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奇迹
近来安德一直在烦我们。他坚持要我们想出一个比光速还快的方法。
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那是我们的看法。那是人类科学家的看法。可是安德坚持认为,如果安赛波能够传输信`息,那么,照理说我们就能够以同样的速度传输物质。当然,这是胡说八道――信`急和物质世界是不可比拟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渴望比光速还快呢?
想比你的形象先到达某个地方,这个想法真愚蠢――不是吗?就好像想穿过一面镜子,只是为了和镜子另一面的你自己相会。
关于这个问题,安德和鲁特讨论了很多――我听了他们的谈话。安德认为,也许物质和能量仅仅是由信息构成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核心微粒相互传输的信息。
鲁特怎么说呢?
他说安德对了一半。鲁特说,物质世界是一个信息――但这个信`息是一个核心微粒不断叩问上帝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就一个词语:为什么?
那么上帝怎样回答呢?
用生命。鲁特说,生命就是上帝赋予宇宙的意义。
米罗回到卢西塔尼亚星,受到全家人的迎接。毕竟,他们都爱他,他也爱他们,再说,在宇宙待了一个月,他盼望同亲人团聚。他知道――至少从理智上知道――宇宙一个月对他们来说相当于四分之一个世纪。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将看见母亲的脸上布满皱纹,因为连格雷戈和科尤拉也成为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他在内心深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他们已成了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要糟糕。他们是这样的陌生人:怜悯他,自以为了解他,把他当作小孩子轻视。他们都比他年老。他们所有人。同时他们又都比他年轻,因为痛苦和损失没有像折磨他一样折磨他们。
同往常一样,埃拉是家人中最可亲可爱的。她对他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然后说: “你使我觉得自己老了。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年轻。”她至少有勇气承认他们之间存在一个知觉方面的障碍,尽管她假装说障碍是他的青春。诚然,米罗和他们记忆中的米罗毫无二致――至少他的面容没什么变化。失踪已久的兄弟从死者中间归来,犹如一个永远年轻的鬼魂前来困扰全家。然而,真正的障碍却是他的举止言谈。
他们显然忘记了他残疾得多么厉害,他的身体是多么不听他那受了创伤的大脑的使唤。走路慢腾腾的,说话艰难,语无伦次――他们的记忆剪掉了所有不愉快的东西,只记得他在发生事故前的音容笑貌。毕竟,他在踏上时间扩展的旅途前,仅残疾了几个月。他们很容易忘记这点,回忆起从前他们已熟悉多年的米罗。身强力壮,是惟一可以与他们叫做父亲的男人抗衡的人:他们掩饰不住震惊。他们动作迟疑,彼此飞快地传递眼色,试图忘掉他说话是多么难懂,走路是多么缓慢,他从这一切中看出了他们的震惊。
米罗感觉到了他们的不耐烦。短短几分钟里,他就看出至少有几个家人设法溜走。下午到此结束了。晚饭见。整个场面使他们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不得不溜走,花时间来消化刚刚回到他们身边的这个米罗,说不准他们还盘算着如何在将来尽量避而远之。格雷戈和科尤拉表现得最差劲,最急于溜掉,这可伤透了他的心――以前他们还崇拜过他呢。当然,他理解,这也说明他们难以面对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躯体残破的米罗。他们心目中昔日的米罗是最完美的,因此与现在的米罗判若两人,令人不忍面对。
“我们原来打算举行一次盛大的家庭宴会。”埃拉说,“这是母亲的意愿,但我想我们需要等待,给你时间准备。”
“但愿你们没有一直为了我的缘故而等待这次宴会。”米罗说。
只有埃拉和华伦蒂似乎意识到他在开玩笑;只有她们俩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很温和。而其他人――就米罗所知,对他的话是一头雾水。
他的全家都站在机场旁边高高的草丛里:母亲,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严峻,以前她也老是这个表情,只是现在这个表情深深地刻在她额上的皱纹和嘴角的折缝里。她的脖子糟糕透了。米罗意识到有一天她会死的,也许不会在三四十年后死去,但总有一天会死的。他意识到过去她是多么美丽啊!不知怎的,他曾经想过,嫁给“死者代言人”会软化她的心灵,使她重新焕发出青春。这也许已经实现了,也许安德鲁·维京已经使她的心灵年轻了,可是她的肉体却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她衰老了。
埃拉,四十多岁。没有丈夫和她在一起,但也许她结了婚,只是丈夫没有来。很有可能还没有结婚。她嫁给了她的事业了吗?见到他,她似乎感到由衷地高兴,然而即使她,也掩饰不住怜悯与关心的目光。难道她期望一个月的光速旅行多少会治愈他的创伤吗?难道她以为他会阔步走出飞船,强健、勇武,如同传奇故事中遨游太空的神吗?
金,此时身穿道袍。简告诉过米罗,这个比他稍小的兄弟是一位杰出的传教士,使好几座森林里的猪仔皈依基督教,给他们施以洗礼,并且经佩雷格里诺主教的授权,在他们中间命名牧师来管理他们自己人民的圣礼。经他们洗礼的有:从母亲树诞生的所有猪仔,所有去世前的母亲,所有甲顾小母亲及其幼孩的没有生育的妻子,所有寻求光荣之死的兄弟,以及所有的树木。然而,只有妻子和兄弟可以参加圣餐仪式。至于婚礼仪式,要在父亲树与匹配给他们的双目失明、没有头脑的懒汉之间举行,所以很难想出有意义的方式。不过,米罗从金的目光中看出,他春风得意。那是使用得恰到好处的权利之光;希贝拉家族中,只有金一人一生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现在他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神学方面的困难一点不要紧——对于猪族来说,他就是圣?保罗①, (①基督徒的使徒,他的生活和教导记录在他的书信和《使徒行传》中。)这使他无时无刻都充满了快乐。小兄弟,你侍奉了上帝,是上帝使你成为他的使徒。
奥尔拉多,一双银灰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手臂搂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周围是六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刚刚学习走步,最大的一个十几岁了。虽然孩子们全都是一副自然的目光在观看,但还是看到了他们父亲那超然的表情。他们岂止在观看,他们简直在凝视。对奥尔拉多来说,这是挺正常的,可是米罗一想到也许奥尔拉多繁殖了一个看客之家,他们如同行走的录像机,把经验录制下来,以便今后放映,而他们却自己绝不介人,心里就不是滋味。不对,这肯定是个错觉。米罗同奥尔拉多在一块儿,从来就感到别扭。所以,无论孩子们在哪方面像父亲,都会使米罗与他们在一起也会感到别扭的。母亲长得相当俏丽。可能还不到四十岁。她嫁给奥尔拉多的时候,多大年纪?她是哪类人,愿意嫁给一个装有假眼睛的人?奥尔拉多是否录制了他们的做爱,然后放给她看她在他眼里的形象?
米罗立刻对这个想法感到惭愧。我瞧奥尔拉多的时候――难道就只想到他的残疾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难道就只想到他的残疾吗?那么,我又怎么可能期望他们瞧我的时候,对我的残疾视而不见呢?
先前离开这里真是个好主意。我很高兴安德鲁·维京出的这个主意。倒霉的是,我却回来了。回来干啥?米罗不由自主地转身面对华伦蒂。她对他微笑,伸出手臂拥抱她。 “还不算太糟糕。”她说。比起什么还不算太糟糕呢?
“我只剩下一个兄弟迎接我。”她说, “而你的全家都来迎接你了。”
“是呀。”米罗说。
这时候简才说话,她的声音在他的耳里奚落他: “不是全家。”
住口。米罗无声地说。
“只有一个兄弟吗?”安德鲁·维京说, “只有我吗?” “死者代言人”走上前去,拥抱姐姐。米罗也看出拥抱显得别扭吗?华伦蒂和安德鲁·维京彼此感到害羞,这可能吗?笑话。华伦蒂大方得脸皮厚――她是德摩斯梯尼,不是吗? 而维京没有费什么劲儿就闯入他们的生活,重塑了他们的家庭。他们可能羞怯吗?他们可能感到陌生吗? “你老了一头。”安德说, “瘦得像竹竿。难道雅各特没有让你过好吗?”
“难道娜温妮阿不做饭吗?”华伦蒂说, “你显得比从前更傻了。我来得正是时候,亲眼目睹你单调乏味的精神生活。”
“我还以为你是来拯救这个星球呢!”
“是宇宙。但要先拯救你。”
她又一手拥抱米罗,一手拥抱安德,对其他人说: “你们人真多,但我觉得我都认识。我希望,不久你们就会了解我和我的家人。和蔼可亲。待人随和。米罗心想,甚至对我也这样。她简直是在操纵人。与安德鲁·维京如出一辙。这个本事,是她向他学的, 还是他向她学的?还是他们家庭天生的?毕竟,彼得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操纵家,是名副其实的霸主。多么奇特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一样奇特。只是他们的奇特是出于天才,而我们的奇特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们共同承受的痛苦,因为我们的灵魂受到的扭曲。而且,我是最奇特的,遭受过最严重的创伤。安德鲁·维京来治愈我们的创伤,而且做得很出色。然而,心灵的扭曲――能治愈吗?
“搞一次野餐如何?”米罗问。
这次大家都笑了。安德、华伦蒂,怎么样?我使他们感到放松了吗?我活跃了气氛吗?我帮助每一个人都装着很高兴见到我,都知道我是谁吗?米罗想。
“她想来。”简在他耳里说。
住口。米罗再次说。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她来。
“但随后她要见你。”
不行。
“她已经结婚了,有四个孩子。”
现在这与我毫无关系。
“她有许多年没有在睡梦中呼唤你的名字了。”
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呢。
“现在仍然是。我看出了你的心思。”
现在你是个爱管闲事的老母狗,但什么都看不出来。
“明天上午她要来见你。在你母亲家里。”
我不会在那里的。
“你以为你能够溜之大吉吗?”
