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贴身女仆

真的,在过去,当你们乘坐星际飞船前往许多星球定居的时候,一直可以相互交谈,就仿佛同在一座森林似的。

我们设想你们将来也是一样的。新的父亲树一旦长成熟,就会与你们同在。核心微粒连接不受距离的影响。

可是,我们会被连接吗?我们不会携带树木航行。只有几个兄弟、几个妻子以及一百个小母亲繁衍后代。航行至少要持续数十年。他们一到达目的地,最好的兄弟将被送去转化成第三种生命,但至少需要一年第一棵父亲树才会长成熟,可以繁殖幼树了。那棵新行星上的第一棵父亲树怎么知道可以同我们讲话呢?如果我们不知道他在何方,怎么能够招呼他呢?

清照的脸上汗水长淌。她弓着腰,汗珠沿着脸颊、眼睛往下滚,淌到鼻尖,又从鼻尖滴到稻田泥水里,或者滴到刚刚长出水面的秧苗上面。

“真人,你为什么不擦擦脸呢?”

清照抬头瞧是谁在附近跟她讲话。通常,陪同她参加义务劳动的人都不在她附近干活――与一位真人待在一块儿,他们感到紧张。

说话人是一位姑娘,比清照还年轻,大概只有十四岁,体形长得像男孩,头发剪得短短的。她用坦率、好奇的目光望着清照。她显得很大方,没有一点羞涩感。清照感到奇怪,并且有点不快。清照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理睬那姑娘。

然而,不理睬那姑娘会显得傲慢,那无异于是说,因为我是真人,所以有人跟我搭讪,我不屑于回答。谁也不会想到,她之所以没有回答,是因为她一心想着韩非子大人交给她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分心想别的事情,几乎是痛苦的。

于是,她回答了――用问题回答: “我为什么伊脸呢?”

“难道不发痒吗?汗水不是在往下滴吗?难道汗水不会滴进眼睛,刺痛你吗?”

清照埋头干了一会儿活,这次她有意识地感受了一下。的确发痒,眼睛里的汗水的确刺痛。实际上非常不舒服,烦透了。清照小心翼翼地伸腰站直――此时她才感觉到腰酸背痛,一改变身体的姿势,背就不听使唤。

“是呀。”她对姑娘说,

“又痒又疼。”

“那就把汗擦掉吧。”姑娘说, “用衣袖擦。”

清照看了看衣袖,已经被手臂的汗水湿透了。

“擦有用吗?”她问。

这一问,姑娘反倒发现自己想得不周到了。她若有所思片刻,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前额,咧嘴笑了: “是呀,真人,一点用也没有。”

清照严肃地点了点头,再次弯腰干活。只是现在汗水的痒、眼睛的刺痛、腰酸背痛,这一切烦扰对她一下子显得更厉害了。不适感使她暂时不想心事,而不是加重了她的心事。这位姑娘,不管她是谁,指出事实,反倒增加了清照的肉体痛苦――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姑娘使清照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痛苦,反倒将她从心事的敲打折磨中解脱了出来。于是,清照笑了起来。

“你在笑我吗,真人?”姑娘问。

“我在用自己的方式感谢你。”清照说, “你解除了压在我心头的一个重负,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也好。”

“你笑我,是因为我告诉你擦额头的汗水,可是那没用。”

“我说我不是笑这个。”清照说。她又站起来,望着姑娘的眼睛, “我没有撒谎。”

姑娘显得窘迫――但照理说,这还远远不够。当真人使用刚才清照的口吻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就会立刻鞠躬致敬。可是这位姑娘只是倾听,斟酌清照的话,然后点点头。清照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你也是真人吗?”

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她说, “我的父母都是下等人。父亲是种田的,母亲在餐馆里洗盘子。”

这当然压根儿不是回答。虽然神最常见的是选择真人的孩子,但人们知道,神也会对一些其父母从来没有聆听过神谕的孩子显灵。不过,人们普遍相信,如果你的父母地位低下,神对你是不感兴趣的。事实上,神对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父母所生的孩子显灵的事,是十分罕见的。

“你叫什么名字?”清照问。

“西王母。”姑娘说。

清照一惊,吸了一口大气,连忙用手捂住嘴,强迫自己别笑出声来。但王母没有生气――只是一脸苦相,显得不耐烦。

“对不起。”清照说,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可是:这个名字是――”

“‘西王母’。西王母说, “父母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我有什么办法?”

“这是一个高贵的名字。”清照说, “我的心灵的祖先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但毕竟是一个凡人,一个诗人。而你的心灵的祖先却是一个最古老的神。”

“这有什么好处?”王母问, “我的父母蛮不讲理,给我取一个这么了不起的神的名字。难怪神永远不对我显灵。”

听了王母这番愤懑之言,清照感到伤心。要是她知道清照是多么渴望与她交换地位就好了。不受神谕的束缚,永远不必弓腰头触地板,查找木纹,永远不必净手,除非手弄脏了……

可是,清照无法把这个解释给姑娘听。姑娘怎么能理解?在王母的心目中,真人是特权精英,绝顶聪明,高不可攀的。如果清照解释说,真人肩负的重任远远大于奖赏,那听起来就好像是谎言。只是对王母来说,真人并非高不可攀――她已经跟清照讲过话了,不是吗?于是,清照决定吐露心声: “王母,如果能够不受神谕的束缚,我乐意当一辈子瞎子。”

顿时,王母惊得目瞪口呆。

说错了。清照立刻感到后悔。 “我是开玩笑的。”清照说。

“不是。”王母说, “现在你在撒谎。刚才你讲的是事实。”

她吃力地、莽撞地穿过稻田,踩倒秧苗,走近清照。 “我生命中见过的真人都是坐着轿子到庙子去,他们穿锦衣绸缎,所有人都对他们毕恭毕敬,每一台计算机都向他们开放。他们讲话的语言像音乐一样美妙。谁不想当真人呢?”

