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航行到了第四十五天,10月15号的早晨,不堪重荷的“西提思”号穿过了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赤道。第一个中计的是黑尔牧师。那天天气炎热,詹德思船长中午随意地提醒乘客,让他们穿点旧衣服,别穿太多。他很满意地发现大家都没有穿上最好的衣服。柯基在上层甲板上做了个手势,船长对着他挤了挤眼睛。
“哦,黑尔牧师!”一个声音从底下的舱口处传来,“克里德兰想要见您!”
艾伯纳从饭桌上匆匆起身,扶着船舷走到顶舱,抓着晃晃荡荡的窄梯。没走上几码远,横桅索上便浇下来一大桶海水,把艾伯纳淋了个透心凉。他大口喘着气,四下里懊恼地张望着,身上的肌肉突突乱跳。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科林斯先生就冲他挤了挤眼睛说:“我们已经穿过了赤道!叫惠普尔先生来!”这一桶水让艾伯纳吃惊不小,他下意识地喊道:“惠普尔兄弟!你能来一下吗?”
舱口一阵响动,惠普尔也被迎面浇了一桶海水。
“赤道!”艾伯纳咯咯笑道。
约翰擦干身上,抬头看着横桅索,那里的两个水手兴奋得晕头转向,正要再多拿几桶水。惠普尔一阵激动,退后几步大喊道:“鲸鱼!”下面有几名乘客顺着梯子一阵风似的冲上来,同样接受了入会洗礼。很快,甲板上就挤满了哈哈大笑的牧师们。詹德思船长宣布,船员们要为那些还没有跨越过赤道的水手们进行入会洗礼。但是当其中一个往惠普尔身上泼水的小伙子走上前来,要领受鲸鱼油、肥皂和油脂组成的“入会洗礼”时,约翰喊道:“哦,不!我来!”他出乎众人意料地捞起那一团糨糊,兜头浇在那个哈哈大笑的水手身上,自己身上也沾满了油脂。接下来,甲板上充满了欢声笑语。船长命令给每个水手都来一份朗姆酒。这个时候,传教士们便满脸严肃地离开了。一个小时后,艾伯纳亲眼见证了肆意狂欢的恶果。柯基・卡纳克阿恳求他到水手舱里去,那位接受了《圣经》的老捕鲸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喝了六七杯烈酒后,正在破口大骂,同时用头拼命地撞击舱壁。艾伯纳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他那张臭气熏天的铺位里去,坐下来好言安慰着他。当那水手清醒过来,可以说话时,艾伯纳问道:“你的《圣经》在哪里?”
“在箱子里。”老捕鲸人悔恨地说。
“这只?”
“是的。”艾伯纳严肃地打开箱子,对里面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视而不见,拿出了那本神圣的书。
“有的人不配得到《圣经》。”他严厉地说,然后离开了。
“牧师!牧师!”水手喊道,“不要那样做!求您!”但是艾伯纳早就走远了。
那奇特的一天在一片无与伦比的美景中落下了帷幕。从西边日落处驶来一艘挂着很多面船帆、正驶往非洲海岸的高大船只,“西提思”号与她稍作交谈,然后放下船上的大艇,带上要捎回波士顿的信件去迎接这艘陌生的船。就在大艇即将下水的时候,詹德思船长站在船尾大声喊道:“惠普尔!说不定他们愿意祈祷一下呢!”于是约翰轻快地跳上小船,“西提思”号上的全体船员看着他们的水手朝着日落的方向划着桨,去拜访那艘陌生的大帆船。它在夕阳中多美啊!