米罗和简交谈时,没有听见周围的谈话,但不要紧。华伦蒂的丈夫和孩子们从飞船上下来了,她把他们介绍给大家。当然,特别介绍给孩子们的舅舅。米罗看见他们和他说话时满脸敬畏,不胜惊奇。但随即他们知道了他究竟是谁。 “异族大屠杀终结者”,是的,但也是“死者代言人”,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现在米罗当然知道了,可是想当初他第一次和维京见面时,他是带着敌意的――维京纯粹是一个巡回死者代言人、一个人道主义宗教牧师,他似乎决心把米罗的家庭搞得天翻地覆。而且他成功了。米罗暗自想,我觉得我比他们幸运。我先把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来了解,后来才知道他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伟大人物。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像我那样了解他。
其实,我压根儿不真正了解他。我不了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了解我。我们把生命耗费在猜测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上了,有时运气好,猜对了,就以为我们“了解”了。瞎扯淡。甚至猴子玩计算机,偶尔也会敲出一个字来。
他默默地说:你们不了解我,你们谁都不了解我。住在我耳朵里的那个爱管闲事的老母狗最不了解我。你听见了吗?
“这么高声的满腹牢骚――我还能错过吗?”
安德把行李搬到飘行车上,于是车里的空间只能容纳几个乘客了。 “米罗――你想同我和娜温妮阿一块儿坐车吗?”米罗来不及回答,华伦蒂就拉着他的手臂。 “哦,别坐车。”华伦蒂说, “同我和雅各特一块儿走路吧。我们在飞船上关了这么久。”
“好呀。”安德说, “他的母亲二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可是你却要他散步。你考虑得真周到。”
安德和华伦蒂从一开始起就相互嘲弄,因此无论米罗决定坐车还是步行,都会被他们逗趣成在两个维京之间的选择。无论如何他不能说,我是个跛子,需要坐车。别人对他特别照顾,他也没有借口生气。安德和华伦蒂做得非常得体,米罗纳闷他们俩是否事先商量过。也许他们不必商量这种小事。也许他们朝夕相处多年,对如何安抚人配合默契。犹如两个演员,经常一块儿扮演相同的角色,因此就是即兴表演,也不会有丝毫的混乱。
“我还是走路吧。”米罗说, “我走得慢。你们先走吧。”
娜温妮阿和埃拉开始抗议,但米罗看见安德将手放在了娜温妮阿的手臂上。至于埃拉,金的手搂住她的肩膀,她便沉默了。
“直接回家。”埃拉说, “不管走多久,都一定要回家。”
“还会到别的地方吗?”
华伦蒂不知道安德为什么变了。她到卢西塔尼亚星才两天,就已经肯定出了什么岔子。安德没有理由忧心忡忡、心烦意乱。他详细告诉了她异族生物学家与德斯科拉达病毒斗争的问题、格雷戈和科尤拉之间的紧张关系,当然议会舰队始终是个心病,还有死亡的阴影从四面八方笼罩在他们的头顶。然而,令人忧虑的事情与紧张局势从前安德也面对过,在他作为死者代言人的岁月里多次面对过。他曾经一头扎进民族与家庭、社区与个人的种种问题之中,竭力去理解,然后净化、治愈心灵的疾病。他对付危机的方式从来不像现在。也许只有一次像现在。
姐弟俩小的时候,安德被推荐去指挥舰队,同所有的虫族星球打仗。在此期间,他们带安德回到地球休假――后来证明,这是最后的风暴到来之前的间隙。安德才五岁,华伦蒂就和弟弟分离了,只允许姐弟之间通信,而且信件要经过检查。后来,他们突然改变政策,带华伦蒂去见弟弟。他被安顿在他们家乡附近的一座私人大庄园,每天游泳――更经常是――在一座湖上荡舟,心情忧郁。
最初华伦蒂以为一切都顺利,久别重逢,她格外高兴。但很快她就明白出了大问题。只是当时她不太了解安德――他毕竟半辈子都与姐姐天各一方。然而,她知道,他似乎心事重重,这是不正常的。不对,事实上不是这样。他不是心事重重,而是心不在焉。他是超然度外。所以,她的任务就是要重塑他与世界的关系。把他带回现实,指明他在人类网络里的位置。
她成功了,因此他得以重返太空,统率舰队,彻底摧毁了虫族。从此以后,他与人类的关系似乎牢固了。而现在,姐弟离别又有半辈子了,对姐姐来说是二十五年,对弟弟来说是三十年。他似乎又超然度外了。他驾车带她和米罗以及普利克特出去兜风,掠过一望无际的卡匹姆大草原,她仔细地打量着他。
“我们就好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安德说。
“不怎么像。”她说着便回忆起从前有一次雅各特驾驶小汽艇带她出海撒网的情景。波浪掀起三米高,将他们俩举到浪尖上,随即将他们抛进浪谷底。他们驾大渔船时,大浪几乎掀不动他们,他们安安稳稳地坐在船中,航行在大海上。可是,坐小汽艇,波涛就大发淫威。那真是惊心动魄――连气都没有喘过来就从座位上滑到甲板上,双臂紧紧地抱住座椅。平静的草原与波涛汹涌的海洋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然而,也许在安德的眼里,这两者是可比的。也许他眺望卡匹姆原野时,就看见栖息在里面的德斯科拉达病毒,病毒正不怀好意地适应环境,企图残杀人类及其所有的伴生物种。也许在他的眼里,这个大草原波浪起伏,穷凶极恶,丝毫不亚于海洋。
水手们取笑过她,但不是带着嘲弄,而是带着温情,如同父母取笑小孩的胆怯一样。 “这些浪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们说,“你应该试一试三十米高的浪头。”
安德表面是和当年的水手一样平静。平静、超然。同她、米罗和沉默寡言的普利克特交谈,但仍有心事没有表露。安德和娜温妮阿之间出了什么岔子吗?华伦蒂很久没有看见他们夫妻俩在一块儿了,不知道他们相处得融洽还是紧张――肯定没有公开吵嘴。所以,安德的问题也许是他与米拉格雷之间不断扩大的障碍。这有可能。华伦蒂当然记得,自己当年赢得特隆海姆星人的接受是多么艰难。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个在特隆海姆星人中间享有盛誉的人才被当地人接受。安德怎么娶了一个其家庭已经与米拉格雷社会疏离的女人为妻呢?是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完全治愈了这个地方的创伤呢?
这不可能。那天早晨,华伦蒂拜会了市长科瓦诺?泽尔杰佐和老主教佩雷格里诺。他们都表示出对安德的深情厚爱。华伦蒂参加的会见太多了,不可能看不出形式上的彬彬有礼、政治家的虚伪与诚挚的友谊之间的区别。如果安德觉得与这些人疏离,这也并不是他们的选择。
华伦蒂暗自想,我心里是有底的。如果安德显得陌生和疏离,那是因为我们分别太久了,或者是因为与这位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待在一起,他感到不自在。也许是因为普利克特的缘故,她对安德鲁·维京的崇拜是不动声色、处心积虑的,这反倒使他想疏远我们。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坚持要在今天立刻会见虫族女王,甚至在会见猪族领袖之前。对于他疏远的原因,不必在同行的这几人之外去寻找。
他们首先根据烟幕确定虫族女王所在的城市的位置。 “是化石燃料。”安德说, “她以快得令人厌恶的速度燃烧化石燃料。平时她是绝不会这样做的――虫族女王们精心爱护她们的王国,绝不会这样浪费,而且弄得臭气熏天。但如今虫族女王匆匆忙忙的,再说人类表示允许她进行必要的焚烧和污染。”
“什么必要?”华伦蒂问。
“人类没有说,虫族女王也不会说,但我有我的猜测,而且我想你也会猜测的。”
“猪族希望依靠虫族女王的工作,只花一代人的时间就跃人高度发达的技术社会吗?”
“几乎不可能。”安德说, “他们太保守了。他们想知道需要知道的一切――但又对他们周围布满机器压根儿不感兴趣。要知道他们从森林之树那里能自由轻松地获得每一种有用的工具。我们称之为工业的东西,他们仍然视之为洪水猛兽。”
“为什么还有那么大的烟?”
“还是去问她吧。”安德说, “也许她会对你说实话的。”
“我们肉眼看得见她吗?”米罗问。
“哦,能看见。”安德说, “至少――我们可以站在她面前。她可以接触我们。但也许我们看见得越少越好。她住的地方通常是黑暗的,除非她临近产卵期。在产卵期她需要良好的光照,于是工虫就打开地道,让光线照进来。”
“他们没有人造灯光吗?”米罗问。
“他们从来不用,”安德说, “甚至在虫族战争期间返回太阳系的星际飞船上也没有用。他们看见热就如我们看见光。热源对他们而言清晰可见。我想他们甚至将他们的热源设计成各种图案,这些图案只能从审美角度进行阐释。这叫做热绘画。”
“那么,他们为什么产卵要用光呢?”华伦蒂问。
“我很不情愿把它叫做一种仪式――虫族女王对人类宗教嗤之以鼻。干脆说这是他们基因遗传的一部分。没有阳光,就没有产卵。”
这时候,他们来到了虫族城。
华伦蒂对他们的发现并不感到惊奇――毕竟,她和安德年轻时曾在虫族曾经居住过的罗弗星球上的第一个殖民地待过。但她知道,这个发现对米罗和普利克特来说很稀奇古怪。事实上,这又勾起了她昔日的迷惑。但并不是因为这座城市有什么明显的奇异之处。这里有建筑物,大部分都很低矮,不过建筑结构都和人类的建筑相同。没有道路和街道,建筑物的布局混乱无序。没有一座建筑是从平地升到普通高度。有些建筑物只是一个屋顶靠在平地上,有些则高耸人云。油漆似乎仅仅用来防腐――没有任何装饰。安德提到过,热源也许是从审美的角度使用;肯定没有别的东西被它们像热源这样使用。
“毫无意义。”米罗说。他们正在环绕一座至少三百米高的建筑,而且看见附近还有十多座类似的建筑。
“从表面上看是没有意义,”货伦蒂说,她回忆起罗弗星来,“但如果你能够往地道里走一走,就会发现地下一切都有意义。地道的走向遵循岩石的天然缝隙和肌理,浑然天成,具有生物学上的节律虫族对此非常敏感。”
“那些高大建筑是做什么的?”米罗问。
“飞檐是他们下行界限。如果他们需要更高,就得往上修。”
“他们修这么高的建筑干啥?”米罗问。
“我不知道。”华伦蒂说。
在这次远足中,普利克特第一次开口了: “是火箭。”
华伦蒂瞟了安德一眼,只见他微微一笑,稍稍点了点头。看来,普利克特的话证实了他的猜疑。
“用来干啥?”