清照不能正面回答,她不能说:每天神都要羞辱我,强迫我做乏味的、毫无意义的事情来净化自己,天天如此。 “王母,你不会相信我的,可是在这田野里的生活要好些。”

“不对!”王母叫道, “你受过一切教育。一切需要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能够说多种语言,能够读每一种文字,你的思想水平远远高于我,就好像我的思想水平高于蜗牛一样。”

“你说话清晰有条理。”清照说, “你一定上过学吧。”

“上学!”王母鄙夷地说, “他们会在乎教我这样的孩子?我们学习识字吗?不过仅仅学会了读懂祷告词和街上的广告牌。我们学习算术,但仅仅学会了采购东西。我们背诵名言警句,但仅仅是被教育要满足现状,服从比我们聪明的人。”

清照以前不知道学校竟然是这种状况。她以为,孩子们在学校里学习的东西,和她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到的是一样的。但她立即看出了王母讲的一定是事实―――个教师要教三十个学生,当然不可能教给学生所有清照学到的知识,要知道清照可是许多个教师教她一人呀。

“我的父母都是下等人。”王母说, “他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教我超过仆人需要知道的东西呢?因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到富人家去当仆人,这就是我人生的最高希望。父母教我擦地板,倒是教得挺仔细的。”

清照回想起在自己家里地板上度过的时光,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查找木纹。至于仆人们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保持地板洁净、光滑,任清照在上面爬行,裙子都不会明显弄脏,这点她倒从来没有想过。

“我对地板知道一点。”清照说。

“你对一切都知道一点。”王母愤愤不平地说, “所以,别告诉我当真人多么艰难。神从来没有指点过我,这更糟糕!”

“你为什么不怕跟我讲话?”清照问。

“我下定决心,什么都不怕。”王母说, “我的命已经苦到极点,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使它更苦了。”

我可以使你一辈子天天都洗手,洗得你双手流血。

就在这时候,清照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而且看出这个姑娘也许并不觉得这个更糟糕。如果能够学到清照所知道的全部知识,也许她乐意洗手,一直洗到手腕皮肤破烂,血迹斑斑。清照的父亲交给她的任务是无法完成的,这使她感到十分压抑,然而,这是一个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改变历史的任务。在王母一生中,都不会交给她哪怕一个可以耽搁到第二天的任务,王母的一生将耗费在默默无闻的工作上,只有她做错时,才会引起注意,才会被品头论足。到头来,仆人的工作不是几乎和净化仪式一样碌碌无为吗?

“仆人的生活一定很艰苦。”清照说, “所以,我为你还没有成为仆人而感到庆幸。”

“我的父母盼望我长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到那时候;他们让我受雇于人,就会讨得一个好价钱。也许某个富人家的男仆想娶我做老婆;也许某个阔太太想要我做她的贴身女仆。”

“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清照说。

王母耸耸肩: “我的朋友刘芳是个女仆,她告诉我丑女仆干活得更卖力,但是男主人不理睬她们。丑女仆思想自由,她们用不着老是对太太小姐们甜言蜜语。”

清照想起父亲家的仆人。她知道父亲从来不找任何一个女仆的麻烦,而且没有哪个女仆非得对她甜言蜜语。 “我家不一样。”她说。

“但我又不是你家的仆人。”王母说。

顿时,整个情况豁然开朗。原来,王母跟她讲话并不是凭一时冲动。王母跟她讲话,是希望能受雇于一个女真人家当仆人。就王母所知,城里议论纷纷,全都是关于年轻的女真人韩清照的传闻:她已经完成了学业,接受了第一个成人的任务――她还没有嫁人,也没有贴身女仆。也许西王母耍了花招才挤进清照所在的义务劳动的行列,目的就是能够进行这次谈话。

清照一时感到生气。接着她转念一想:王母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大不了就是我猜出了她的意图,一气之下不雇她罢了。即使这样,她也不会比以前更糟糕。但如果我没有猜出她的意图,喜欢上她,并且雇用她,那么,她就会成为一个女真人的贴身女仆。假如我处在她那个位置,我不也会这样做吗?

“你以为你可以愚弄我吗?”清照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希望我雇你做我的仆人吗?”

顿时,王母的脸色陡变,显得慌张、气愤、害怕。不过,她很明智,一声不吭。

“你干吗不回答我?”清照问, “你干吗不否认你跟我讲话是想我雇你呢?”

“因为这是事实。”王母说, “现在我要离开你了。”

这正是清照希望听到的――诚实的回答。她并不打算让王母离开。 “你讲给我听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想接受良好的教育吗?想在一生中做点比当仆人更好的事情吗?”

