剂,这种抑制剂能保证人类不会死于寄生在殖民地每一个人体内的德斯科拉达病毒之手。抑制剂添加在殖民地所有的食品里,这样每一个人每餐饭都摄取了抑制剂。
然而,所有的抑制剂和杀毒剂都是按照相同的原理发生作用的。既然德斯科拉达病毒已经在普遍意义上学会适应了从地球带去的基因,那么,总有一天它也会学会对付各个等级的化学物质:到那时候,无论人类拥有多少新版本都无济于事了――德斯科拉达病毒将会在数日之内耗竭他们的资源。
只有几个人知道米拉格雷的生存环境实际上是多么危险,只有几个人知道人类的生存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卢西塔尼亚星的异族生物学家埃拉和娜温妮阿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知道她们与德斯科拉达病毒之间的竞赛是多么难分难解,知道她们一旦落后。其后果将不堪设想。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殖民者确实明白这一点,就会有许多人说,如果不可避免有一天德斯科拉达病毒会毁灭我们。那就干脆现在我们把它彻底铲除。如果这样做会把猪族全部毁灭掉,那我们很遗憾;但如果在猪族与我们之间进行选择,我们只有选择我们自己。
安德赞同这个从长计议的观点,认为这个富有哲理的见解、以及与其毁灭整个智慧生物种族,还不如让一个小小的人类殖民地毁灭的想法,都很好。然而,他知道,对卢西塔尼亚星人来说,这个论点是站不住脚的。他们自己的生命、还有他们的孩子的生命都危如累卵;他们对另一个种族并不了解,喜欢这个种族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期望他们为了这个种族而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那是荒唐的。从基因的角度讲,这毫无意义――进化只鼓励那些认真保护自己基因的生灵。即使主教本人亲自宣布:卢西塔尼亚星人为了猪族而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上帝的意志,愿意服从的人也是寥若晨星。
安德心里想,我也不敢肯定能否牺牲自己。尽管我没有亲生骨肉,尽管我已经经历过了毁灭另一种智慧生物的岁月――尽管是我亲自触发那场浩劫的,但是我知道要承受多么可怕的道德重负――我不敢肯定能否让自己的骨肉同胞死去,或者死于因庄稼被毁而造成的饥馑,或者死于作为一种疾病卷土重来,在数日之内耗竭人体的德斯科拉达病毒,而后一种死法痛苦得多。
可是……我能够听任猪族遭到灭顶之灾吗?我能够允许另一场种族大屠杀吗?
他拾起一个断裂的马铃薯茎,上面布满圆泡。当然他要带给娜温妮阿。娜温妮阿或者埃拉会检查的,她们将确认其实已经再明显不过肉眼都可以看出的症状。这又一次失败。他将马铃薯茎放进一只消过毒的袋子里。
“代言人。”
是普朗特在叫安德。普朗特是安德的助手,也是他在猪族中间最好的朋友。普朗特是一个叫做“人类”的猪仔的儿子,是安德将“人类”转化到“第三种生命”――即猪族生命周期的树木阶段的成果。安德举起那透明的塑料袋,让普朗特瞧里面的叶子。
“确实死掉了,代言人。”普朗特带着不易察觉的情绪说。刚开始与猪族一道工作的时候,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事――他们表露情感的方式人类不易凭习惯理解。这是大多数殖民者接受他们的一大障碍。猪族并不机灵可爱;他们只是奇特罢了。
“我们还要试。”安德说,
“我想我们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你的妻子叫你去。”普朗特说。 “妻子”这个词即使翻译成斯塔克语这样的人类语言,对猪族来说也是充满张力、很难自然说出来的――普朗特几乎是尖叫出来的。然而,妻子这个概念对猪族来说,过于重要了,乃至于他们与娜温妮阿交谈时,可以做到直呼其名,而与娜温妮阿的丈夫交谈时,却只能提到她的称号。
“本来我就要去看她。”安德说, “请你把这些马铃薯测量一下,然后记录下来,好吗?”