华伦蒂差点说出来:当然是为了发射进太空!可是这不合情理――米罗从来没有在一个还没有进人太空时代、同时拼命想进人太空的星球上生活过。对他来说,离开行星意味着要将航天飞机带到轨道空间站。然而,要运输任何一种重大的深空(①太阳系以外的空间)建设计划所需要的物质,卢西塔尼亚星人仅有的那架航天飞机是难以胜任的。
“她在建造什么?空间站吗?”华伦蒂问。
“我想是的。”安德说, “可是这么多火箭,而且这么庞大――我想她是计划一次建成。说不定她在拆用火箭零件呢。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
华伦蒂一气之下,差点回答:我怎么知道?但她立即意识到, 他不是问她,因为他几乎马上就自己回答了。这意味着他一定是问了藏在他耳朵里的计算机。不对,不是“计算机”,是简。他在问简。华伦蒂认为飘行车里虽然只有四个人,但还有第五个人在场,通过安德和米罗戴的宝石察言观色,这个想法华伦蒂还不习惯呢。
“她可以一气呵成。”安德说, “实际上,有了这里火山喷发出的化学物质、虫族女王已经熔化的金属,足以建造不止一座空间站,而且还可以适应两艘小远程星际飞船,也就是虫族第一次远征使用的那种飞船。是殖民地飞船的虫族版本。”
“赶在舰队到来之前。”华伦蒂说,她豁然开朗。原来虫族女王准各举家迁移。她可不想在“小大夫”第二次到来的时候,让自已的种族困在一颗行星上。
“你看出了问题。”安德说, “她不会告诉我们她在干啥的,所以我们得依靠简的观察,再加上我们的猜测。而且据我的猜测,形势并不美妙。”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虫族要离开这颗星球?”华伦蒂问。
“不仅仅是虫族。”米罗说。
华伦蒂马上联想到了猪族。难怪猪族允许虫族女王制造如此严重的污染。难怪从一开始就计划建造两艘飞船。 “一艘飞船载虫族女王,另一艘载猪族。”
“这是他们的意图。”安德说, “但在我看来,实际上――这两艘飞船都是要来载德斯科拉达病毒的。”
“我们的圣母。”米罗悄声说。
华伦蒂顿时感到不寒而栗。虫族女王寻求拯救自己的种族是一码事,但她要将具有自我适应能力的致命病毒运输到其他星球上,则完全是另一码事。
“你明白我的进退两难了吧。”安德说, “你明白为什么她不直接告诉我她在干啥了吧。”
“你不能够阻止她,是吗?”华伦蒂问。
“他可以向议会舰队发出警报嘛。”米罗说。
说得对。几十艘武装到牙齿的飞船,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卢西塔尼亚星――如果它们接到警报说有两艘星际飞船即将离开卢西塔尼亚星,如果让它们进人原先的轨道,它们就能够拦截那两艘飞船,并且予以摧毁。
“你办不到吧。”华伦蒂说。
“我既不能阻止他们走,也不能让他们走。”安德说, “阻止他们走要冒毁灭虫族和猪族的风险;让他们走则要冒毁灭全人类的风险。”
“你必须游说他们。你必须和他们达成某种协议。”
“协议对我们有什么用?”安德问, “我们又不代表全人类。再说,如果我们以威胁相要挟,虫族女王就会摧毁我们所有的卫星,还可能摧毁我们的安赛波。她为了自身的安全,有可能那样做。”
“这么说来,我们真的与世隔绝了。”米罗说。
“与一切都隔绝了。”安德说。
片刻后,华伦蒂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担心的是简。如果没有安赛波,他亻门就无法同简交谈;如果没有卫星围绕卢西塔尼亚星的轨道旋转,简在太空的眼睛就会变成瞎子。
“安德,我不明白,”华伦蒂说, “虫族女王是我们的敌人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不是吗?”安德问, “虫族女王要恢复自己的种族,麻烦就出在这里。既然现在她重新获得了自由,既然现在她不再蜷缩在我的床底下一只袋子里的一个虫茧里,那么,她将为了自己种族的最大利益而采取行动――采取她认为必要的行动。”
“可是,安德,人类和虫族之间再也不能发生战争了呀。”
“如果没有人类舰队奔赴卢西塔尼亚星,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
“可是简已经切断他们的通讯。”华伦蒂说, “因此他们没法接到使用‘小大夫’的命令。”
“目前是这样的。”安德说, “华伦蒂,可是你凭什么认为简甘愿冒自己的生命危险,来切断他们的通讯呢?”
“因为命令已经发出了。”
“星际议会发出了命令,摧毁这颗行星。既然现在简暴露了她的威力,他们要消灭我们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他们一旦找到办法干掉简,那么,他们打击这颗星球就更加确定无疑了。”
“你告诉过虫族女王吗?”
“还没有。不过,我不知道她能够从我的头脑中了解到多少我不想让她知道的东西。这不是我能完全控制的交流方式。”
华伦蒂把手放到安德的肩上: “这就是为什么你劝我不要来见虫族女王吗?因为你不想让她知道真正的危险吗?”
“我只是不想再面对她。”安德说, “我对她又是爱,又是怕。因为我说不准自己是应该帮助她,还是应该毁灭她。同时也因为她一旦发射火箭升空(从现在起,任何一天都可能发射),就会带走我们摧毁她的力量,带走我们与全人类的联系。”
他又有话没有说出口:她会切断安德和米罗同简的联系。
“我想我们很有必要和她谈一谈。”华伦蒂说。
“要么对话,要么干掉她。”米罗说。
“现在你明白了我的问题吧。”安德说。
他们默默地驱车前行。
虫族女王的地道人口处是一座建筑,看上去与别处建筑没有两样。没有特别的守卫——的确,他们在整个漫游途中,没有见到一个虫人。华伦蒂记得,她年轻时第一次待在殖民地星球,她竭力想像虫族城市住满虫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占现在她明白了――这些城市看上去恰如死城。没有穿梭不停的虫人,如同蚂蚁大军蜂拥翻过山头。她知道,在某处光天化日之下,一定有田野和果园,虫人正在进行田间管理,但从这里全都看不见。
为什么这情景使她舒了一口气呢?
她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虫族战争期间,她是在地球上度过孩提时代的。外星虫族令地球上的每一个孩子谈虎色变,同时也给她带来了许多噩梦。然而,只有极少数人亲眼目睹过虫人,而在她小时候还活着的目睹过虫人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她居住在第一个殖民地期间,处处是虫族文明的废墟,然而,人们却连一具虫人干尸也没有发现。她对虫族的所有直观形象全都来自电视上的那些恐怖形象。可是,难道她不是第一位阅读安德的《虫族女王》的人吗?除了安德之外,难道她不是第一位将虫族女王视为一个充满异域情调的优雅、美丽人儿的人吗?
不错,她是第一个,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不仅她,而且如今活着的每一个人也都在一个或多或少受到虫族女王和“霸主”影响的道德宇宙里长大。不过,昔日妖魔化虫族的运动不断,在这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人中,如今只有她和安德还活着。她对不必见到虫人,本能地舒了一口气。对米罗和普利克特来说,他们第一眼看见虫族女王和工虫所产生的紧张感不会与她一样。她提醒自己,我是德摩斯梯尼。我是理论家,我坚持认为虫族是异族,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异族。我必须尽最大努力克服我儿时的偏见。在适当的时候,全人类都会知道虫族女王重现江湖的;如果连德摩斯梯尼都不能把虫族女王作为异族接受,那真是个耻辱。
安德驾车围着一座小小的建筑绕了个圈。 “就是这个地方。”他说着便把车停下,然后让螺旋桨慢下来,把车停在建筑物惟一一道门附近的卡匹姆草地上面。门太矮了――成人必须手脚并用地爬着进去。
“你怎么知道呢?”米罗问。
“是她告诉我的。”安德说。
“简?”米罗问。他满脸困惑,显然简压根儿没有对他说过这类的话。
“虫族女王。”华伦蒂说, “她是直接对安德的意念说话。”
“这个窍门真了不起。”米罗说, “我可以学吗?”
“你见到她的时候,”安德说, “我们再看吧。”
他们爬出飘行车,便跌进高高的草丛里。华伦蒂注意到,米罗和安德他们俩老是在瞧普利克特。普利克特沉默寡言,这当然令他们不安。更恰当地说,她似乎沉默寡言。华伦蒂认为普利克特是一个健谈而且能言善辩的女人,但她也习惯了普利克特有时候装聋作哑。安德和米罗当然只是第一次发现普利克特沉默得反常,因此感到不安。而这正是普利克特保持沉默的一个主要原因。她相信,人们感到朦胧的焦虑的时候,最容易暴露自己,而且与三缄其口的人待在一起是最容易产生不可名状的焦虑的。
用这种技巧来对付陌生人,华伦蒂并不以为然。不过,华伦蒂曾经观察到,普利克特做家庭教师的时候,是如何用沉默迫使她的学生――华伦蒂的孩子们――认真对待自己的观点的。华伦蒂和安德教书是采取对话、提问与辩论的方式向学生挑战。然而,普利克特却是强迫学生站在论点的正反两方面,提出自己的见解,然后攻击这些见解,以驳斥自己的反面观点。这种方法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奏效,但华伦蒂断定,这个方法对普利克特来说却非常奏效。因为她的无言并非完全的无交流。她那坚定、犀利的目光本身就是对怀疑的雄辩表达。学生面对她那目不转睛的凝视,很快就对自己的观点没有把握了。学生原先设法将其束之高阁不予理睬的每一个怀疑,现在都涌向前来,于是面对普利克特的不言自明的怀疑,学生不得不从自身寻找理由。
华伦蒂的大儿子悉夫特将这些单向对抗称之为“凝视太阳”。而眼下,轮到安德和米罗与那双无所不察的眼睛和那只一言不发的嘴巴对抗,在对抗中他们眼睛都看花了。华伦蒂真想取笑他们的不安,想让他们放心;同时她也想轻轻地拍一下普利克特,告诉她不要为难人。
然而,华伦蒂打消了这两个念头,朝那座建筑走去,把门拉开。门没有门闩,只有一个把手。门轻轻地开了。她让门开着,与此同时安德跪下来,爬过去。普利克特紧紧跟随。接着米罗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跪下来。他爬行比步行还要笨拙――手臂或者腿的每一个动作都不连贯,仿佛每移动一步,事先都要想一想似的。他终于爬过去了,接着华伦蒂一下子就蹲下去,蹲着走过门。她个子最小,不必爬行。里面光线黯淡,来自门外。屋子不伦不类,只有一道肮脏的门。华伦蒂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时,才意识到那最黑暗的阴影原来是一条倾斜进人地下的地道。
“地道里没有灯光。”安德说, “她会指引我的。你们必须手拉手,要拉紧。华伦蒂,你走最后面,没有问题吗?”