杰露莎也被带到了甲板上,虽然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初降的夜幕下两船相会的美妙场景还是令她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亲爱的伙伴,”她叹息道,“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景色。看那落日在水面上歇息。海水像面镜子一样。”
阿曼达不想在这个时刻一个人待着,于是她站在黑尔夫妇身旁,悄声说道:“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惠普尔兄弟就那样划船走了。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分开。他一直是我最亲爱的同伴和密友。我们能够这样度过新婚的日子是多么幸运啊。”
大艇回到了“西提思”号。在波澜不兴的海面上,那艘高高的大船也在暮色中重新起程。阿曼达却发现她的丈夫咬着嘴唇坐在船头上,而詹德思船长则气咻咻地坐在船尾一动不动。就连那些水手也都板着脸一言不发,嘴巴紧闭成一条直线。只有詹德思船长在说话:“天父在上!”他喊道,“那时候我恨不得带着家伙。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我们应该把那些臭家伙都扔到海里去。”他狂怒地将手里的一把信件都扔到传教士们的脚下,“我信不过他们,不想把你们的信放在那样的船上。那是一条运奴船。”
过了一会儿,约翰・惠普尔对传教士们汇报说:“真是太可怕了。他们没有在底舱系紧锁链,所以你能听见他们在舱底摆来摆去。那真是一艘邪恶的船。艾伯纳,你来主持祈祷好吗?”于是,在热烘烘的船舱里,在越过赤道的第一个夜晚,传教士们开始祈祷。艾伯纳简单地说道:“在那黑暗的地方,我主基督,请允许光照进去。在那邪恶的地方,请用善良将它代替。但是,让我们不要只关心远处的邪恶。请时时提醒我们,首要的责任是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处的魔鬼。主啊,帮助我们,让我们不要变成伪君子。帮助我们将你的事业一天天进行下去。”
这次突遇运奴船的遭遇使他深受震动,无法入眠,于是他整夜待在甲板上,眼睛望着非洲的方向,希望上帝能给他一丝启发,告诉他那艘运奴船已经被炸毁。到了早晨,柯基・卡纳克阿走到他身边说,“黑尔牧师,你为非洲操心太多了。你难道不知道,在夏威夷也有奴隶吗?”
“那儿也有?”艾伯纳大吃一惊。
“当然有。在我父亲的岛上就有很多奴隶。我们管他们叫臭僵尸,我们用的东西他们绝对不能触摸。他们是卡普禁忌。我们蓄养他们,用于活人祭祀。”
“给我讲讲他们的事情。”吃惊不小的年轻牧师说。于是柯基解释了有关臭僵尸的各种宗教仪式和卡普禁忌,艾伯纳觉得喉咙里升起一股压也压不住的怒气,没等柯基说完,他就嚷起来:“柯基,当我到夏威夷之后,那儿绝不会再有奴隶!”
“这很难做到。”夏威夷巨人警告说。
“柯基,你本人也会跟臭僵尸坐在一块儿吃饭。”他没有把这个决心告诉任何一位牧师,甚至对杰露莎也没有说。然而黎明来临之时,他在内心深处已经明白,那艘怪异的大船、那个粗野的巴西奴隶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他们在赤道上闯入他的道路。
“夏威夷再也不会有奴隶。”他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暗暗发誓。
在去往合恩角的漫长旅途中,他们沿着直线行驶了至少六千英里。在此期间,赫赫有名的“传教士病”爆发了。在晕船症被淡忘很长时间后,传教士夫妇们还是会羞愧不安地回想起那种让他们束手无策的病症。
他们委婉地将其称为“肝胆不适症”。日子一天天过去,杰露莎每天都会小心翼翼地问:“黑尔牧师,您还有‘肝胆不适症’的症状吗?”
然后他会回答:“是的,亲爱的,我还没好。”
所有的夫妇之间都出现了类似对话,答案也都差不多,所以他们开始用怨怼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医生,仿佛这样奇迹就会出现,他们的惠普尔兄弟就能想出办法治好这磨人的“肝胆不适症”。惠普尔研究了专家著作,特别是《家庭医疗手册》,给大家开出了各种各样的秘方。
“两汤匙吐根和大黄。”他建议。
“惠普尔兄弟,我服用吐根已经好几个礼拜了,”一位焦急的传教士反映,“不管用。”
“你有没有试过甘汞粉末,休利特兄弟?”