普朗特“唰”的一下跳得笔直――安德心里觉得就像一颗爆米花。虽然普朗特的脸在人类的眼里一直毫无表情,但他的垂直跳跃却显示出他的喜悦。普朗特特别喜欢用电子设各工作,一来是因为机器令他着迷,二来是因为这大大提高了他在其他雄猪仔中间的地位。于是,普朗特立刻从他随时携带的工具包里拿出摄影机和计算机来。
“做完后,请你准备这片隔离区域的高温消毒。”安德说。
“是是。”普朗特说, “是是是。”
安德叹了一口气。当人类告诉猪族一些老生常谈的事时,他们感到特别冒火。普朗特当然知道当德斯科拉达病毒已经适应了一种新庄稼时,该采取什么措施,这是老套路了――必须趁这个“受过教育”的病毒处于孤立状态时,把它消灭,不能让它扩散,使整个德斯科拉达病毒群从中获益。因此,安德不该提醒他。然而,人类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满足责任感的――甚至知道没有必要了,都还是一厌其烦。
普朗特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注意到安德离开了田野。安德走进位于田野朝城里方向那一端的隔离棚,脱光衣服,把衣服放进消毒盒里,然后跳起了消毒舞――双手举得高高的,双臂在肩膀处旋转,身体也随即旋转,蹲下,起立,这样,浑身上下所有部位都经过了充溢着消毒棚的辐射和气体的共同消毒。他用口和鼻做深呼吸,然后咳嗽――和平时一样――因为那些气体人很难忍受。足足三分钟,他一双眼睛火辣辣的,呼吸困难,不停地挥舞手臂,蹲下,站立:这是我们对全能全知的德斯科拉达病毒俯首称臣的仪式。就这样,我们在这颗行星上至高无上的主人面前屈辱自己。
终于结束了。他心里想,我烤得恰到好处。一阵清风终于吹进消毒棚,他从盒子里拿出还是热乎乎的衣服穿上。他一离开消毒棚,棚子就会加热,每一个层面都炎热无比,远远超过德斯科拉达病毒被证明过的忍受限度。在消毒的最后阶段,棚子里的病毒将无一幸存。下一次有人来到棚子时,里面将绝对没有病毒了。
然而,安德不禁想,不知什么原因,德斯科拉达病毒总会发现可乘之机――不是通过棚子,就是通过轻微分裂屏障,这个屏障犹如无形的城堡围墙,环绕实验农田。从理论上讲,凡是大于一百个原子的分子,都不可能通过这道屏障而不分裂。屏障两侧的围栏会阻止人和猪仔误人那片死亡之地。――但是安德常常想,如果有人穿过这里会出什么事。当核子酸分裂时,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就立即被杀死。也许人体在物质意义上会保持整体,但是安德那想像的眼光总是看见人体在屏障的另一侧分崩离析成灰烬,轻烟一般随风飘荡,最后落到地面。
安德对分裂屏障的最大担忧是它的设计原理是基于与“分子分解装置”相同的原理。 “分子分解装置”本来是设计用来抵御星际飞船和导弹的,是安德在三千年前统率人类舰队时,用来打击虫族的本土行星的――而且,正是这个武器被星际议会派出,正在前往卢西塔尼亚星的途中。据简讲,星际议会已经发出过使用这个武器的命令,只是舰队没有接收到。她切断了舰队与地面人类之间的安赛波联络,从而阻止了命令的发出,可是,会不会有某个过度紧张的飞船船长到达卢西塔尼亚星时,由于他的安赛波不工作而惊慌失措,便在没接到命令时就对这颗星球动用“分子分解装置”,这个谁也说不准。
虽然这是不可思议的,但他们居然做了――议会发出了摧毁一颗星球的命令,从而犯下了异族大屠杀罪。难道安德白写《虫族女王》这本书了吗?难道他们已经忘记了吗?
然而,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已经”的问题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此书已经写了三千年了。再说,尽管安德写了《“人类”的一生》,但这本书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人民对它的信奉程度还不足以令议会不敢对猪族轻举妄动。
他们为什么决定采取行动呢?目的也许与异族生物学家设置分裂屏障如出一辙:隔离一种危险的瘟疫,使它无法向广大人群蔓延。议会也许对如何控制行星叛乱瘟疫感到担忧,然而,当舰队抵达这里的时候,无论他们接到命令与否,都可能使用“小大夫”来作为解决德斯科拉达病毒问题的最后一招:如果没有卢西塔尼亚星,就不会有自我变异的、半智慧的病毒伺机毁灭人类以及一切人类文明成果。
从实验田步行到新建成的外星生物实验室并不远。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翻过一座小山丘,绕过为这支猪族部落提供父母以及活猪仔墓地的树林边缘,然后通向围绕人类殖民地围栏的北大门。