“我们能不能站起来往下走?”米罗问。这个问题显然很要紧。
“能。”安德说, “这就是为什么她选择这个人口。”
于是,他们手牵手,普利克特握着安德的手,米罗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安德领着大家沿着斜坡往下走了几步,进人地道。地道陡峭,前面一片漆黑,令人望而生畏。在地道的亮度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之前,安德停下来。
“还等什么?”华伦蒂问。
“等向导。”安德说。
就在这时候,向导到了。在一片漆黑里,华伦蒂隐约看见一只黑芦苇似的手臂,仅有一根拇指、一根指头,那手臂轻轻地推了安德的手一下。安德立刻用左手握住那根手指,那根漆黑的拇指就钳子似的夹住了他的手。华伦蒂沿着手臂往上望去,想看见伸手的虫人是什么模样。然而,她只看见一个孩子般大小的黑影,或许是一具干尸的一束微光反射。
顿时,她浮想联翩,不由得直打寒战。
米罗用葡萄牙语嘀咕着什么。看来,他也受到了虫人在场的影响。可是,普利克特却保持沉默,华伦蒂说不准她是在颤抖,还是无动于衷。随即,米罗拖着脚往前走了一步,拉住华伦蒂的手,领着她向前走进黑暗里。
安德知道这条信道对其他人是多么艰难。迄今为止,只有他、娜温妮阿和埃拉拜访过虫族女王,而且娜温妮阿只去过一次。一步步往下移动,漫无尽头,眼睛看不见,仅仅凭借微小的声音才知道有生命与动静,看不见但却近在咫尺,这种黑暗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可以讲话吗?”华伦蒂问。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
“这倒是个好主意。”安德说, “你不会惊扰他们的。他们对声音不大注意。”
米罗说了些什么。安德看不见他的嘴唇移动,因而很难听懂他的话。
“什么?”安德问。
“我们俩都想知道,究竟有多远?”华伦蒂说。
“我不知道。”安德说, “离这儿究竟还有多远,我不知道。也许地在离这儿不远的某个地方。地道里有几十间育儿室。但别着急。我有把握找到路出去的。”
“我也能。”华伦蒂说, “只要有手电筒。”
“没有光线。”安德说, “产卵需要阳光,但之后光线只会妨碍卵的发育,而且在某个阶段会杀死幼虫的。”
“你能够找到路走出这噩梦般的黑暗吗?”华伦蒂问。
“也许吧。”安德说, “这儿有图案,像蜘蛛网――如果你理解了主体结构,那么,地道的每一部分就更有意义了。”
“这些地道是随意建筑的吗?”华伦蒂将信将疑地问。
“如同爱神星上面的地道。”安德说。实际上,他作为儿童战士在爱神星上生活期间,没有多少机会去探索。虫族把这颗小行星建成蜂窝状结构,作为他们在太阳系的前哨阵地;在第一次虫族战争中,它被人类联军攻占,随后作为人类联军的舰队统帅部。安德在爱神星期间,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学习指挥太空里的星际舰队上。不过,关于地道,他无意间注意到的一定比他意识到的多得多,因为虫族女王第一次带他进人她在卢西塔尼亚星上的地道时,他发现里面种种转弯抹角似乎不足为奇。他感觉它们是正常的――
不,他感觉它们是必然的。
“爱神星是颗什么星?”米罗问。
“是地球附近的一颗小行星。”华伦蒂说, “是安德丧失思维的地方。”
安德本想向大家解释地道系统的结构,但太复杂了。如同形状不规则的碎片,地道系统的细节具有太多可能的例外――你越仔细考察,越感到糊涂。然而,在安德的眼里,这个系统却似乎始终如一,是一个反复重复的模式。也许是因为安德为了打败虫族而研究他们期间,多少深人到了虫族的思维里。他简直学会了像虫人那样思维。在这种情况下,华伦蒂的看法是正确的一工他丧失了他的部分人类思维,至少给他的人类思维增添了一点虫族思维特点。
终于在他们转弯的时候,出现了一线微光。 “上帝保佑。”米罗低声说。安德满意地注意到,普利克特――这位与他记忆中的那位聪明学生判若两人的石头般无声无息的女人――也不禁舒了一口大气。她身上毕竟有了点生气。
“可能就在那儿。”安德说, “由于她在产卵,因此心情好。”
“她不想有隐私吗?”米罗问。
“这好像一次小小的性高潮,持续好几个小时,”安德说,
“使她十分快乐。虫族女王们通常由工虫和雄虫簇拥着,她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羞。”
然而,安德在意识里强烈地感受到她在场。当然,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和他交流。但当他接近她的时候,就仿佛她在往他的脑袋里吹气似的;这种感觉变得沉重、压抑。其他人感觉到了吗?她能够与他们对话吗?埃拉没有任何感觉――她从来没有感觉过这种无声交谈的一丝一毫。至于娜温妮阿呢――她拒绝评论,否认听见了任何东西,但安德怀疑她只不过是否认这个异族在场。虫族女王说过,只要他们在场,她不仅能够清晰地听见他们的思维,而且还能让他们“听见”她说的话。今天会不会如此呢?
安德从三十年的经验中得知,她对未来的判断充满自信,对过去记忆犹新,然而却无法区分这两者。她似乎相信自己的猜测,丝毫不亚于相信自己的记忆;然而,当她的猜测被证明是错误的时候。她却似乎忘记了她所期望的将来与现已过去的将来是不同的。
这就是她那异族思维中一个最令安德头痛的怪异之处。安德是在这洋一种文化氛围里长大的:判断人们的成熟性与适应社会能力,是看他们是否能够预见他们的选择的结果。从某种角度讲,虫旅女王在这方面似乎存在明显的缺陷;尽管她聪明绝顶、经验丰富,但却和小孩一般自信得不知天高地厚,不合情理。
这就是安德与她打交道时感到心惊肉跳的事情。她能信守诺言吗?如果食言了,她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华伦蒂想集中注意力听别人讲话,可是她的目光却离不开虫人向导的轮廓。那轮廓比她想像得要小――不会超过一米五高,也许还要矮些。她的目光越过其他人,仅仅瞥见虫人的局部,但几乎比看见整体还要糟糕。她不禁想,这个黑得发亮的敌人像死神一般牢牢地钳着安德的手。
不是死神之手。不是一个敌人。它自身甚至不是生灵。它的个体属性就好像是一只耳朵或者脚趾――每一个虫人都不过是虫族女王的一个行动和感觉器官。在某种意义上,虫族女王已经和它们在一起了――无论什么地方,哪怕是数百光年之遥的地方,只要有她的一个工虫或者雄虫在,她就在场。这不是一个怪物。这就是安德在书中所描写的那个虫族女王。虽然我不认识它,但在我和安德朝夕相处的岁月里,安德一直带着它,养育它。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华伦蒂竭力抑制自己的恐惧,但无济于事。她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自己的手滑进了米罗那颤抖的手里。他们一步步走近虫族女王的巢穴――不对,是她的家、她的育儿室――华伦蒂也感到越来越恐怖。如果她一人对付不了,那就别无选择,只有求救了。雅各特在哪里?换上别人,也只能这样。
“对不起,米罗。”她悄声说, “我想我出汗了。”
“你?”他说, “我还以为是我出的汗呢!”