“全都是真的。”王母说, “但这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你承受着神谕的可怕的重担。”

王母的最后一句话带有鄙夷的挖苦,清照差点笑起来,但还是忍住了。王母已经够生气了,没有理由让她更生气。 “‘西王母’的心灵的女儿西王母,我要雇你做我的贴身女仆,但你必须答应几个条件。第一,你要让我当你的老师,做好我布置给你的所有功课。第二,你要永远和我平等说话,绝不要向我鞠躬,叫我‘真人’。还有第三――”

“我怎么做得到?”王母说, 以口果我不尊敬你,别人会说我不懂规矩。你不在时,他们会惩罚我的。这会使我们俩都丢脸的。”

“有人在场的时候,当然你要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清照说, “但只有你我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们就要平等相待,不然我就要把你打发走。”

“第三个条件呢?”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对任何人都要守口如瓶。”

王母立刻怒形于色: 贴身女仆绝不会多嘴的。我们的脑子里安有种种屏障。”

“屏障有助于你记住不能说出去。”清照说, “可是如果你想说出去,你是可以绕过屏障的。再说,总是有人想方设法劝说你开口的。”清照想到父亲的生涯,想到他脑子里议会的全部秘密。他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只是有时候向清照倾诉。如果王母的行为证明她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清照就有人倾诉了。她就永远不会像父亲一样孤独了。 “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吗?”清照问, “别人以为我雇你是做贴身女仆。但你我都知道,实际上你是来当我的学生的,我是和你交朋友。”王母惊异地望着她: “既然神已经告诉了你,我是如何向工头行贿,让我待在你这一组,让我跟你谈话时不受打扰,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神当然没有告诉清照这种事情,但她只是嫣然一笑: “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说不定神想我们俩成为朋友呢?”

王母显得局促不安,十指交叉在一块,激动地笑了起来。于是,清照握住王母的双手,感觉姑娘在颤抖。看来,她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大胆。

王母低头凝视她们俩的手,清照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她们俩的手都沾满了泥土,由于她们俩站了很久,手离开了水面,因此手上的泥土已经干了。 “我们太脏了。”西王母说。

清照早就学会了对义务劳动的肮脏视而不见,因为对这种肮脏并不需要忏悔。 “我的手曾经比这肮脏得多。”清照说, “义务劳动结束后,你就跟我去。我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我父亲,他会决定你是否可以做我的贴身女仆的。”

王母满脸不快。清照高兴地看出她是喜怒形于色的。 “哪里不对劲?”清照说。

“总是父亲决定一切。”王母说。

清照点了点头,心里纳闷:对于不言而喻的事情,王母居然费心说出来。 “这是智慧的开始。”清照说, “再说,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义务劳动总是在下午早些时候结束。正式理由是让住得离田野远的人有时间回家,但实际却是默认义务劳动结束后大伙欢聚一番的习俗。由于整个午睡期间,他们都在干活,许多人在义务劳动结束时都感到头晕脑涨,仿佛一夜未合眼似的。其他一些人则感到行动迟缓,心情恶劣。无论是哪种理由,朋友们都可以聚在一块儿,大吃大喝,酒足饭饱后,便早早地倒床大睡一觉,以弥补白天的睡眠不足,消除艰苦劳动带来的疲劳。

清照情绪低落;王母则明显感到头晕。也许只是因为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事沉重地压在清照的心头,而王母是因为刚刚被一个女真人接受为贴身女仆的缘故。清照领着王母走了一遍申请在韩府当雇工的程序――净身、按指印、安全检查――直到最后她对王母那咯咯的声音一分钟也听不下去了,才独自离开。

清照上楼到卧室去时,听见王母带着恐惧问: “我让新女主人生气了吗?”管家菊空美回答: “小姑娘,真人只对其他人的声音作出响应,而不是你的声音。”这是一个善意的回答。清照常常羡慕父亲雇用到家里的仆人既温和,又聪明。她不知道自己雇用的第一个仆人是否同样聪明。她一想到这个担心,就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坏事,不事先征求父亲的意见就轻率做出决定。西王母会被发现不适合她的工作,毫无培养的希望,父亲会训斥清照的愚蠢之举的。

想像父亲的训斥足以立刻带来神的谴责,清照便感到肮脏,马上冲进卧室,关上门。

她可以一再寻思履行神所要求的仪式是多么令入讨厌,对神的顶礼膜拜是多么空洞――但让她产生对父亲或者星际议会不忠的念头,她就不得不立即忏悔,这真是个苦涩的讽刺。

平时,她总是要花半小时、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抵抗对忏悔的需要,忍受邋遢。可是,今天她却渴望净化仪式。仪式以自己的方式显示意义,它有结构,有始有终,有可遵循的规则。丝毫不像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问题。

她跪在地板上,故意选择淡白色木板上最细密、最不易分辨的木纹。这将是艰巨的忏悔;忏悔之后,也许神会判定她很洁净,可以就她父亲给她提出的问题指点迷津。她老是失去木纹,每次都不得不重新开始,因此花了半个小时才穿过屋子。