围栏是安德的一块心病。既然人类与猪族之间最低限度接触的政策已经打破,这两个种族已经自由出人大门了,那么,这道围栏就没有理由存在了。当初安德到达卢西塔尼亚星时,围栏设有分裂场,任何人穿过围栏都会遭受剧烈的创痛。在争取与猪族自由往来的斗争中,安德过继的长子米罗陷入分裂场几分钟,结果造成终生神经创伤。然而,就围栏对关在里面的人类心灵造成的危害来说,米罗的遭遇仅仅是其最痛苦、最直接的表达。三十五年前,这道心理的屏障拆除了。在此期间,没有理由在人类和猪族之间设置任何障碍了――可是围栏依然存在。这是卢西塔尼亚星人类殖民者的意愿。他们不愿意人类和猪族之间的界限被打破。
这就是为什么外星生物学实验室从河边老地方搬迁过来的原因。如果猪族想参与研究,那么,实验室靠近围栏,而且所有的实验田都在围栏外面,这样人类和猪族都不会不期而遇了。
当米罗离开卢西塔尼亚星前去迎接华伦蒂的时候,安德还以为他归来时会惊异地发现,卢西塔尼亚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安德还以为他会看见人类与猪族一起生活,和睦相处。然而,与此相反的是,他发现殖民地几乎依然如故。除了几个罕见的例外,卢西塔尼亚星的人类并不渴望与另一个种族亲密接触。
安德做了一件大好事,那就是帮助虫族女王恢复了远离米拉格雷的虫族。安德曾经打算增进虫族和人类之间的相互了解。结果却是,他和娜温妮阿以及家人被迫将虫族在卢西塔尼亚星上的存在作为一个绝密。如果人类殖民者与连类似哺乳痘物的猪族都不能友好相处,那么,了解类似昆虫的虫族一定会立刻挑起仇视异族心理的。
安德心想: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是死者的代言人,发现秘密,帮助人们生活在真理的光辉里。现在,我连我知道的一半都不想告诉人,因为如果我将全部真相和盘托出,就将会引起恐惧、仇恨、暴行、谋杀和战争。
离大门外面不远处,挺立着两棵父亲树,一棵取名叫“鲁特”,另一棵叫“人类”。种在门外,这样看上去似乎鲁特在左侧, “人类”在右侧。 “人类”是安德被要求作为一种仪式亲手杀死的,以便使人类与猪族之间的协议永远生效。于是, “人类”转换为纤维素和叶绿素形再生,最终长大成熟为男性,能够生儿育女。
目前, “人类”依然声名显赫,不仅是在猪族的这个部落,而且在其他许多部落中间也是如此。安德知道他仍然活着,可是一看见那棵树,他就无法忘记“人类”是怎样死的。
安德把“人类”当作人对待,并不难,因为他与这棵父亲树交谈过多次。可是,要把这棵树看作和他所知道的名叫“人类”的猪仔是同一个人,他怎么也做不到。安德也许懂得,从精神的角度讲,是意念和记忆则构成一个人的属性,而意念和记忆完整地从猪仔转换为了父亲树。然而,精神上的理解并不`总能带来内在的信仰。现在“人类”太异化了。
不过,他依然是“人类”,依然是安德的朋友;安德路过时摸了摸这棵树的皮。然后,安德岔开正路几步,走到名叫鲁特的更老的父亲树跟前,也抚摩他的树皮。安德从来不知道鲁特也是一个猪仔――鲁特死于其他人之手,在安德来到卢西塔尼亚星之前,他的树就已经长得很高了,枝叶繁茂。安德与鲁特交谈,没有任何失落感。
在鲁特的树桩根须中间躺着许多棍子,有些是运到这里的,有些则是从鲁特自己的树枝脱落的。这些棍子是谈话棍。猪仔用谈话棍在一棵父亲树的树干上敲击一种节奏,父亲树就会不断改变自己树干里面的窟窿的形状,从而改变节奏声音,产生一种缓慢的话语。安德会敲节奏――当然很笨拙,不过足以敲出话来。
然而,今天安德没有心思谈话。|还是让普朗特告诉父亲树实验又一次失败了吧。以后安德会跟鲁特和“人类”交谈的。他会跟虫族女王交谈的。他会跟简交谈的。他会跟每一个人交谈的。可是,对于解决给卢西塔尼亚星的未来蒙上一层阴影的任何问题,这一切谈话都是无济于事的。这是因为,解决这些问题现在不取决于交谈,而是取决于知识和行动――只有其他人才能学到的知识,只有其他人才能完成的行动。而安德本人对这一切却爱莫能助。
他所能做的,自从他作为孩子战神打完最后一仗以来所做的一切,只有倾听与谈话。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这就足够了。但今非昔比。各种毁灭的阴影笼罩在卢西塔尼亚星的上空,其中一些是安德本人启动的,可是现在安德鲁·维京的行动也好,语言也好,思想也好,都无法解决任何一种毁灭性的威胁。他和卢西塔尼亚星其他公民一样,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要说他与其他公民之间的区别,那就是他知道每一个失败或者错误所带来的一切危险、一切可能的后果。谁会受到更多的诅咒,是直到临死那一刻才恍然大悟的人呢,还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年复一年,眼睁睁地望着灭顶之灾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逼近的人?