很好。他笑了。她与他都笑了――至少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很紧张。
灿烂的阳光从天花板拱顶上的一个洞照射进来。周围满是工虫,但此刻在阳光下,在女王面前,它们显得渺小、脆弱。它们大多数身高与其说是一米五,还不如说是一米。而女王却足足有三米高,而且高度还算不了什么。她的翅鞘硕大无朋,十分沉重,几乎是金属质地,上面的彩虹反射出阳光。她的腹部又长又厚,是以容纳整整一具人的尸体。然而,那腹部却像漏斗一般,逐渐狭窄,在颤抖的顶端形成一只孵卵器,呈淡黄色的半透明液体、胶质和纤维闪闪发光。孵卵器浸人屋里地板上一个洞里,钻得很深很深,然后退出来,尾部拖着液体,如同不受注意的唾沫,流进洞里。
如此庞然大物,行动却像昆虫,固然怪诞、恐怖,可是华伦蒂却压根儿没有料到会出现下面一幕。女王没有简单地把她的孵卵器浸人一个洞里,只见她转过身去,一把抓住在附近盘旋的一只工虫,然后将瑟瑟发抖的工虫夹在她那巨大的前腿之间,拉到面前,一条又一条地咬掉它的腿。每条腿给咬断的时候,剩余的腿就更加疯狂地挣扎,犹如无声的尖叫。最后一条腿消失后,华伦蒂不由得舒了一口大气,那无声的尖叫终于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接着,虫族女王将没有腿的工虫头朝下推进下一个洞里。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将她的孵卵器置于洞的上方。华伦蒂注视着孵卵器顶端的液体似乎变浓了,变成了一只球。但那毕竟不是液体,不完全是;在一大滴液体里面是一个柔软的果子冻似的卵。虫族女王转动她的躯体,她的脸就直接处于阳光的照射下,她的数百只眼睛如同数百只翡翠色的星星,光辉夺目。随即孵卵器扎下去。当它提上来的时候,卵依然紧紧地附着在顶端,可是她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卵不在了。虫族女王的腹部往下浸了好几次,每次上来的时候,都有更多的液体一串一串地从顶端往下滴。
“我们的圣母。”米罗说。华伦蒂听出这个词相当于西班牙语的Nuestra Sehora,意思是“我们的圣母”。通常这个词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但在此时此刻却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讽刺。这在深陷的地洞里。不是“圣母”。虫族女王是“我们的黑暗之母”。将卵产在躺着工虫的肉体上面,卵孵化出来后,工虫的肉体就喂养幼虫。
这只是一个新的虫族女王。
华伦蒂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来,仿佛是她自己的想法似的。当卵应该长成一个新的虫族女王的时候,老虫族女王就必须把一个工虫的鲜活的身体放进卵室里。但这不是华伦蒂自己的想法,她觉得这是明摆着的。她无法知道这个信息,然而,这个想法立刻冒出来,明白无疑。正如华伦蒂时常想像的:古代的预言家和术士能听见上帝的声音。
“你们听见了她的话吗?谁听见了?”安德问。“听见了。”普利克特说。
“我想听见了。”华伦蒂说。
“虫族女王的话。”安德说, “她解释说,她产一个新虫族女王卵时,就不得不把一个工虫放进卵室里。她正在产五个卵――两个已经到位了。她邀请我们来观看。她即将发射一艘殖民飞船,这是她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方式。她寅五个虫族女王卵,然后等着看哪个卵最强壮。最强壮那个卵就是她要发射的。”
“其余的卵怎么办?”华伦蒂问。
“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有价值,她就用茧把幼虫保护起来――从前的女王对她就是这样的,其余的卵她就杀死、吃掉。她必须这样做――如果一个竞争虫族女王的对手身体接触到了一个还没有和这个虫族女王交配的雄虫,哪怕只有一丝接触的迹象,那么,工虫就会发疯,拼命杀死她。雄虫是十分忠实的配偶。”
“大家都听见了吗?”米罗问。他的语气中带着失望。虫族女王没有跟他讲话。
“听见了。”普利克特说。
“只听见一点'点儿。”华伦蒂说。
“把你的脑子尽可能腾空。”安德说, “然后在脑子里回想某首乐曲。这会有帮助的。”
与此同时,虫族女王快要完成新一轮的对工虫的肢解了。华伦蒂想像自己踩在女王周围不断增高的虫腿堆上;在她的想像里,这
些虫腿在她脚下像树枝一样折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很柔软。腿不会折断。只是弯曲而巳。
女王在回答她的'心思。
你是安德的一部分。你能够听见我。
华伦蒂的思维清晰起来。不那么突如其来了,而是更能控制了。她能够感觉出哪些是女王交流的信息,哪些是她自己的想法。
Ouvi。”米罗低声说。他终于听见了点什么。 “Fala mais,escuto。 (再说点,我在听。)”
核心微粒连接。你连接在他身上。我通过核心微粒连接跟他谈话,你可以偷听。听回声。听反响。
华伦蒂寻思虫族女王是怎么设法做到用斯塔克语对她的意念讲话的。随即她意识到虫族女王几乎肯定并没有用任何功夫――米罗在用他的母语葡萄牙语倾听;华伦蒂倾听的实际上并不是斯塔克语,而是斯塔克语的根基——英语,并且还是她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美国英语。虫族女王并没有向他们传递语言,而是传递意念,然后他们就用自己意识深处的语言来解读意念。
当华伦蒂听见某个词的回音反复回荡的时候,这并不是虫族女王在竭力寻找适当的字眼,而是她华伦蒂自己的意识在急切搜寻这个词意的词汇。
连接到他身上。就好像我的人民。只是你们具有自由意志。独主的核心微粒。流氓,你们全都是。
“她在开玩笑,”安德说, “不是下判断。”
华伦蒂感激安德的解释。 “流氓”这个词引出的直观形象是一头大象把人踩死。这个形象来自于她在孩提时代读过的一个故事,她在故事里第一次学会了“流氓”这个词。她小时候对这个形象感到恐惧,现在依然感到恐惧。她讨厌虫族女王存在于她的意识里。讨厌自己居然重新挖出了早已遗忘的梦魇。虫族女王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华伦蒂怎么能够想像,这个生灵就是异族呢?是的,可以交流。但太多的交流,就如同患了精神病。
还有,她说的是――他们之所以对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是因为他们通过核心微粒连接到了安德身上。华伦蒂回想起在太空航行中米罗和简的一席话――会不会是她的核心微粒线连接到安德身上,然后又通过安德连接到了虫族女王身上呢?可是这怎么可能发生呢?首先,安德怎么可能被束缚在虫族女王身上?
我们擒拿他。他是我们的敌人,企图消灭我们。我们想驯化他,如同驯化一个流氓。
如同大门一下敞开,她豁然开朗。虫人并非天生温顺。他们也有自己的个性。至少想打破控制。于是,虫族女王们在演化过程中找到了一个办法来俘虏他们,用核心微粒束缚他们,从而控制他们。
发现了他,但却无法束缚他。他太强大了。
没有人猜得到安德所处的危险。虫族女王想俘虏他,使他同任何一个虫人一样,沦为她意志的工具,自己却没有头脑。
为他建立一个网络。找到他渴求的东西。我们设想,让他钻进网络,给网络设置一个核心微粒核,把他束缚起来。但这还不够。现在还需要你。你。
华伦蒂感觉这个词如同榔头在她脑子里敲击。她指的是我。她指的是我,我,我……她竭力回忆我是谁。华伦蒂。我是华伦蒂。她指的是华伦蒂。
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我们早就应该发现你的。他最渴望的就是你。不是别的东西。
顿时,她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军方可能自始至终是正确的吗? 可不可能正因为军方将华伦蒂和安德无情地分开,才拯救了安德?如果她与安德待在一起,虫族会利用她来控制他,这可能吗?
不。不可能。你也太强大了。我们灭亡了。我们死了。他不属于我们。但也不属于你。不再属于了。我们没法驯化他,不过我们和他缠绕在一块儿。
华伦蒂想起先前她在飞船上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图景。人们彼此缠绕在一块儿,家庭被无形的线系在一块儿,孩子系在父母身上,父母彼此系在一块儿,或者系在他们的父母身上。线将所有的亲人系在一块儿,形成一个不断变动的网络。而现在却是她自己的图景,她系在安德身上。然后是安德的图景,他系在……虫族女王的身上?……女王摇动她的孵卵器,线就颤抖,在线的尽头是安德的头,又是摇晃,又是摆动……
华伦蒂摇摇头,想驱走这幅图景。
我们不控制他。他是自由的。如果他想杀,可以杀死我。我不会阻止他的。你要杀死我吗?
这次,你不是华伦蒂;她感觉这个问题从脑子里退隐。此时,虫族女王在等待回答,她感觉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接近她自己的思维方式了,如果她的思维没有激活,如果她不在等待安德回答,那么,她还以为是她自己自然而然冒出来的念头呢。绝不会,她的意念说。我绝不会杀死你。我爱你。而且,伴随着这个念头的是一丝对虫族女王的真挚情感。突然间,她对虫族女王的幻象没有丝毫厌恶的意味。相反,虫族女王显得庄严、高贵、华美。她的翅鞘上面的彩虹不再像漂浮在水上的油污;她的眼睛光芒四射,犹如一轮光环。她的腹部顶端那闪光的流体是生命之线,如同女人乳头上的奶汁,带着唾液一线线地流到婴孩那吮吸的小嘴里。先前华伦蒂一直在抑制自己的恶心,而此时此刻,她突然对虫族女王几乎崇拜起来。
这是她的意念里安德的想法,她知道;难怪不得她感觉这个想法太像她自己的。是她的意念里装着安德对虫族女王的幻觉,她恍然大悟:多年前她化名为德摩斯梯尼写作,那时候她始终是正确的。虫族女王是异族,虽然陌生,但是善解人意,可以沟通。
幻觉消失时,华伦蒂听见有人在哭泣。是普利克特。华伦蒂与普利克特相处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脆弱。米罗和安德之间的交流的确微弱――但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他认识安德只有这么久,只有这个程度,而华伦蒂却一生都认识安德。
“Bonita。”米罗说。意思是真漂亮。
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吗?虫族女王漂亮吗?
然而,如果这就是为什么华伦蒂接受安德的意念比米罗强烈得多,那么,普利克特接受安德的意念显然比华伦蒂强烈得多,那又做何解释?会不会是多年来普利克特一直在研究安德,崇拜安德,却又不真正了解他,这样她与他的连接反倒比华伦蒂更紧密呢?
普利克特当然如此。当然如此。华伦蒂是有夫之妇。有丈夫。有孩子。所以,她与兄弟的核心微粒连接要弱些。虽然在亲属关系上普利克特无法竞争,但是她却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安德。因此,只要虫族女王使核心微粒缠绕传递思想成为可能,普利克特自然能更完耒地接受安德。没有任何分心的东西。她没有丝毫的保留。
娜温妮阿毕竟情系自己的孩子,对安德可能保持如此彻底的忠诚吗?不可能。如果安德对此略知一二,都只会引起他的烦恼,或者说是吸引安德的魅力吗?华伦蒂深谙男人和女人的心,知道崇拜才是最具有诱惑力的。我带了一个情敌来给安德的婚姻惹麻烦吗?此时此刻,安德和普利克特能看出我的心思吗?