她先前参加义务劳动累得筋疲力尽,现在又因查找木纹弄得头昏眼花,终于恨不能倒下就睡。然而,她却坐在地板上的计算机面前,调出她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工作的总结。她检查并且删除了在调查期间冒出来的全部无用的谬论之后,便得出了三大可能性:第一,舰队失踪是由某种自然现象导致的,这种现象迅疾如光速,所以正在观测的天文学家看不见;第二,安赛波通讯陷人瘫痪是人为破坏或者舰队指挥部命令的结果;第三,安赛波通讯陷人瘫痪是由行星地面的阴谋导致的。第一种可能实际上已被舰队航行的方式排除了。星际飞船彼此的距离并不近,任何已知的自然现象都不可能同时将它们全部摧毁。出发之前舰队并没有到指定地点集合――有了安赛波通讯,这样做就是浪费时间。相反,所有的飞船都从被指派到舰队当时所在的位置向卢西塔尼亚星驶去。即使现在,只剩下一年左右的航行时间,所有的飞船即将进入围绕卢西塔尼亚星的轨道,但彼此相隔依然遥远,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自然现象都不可能同时影响到它们。

第二种可能性差不多一样小,因为整个舰队全部失踪,无一例外。以如此完美的效率――而且没有在行星地面计算机所保存的任何数据库、任何个人档案、任何通讯记录里留下任何预先策划的蛛丝马迹,人类难道有这种能力?也没有丝毫的证据显示,有人改变或者隐藏了任何资料,或者伪装了任何通讯装置,以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是舰队策划的阴谋,但却既没有证据,也没有隐秘,更没有错误。

同样由于缺乏证据,认为是行星地面阴谋的可能性更小。而整个舰队同时消失这个事实,使这一切可能性变得更小。几乎每个人都能确定,每一艘飞船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中断安赛波通讯的。也许有几秒钟、甚至几分钟的时间间隔――但绝对不到五分钟,绝对不足以让一艘飞船上的人来得及报告另一艘飞船的消失。

总结简洁优美。水分全挤干了。证据充分,使每一种可能的解释都变得不可能。

为什么父亲要交给我这个任务?她并非第一次这样纳闷。但她和通常一样,立刻为自己居然问这样的问题、为怀疑父亲的一切决定的绝对正确性而感到自己不纯洁。她需要稍微洗一洗,洗掉她那不纯洁的怀疑。

然而,她并没有洗,而是让内心神的声音膨胀,让神的命令变得愈来愈紧迫。这次,她没有出于增强自我约束力的正当欲望而抵抗。这次,她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吸引神的注意力。只是当她被净手的需要折腾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只是当她一不经意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手掠过膝盖――就战栗的时候,只是这个时候她才提出问题。

“您做了没有?”她对神说, “凡人做不到的,您一定做了。

是您亲手切断了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通讯联系吧?”她得到了回答,但回答的形式不是语言,而是愈来愈迫切的净化需要。

“但议员和海军上将们不信‘道’。他们无法想像进入西天昆仑山①的金门。(①原文是“西天玉山城”,但根据中国道家传说,应该是昆仑山。)如果父亲对他们说, ‘神偷走了你们的舰队,是为了惩罚你们的邪恶。’他们只会鄙视他的。如果他们鄙视他这个我们当代最伟大的政治家,那么也会鄙视我们所有人的。如果因为父亲的缘故,道星受到羞辱,那会毁灭他的。那就是您这样做的原因吗?”

她哭泣起来。 “我不会让您毁灭我父亲的。我会另找办法的。我会找到使他们满意的答案的。我不服从您!”

她话一出口,神就立即使她感觉到自己邋遢得可怕,这种感觉如此不可抗拒,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使她喘不过气来,以至她往前倒下,双手紧紧抓住计算机。她想说话,想恳求宽恕,却感到窒息,拼命吞咽才避免了呕吐。她感觉好像手无论接触什么东西,都在上面沾上了黏液;她挣扎着站起来,裙子贴在肉上,仿佛沾满了黑色的油腻。

然而,她并没有去净手,也没有匍匐在地下,查找木纹。相反,她跌跌撞撞地郴屋闸走去,打算下楼去父亲的屋子。

可是,她走到门口却给勾住了。不是身体给勾住了――门同以往一样,很容易就旋开了――但她仍然过不去。她听说过这种事情,神是如何在门口捉住他们不听话的仆人的,但以前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困住的。身体可以自由移动。没有障碍。可是,她一想到穿过门,就怕得要死,知道自己过不去,知道神要求某种形式的忏悔、某种形式的净化,否则神是绝不会让她离开屋子的。既不是查找木纹,也不是净手。那么,神要求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她猛然醒悟为什么神不让她通过屋门。原来是先前在父亲要求下,她向母亲的在天之灵立下的誓言。誓言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永远侍奉神。可是现在她却已经处在反抗的边缘。母亲啊,宽恕我吧!我不会反抗神的。但我还是必须到父亲那里去,向他解释神使我们陷人了可怕的困境。母亲啊,帮助我通过这道门吧!