安德离开父亲树,沿着老路朝人类殖民地走去,穿过大门,穿过外星生物学实验室门。埃拉最信赖的助手猪仔――名叫“聋子”,尽管他压根儿不聋――立刻领着安德来到娜温妮阿的办公室,埃拉、娜温妮阿、科尤拉和格雷戈都在那里等他。安德举起装着马铃薯植物碎片的袋子。
埃拉摇了摇头;娜温妮阿叹息了一下。不过,看上去她们远远没有安德所预料的那么失望。显然,她们另有心事。
“我想我们早就预料到了。”娜温妮阿说。
“但我们不得不试呀。”埃拉说。
“为什么我们不得不试呢?”格雷戈质问。格雷戈是娜温妮阿的小儿子――因此也是安德的继子,三十多岁了,作为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当之无愧,可是他似乎热衷于在所有的家庭讨论中扮演魔鬼的角色,无论是讨论外星生物学,还是漆墙的颜色。 “我们引进新品种,不过是教会德斯科拉达病毒如何绕过我们拥有杀死它的每一种方法。如果我们不尽快把它消灭,它就会把我们消灭。一旦德斯科拉达病毒被消灭了,我们就可以种正宗的传统马铃薯,用不着这样瞎折腾了。”
“那不行!”科尤拉大声叫道。她的发怒令安德吃了一惊。即使她在心情最好的时候也不愿意开口说话,因而此时她说话这么大声实在是意想不到。 “我告诉过你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有生命的。”
“我也告诉过你病毒就是病毒。”格雷戈说。
格雷戈呼吁灭绝德斯科拉达病毒,这使安德感到不安――这可不像他呼吁做点事情来毁灭猪族那么容易。格雷戈可以说是在男性猪仔中间长大的,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猪族,讲猪族的语言比任何人都讲得好。
“孩子们,安静,让我把情况解释给安德听。”娜温妮阿说,
“埃拉和我在讨论如果马铃薯实验失败了我们怎么办,她告诉我――不行,还是你来解释吧,埃拉。”
“思路倒很简单。我们不必想方设法去种抑制德斯科拉达病毒生长的植物,而是要追击病毒本身。”
“正确。”格雷戈说。
“闭嘴。”科尤拉说。
“行行好吧,格雷戈。请听你姐姐的请求吧。”娜温妮阿说。
埃拉叹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我们不能杀死它了事,因为那会杀死卢西塔尼亚星上其他所有土生土长的生命。因此,我建议设法研制一种新型的德斯科拉达病毒,这种病毒在卢西塔尼亚星所有生物的繁殖周期中扮演的角色和目前的病毒一样,但却没有能力适应新的物种。”
“你能够摧毁病毒的那部分能力吗?”安德问, “你能够发现吗?”
“不大可能。但我想,我能够发现病毒在猪仔和其他全部雌雄动植物体内很活跃的所有部分,把它们全部保留下来,把其余的全部抛弃掉。然后,我们增加一种基本的繁殖能力,再建立一些接收器,这样它就会对宿主体内的适当变化做出适当的反应。然后,我们将整个东西植人一个小小的细胞里,这样我们就制造出来了――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替代病毒,于是猪族和所有土著生物都安全了,同时我们也将高枕无忧了。”
“这么说来,你要对全部原德斯科拉达病毒喷药,把它们斩尽杀绝吗?”安德问, “如果已经存在一种具有抗药性的病毒,那会怎么样?”
“不,我们不给它们喷药,因为喷药会消灭已经寄生在卢西塔尼亚星上所有生物体内的病毒。这部分实在微妙――”
“其他部分似乎容易些,”娜温妮阿说, “从无中造出一种新的细胞器官来――”
“我们不能把这些细胞器官只注射到几个猪仔或者整个猪族体内,因为我们还得把它们注射进本土的每一只痘物、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叶里。”
“这办不到。”安德说。
“所以,我们必须研究一种机制,普遍传播新细胞器官,与此同时彻底铲除旧病毒。”
“异族大灭绝。”科尤拉说。
“这就是争议的焦点。”埃拉说, “科尤拉说,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有感觉的。”
安德望着他最年轻的继女说: “一种有感觉的病毒吗?”
“它们有语言,安德。”
“什么时候发现的?”安德说。他试图想像一个基因分子――即使像德斯科拉达病毒一样长,一样复杂――怎么可能说话。
“我已经怀疑了很长时间。我在没有把握之前,是不会说出来的。可是――”
“这说明她没有把握。”格雷戈得意洋洋地说。
“但现在我差不多有把握了。再说,在我们了解一个物种之前,你是不能把这物种整个儿全毁灭的。”
“它们是怎么说话的?”