华伦蒂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内心暴露了,所以吓坏了。似乎为了回答她,又似乎为了安慰她,虫族女王的意念声音又回来了,淹没了安德可能发出的任何意念。
我知道你怕什么。不过,我的种族是不会杀害任何人的。我们离开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能够消灭我们星际飞船上所有的德斯科拉达病毒。
也许吧,安德想。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我们不会携带病毒的。我们没有必要非得为了拯救人类而死。别杀我们,别杀我们吧。
我绝不会杀你们的。安德的意念轻微如耳语,几乎淹没在虫族女王乞求的声音里。
华伦蒂心想,我们无论如何也杀死不了你们。倒是你们能够杀死我们。你们一旦建成星际飞船。一旦制造出武器来。你们就可以迎战人类舰队。而这次舰队不是由安德来指挥。
绝不会。绝不会杀任何人。我们承诺过绝不会。
安宁吧。响起了安德的低语。安宁吧。安宁吧,安详吧,安闲吧,安心吧。别害怕。别害怕人类。
别为猪族建造飞船,华伦蒂想。为你们自己造艘船吧,因为你们能够杀死你们携带的病毒。但别为他们造船。
虫族女王的意念突然从乞求变成尖锐的驳斥。
难道他们没有生存的权利吗?我承诺过为他们造一艘船。我向你们承诺过绝不杀生。难道你想我违背我的诺言吗?
不,华伦蒂想道。她为自己出卖异族的想法感到羞愧。或者说这是虫族女王的情感吗?或者是安德的情感吗?她真的能肯定哪些想法和情感是她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吗?
她感到恐惧――是她自己的恐惧,她几乎可以肯定。
“行行好吧。”她说, “我想走了。”
“Eutambem。”米罗说。
安德朝着虫族女王往前跨了一步,向她伸出手去。她没有伸出手臂――她的手臂正忙着将她最后的牺牲品塞进卵室里。相反,虫族女王升起一只翅鞘,翅鞘旋转着向安德移过来直到最后他的手放在那黑色的彩虹表面上。
摸不得!华伦蒂无声地惊叫。她会捉住你的!她想驯化你!
“别出声。”安德大声说。
华伦蒂说不准安德是在回答她那无声的呼叫,还是在压制虫族女王只对他说的话。这倒不要紧:稍过片刻,安德就握着虫人的手指,带领大家回到了黑暗的地道里。这次,他让华伦蒂走第二,米罗走第三,普利克特押后。这样,就是普利克特回望虫族女王最后一眼;是普利克特挥手告别。
大家往上爬回地面,一路上,华伦蒂都竭力想弄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前她总以为,只要人们可以进行意念交流,消除语言的隔阂,那么,就可以到达尽善尽美的理解,就不再存在不必要的冲突。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语言不会放大人们之间的差异,相反很容易弱化差异,将差异减低到最低限度,缓解矛盾,从而使人们即使并不真正相互理解,也能和睦相处。理解的幻觉使人们以为彼此都是心心相印,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还是使用语言好些。
他们爬出建筑物,来到阳光下,大伙儿全都如释重负,又是眨眼,又是大笑。 “不好玩。”安德说, “这可是你坚持要去的,华伦蒂。是你非要马上见她不可的。”
“看来我真是个傻瓜。”华伦蒂说, “这是新闻吗?”
“她真美。”普利克特说。
米罗躺在卡匹姆草丛里,手臂掩住眼睛。
华伦蒂望着他躺在那里,突然瞥见昔日的他,他昔日的躯体。他躺在那里,就不摇摇摆摆;他默默无言,话语就没有停顿。难怪他的同胞异族学家爱上了他。欧安达。发现原来她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这真是太下幸了。三十年前,安德在卢西塔尼亚星为死者代言,当时泄露出来的秘密中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件事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欧安达失去的男子汉,而米罗也失去了昔日的自己。难怪他要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围栏去帮助猪族。既然他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就自贱他的生命如草芥了。他惟一的遗憾是自己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但不仅肉体残缺了,而且心灵也残缺了。
她注视他时,为什么会想起这一切来?为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都栩栩如生?
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也是这样看自己的吗?她捕获到了他的自我形象吗?他们俩的意念之间存在着某种挥之不去的联系吗?
“安德。”她说, “刚才地道里发生了什么?”
“比我希望的要好。”安德说。
“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连接。”
“那是你的期望吗?”
“是我的意愿。”安德坐在飘行车的一侧,脚在高高的草丛里摇来晃去的, “今天她很激动。不是吗?”
“有时候她表现出高超的智慧――和她交谈就好像做高深的数学题。这次――她却像个小孩子。当然,以前她产卵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跟她一起待过。否则的话,我想也许她告诉我们的话比她想说的还要多。”
“你是说她并不想实现她的诺言吗?”
“不对,华伦蒂,不对。她始终是说话算话的。她不知道撒谎。”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和她之间的连接。我是说他们是怎么想方设法驯换我的。这点很重要,不是吗?当时,她以为你或许就是他们所需要的连接,一时间她兴奋极了。要知道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就不会遭到毁灭。他们甚至可能会用我来与人类政府交流,与我们人类共同分享银河系。如此良机就丧失了。”
“你就会沦为――虫人一般,沦为他们的奴隶。”
“那当然。我当然不喜欢。可是如果这样能拯救所有的生命――我是一名战士,对吗?如果一名战士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亿万生命――”
“但你做不到。你有独立意志。”华伦蒂说。
“是呀。”安德说, “独立的程度至少是虫族女王无法驾驭的。你也一样。这使你感到欣慰,对吗?”
“眼下我压根儿没有欣慰的感觉。”华伦蒂说, “刚才在地道里的时候,你就在我的脑子里。还有虫族女王……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侵犯……”
安德吃了一惊: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感觉。”
“不过,不仅仅是这种感觉。”华伦蒂说, “我也感到很惬意,同时也很恐惧。她太……在我的脑子里显得太大了。就好像我在竭力容纳一个比我自己身体还要大的人似的。”
“我明白了。”接着安德转向普利克特说,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华伦蒂第一次意识到普利克特瞧安德时的目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用颤抖的目光凝视。然而,普利克特却沉默不语。
“很强烈吧,是吗?”安德说。他咯咯地笑了起来,转向米罗。
难道他没有看出来吗?普利克特已经迷上了安德。现在,她的意念里装着他,也许她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多了。虫族女王谈到过驯换无赖工虫。会不会普利克特已经被安德“驯化”了呢?会不会她的灵魂已经丧失在他的灵魂里呢?
荒唐。不可能。上帝呀,但愿不是这样的。
“走吧,米罗。”安德说。
米罗让安德扶他起来。然后,他们爬回到飘行车,驱车返回米拉格雷。
米罗告诉他们,他不想去做弥撒。于是,安德和娜温妮阿没有带他去。然而,他们刚一离开,他就发现在家里待不住了。他老是觉得有人就待在他的视野外面。在幽暗处有一个小不点的影子望着他那家伙裹在光滑坚硬的铠甲里,纤细的手臂上长着两根爪子般的手杖,那些手臂简直可以咬断,弃之如易碎的柴禾。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天对虫族女王的访问会令他这么心烦意乱。他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异族学家。我一生都致力于同异族打交道我曾经袖手旁观安德剥“人类”那哺乳痘物身体的皮,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因为我是一个冷峻的科学家。也许有时候我对我研究的对象太投人了。但我不会做关于它们的噩梦。我不会睁开眼睛就看见它们的幻影。
不过,现在他站在母亲家门口。在露天草地里,在星期天早晨伽烂的阳光下,是没有幽暗处可以埋伏虫人的。
难道只有我才有这种幻觉吗?
虫族女王不是昆虫。她和她的臣民是暖血痘物,恰如猪族。他御备哺乳痘物一样呼吸,一样出汗。也许他们在进化过程中与昆虫的亲缘关系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结构上的痕迹,正如我们与狐猴、鼬鼠和老鼠也有相似之处。然而,他们却创造出了灿烂美丽的文明。
至少是一种黑暗而又美丽的文明。我应该像安德那样看待他们,怀着尊敢、怀着敬畏、怀着温情去看待他们。
而且,我能做到的――勉强做到的,就是忍受。
虫族女王无疑是异族,能够理解和宽容我们。问题是我是否能够理解和宽容她。再说,不可能只有我才这样。安德不让卢西塔尼亚星的大多数人知道虫族女王,这是正确的。他们一旦看见我所看见的东西,哪怕只是瞥见一个虫人,恐惧就会蔓延,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一片风声鹤唳――最后发生事情。发生糟糕的事情。发生可怕的事情。
也许我们才是异种。也许宇宙生灵中只有人类的心理中才存有异族屠灭机制。也许为了宇宙的道德正义,最理想的情况是让德斯科拉达病毒获得自由,蔓延到整个人类星球,把我们彻底消灭。也许德斯科拉达病毒就是上帝对我们卑鄙无耻的回应。
米罗不只觉地来到大教堂的门口。教堂大门迎着早晨凉爽清新的空气敞开着。教堂里面圣餐还没有开始。他拖着脚步慢腾腾地走进去,在后排附近找了个位置。今天他没有心思与基督神交。他只需要见到别人。他需要被包围在人群中。他跪下来,在胸前画画十字,然后待在那里,紧紧地抓着他前面的长凳靠背,头低垂着。他本来想祷告的,可是在Pai Nosso里没有什么可以解决他的恐惧问题。您今天赐予我们每天都需要的面包了吗?您宽恕我们的罪过了吗?您在地上的王国和天堂一样吗?在上帝的王国,狮子也可以和羊羔和睦相处。那多好啊。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圣司提反的形象:基督坐在上帝的右手边。但上帝的左手上面却坐着别人。虫族女王。不是圣母,而是虫族女王,白色的液体在她的腹部顶端颤抖。米罗握紧拳头搁在他前面的长凳木头上。上帝将这个幻象从我眼前拿走了。把你带到我的身后,敌人。
有人走过来,跪在他身边。他不想睁开眼睛。他只是倾听声音,会从那声音里听出他的同伴是人。可是,衣裳的沙沙声却颇似翅鞘从一个坚硬的胸膛滑过的声音。
他不得不驱走这个形象。他睁开眼睛,从眼角瞟去,只见他的同伴跪在他身旁。手臂纤柔,彩色衣袖,一看就是个女人。
“你不可能永远躲避我。”她低语道。
那声音可不对劲。太嘶哑了。一个他听过千万次的声音。一个曾经对婴孩低吟、在性爱高峰的剧痛中叫喊、呼唤孩子回家呀回家的声煮。一个在年轻时向他述说永恒的爱情的声音。
“米罗,如果我能够把你的十字架取下,背在我身上,我会做的。”
我的十字架?我随时背在身上,又笨又重,压弯我的腰的就是这东西吗?我还以为是我的躯体呢!