“当时有效果,但是……”
“那就得试试蓖麻油,多走动。”
“我吃不了蓖麻油,惠普尔兄弟。”
“那就多走动走动。”
于是,饱受便秘之苦的传教士就只好吃下许多吐根、大黄、甘汞和蓖麻油。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在不停地走动。吃过早饭后,所有走得动的传教士们都会在狭窄的后甲板上来来回回地大踏步行走,起点是甲板那头的牲畜栏,终点是另一头的前桅。他们有时会一连走上几个小时,想使得倔强的肠道加速蠕动。然而无论什么办法对这种“肝胆不适症”都无效。
双桅船后部有一个臭得要命的厕所,如果每位传教士一次只占用十五分钟——考虑到他们的病情,这并不算长——那么一天当中的五个半小时就被耗掉了,半天时间就这样过去,根本轮不上出现紧急情况的人——他们便秘得实在太厉害,只好一股脑把吐根、大黄、甘汞和蓖麻油混在一起都吞了下去。
这样一来,惠普尔兄弟只好在船尾末端的位置搭起一个露天的临时厕所。詹德思船长一边偷笑,一边表示同意。柯基・卡纳克阿也提供了帮助。每隔上一段时间,全体妇女就都到甲板下面去,然后传教士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坐在露天马桶上,双手紧攥柯基钉上去的那根木头,用没有血色的白屁股对着鲸鱼使劲运气。
一天接一天,他们在甲板上没完没了地走动。那些因繁重劳动而体魄强健的水手们高声大气、颇为不敬地相互下注,赌接下来是哪位牧师兄弟会坐到那个危险的厕所里去碰运气。他们把这种不断走动的散步称之为“传教士华尔兹”。
有一天,憋得要命的艾伯纳可怜巴巴地问惠普尔兄弟:“上帝究竟为何让我们饱受如此折磨,却对那些有失虔敬的水手们坐视不理呢?”
“很简单,黑尔兄弟。”医生笑着回答,“我们都得了晕船症,吐光了肠胃里的东西。之后我们又没怎么吃东西,肠胃因此变得越来越紧,缺乏水果蔬菜则会让肠胃变得更紧。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干活。水手们干活,所以上帝照顾他们的肚子。”
艾伯纳不确定惠普尔兄弟是不是已经深信这种亵渎的言语,但他很难受,不想争论,只说道:“我觉得糟透了。”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惠普尔吩咐道。
当他看到艾伯纳眼球上模糊的黄斑时,他说道:“你的确糟透了。”
“那怎么办?”艾伯纳哀求着。
“多走动。”惠普尔说,于是传教士又开始了“传教士华尔兹”。
惠普尔兄弟主要在夜间走动。满天星斗满足了他对科学的兴趣,他与水手们长篇大论地讨论天文学。惠普尔满脑子都是这些,以至于常常耽误晚祷。这种擅离职守的行为促使艾伯纳派了两个兄弟前来调查。
“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的,惠普尔兄弟,”他们说,“我们的祈祷是全家人一起祈祷。”
“我很为我的健忘感到抱歉,”惠普尔道歉说,“我会参加祈祷的。”但只要第一个“阿门!”刚喊出口,年轻的医生就马上到舱面上去谈论天文学了。
“水手跨过赤道线,看到北极星消失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他问道。
“这个嘛,”科林斯先生回答说,“无论你对南方的星星多么熟悉,看到熟悉可靠的老朋友陨落在地平线下面还是非常令人难过的。”
惠普尔在与水手们的交谈中学会了按照鲍迪奇著作中的方法确定经纬度,有时候他的计算结果恰巧与詹德思船长的一样,后者就会断言:“你当领航员比当传教士更拿手。”
“我们会解救你的灵魂,”惠普尔说,“如果我现在能把黑尔兄弟带来……”
“还是让他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待着吧!”詹德思劝道。
无论如何,詹德思必须承认,艾伯纳已经成功劝得不少水手皈依了基督。他已经派发了五本《圣经》,还有两本即将派发。已经有六个男人接受劝说,发誓戒酒。对此,詹德思愤愤不平地说:“在船上让水手戒酒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有本事到了港口再试试。”
艾伯纳有一种奇妙的天分,他总能精确地指出水手们心中已经思考很久的问题,这得到了他们的赞赏。因此,即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会站在旁边听他讲道理:“假设这次航行需要四年,结果刚出海一个礼拜,你的母亲就去世了。你不知道这个消息。那么,在接下来的两百个礼拜中,你和你的母亲是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去世了,可你以为她还活着。她已经去世了,可她仍然还在帮助你。难道不能说,她实际上还活着吗,活在耶稣基督的国度里?”