她的恳求似乎得到了响应,她明白了如何通过门。她只需凝视门外右上角空中的某一点,目光绝不能从那点游离。与此同时,右脚从门口退出,左手穿过门,然后身体往左面旋转,带动左腿从门口退出,接着右臂向前。动作犹如舞蹈一般复杂,不过她的动作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终于成功了。

门松开了她。尽管她依然感受到身体肮脏的压力,但是感觉没那么强烈了。可以忍受了。她可以呼吸不喘气,说话不窒息了。

她下楼,来到父亲的屋门外,按了按小门铃。

“是我的女儿,我的‘清照’吗?”父亲问。

“是我,贵人。”清照说。

“我准备好了接待你。”

她打开父亲的屋门,走进去――这次不需要礼节。父亲坐在计算机跟前的椅子上,她立即阔步走过去,跪在父亲面前地板上。

“我审查了你找来的西王母。”父亲说, “我相信你雇的第一个女仆是合格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西王母?为什么父亲向她提起一个古代的神?她惊奇地抬起头来,然后朝父亲注视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女仆身穿整洁的灰色裙子,庄重地跪着,凝视着地板。过了一阵,清照才记起是那位来自稻田的姑娘,才记起这位姑娘将要成为她的贴身女仆。她怎么会忘记呢?她才离开姑娘几个小时。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清照在同神战斗,如果说她没有获胜,至少也没有失败。雇用一个仆人,怎么能和与神的斗争相提并论?

“王母不懂礼貌,野心勃。”父亲说, “但同时她很诚实,而且比我期望的聪明得多。从她的聪明伶俐和野心勃看,我估计你打算让她既做你的贴身女仆,也做你的学生吧?”

王母气喘吁吁的,清照瞟了姑娘一眼,只见她满脸恐惧。哦, 是呀――她一定以为我在想她把我们俩的秘密计划告诉父亲了。

“别着急,王母。”清照说, “父亲几乎每次都猜中了秘密。我知道你没有讲。”

“但愿有更多的秘密和这个秘密一样好猜。”父亲说, “女儿,我要夸奖你的宽宏大量。神和我一样,会带给你荣誉的。”

这一番夸奖犹如给针扎般疼序的伤口抹上药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叛逆并没有毁灭她,为什么刚才神宽恕了她,指引她如何穿过屋门。因为她带着仁慈与智慧判断王母,宽恕了姑娘的鲁莽,而清照本人的胆大妄为也正在受到宽恕,多少得到了一点宽恕。

清照心里想,王母并没有为她的野心忏悔,我也不会为我的决定忏悔。我绝不能因为对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失踪,自己找不到――或煮琢磨不出―――个科学的解释,而让父亲毁灭。但在另一方面,我怎么能够违抗神的旨意呢?是神隐藏或者摧毁舰队的。再说,神造之物即使隐蔽,使其他星球上的不信“道”者看不见,也一定会被神的顺从的仆人辨认出来的。 “父亲,”清照说,

“我得向您谈谈我的工作。”

父亲误解了她的犹豫: “我们可以当着王母的面谈。现在她已经被雇为你的贴身女仆了。雇佣金已经送给她父亲了。保密的第一原则已经教给她了。我们可以信赖她,她听了我们的谈话,绝不会讲出去。”

“是的,父亲。”清照说。事实上她叉忘记了王母在场。 “父亲,我知道是谁把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隐藏起来了。但您得答应我绝不会告诉星际议会。”

父亲平时都是心平气和的,但此时却有些苦恼: “这种事情我不能答应。”他说, “做这种不忠实的仆人,我会显得渺小的。”那怎么办?她能说什么呢?可是她又怎么能够不说呢? “谁是您的主人呢?”她叫道, “议会还是神?”

“第一是神。”父亲说, “神永远是第一。”

“那么,父亲,我必须告诉您,我发现正是神把舰队隐蔽起来了,所以我们才看不见。但如果您把这个消息告诉议会,他们会嘲笑您的,您会给毁掉的。”接着又一个想法闪现在她的脑海, “父亲,如果是神阻止了舰队,那就一定是舰队违背了神的意志。‘而且,如果星际议会派出舰队是违背神的意志――”

父亲举手示意她沉默。于是她立刻打住,垂下头去。她在等待。

“当然是神的意志。”父亲说。

一听父亲的话,她既感到如释重负,又感到羞辱。话当然是他说出来的。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吗?

“宇宙万物都是神在操纵。但别以为你知道为什么。你说,神反对舰队的使命,所以一定是神阻止了舰队。但我要说,最初如果没有神的旨意,议会是不可能派出舰队的。舰队的使命太伟大太高尚了,人类是不配的,所以神才阻止舰队的,这为什么不可能呢?

或者说,如果神隐藏舰队,是因为这会给你一个严峻的考验,那又如何呢?有一点可以肯定:神允许星际议会统治人类。只要他们拥有神授予的权力,那么,我们道星人就要遵循他们的法令,不得违抗。”

“我不是说要违抗――”谎言太明显,她说不下去了。

父亲自然一听就明白了: “我听见你的声音微弱下去,你的话渐渐消失了。这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话不是真的。你不顾我对你的教导,打算反对星际议会。”接着他的声音温和起来, “当然,你打算这样做,是为了我的缘故。”

“您是我的祖先。我对您负有的责任比他们更高。”

“我是你的父亲。我在死之前不会成为你的祖先的。”

“那就为了母亲的缘故吧。如果他们失去神的权力,我就会因为侍奉神而成为他们最可怕的敌人。”然而,她即使这样说,也知道自己的话是半假半真,这是很危险的。就在几分钟之前――就在她给困在门口的时候,难道她不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才主动反抗神的吗?她暗自想,我是最卑劣、最可怕的女儿。 “现在告诉你吧,我的‘清照’女儿,反对议会对我绝没有好处,对你也没有好处。但我原谅你对我过分的爱。这是最轻微、最善良的恶。”

他莞尔一笑。她心乱如麻,看见他微笑,才平静下来,不过她知道自己并不值得他的嘉许。她又可以思考了,又可以回到这个难题上来了。 “您明知这是神做的,可是您却要我寻找答案。”

“你问的问题正确吗?”父亲说, “我们需要回答的问题是:神是怎么做的?”