“米罗,我不知道给你说什么好。我悲伤了……很久。现在有时候我依然感到悲伤。失去你――我是指失去我们对未来的希望――不管怎样,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已经成了家,有了幸福的生活,你也会一样的。可是,你作为我的朋友、我的哥哥,失去你是最大的痛苦。当年我非常孤独,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克服了。”
你作为我的妹妹,我失去你倒不内疚。我并不需要再有一个妹妹。
“米罗,你使我的心都碎了。你这样年轻。你没有变,这是最令人难受的事,三十年了,你都没有变。”
米罗再也无法默默地忍受了。他没有抬头,只是提高嗓门回答她: “我没有变吗?”他的声音对于正在进行之中的弥撒,显得太刺耳了。
他站起来,隐约感觉到人们转过身来,对他侧目而视。
“我没有变吗?”他的声音混浊,难以听懂,但他却顺其自然。只见他跛着脚跨了一步走进过道,才转身面对她: “你就是这样怀念我的吗?”
她抬头一看,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吓什么?是米罗说话的声音、他颤颤巍巍的动作吗?抑或仅仅是因为他令她难堪吗?因为她三十年来的幻想没有变成悲剧性的浪漫场面吗?
她的面容没有衰老,但也不是欧安达的面容。一张徐娘半老的脸,皮肤粗糙了,眼角布满了鱼尾纹。她有多大年纪?现在五十岁吧?差不离。这位五十岁的妇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你。”米罗说。说完他就蹒跚着走出大门,走进早晨的空气里。
没过多久,他不只觉地来到一棵树的浓荫下休息。这是哪棵树?是鲁特还是“人类”?米罗竭力回忆――几个星期前他才离开这里的,难道不是吗?――他离开的时候, “人类”树还仅仅是一棵小树,而现在这两棵树看上去都差不多高了,并且他也记不清了当时“人类”是在离鲁特所处的上坡还是下坡被杀的。这倒没有关系――反正米罗没有什么要对树说的,它们也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再说,米罗从来没有学过树的语言;先前他们并不知道用棍子敲击树真的就是一种语言,而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对米罗来说已经为时已晚了。安德做到了,欧安达做到了,也许还有几个人做到了,可是米罗执意不学,因为他的手无法握稳棍子敲出韵律来。这不过是另一门对他毫无用处的语言而已。
“Que dia chato,meu filho。”这个声音绝无变化,这个语气也无变化:今天真糟糕,儿子。既虔诚,同时又虚假――他为这两种彼此矛盾的观点自嘲自讽。
“嗨,金。”
“现在恐怕该叫伊斯特万神父了。”金一身教服,全套牧师打扮,此时,他收拾收拾衣服垫在身下,坐在米罗面前踩平的草地上。
“你看上去真像。”米罗说。金成熟了。他小时候老是满脸苦恼和虔诚。后来,他走出神学理论的象牙塔,投身于现实世界。生活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皱纹与折痕,但同时也使他那张脸富有同情,而且充满刚毅。 “很抱歉,今天做弥撒的时候,我出丑了。”
“是吗?”金问, “当时我不在那儿。确切地说,我在做弥撒――但不在大教堂。”
“为异族主持圣餐吗?”
“为上帝的子女。我们教会已经有一整套词汇来和陌生人交流了。我们不必等待德摩斯梯尼。”
“不过,金,你也用不着沾沾自喜。这些术语并不是你发明的。”
“我们别争吵。”
“那么,我们就别管别人思考什么。”
“多么高尚的情感!只是你选择了在我的一个朋友的树荫下休而我需要和这个朋友交谈。礼貌起见,我想在用棍子敲鲁特之先给你说一下。”
“这棵树就是鲁特吗?”
“对他说‘嗨’吧。我知道他一直在盼望你回来。”
“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他。”
“他对你却是了如指掌。米罗,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你在猪族中间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他们知道你为他们做出的奉献、付出的代价。”
“可是,他们知道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吗?”
“最终我们全都要站在上帝的审判席上。如果整个行星的灵魂都要同时带到那儿去,那么,我们只操心一件事,那就是如何保证每一个去的人都是经过洗礼的,因为他们的灵魂也许会受到圣人们的欢迎。”
“所以你并不在乎?”
“我当然在乎。”金说, “不过我们认为存在一个终极关怀的问题,在这个终极关怀里,生存和死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死亡。”
“你真的相信这一切,是吗?”米罗问。
“要看‘这一切’你指的是什么了。啊,是的,我相信。”
“我指的是所有这一切。一个活着的上帝、一个复活的基督、奇迹、幻觉、洗礼、圣餐的变体①。”①指圣餐变体论,认为尽管圣餐面包和葡萄酒的外表没有变化,但实际已经变成了耶稣的身体和血。
“我相信。”
“奇迹。治愈。”
“我相信。”
“就好像在始祖的神祠里。”
“据说许多人的病就是在那儿治好的。”
“你相信吗?”
“米罗,我不知道-―治好的疾病中有些可能是癔病。有些治疗可能具有一种安慰的作用。传说中有些病例可能是自动消退,或者自然恢复的。”
“但有些是真的。”
“也许是吧。”
“你相信奇迹是可能的吗?”
“相信。”
“可是你却不认为会真正发生任何一个奇迹。”
“米罗,我相信它们的确会发生。我只是不知道人们是否能够确切地分辨哪些是奇迹,哪些不是。毫无疑问,许多被声称是奇迹
的东西压根儿不是奇迹。而在另一方面,有许多奇迹在发生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认出来。”
“我怎么样,金?”
金猛然低下头,用手扯面前的矮草。他小时候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以此避免回答棘手的问题。当他们信以为真的父亲马考恩喝得酩酊大醉、大吵大闹的时候,他就是这种反应。
“你怎么样?”
“为什么我就没有奇迹?”
“怎么啦。金?难道奇迹仅仅发生在别人身上吗?”
“奇迹的部分原因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奇迹发生的原因。”
“你在狡辩,金。”
金的脸红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得到奇迹般的治愈吗?因为你没有信仰,米罗。”
“对那个说‘是的,基督,我信仰――宽恕我的没有信仰吧’的人,又怎么样呢?”
“你是那个人吗?你提出过想治病吗?”
“我现在就提出。”米罗说。说着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啊,上帝。”他悄声说, “我太羞耻了。”
“羞耻什么?”金问, “羞耻向上帝求救吗?羞耻在你的兄弟面前哭泣吗?羞耻自己有罪吗?羞耻自己怀疑吗?”
米罗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些问题太难回答了。随即他恍然大悟。只见他从身体两侧伸出双臂。 “为这个躯体感到羞耻。”他说。
金伸出手来,握住米罗的胳膊往自己面前拉,接着双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滑,一直滑到他的手腕: “他告诉我们,这是我的躯体,给你了。正如你把你的躯体奉献给了猪族,奉献给了‘小兄弟①们。(①猪仔)
“是呀,金。不过他把自己的躯体找回来了,对吗?”
“他也死了。”
“这就是我要获得治愈的代价吗?想个办法去死吗?”
“别傻了。”金说, “基督并没有自杀。是被犹大阴谋害死的。”
米罗暴跳如雷: “一些人的伤风感冒给治好了,另一些人的偏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你是告诉我,他们比我更值得得到上帝的慈爱吗?”
“也许不是根据你值得什么,而是根据你需要什么。”
米罗冲上前来,用半痉挛的手一把抓住金的长袍正面: “我需要找回我的躯体!”
“也许吧。”金说。
“你说‘也许’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傻里傻气的自鸣得意的可耻家伙!”
“我是说,”金和蔼地说, “尽管你一心想找回自己的躯体,但是也许全能全知的上帝知道,你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就需要当一段时间的跛子。”
“多长时间?”米罗质问。
“肯定不会是一辈子。”
米罗气得咬牙切齿,松开了金的长袍。
“也许要短些。”金说, “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米罗轻蔑地说。
“希望同信仰和纯洁的爱一样,也是一大美德。你应该试一试。”
“我见到了欧安达。”
“你回来后,她一直想跟你谈一谈。”
“她又老又胖。养了一大堆孩子,又活了足足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她下嫁的那个家伙在她身上耕种遍了。我宁愿去拜访她的坟墓!”
“你可真是宽宏大度。”
“你知道我的意思!离开卢西塔尼亚星是个好主意,但是三十年时间不够长。”
“你应该回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世界去。”
“这儿也没有人认识我。”
“也许是吧。但我们爱你,米罗。”
“你们爱的是从前的我。”
“你和从前一样,米罗。只是躯体不一样罢了。”
米罗倚着鲁特作为支撑,挣扎着站起来: “去跟你的树朋友交谈吧,金。你要说的话我统统不想听。”
“这只是你的看法。”金说。
“你知道还有什么比可耻的家伙更糟糕的吗,金?”
“当然知道。”金说, “一个心怀敌意、尖酸刻薄、自艾自怨、恶声恶气、可悲、无用的可耻家伙,他以为天下就数他自己最不幸。”
米罗无法容忍了。他暴跳如雷,扑向金,把金打翻在地。当然米罗自己的身体也失去平衡,倒在兄弟身上,被他的长袍缠成一团。不过这没有什么大碍;米罗竭力站起来,想狠狠地揍金一顿,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
然而,米罗只打了金几拳,就停止了,瘫在地上,泪流满面,头靠在金的胸前哭泣。顷刻后,他感觉金的手臂拥抱着他,他听见了金那柔和的声音在低低祷告。
Pai Nosso,,que estas no ceu。”可是,念到这里,咒语停止了, 出现了新的祷告词,给人以真实的感觉。“O teu filho esta com dor,omeu irmao precisa a resurreicao da a1ma,ele merece o refresco da esperanca.”
听见金说出自己的痛苦,为自己的无理要求祈祷,米罗再次感到羞愧。为什么他要想入非非,认为自己值得有新的希望?他怎么胆敢要求金为他祈祷奇迹,祈祷他的躯体完好如初?米罗知道,为了一个他这样的不信教者,而让金的信仰冒风险,这是不公平的。
然而,祈祷在继续。 “Ele deu tudo aos猪族,e tu nos disseste,Salvador,que qudquer coisa que fazemos aestes猪族,fazemos a ti.”