“当然不像我们。”科尤拉说, “它们在分子的层次上相互来回传递信息。我先前在研究新型抗杀毒剂型病毒怎么蔓延这么快、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取代了全部旧病毒的时候,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情况。我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把问题提错了。它们并不取代旧病毒,只是传递信息。”
“它们是掷飞镖。”格雷戈说。
“这是我用自己的话解释。”科尤拉说, “我并不理解那就是语言。”
“因为它不是语言。”格雷戈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安德说, “你说它们掷出的飞镖携带必要的基因,于是接受到飞镖的所有病毒都更改自己的结构,从而包含新的基因。这很难称之为语言。”
“可是,它们并不仅仅投掷一次飞镖。”科尤拉说, “这些信使分子一直都在进进出出,大多数时间它们并不进人病毒的体内。
它们得到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好几部分的解读,然后它们又传递到另一个病毒那里。”
“这就是语言吗?”格雷戈问。
“还不是。”科尤拉说, “可是,有时候一个病毒解读了一个飞镖后,自己也制造一个新的飞镖,投射出去。下面这部分向我显示它就是语言:新飞镖的正面部分始于一个分子序列,这个分子序列与它正在回答的飞镖的背面尾尖相似。它可以保持谈话线索的完整性。”
“谈话?”格雷戈鄙夷地说。
“安静,否则找死。”埃拉说。安德意识到,过了这么多年,埃拉的声音还是足以遏止格雷戈的傲慢无理――至少在有些时候。
“我跟踪了一些谈话,发现它们持续不下上百次你说我答。当然,大多数交谈比这早得多就结束了。少数交谈已并入了病毒的体内。但最有趣的是――这种交谈完全是有意识的。有时候,一个病毒拾起飞镖,保存下来,而大多数病毒并不这样做。有时候,大多数病毒也保存某种特定的飞镖,但它们合并信使飞镖的地方恰恰最难绘制成图。之所以最难绘制成图,是因为这个飞镖不是它们结构的一部分,而是它们的存储器,而且存储器因不同的飞镖而异。如果病毒接收了太多的飞镖,它们往往要清除一些存储碎片。”
“这真迷人,”格雷戈说, “但它不是科学。对于这些飞镖,这种随机的结合与脱开,有许许多多的解释。”
“不是随机的!”科尤拉说。
“这些都不是语言。”格雷戈说。
安德没有听争论,因为简通过他戴在耳朵里的宝石接受器正在对他低语。他仔细倾听,不敢掉以轻心。 “她发现出了什么东西。”简说, “我查看了她的研究,发现了一种不会发生在任何亚细胞生物身上的东西。我对资料进行了多次不同的分析。我对德斯科拉达病毒的这种特殊行为越模拟、越测试,它就越显得不像基因编码,就越像语言。目前,我们还不能排除它具有意识的可能性。”
安德的注意力回到争论上来,听格雷戈说: “为什么我们非得把我们还不了解的一切变成神秘的经验呢?”格雷戈闭上眼睛,拖着音调吟诵, “我发现了新的生命!我发现了新的生命!”
“住口!”科尤拉大声叫道。
“乱套了。”娜温妮阿说, “格雷戈,注意点,别超出理性讨论的界限。”
“这很难做到,因为整个事情都是瞎扯淡。Ate agora quem jaimaginou microbiologista quese torna namorada de uma molecula?①(谁听说过一个微生物学家迷上了一个分子?)”
①葡萄牙语,其后的括号里是英语译文的转译。不少葡萄牙语句子没有英语译文,只好保留原文。
“够了!”娜温妮阿厉声说, “科尤拉和你一样,也是科学家,再说――”
“她是个科学家。”格雷戈嘀咕道。
“再说――闭上你的嘴,听我把话讲完――她有权利发表自己的观点。”此时娜温妮阿非常生气,但格雷戈和往常一样,对此不以为然。 “格雷戈,现在你应该知道,往往在最初听起来最荒谬、最不符合直觉的观点,到头来会导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根本的改变。”
“你们真的认为这属于那些根本性的发现吗?”格雷戈问,他轮番探看着他们的眼睛, “一个会说话的病毒吗?如果她对这个问题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些小畜生讲的是什么呢?”他一反平时用科学语言――也是外交语言――斯塔克语说话的习惯,突然讲起葡萄牙语来,这就是讨论开始乱套的迹象。
“这有关系吗?”安德问。
“有关系!”科尤拉说。
埃拉惊愕地望着安德。
“这是治疗一种危险疾病和消灭一个智慧生物种族之间的差异。我想有关系。”
“我的意思是,”安德耐心地说, “我们是否知道它们说的什么,这有关系吗?”
“没有。”科尤拉说, “也许我们永远也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这改变不了它们是智慧生物这个事实。不管怎样,病毒与人类之间有什么可说的?”
“说句‘请别想法杀死我们了,怎么样?”格雷戈说, “如果你能够设法用病毒语言说出这句话,那还也许有用。”
“可是,格雷戈,”科尤拉带着嘲弄的甜蜜口吻说, “是我们向它们说这句话,还是它们向我们说呢?”