“我不这么想,牧师。”一位不信教的水手说,“但我有另一种想法。假设我已经结婚了,当我离开波士顿的时候,我的妻子,这个,如果您能原谅我的说法,怀孕了。有四年时间,我见不到我的孩子,但我回家之后,看到他长得很像我,跟我的脾气一样,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还热爱着我。”
“可有时候,他长得并不像你,”老捕鲸人出于亲身经历评论道,“那怎么办?”
“你有没有劝说詹德思船长皈依?”克里德兰问道。
“没有,”艾伯纳恨铁不成钢地回答,“那个蠢人对我说,他心里不存在上帝。”
“等一等,牧师!”一位老水手纠正,“船长是信上帝的。你没上船的时候,就是他主持仪式。”
“真正的信仰要求你们将自己的意志完全交给上帝,”艾伯纳解释道,“詹德思船长不愿意承认他生活在罪恶中。”
“我认为他算不上罪人。”老捕鲸人说,“一个规规矩矩、勤勤恳恳的人不能算罪人。如果你听说过捕鲸船‘迦太基人’号的船长霍克斯沃斯……有一次,我亲眼见过霍克斯沃斯船长把四个光着身子的火奴鲁鲁姑娘一起带到了他的船舱里……这个,我们的船长可比不上那样的罪人。”
但是艾伯纳还是对詹德思船长发动了无情的战争,尤其是在小说这个问题上。每次安息日布道一结束,船长就明目张胆地拿出来看。
“总有一天,你将认为这些书亵渎神灵。”
詹德思语带讽刺地反击:“你有没有再多劝几个老捕鲸人皈依呀,黑尔兄弟?”
这个问题激怒了艾伯纳,这说明,道貌岸然者的垮台一贯让世人拍手称快。事实上,既然对方已经提到了老捕鲸人,他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回击船长。因为那位老人正急不可耐地想在到达合恩角之前争取拿回他的《圣经》。“很多水手都会在合恩角失踪,牧师,”他总是这样恳求,“别让我两手空空地绕过合恩角。”
然而,在这次旅行中,艾伯纳也学到了基本的一课。有些人绝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拯救,而他们一旦故态复萌就会使已经建立的教会陷入危险的境地之中,这种事情绝对不应该发生。正是这些人对教会的伤害最大,不能给他们机会。在漫长的南下旅途中,艾伯纳常常在自己的船舱里,坐在一只箱子上,与他的七名同伴一起分析这个例子:“我太急于接受这个男人了,我急着增加一个人数,而不是要帮助一个灵魂得到解脱。到了夏威夷,我们绝不能再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在11月24日的晚上,柯基刚把礼拜六晚餐要吃的板油布丁放在那张半月形的桌子上,西南方向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击中了“西提思”号的左舷,几乎掀翻了双桅船。风暴毫无预警地突然而至,后舱还没有来得及关闭,大股冰冷的灰色海水灌进了船舱。油灯晃来晃去,几乎与甲板平行。食物、椅子,还有传教士们被一股脑挤在一起,淹没在从头顶舱口涌入的海水中。人们尖声叫喊,艾伯纳听到从重病的杰露莎躺着的船舱里传来哀哀的喊声:“我们要沉船了吗?”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的铺上全是水,东西也都是一团糟。“我们会平安无事的,”他坚定地说,“上帝与这艘船同在。”
他们听到头顶的舱门被重新钉好了,又闻到了空气的味道。厨师喊道:“合恩角向我们扑过来迎接我们了。”
“风暴会持续很久吗?”惠普尔兄弟问道。
“也许四个星期。”厨师回答道,又拿起残羹冷炙吃了起来。
11月25号,礼拜天,艾伯纳冒险到甲板上去查看损失情况,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报告说:“牲畜全都被冲跑了。第一波大浪头差不多把我们都掀到水里去了。”那些传教士们在船舱里也坐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跑出去看了看风暴,他们终于明白厨师说“合恩角来接他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双桅船被笼罩在寒冷、肃杀的雾气中,大西洋温暖的海水遇到了南极的冰水,在黑暗中激起滔天巨浪,然后跌落在冰冷的海底深处。