米罗想打断。如果我把一切都献给了猪族,那么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了我自己。可是,金的祈祷使他保持沉默:大救星,您告诉我们,无论我们为这些“小兄弟”做些什么,也是为您做的。金仿佛在和上帝讨价还价似的。金同上帝一定有一种奇特的关系,似乎他有权责问上帝。
“Ele nao?como Jo?perfeito na coracao.”
不对,我可没有约伯①那么完美。但我和约伯一样,失去了一切。另一个男人夺走了本来应该做我的妻子的女人,和她生下了本来应该是我的骨肉的孩子。本来应该由我建功立业的,却被别人取而代之。约伯长有疖子,而我却是偏偏倒倒的半瘫痪一一约伯愿意和我交换吗? ①《旧约》中一个诚实正直的人物,备历艰险,仍坚信上帝。
“Restabelece ele como restabeleceste Jo?Em nome do Pai,e do Filho,e do Espmto santo。阿门。” (像您恢复约伯一样恢复他吧。)
米罗感觉兄弟的手臂松开了他。他似乎凭借的是这双手臂,而不是重力,倚靠在兄弟的胸膛上,一下子站起来,低头望着兄弟,只见金的脸颊上出现了一处淤伤,嘴唇在流血。
“我打伤了你。”米罗说, “对不起。”
“是呀。”金, “你打伤了我。我也打伤了你。打架在这儿是一种很流行的娱乐。扶我起来吧。”
片刻之间,转瞬即逝的片刻之间,米罗忘记了自己是残疾,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片刻,他开始向兄弟伸出手
来。但就在这时候,他身体失去平衡,摇摇晃晃的,他这才回过神
来说: “我不行。”
“哦,别提什么残疾,拉我一把。”
于是,米罗叉开两腿,向兄弟俯下身。他的兄弟现在比他年长近三十岁,而且比他更充满睿智,更富有同情心。米罗伸出手来,金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扶持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米罗累得筋疲力尽,他的力量不够,而且金没有只是做做样子,的确是依靠米罗扶他起来。最后,兄弟俩是脸对着脸,肩靠着肩,手握着手。
“你是个好牧师。”米罗说。
“是呀。”金说, “不过,如果我需要找一个练习拳击的对手,就会召唤你的。”
“上帝会回答你的祈祷吗?”
“那当然。上帝对所有的祈祷都要回答。”
米罗想了一下才明白了金的意思: “我是说,他会答应吗?”
“哎呀,这个我可没有一点把握。如果他答应的话,今后会告诉我的。”
金身体僵硬,一跛一拐地朝那棵树走去。他弯腰从地上拾起几根说话棍。
“你要跟鲁特谈些什么?”
“他捎话来要我跟他谈一谈。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一座森林里存在某种异端邪说。”
“你去让他们改变信仰,然后他们就变成狂热的教徒,是吗?”米罗说。
“不,实际上不是这样的。”金说, “这群人我从来没有向他们布过道。父亲树们相互布道,这样基督教的观念就传遍世界每一个角落。通常,异端邪说似乎比真理传播得快些。鲁特感到内疚,因为这个异端邪说是基于他的猜想。”
“我想这件事对你来说可严重了。”米罗说。
金皱了皱眉头, “不仅仅是对我。”
“对不起,我是说对教会,对教徒。”
“远远不止教会范围,米罗。这些猪仔想出了一个真是非常有趣的异端邪说。不久前有一次,鲁特猜想,正如基督来到人类中间,有一天圣灵也可能来到猪仔中间。这是对‘三位一体’①的严重曲解。然而,那座森林的猪仔却当真接受了。”①指圣父、圣子、圣灵合成一神。
“我听起来倒很像教区的事务。”
“我也是。但后来鲁特告诉了我详细情况。要知道他们确信德斯科拉达病毒是圣灵的化身。这是一种歪理邪说――既然圣灵存在于一切之中,存在于上帝创造的万物之中,那么,圣灵的化身就理所当然是德斯科拉达病毒,因为德斯科拉达病毒也渗透在每一个生物的每一部分之中。”
“他们崇拜这个病毒吗?”
“哦,是的。话说回来,难道你们科学家们不是发现,猪族作为智慧生物是被德斯科拉达病毒创造出来的吗?所以,这病毒被赋予了创造的力量,这意味着它具有神性。”
“我想,这同上帝的化身是基督一样,证据坚实。”
“不对,远远不止这点。米罗,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的话,那么,我会把它看作一件宗教事务,复杂、棘手,但是――正如你所说的――教区的事务。”
“那么,是什么呢?”
“德斯科拉达病毒是第二次洗礼。是火的洗礼。只有猪族才能够经受这种洗礼,从而进人第三条生命。他们显然比人类更接近上帝。因为人类没有第三条生命。”
“高级神学。我想,这我们可以理解。”米罗说, “大多数在一个居主宰地位的文化的压力下求生存的民族,都创造了一个神话,这个神话使他们相信自己不知何故是一个特殊的民族。是特选的。受到神的青睐。吉普赛人、犹太人――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先例。”
“想一想这个吧,senhor Zenador。既然猪族是圣灵的特选子民,那么,把这个第二次洗礼传播到每一种语言、每一个种族,就是他们的神圣使命。”
“传播德斯科拉达病毒吗?”
“传播到每一颗星球。有些像流动的末日审判。猪族所到之处,德斯科拉达病毒蔓延,适应,屠杀――然后人人都去见造物主。”
“上帝保佑我们。”
“但愿如此。”
这时候,米罗联想起头天他才得到的消息:猪族建造一艘飞船。”
“金,虫族正在为猪族建造一艘飞船。”
“安德告诉我了。我去跟德美克神父对质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是猪仔吗?”
“是‘人类’的孩子。他说,‘那当然’,仿佛人人都知道似的。也许他是这样想的――如果猪族知道,那么别人也都知道。他还告诉我,这群异教徒正在想方设法谋求飞船的指挥权。”
“为什么?”
“不用说,这样他们就可以把飞船带到一颗有人类居住的行星而不是到一颗无人居住的行星上去建立基地,建立殖民地。”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叫做建立行星表面考察基地。”
“真滑稽。”不过,金并没有笑, “认为猪族是一个高级种族的观点十分盛行,尤其是在不信基督教的猪仔中间。他们中大多数都不大明白事理。他们不明白实际上他们谈的是异族大灭绝,谈的是消灭人类。”
“他们怎么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
“因为异教徒强调上帝偏爱人类,因此他派出他唯一心爱的儿子。你还记得圣经吗?”
“凡是相信他的人都不会灭亡。”
“完全正确。凡是相信他的人都会获得永生。在猪族看来,就是第三条生命。”
“这么说来,凡是死去的人一定是不信教者。”
“并非所有的猪仔都争先恐后、自愿当巡回恐怖天使。但自愿者不少,必须得到阻止。不仅仅是为了母教①。”①指基督教。
“为了大地母亲。”
“你明白了吧,米罗,有时候,像我这样的传教士在世界上的作用重大。我必须以某种方式说服这些可怜的异教徒洗心革面,接受正统宗教信仰。”
“干吗你现在要和鲁特交谈?”
“是要获得猪族绝不会告诉我们的信息。”
“什么信息?”
“地址。卢西塔尼亚星上有数千座猪族森林。哪一座是异教徒社会呢?如果我亲自到森林里去瞎碰,地方还没有找到,他们的星际飞船却可能早就飞走了。”
“你是独自去吗?”
“我爱独来独往。米罗,这些小兄弟我一个都不能带去。在使一座森林的猪仔皈依基督教之前,他们往往要杀陌生的猪仔。这是一个案例,说明异族比生人好。”
“母亲知道你要去吗?”
“请现实点,米罗。我不怕撒旦,可是母亲……”
“安德知道吗?”
“当然知道。他坚持要和我一道去。 ‘死者代言人’声名远扬,因此他认为他可以帮助我。”
“于是你就不会独自去了。”
“当然会。一个身披上帝的盔甲的人什么时候需要过人道主义者的帮助?”
“安德可是个天主教徒。”
“他去做弥撒,领圣餐,定期忏悔,但他仍然是死者代言人,我并不认为他真的相信上帝。我要独自前往。”
米罗望着金,对他的倾慕更进一层了: “你是个强悍的狗杂种,不是吗?”
“焊工和铁匠都很强悍。狗杂种有狗杂种的问题。我只是上帝和教会的仆人,有一个任务要完成。我想,最近的证据表明,与其说我在最异端的猪仔中间面临危险,还不如说我面临自己的长兄带给我的危险。自从‘人类’死以来,猪族一直恪守传遍世界的誓言――没有一个猪仔动手打过任何一个人。他们也许是异教徒,但仍然是猪族。他们恪守誓言。”
“很抱歉我打了你。”
“我把这看作是拥抱,我的儿子。”
“我真希望是,伊斯特万神父。”
“那就是吧。”
金向树转过身去,开始敲出一种节奏。敲击声几乎马上开始变化,随着树内的空穴改变形状而改变声调和音质。米罗等了一会,倾听,尽管听不懂父亲树的语言。鲁特用惟一听得见的父亲树的声音说话。米罗曾经也拥有过声音,曾经也拥有过发音的嘴唇、舌头和牙齿。米罗与死亡擦肩而过。他大难不死,成了残疾。可是仍然可以走动,不管动作是多么笨拙,仍然可以说话,不管速度多么缓慢。他认为他像约伯一样受难,可鲁特和“人类”远远比他残疾得厉害,却认为他们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形势严峻呀。”简在他耳里说。
是呀,米罗无声地说。
“不能让伊斯特万神父独自去。”她说, “猪族曾经是凶猛无比的勇士。他们并没有遗忘这个传统。”
那就告诉安德吧,米罗说。我在这儿没有任何权利。
“说得倒挺勇敢的,我的英雄。”简说, “你在这儿等待奇迹出现吧,我去告诉安德。”
米罗叹了一口气,往回走下山坡,穿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