“这个我们用不着在今天决定。”安德说, “我们可以等一等。”
“你怎么知道呢?”格雷戈说, “说不准就在明天下午,我们一觉醒来,全都又是发痒又是呕吐又是发高烧,最后死去。因为今天夜里,德斯科拉达病毒就想出了彻底消灭我们的办法。你怎么知道这不可能发生呢?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呀。”
“我想,格雷戈正好向我们表明我们必须等待。”安德说,“你们听见他是怎样谈论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吗?病毒想出了消灭我们的办法,甚至他也认为德斯科拉达病毒有意志,能够做出决定。”
“这只是一种比喻。”格雷戈说。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谈论的,”安德说, “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们都感受到――我们在和德斯科拉达病毒战斗。这还不仅仅是抗击一种疾病――这就好像我们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敌人,它对我们所有的举措都是一报还一报。在整个医学史上,谁也没有阻击过这样一种疾病,它神通广大,打败了阻击它的种种战略战术。”
“纯粹是因为谁也没有阻击过一种如此超大型的、如此复杂的基因分子的细菌。”格雷戈说。
“完全正确。”安德说, “这是一种独特的病毒,它拥有的能力可能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片刻之间,安德的这番话悬在空中,大家陷人了沉默;片刻之间,安德想像他在这次会上或许总算起到了作用,仅仅作为一个讲话者,他或许赢得了一些赞同。
可是,格雷戈很快就打破了他的幻觉: “即使科尤拉是正确的,即使她是绝对正确的,即使德斯科拉达病毒全都拥有博士学位,并且不断地发表如何致使人类精神崩溃、直至死亡的论文,那又怎么样?难道因为企图把我们统统杀死的病毒太聪明了,我们就要躺在地上装死不成?”
娜温妮阿平静地答道: “我想科尤拉需要继续进行她的研究,我们需要更多地为她出谋划策――与此同时,埃拉也继续进行她的研究。”
这一次是科尤拉反对: 以口果你们都仍然在研究办法来杀死它们,那我为什么还要劳神费力去了解它们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科尤拉。”娜温妮阿说, “但在另一方面,如果它们突然找到办法绕过我们设置的所有化学屏障,从而把我们统统消灭,那你为什么还要劳神费力去了解它们呢?”
“你死我活的斗争。”格雷戈嘀咕道。
安德知道娜温妮阿的决定是正确的――保持两条线的研究,先多了解,然后再做决定。然而,科尤拉和格雷戈却都没有领会她的意图,都以为一切全系在德斯科拉达病毒是否是智慧生物上面。
“即使它们智慧生物,”安德说, “这也并不意味着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是完全取决于它们是异族还是异种。如果是异族――如果我们理解它们,它们也理解我们,彼此找出办法共同生活――那就太好了。我们安全了,它们也安全了。”
“一个伟大的和平缔造者打算同一个分子缔结和约吗?”格雷戈问。
安德没有理睬他的讽刺口吻,继续道: “另一方面,如果它们企图毁灭我们,而我们又找不到途径与它们交流,那么它们就是异种――有智慧的异种,顽固不化,充满敌意,十分危险。异种我们是无法与之共处的。异种是我们自然而然要永远与之战斗到底的,而在战争期间,我们惟一的道德选择就是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战胜敌人。”
“说得对。”格雷戈说。
科尤拉虽然讨厌弟弟得意洋洋的语调,但还是听了安德的这番话,掂量了话意,然后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只要我们不先人为主地假定它们是异种就行。”科尤拉说。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可能有中间道路走。”安德说, “也许埃拉能够找到办法取代所有的德斯科拉达病毒,而又不会摧毁它们的记忆和语言能力。”
“不行!”科尤拉又激动起来, “你们不能――你们没有权利保留它们的记忆能力,却剥夺它们的适应能力。这就好像它们给我们做脑白质切除术一样。如果是战争,那就打吧,消灭它们,但不能偷走它们的意志,却保留它们的记忆。”
“没有关系。”埃拉说, “这是做不到的。我想,实际上我在作茧自缚,干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对德斯科拉达病毒动手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不像对痘物体检,做手术。我怎么做得到使麻醉分子在我进行切除手术期间不至于自我愈合呢?也许德斯科拉达病毒在物理学意义上并不怎么在行,但在分子外科学方面却比我强多了。”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安德说。
“到目前为止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格雷戈说, “只知道德斯科拉达病毒千方百计想消灭我们,而我们却还在绞尽脑汁考虑是否应该还击。我再静观一阵事态的发展,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
“还有猪族呢?”科尤拉问, “对于我们是否应该改变不仅使他们得以繁殖,而且首先把他们创造成了智慧生物的分子,难道他们没有权利投票决定吗?”