“我怎么知道?”清照回答, “神或者是把舰队摧毁了,或者是把它隐藏起来了,或者是把它带到西天的某个秘密地方了――”

“清照!看着我!好好地听我讲。”

她望着他。见他神色严峻,反倒使她平静下来,集中注意力。

“清照,这本来是我打算在一生中教给你的道理,但现在你必须学会。神是万物发生的原因,可是除了以伪装的形式外,神自己绝不行动。听见了吗?”

她点了点头。这种话她听过上百次了。

“你是听见了,可是即使现在你也没有听懂。”父亲说, “清照,神选中了道星的人民。只有我们享有特权聆听神的声音,只允许我们看见神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事物的原因。对芸芸众生来说,神的造化始终隐而不显,始终是个谜。因此,你的任务不是去发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失踪的真正原因――所有道星人都会立刻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神希望这样发生。你的任务是去发现神为这个事件所制造的假象。”

清照感觉头脑晕眩。先前她肯定自己找到了答案,完成了任务,可现在这一切却正在从她的手中溜走。答案仍然没有错,但任务却不同了。

“现在,由于我们找不到自然的原因,所以神就暴露在所有的人面前,无论是信道者,还是不信道者。神是赤裸裸的,我们必须给他们穿上衣服。我们必须发现神制造的一系列事件,以解释舰队的失踪,使失踪事件在不信道者的眼里显得是自然的。我原以为你明白这点。我们为星际议会效劳,但这仅仅是因为我们通过为议会效劳,可以达到为神效劳。神希望我们欺骗议会,而且议会也希望被欺骗。”

清照点了点头,由于任务仍然没有完成,她失望得麻木了。

“这话听起来显得我没有良心吗?”父亲问, “我不诚实吗?我对不信道者无情吗?”

“女儿可以评判父亲吗?”清照悄声说。

“当然可以。”父亲说, “每天,所有人都在相互评判。问题是我们的评判是否合乎情理。”

“那么,我的评判是,对不信道者用他们不信道的语言讲话不是罪过。”清照说。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吗? “你确实明白了。”父亲说, “如果议会不耻下问,向我们请教真理,我们就要教他们‘道’,他们就会成为道星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我们通过促使不信道者蒙蔽自己,以为万物发生都是天意来侍奉神。”

清照深深地鞠躬,头几乎挨着地板了。 “您多次努力教给我这个道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接受这个道理派上了用场。请原谅您卑微的女儿的愚笨吧。”

“我没有卑微的女儿。”父亲说, “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清照’。你今天学到的道理,道星上能够真正领会的人少如凤毛麟角。我们中只有少数人能够直接同来自其他星球的人打交道,而又不使他们感到困惑。女儿,今天你着实让我感到吃惊,不是你还没有懂得这个道理,而是你这么年轻就懂得了。当年我是比你年长近十岁才发现这个道理的。”

“父亲,我怎么可能比您先学到东西呢?”超过父亲的成就,这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是因为你有我教你,”父亲说, “而我却必须独立去发现。不过我看出,你一想到自己学到东西时比我还年轻,就吓坏了。你以为我的女儿超过我,是我的耻辱吗?恰恰相反――对父亲来说,孩子比他伟大,这才是最大的光荣。”

“父亲,我绝不可能比您伟大。”

“清照,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的。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的一切成就都包括在我的成就里面,作为我的成就的一个分支,正如我们都是祖先的一个分支一样。然而,你拥有当伟人的潜能,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我被视为比现在更伟大,正是因为你的成就比我的成就伟大。如果道星人民认为我值得享有某个特殊荣誉,那么,至少既是因为我所取得的成就,也是因为你所取得的成就。”

父亲说完就向她鞠躬,不是出于礼貌的送客式鞠躬,而是出于尊敬的深鞠躬,他的头几乎触到地板了――但并没有完全接触到地板,如果他的头真的接触到地板,以表示对自己女儿的崇敬,那就太过分了,会成为笑柄的。于是他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尽量深鞠躬。

她一时懵了,既而吓坏了,接着恍然大悟。当父亲暗示他被选为道星之神的机会取决于她的伟大成就时,谈的并不是某个朦胧的未来事件。他谈的是此时此地。他谈的是她的任务。如果她能找到神的伪装,找到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失踪的自然原因,那么,他就肯定会被选为道星之神。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信赖她。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任务是那样重要。与父亲的做神相比,她的成熟算得了什么?她必须加倍努力,思维更敏锐,军方和议会在哪里江郎才尽,她就要在哪里成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母亲,为了神,为了父亲有机会成为诸神中的一员。