“我冷得要命。”杰露莎告诉丈夫,但他也无计可施。小船“西提思”号一直朝南边的合恩角驶去。海水一天比一天冰冷。温度计显示只有华氏39度,船上又不许生火。床铺被浪头打得湿漉漉的,装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的所有行李都发霉了。舱口大多数时候都是盖上的,所以空气没法流动到湿冷憋闷的船舱里。再加上无法走动,很多传教士都染上了令人腹痛不止的“肝胆不适症”。
到了11月27号,星期二,约翰・惠普尔匆匆跑到下面,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左舷外可以看到斯塔滕岛了,我们肯定在接近海角。海浪不如我们原来担心的那么大。”
他领着同伴们登上甲板,眼前出现的是坐落在大陆尽头的、世界上最荒凉孤单的一片土地。没有树木的小山坡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惠普尔说道:“我们看到的是它夏天的样子。想象一下到了冬天它会变成什么样。”然而传教士们看到的并不是斯塔滕岛,而是前方的一片可怕水域。
适宜人类生存的世界最南端即止于这个位于南纬55度以南的地方。南太平洋中轰鸣而至的暗涌环绕四周,它们一头闯进大西洋湍急的海沟,在其中粉身碎骨。传教士们看到这番冲撞激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浪,雾气蒸腾,煞是可怕。假若哪个好运气的水手能乘着东风到达斯塔滕岛,那么穿越这些可怕的巨浪还有些许胜算。然而在1821年11月末,西边的太平洋上刮的还是西风,想要一鼓作气穿越海角的希望十分渺茫。
但留着褐色连鬓胡子、表情坚毅的詹德思船长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不是那种要在航海日志里写‘今天放弃穿越合恩角,转向大西洋去好望角碰碰运气’的船长。如果你在日志里那样写,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忘记这件事。嘿,你就是那个没越过合恩角的美国佬船长。”他打算赌一把:要么风向东转,把他送过海角;要么太平洋的浪涌减弱一些,让他能够借上风势,不管是哪里刮来的风。
“我确信其中有一种情况必然会发生。”詹德思船长固执地重复道。但是在感恩节这天晚上,他跌跌撞撞地走进船舱,闷闷不乐地说:“如果你们哪位传教士跟上帝比较熟,我希望他能念念祷文。”
“风向还是不利于我们?”艾伯纳问道。
“没见过这么糟糕的风。”詹德思船长不高兴地说。
“需要掉头回去吗?”一位太太问道。
“不,夫人,我们不回去!”詹德思坚决地说,“我不会让人家说我挑战合恩角失败了。”
他回到甲板上去之后,惠普尔说:“我觉得用祈祷的方式帮帮他也未尝不可。”
“我也这么想,惠普尔兄弟。”杰露莎说道,于是惠普尔医生祈祷着:“让我们温习《箴言》里那令人宽慰的话语:‘我没有学好智慧,也不认识至圣者。谁升天又降下来,谁聚风在掌握中,谁敛水在衣服里。谁立定地的四极,他名叫什么?’伯利恒,我们这些站在世界尽头的人们,上帝聚风在掌握中,使其不利于我们,我们不要忘记,只有正义的人才会得到上帝的考验。邪恶的人反复经过海角而不必担心,因为他已经被抛弃了。而你我尚未经过考验。让我们祈祷,风力减弱,利于我等,但如若不得,就让我们加倍地依赖我主。”
到了12月1日,礼拜六,“西提思”号已经在海上行驶了整整七天,只走了一百一十英里的路程。趁着风暴的间歇,绝望的传教士们看到险峻荒蛮的火地岛仍旧在他们的北方,只好回到冰凉的铺位上去,又晕又怕地挤成一团。西风丝毫未减。