“这东西企图消灭我们。”安德说: “只要埃拉想出的办法既能够消灭病毒,而又不至于干扰猪族的繁殖周期,我想他们是没有任何权利反对的。”
“也许他们的感受不一样吧。”
“那么,他们也许最好是发现我们在做什么。”格雷戈说。
“对于我们正在进行的研究,我们不能告诉别人――无论是人类还是猪族。”娜温妮阿严厉地说, “否则幽活,会引起可怕的误解,从而导致暴力和死亡。”
“看来,我们人类是一切生灵的法官。〃科尤拉说。
“不对,科尤拉,我们科学家是在收集信息。”娜温妮阿说,
“在我们收集到足够的信皋之前,谁也不熊做出任何判断。因此,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遵守保密原则。科尤拉和格雷戈都要遵守。在我发话之前,你们不得告诉任何人,而且在我们对情况进一步了解之前,我是不会发话的。”
“在你发话之前,”格雷戈唐突地问,∶“还是在‘死者代言人’发话之前?”
“我是首席异族生物学家。”娜温妮阿说, “至于什么时候我们了解得差不多了,这由我一个人决定。明白了吗?”
她等待在座的每一个人回答。大家都同意了。
娜温妮阿站起来。会议结束了。科尤拉和格雷戈差不多立即就离开了;娜温妮阿吻了吻安德的脸,然后领着他和埃拉走出她的办公室。
安德留在实验室里,跟埃拉谈话:“把你研究的替代病毒传播到卢西塔尼亚星上每一支土著种族的全部成员身上,有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埃拉说, “不过,比起如何让抢在德斯科拉达病毒适应或者逃走之前,将替代病毒传播到一个生物体的每一个细胞来,这个问题还不算太难。我必须创造某种基因携带病毒,也许我这种病毒不得不部分地模拟德斯科拉达病毒本身――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我见到的惟一一种这样的寄生虫:它人侵宿主速度之快、之彻底,使我需要用基因携带病毒来解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要学习如何从德斯科拉达病毒那里盗窃技术来取代它。”
“这并不具有讽刺意味――”安德说, “这是世界运行的方式。有人曾经告诉过我,对你有价值的惟一的老师就是你的敌人。”
“这么说来,科尤拉和格雷戈一定在授予高级学位咯。”埃拉说。
“他们的争论是有益的。”安德说, “它迫使我们对我们正在做的事情的方方面面进行斟酌。”
“如果他们中有一个决定把事情泄露出去, 他们的争论就有害而无益了。”
“我们这个家庭是不会把家庭内部的事情告诉陌生人的。”安德说, “这点在所有人中我是最清楚的。”
“恰恰相反,安德。在所有的人中,你最清楚我们是多么渴望与陌生人交谈——当我们想一吐为快的时候。”
安德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安德刚刚来到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要让科尤拉、格雷戈`米罗、金和奥尔拉多相信他、和他交谈是很困难的。但埃拉从一开始就跟他交谈,于是娜温妮阿的其他孩子也都跟他交谈,最后娜温妮阿本八也跟他交谈。这个家庭的成员对家庭忠贞不渝,但都个性倔强,都有自己的主见,人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断胜过别人。格雷戈或者科尤拉,也许会自作主张,认为告诉外人才是最符合卢西塔尼亚星(或者人类,或者科学)的利益的,于是保密原则就会被打破。
同样,早在安德到来之前,不干涉猪族的原则就已被打破了。
安德心里想,糟糕,又是一个可能的灾难之源,完全不是我的力量所能控制的。
安德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和往常多次那样,真希望华伦蒂在这里。她善于解决道德困境。她很快就要到了――但能及时赶到吗?安德理解并且同意科尤拉和格雷戈提出的大部分观点。最伤脑筋的是,由于需要保密,安德不能亲自告诉猪仔、甚至不能告诉“人类”这样一个决定:它对猪族的影响与对来自地球的任何一个殖民者的影响一样严重。然而,娜温妮阿是正确的。如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眉目之前,就把事情公开,就会轻则造成混乱,重则导致无政府状态,乃至于流血事件。目前,猪族是和平的――可是这个种族的历史却是一部充满了血与火的历史。安德步出大门,往回朝实验田走去,他看见科尤拉站在父亲树“人类”旁边,手里握着棍子,在谈话。她并没有怎么敲击树干,否则的话,安德就听见了。看来,她准是想密谈。没问题。安德要绕一段路,因此不会走近偷听。
可是,科尤拉一看见安德往她这个方向瞧,就立刻结束了她和“人类”的谈话,拔腿开走,沿路向大门奔去。这一来,她正好与安德相遇。
“泄密吗?”安德问。他不过是逗笑她。但他的话一出口,就看见科尤拉的神色诡秘,便完全明白了她讲的一定是什么秘密。她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疑。
“母亲关于正义的观点并不总是我的观点。”科尤拉说, “在这件事情上也不是你的观点。”
他早就料到她可能会这样做的,但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承诺之后这么快就反悔了。 “可是,正义永远是第一重要的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科尤拉说。
她想走开,穿过大门,但安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放开我。”
“告诉‘人类’不要紧,”安德说, “他很有智慧。可别告诉别人了。有些猪仔,有些雄猪仔,他们一旦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就可能变得十分好斗。”
“他们不仅仅是雄性。”科尤拉说, “他们叫自己丈夫。也许我们应该叫他们男人才对。”她向安德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你自认为很开明,事实上很不开明。”说着她就从他身边擦过,穿过大门,进人米拉格雷。
安德走近“人类”,站在他跟前: “她对你讲了些什么, ‘人类’?她告诉你如果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会伤害你和你的人民,那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任何人去做吗?”