清照从父亲的屋子退出,走到门口听了一下,瞟了王母一眼。真人的一瞥足以示意姑娘该离开了。

清照回到自己的卧室时,由于对净化的需要禁闭在心里,她浑身颤抖。今天她做的所有错事――反抗神,拒绝早做净化仪式,愚蠢得不理解自己的真正使命――全都汇聚到一块儿了。并非她感觉肮脏。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净手,也不是她所感受到的自暴自弃。毕竟,她受到了父亲的称赞,神指引了她通过屋门,这些都淡化了她的渺小。再说,选择西王母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是一个考验,她通过了,而且是大胆地通过了。所以,使她颤抖的并不是邪恶。她对净化如饥似渴,她渴望她侍奉神时,神与她同在。然而,她知道无论怎样忏悔,都无法解除她的饥渴。

就在这时候,她知道了:她必须寻踪屋里每一块木板的每一条木纹。她立刻选中起点,即东南角。每一次寻踪她都要从东墙开始,这样她的所有仪式都会郴西移动,朝神的方向移动。最后一块木板将是屋里最短的木板,不到一米长,躺在西北角。这将是对她的奖赏,最后一次寻踪又短又容易。她听见王母轻轻地走进屋里,来到她身边,但她没有时间理会凡人。神在等待。她跪在角落里,目光巡视木纹,寻找神要她跟随的那条。通常她都必须自己选择,而且她总是选择最艰难的,这样神就不会鄙视她。可是今夜,她立刻胸有成竹,是神在替她选择。第一条木纹很粗,波浪起伏,但清晰可见。神已经在宽恕了!今夜的仪式几乎像是她在与神进行对话。今天她已经突破了一道无形的障碍:她已经接近了父亲那清晰的思路。也许,有一天神对她讲话,会清晰得令常人相信所有真人都听得见。

“真人。”王母说。

清照的欢乐仿佛是玻璃做的,被王母故意打碎了。难道她不知道仪式一旦中断,就得重新开始吗?清照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姑娘。

王母一定看见了清照面带怒色,但她并不理解: “哦,对不起。”她立即跪下,磕头, “我忘记了不能叫您‘真人’。我只是想问您在找什么,好帮您找。”

王母完全弄错了,清照几乎笑出声来。当然,王母压根儿没有想到清照在聆听神的声音。现在,清照的愤怒被打断了,她羞愧地看出自己一发怒,王母是多么恐惧。姑娘磕头是错误的。清照不喜欢看见别人这么屈辱。

我怎么把她吓成这个样子?刚才我的心中充满了快乐,因为神对我说话的声音清晰可辨;但我的快乐太自私了,她无意间打扰了我,我却对她板起一张憎恨的脸。我就是这样回报神的吗?神向我展示一张慈爱的脸,我却把神的爱变成对人民、尤其是对掌握在我手心的人的恨。看来,神又找到了一种方式来显示我的渺小。 “王母,今后你发现我像刚才那样弓腰在地板上的时候,千万不要打扰我。”接着,她向王母解释神要求她做的净化仪式。

“我也得做这个吗?”王母问。

“不,除非有神的吩咐。”

“我怎么知道呢?”

“王母,如果在你这个年纪神都还没有吩咐,那就可能永远不会了。但如果神吩咐过,你就会知道的,因为你没有力量抵抗心中神的声音。”

王母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帮助您……清照?”她小心翼翼地、毕恭毕敬地试着称呼女主人的名字。父亲叫清照的名字时,她的名字听起来亲切甜蜜。清照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当她的名字被人充满敬畏地称呼的时候,它听起来居然很高贵。当清照深切地意识到她缺乏光彩的时候,叫她“清照”,她却感到难受。不过,她不会禁止王母称呼她的名字――姑娘总得要称呼她什么。再说,王母那崇敬的口吻随时都会带点讽刺意味地提醒她,她并不值得崇敬,这样反倒会对她有帮助。

“不打扰我就是帮助。”清照说。

“那么我该离开吗?”

清照差点儿说是,但她马上意识到,出于某种原因,神想王母成为这次忏悔的一部分。她怎么知道呢?因为一想到王母要离开,她就如同知道自己还没有完成查找木纹一样感到难受。 “请留下来。”清照说, “你可以待着不出声吗?可以看着我吗?”

“可以……清照。”

“如果仪式太长,你忍受不了,可以离开。”清照说, “但要看见我从西往东移动的时候,你才能离开。这意味着我正在查找木纹,你的离炕会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过务必不要跟我讲话。”

王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地板上每一块木板的每一条纹路,您都要这样做吗?”

“不。”清照说, “神绝不会这样残酷的!”虽然她这样讲,心里却知道,也许有一天神会要求进行和这一模一样的忏悔的。顿时,她吓坏了, “我只寻找屋里每块木板的每一条纹路。和我一道寻找,好吗?”

她看见王母瞟了一眼悬浮在计算机上空的闪亮的时间信息。是该睡觉的时间了,况且她们俩没有嘶午觉。人长时间不睡觉是不正常的。由于道星上的时间要比地球上的时间短一半,因此人体内的生物钟还不完全适应。错过午睡,然后又熬夜,是挺难受的。

然而,清照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王母挺不住,那么,无论神多么反对,她也只得离开。 “你必须挺住。”清照说, “如果你睡着了,我就只好叫醒你,你就得移动,露出我必须寻踪的纹路。而且我一开口,就得重来。你可以挺住不睡,保持沉默,身体不动吗?”

王母点了点头。清照相信姑娘的承诺,但她并不真的相信姑娘能坚持。只是神坚持要她让新雇的贴身女仆留下来——她清照算什么,敢拒绝神的要求吗?