12月2日,礼拜天,“西提思”号转向正西,试图找到一条海峡能直通合恩角北面。小船停泊在南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但是这一天,太平洋风大浪急,连詹德思船长都害怕了。有一次,“西提思”号剧烈地倾斜,差点就翻了船。船长沮丧地看着科林斯先生,科林斯先生大着胆子说:“我还从来没有在比这更糟糕的海面上航行过,船长。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于是詹德思船长立即把他这只小小的双桅船转了个方向,抢在猛烈的风暴前,向东驶过了危险的礁石区。它的航速达到三十节,三小时之内就把过去八天里西行的成果丧失殆尽。
12月3日,科林斯先生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要不要穿过大西洋,先生,到好望角去?”詹德思船长回答道:“不要!”西风正从太平洋上的那些大浪涌上怒吼而过,船长再次整理船帆,欲借风势而行。那天中午,约翰・惠普尔对又冷又怕的传教士们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认为我们现在的位置,正是八天前来过的地方!我敢肯定,南边是斯塔滕岛,北边的那个点就是火地岛。”他的太太无力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在走回头路?”惠普尔点了点头,他的太太柔声说道:“约翰,为了不从铺位上掉下来,我得拼命抓着,胳膊都流血了。你一定得去看看可怜的黑尔姐妹怎么样了。”约翰走过去,发现她的双肘和双膝也在流血。但是大家全都束手无策,只能躺在又冷又湿的铺位里,与剧烈颠簸的船只顽强地搏斗。
12月4日,“西提思”号来到南方很远的地方。太阳几乎不曾落下,所谓夜晚,只是天色转成神秘的灰白色雾霭,低垂在激荡的海面上。这时候,风开始刮向南极洲方向,似乎对他们略微有利。詹德思船长这次使出了新招。他大胆地选择了一条航线,背向那座水手们越过合恩角时用来躲避风暴的小岛,他把这艘小小的双桅船领进了世界上最凶险的水域——德雷克海峡。做出这个决定固然勇气可嘉,然而到了早晨,太平洋上刮起了裹挟着冰雹和雪片的大风,打着旋儿吹在“西提思”号上,先是把它托在高空,继而猛烈地左右摇晃,海水涌入弥漫着恐惧气氛的船舱,接着灌进了底舱。
“艾伯纳!艾伯纳!”杰露莎身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她在地板上尖叫,忘了称呼他的正式头衔。“我们要淹死了!”艾伯纳温柔地托起她放在上铺约翰・惠普尔的位置上,平静地回答:“不会的,亲爱的,上帝与这艘船同在。他不会抛弃我们的。”船继续剧烈地摇晃着,船头有个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新的海水涌了进来,一直冲到船尾。“我忍受不了了!”一位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上帝与这艘船同在。”艾伯纳宽慰道。四周是诡异的黑暗,海水没到脚踝,有的人觉得自己就要没命了,抽抽搭搭地哭泣着,而艾伯纳则用强有力的声音祈祷着,提醒传教士们,他们踏上这次航海之旅是为了完成上帝的事业,上帝总会考验他所检选出来的人,得到检选的人从来就没有快捷舒适的道路可走。“我们要挺过这场暴风,之后就会见到夏威夷迷人的山谷了。”他笃定地说。说完,艾伯纳走到一间间冷得刺骨的舱房,帮大家把掉下来的行李从铺位上抬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没人想到准备饭食,倒是詹德思船长下来查看,见到了艾伯纳所做的事情。他对厨师喊道:“拿些奶酪到船尾来,给这些可怜的人吃。”艾伯纳问道:“我们是不是正在绕过海角?”詹德思回答说:“还没有,但很快就要这么做了。”然而,到了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夜间的海水显得比白天还要湍急,于是他终于对科林斯先生说:“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又丢掉了过去两天西进的成果。