当然, “人类”没有立即回答安德,因为他并不打算用谈话棍敲击“人类”的树干,要敲谈话棍,才会产生“父亲语言”。他一旦敲击,雄猪仔就会听见,并且跑过来。在猪仔与父亲树之间没有悄悄话。如果某棵父亲树想谈悄悄话,那么,他总是与其他父亲树无声地交谈――他们用意念交谈,正如虫族女王与作为她的眼耳手足的其他虫人交谈一样。安德暗自想,如果我是这个通讯网络就好了。这是一种实时语言,纯粹用思维构成,能投射到宇宙的任何地方。
然而,他仍然不得不说点什么,有助于消除科尤拉说的话造成的影响。他知道她可能说了些什么。 “‘人类’,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拯救人类和猪族,两者都要拯救。如果可能的话,我们甚至要想方设法拯救德斯科拉达病毒。埃拉和娜温妮阿在这方面很在行。格雷戈和科尤拉也很在行。不过现在,请相信我们,别对任何人讲。我请求你。我们面临危险,如果我们还来不及采取措施控制危险,就让人类和猪族都意识到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于是,安德回到实验田。夜幕降临之前, 他和普朗特完成了测量,然后放火焚烧了整个实验田,并且覆盖上薄薄的保护层。在分裂屏障里面,凡是体积大的分子,无一幸存。他们尽了一切努力,保证无论德斯科拉达病毒可能曾经从实验田学到过什么,它都遗忘了。
可是,他们无法驱除自己体内――即人体内和猪仔体内携带的病毒。如果科尤拉是正确的,那会怎么样?如果分裂屏障里面的德斯科拉达病毒在死之前,设法“告诉”普朗特和安德体内携带的病毒从这个马铃薯新品种学到的东西,那会怎么样?设法“告诉”这个病毒,埃拉和娜温妮阿试图在它的体内建立的防御系统,那会怎么样?设法“告诉”这个病毒找到打败人类的计谋的方法,那会怎么样?
如果德斯科拉达病毒真的富有智慧,具有一种语言,可以传播信息,将行为模式从一个病毒传递给其他许多病毒,那么,安德――其他任何人――还有什么希望取得最后的胜利?从长远的观点看,德斯科拉达病毒很有可能是适应性最强的物种,它最有实力征服星球、消灭对手,它比猪族比虫族比任何一颗有人类定居的星球上的任何一种生物都强大。那天夜里,他就是带着这桩心事上床的,甚至在和娜温妮阿做爱的时候,也想着这桩事,弄得娜温妮阿感到需要安慰他,仿佛肩负保护一个星球重任的是他而不是她似的。他想表示歉意,但很快就觉得这无济于事。为什么要倾诉自己的烦恼来增加她的烦恼呢?
“人类”倾听了安德的话,但他对安德问他的问题不敢苟同。保持沉默吗?那可不行,因为人类正在创造也许会改变猪族生命周期的新病毒。哦, “人类”不会告诉未成年的雄雌猪仔。但他可以――而且打定主意要告诉整个卢西塔尼亚星上的父亲树。他们有权利知道情况,然后商量怎么办。
黑夜来临之前,每一座树林里的每一棵父亲树都知道了“人类”得到的信息:人类的计划,以及他对人类的信任度的估计。大多数父亲树都同意他的观点――目前我们还是让人类继续他们的计划吧。但与此同时,我们要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并且对人类和猪族可能会交战未雨绸缪,尽管这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我们没有战斗力,没有希望获胜――但也许,在他们对我们大开杀戒之前,我们能够找到一条生路让自己的一些人逃命。
于是,在天亮之前,他们就与虫族女王一道制订了计划,做好了安排。到第二天夜幕降临之前,建造一艘星际飞船以便逃离卢西塔尼亚星的工作,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