清照回到第一块木板,重新开始寻踪。神与她同在,她如释重负。一块又一块木板,神都给她最粗、最容易的木纹追寻;不时神也给她一条难一些的木纹,这种情况总是在寻踪途中,容易的那条木纹从木板边缘退隐或者消失的时候发生。神对她真是爱护有加。

至于王母,她在与睡魔搏斗。有两次,在从西面返回,重新从东面开始的途中,清照瞧了王母一眼,看见她睡着了。但当清照开始接近王母躺的地方时,发现贴身女仆已经醒来,悄然无声地移到了清照已经寻踪过的地方,因此清照甚至没有听见她的动静。真是一位好姑娘。这个贴身女仆选对了。

经过漫长的时间,清照终于开始寻踪最后一块木板的纹路。木板很短,躺在角落里。欣喜之下,她几乎叫出声来,但又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如果她叫出声来,王母必然要回答,这一来,肯定又得重新开始――那太愚蠢了。清照俯身凑近木板的开端,离屋子的西北角不到一米远了,开始跟随最粗的纹路。纹路清晰、实在,领着她径自来到墙边。大功告成了。

清照靠着墙,如释重负,笑了起来。但她疲惫不堪,弱不禁风,她的笑声在王母听起来一定如同哭泣。好一阵,姑娘待在她身边,抚摩着她的肩膀: “清照。”她说, “疼吗?”

清照握住姑娘的手说: “不痛。至少睡一觉就不痛了。我完成了。我洁净了。”

事实上,洁净的她愿意让自己的手握着主母的手,皮肤接触皮而没有任何邋遢的感觉。仪式完成后,她有另一个人的手可以握真是神赐的礼物。 “你做得很出色。”清照说, “有你待在屋里,我查找木纹时注意力更集中了。”

“清照,我想有一次我睡着了。”

“可能是两次吧。但在关键时候你醒来了,无碍大事。”

王母哭泣起来。她闭上眼睛,但手没有从清照那里抽开来捂她只是让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流下。

“干吗哭鼻子,王母?”

“我以前不知道,”她说, “做真人真苦呀。我以前不知道。”

“而且,做真人的知心朋友也很苦呀。”清照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你做我的仆人,叫我‘真人’,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恐惧。对于这种仆人,神向我显灵的时候,我只好打发出去。”

王母反倒哭得泪水汪汪的。

“西王母,跟我在一起太苦了吗?”清照问。

王母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太苦了,这我理解。你可以离开。以前我就是孤独一人。现在我不怕重新孤独一人。”

这次王母猛烈摇头: “既然我看见您这么苦,怎么忍心离开呢?”

“那么,在韩清照做净化仪式期间西王母寸步不离,这件事情有一天会写成故事流传的。”

蓦地,王母脸上露出了微笑,尽管泪珠还在面颊上闪光,她却已经笑得眼睛半眯着了。 “您不想听听您讲过的笑话吗?”王母说, “我的名字――西王母。人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是您的贴身女仆跟您在一起。他们会以为是‘西天王母娘娘’。”

清照也笑了起来。但她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准王母娘娘真正就是王母的心灵的祖先,那么有王母待在地身边,作为边的明友,她也就与这个几乎最古老的神很亲近了。

王母铺开席子,但清照不得不教她怎洋铺=铺席子是王母的日常职责,因此每天晚上清照都得让她做,尽管清照绝不在乎自己做。她们俩躺下来,两张席子边挨着边,这洋地们之同就没有木纹显示。清照注意到灰蒙蒙的光线从窗户的扳条之间照射进来整个白天,整个夜晚,她们俩都待在一起。一直没有唾觉:王母作出了崇高的牺牲。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朋友的。

几分钟后,王母睡着了,清照也快要打吨了。但她突然开始纳闷:王母,一个穷女孩,居然向义务劳动小组的工头行商。好让她跟清照谈话,而不受到干扰,她是怎么敬到的?会不会是某个间谍替她支付了贿赂金,这样她就可以渗透进韩非子的府邸?不可能――如果有这样一个间谍,韩府管家菊空美一定会发现的,王母绝不可能被雇用。王母不可能用现金贿赂。西王母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已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清照读过许多历史书和传记。知道通常是怎样要求女人支付这种贿赂的。清照下狠心决定就此事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发现有这回事,一定要开除工头,让他遭受无名的耻辱:调查期间。绝不要公开提到王母的名字,以保护她免遭任何伤害。这件事情清照只能告诉菊空美,让这位管家负责处理。

清照注视着熟睡的女仆——那张能对她有所帮助的新朋友甜蜜的脸,此刻显露出心里充满了悲哀。然而,清照感到最伤心还不是王母付给工头的贿赂,而是她行贿的目的却是为了做清照的贴身女仆,这可是一个卑傲、低贱的工作呀。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出卖肉体,正如整个人类历史上许许多多的妇女祓迫出卖肉体。那么,神肯定会让她获得有价值的东西,作为对她的回报的。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清晨清照睡觉时,她更加坚定了教王母的决心。当然,她不能让对王母的教育干扰她攻破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的失踪之谜,但她要抽出尽可能多的时间,给王母带去福音,以感激姑娘的自我牺牲。神赐予她一个如此完美的贴身女仆,作为回报,神肯定也会期待她不遗余力地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