12月5日,千疮百孔的双桅船“西提思”号带着满身冰块回到了大西洋,停留在合恩角附近的水域。没有东风,也没有浪涌减弱的迹象,詹德思船长只好让他的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地徘徊。到了夜里十点钟左右,好机会总算来了。风暴看起来似乎要转向,于是詹德思船长挂满船帆,小船又一头扎进了惊涛骇浪之中。在那灰茫茫的一天里,“西提思”号用剩下的两个小时吃力地行驶在沉重的海水中,向西走了不少路程。
12月6日,双桅船已经走了四十八英里,赶上了一场暴风雪。这一次海浪的颠簸和传教士们晕船的症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程度。乘客们倒并不真的认为船会倾覆,然而小船不停地上下颠簸,在海浪中一会儿打着滚,一会儿又稳住,就连柜子和箱子这样笨重的物件都发出了痛苦的吱呀声。本来就冷得要命,冰雹和飞雪使得天气更加恶劣。太太们在毯子下面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心里越来越觉得与其在合恩角再待上两礼拜,还不如马上死了痛快。只有惠普尔兄弟还在热情洋溢地为大家报告,说双桅船终于走上了正路。
12月7日,礼拜五。风暴固执地转回了原来的方向。大海看上去似乎更加喜怒无常。“西提思”号又开始了大幅度的左右倾斜。这一次凶险异常,小船几近倾覆。笨重的木箱本来已经被固定住了,现在都松脱开来,凶猛地滑向床铺。木板也裂开了可怕的大口子,好像再也承受不住了似的。一阵眼花缭乱的旋转之后,双桅船跌入了一条深深的海槽,仿佛再也爬不出来了。“哦,上帝!让我死吧!”杰露莎祈祷着,一只箱子将她死死地顶在了防水壁上。其他的女人们哭喊着:“黑尔兄弟!能不能挪开这只箱子?”艾伯纳是唯一一位还能干点实事的传教士了。
他花了不少工夫才来到杰露莎身边,发现她正在失神地胡乱祈祷着:“让我死吧,上帝!这不是艾伯纳的错。他对我很好,但是请让我死吧!”她呜咽着。艾伯纳推开箱子,摸索着杰露莎的四肢,查看有没有骨折。与此同时,他听到她竟在祈求死亡。“你说什么?”艾伯纳简直吓呆了。“上帝,让我死吧!”她茫然地祈祷着。他狠狠地在她的脸颊上甩了一巴掌,吼道:“黑尔太太!不可以亵渎神灵!”他不停地扇她耳光,直到她恢复了神志。接下来,艾伯纳在杰露莎的身旁坐下,说道:“我也很害怕,亲爱的伴侣。我怕我们会淹死。哦!”小船从巨浪中的半空落下,紧接着的一瞬间,一切都可怕地停止了,然而小船最终又呻吟着爬上了浪头。艾伯纳不由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你说,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杰露莎柔声问道。“恐怕的确如此。”他谨慎地回答,“但我们绝对不能亵渎神灵,就算我们被抛弃了也不行。”她问道:“刚才我说什么了,亲爱的丈夫?”他回答道:“最好还是忘了吧。黑尔太太,你能祈祷吗?”于是,在寒冷黑暗的两层甲板之间,艾伯纳领着她做了他认为是最后一次的祈祷。
就在那时,在甲板之上,詹德思船长疯了似的喊道:“见鬼,科林斯先生,咱们出不去啦!”
“咱们能逃到好望角吗,船长?”
“不行。”
“我们会翻船的,船长。”科林斯警告说。
“调头,我们去福克兰群岛,先歇歇再说。”詹德思回答道。
“然后怎么办?”
“然后咱们从麦哲伦海峡过去。”
“是,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