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这样,从波士顿出发的“西提思”号——这艘长七十九英尺、重二百三十吨的双桅船——终于驶离合恩角,朝向东北,借助着强劲的风力直奔南大西洋上巴塔哥尼亚海岸不远处的福克兰群岛。
福克兰群岛岩石累累,风化得很厉害,也没长什么树木。它主要是捕鲸人——还有那些没能越过海角的人们——补充给养的地方。12月10日,当这群让人看了唯恐避之不及的船员驶入福克兰群岛的时候,在那些撞得浑身青紫的传教士眼中,这座群岛堪与布拉瓦岛相媲美。“西提思”号刚在岩石港湾里下锚停泊,所有的人就都争先恐后地上岸了。夜晚,天空幽暗,星辰寂寥,约翰・惠普尔整夜审视着这片冰冷的大地。黎明时,他向船上的乘客们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这里有鹅群和鸭群,还有一些小鹧鸪。把枪都拿出来!”他组织了一支狩猎队,给“西提思”号准备了够吃很多个礼拜的新鲜食物。科林斯先生领着另一支队伍给木桶装满了淡水,还找到了从阿根廷海岸漂到岛上来的浮木。
“我们可以连续烧上十天的火,”他对传教士们说,“保证把你们烤得舒舒服服的。”
太太们把要洗的衣服都堆到“西提思”号上,她们已经有一百多天没洗过衣服了。精力充沛的艾伯纳・黑尔有了一个大发现。他登上岛上的制高点,发现岛屿北边的港湾里还停着另外一艘船。他和两名水手马上跑了过去。这是一艘刚从太平洋驶来的捕鲸船。没过多久,捕鲸船的船长和詹德思船长就把他们手里的麦哲伦海峡航线图拿出来做起了对照。
“这条海峡很难搞。”捕鲸人说道,他指给詹德思船长和艾伯纳看火地岛与南美洲大陆之间的通路具体有多狭窄。这正是“西提思”号曾试图穿过的南部航线。这样一来,北部的麦哲伦海峡就成了绕过火地岛的另一条航线。
两艘船上都没有人曾经穿越过麦哲伦海峡,但有不少人耳朵里灌满了这类故事。“1578年,弗兰西斯・德雷克只用了十七天就轻轻松松地过去了。”一位通晓历史的水手回忆说,“但1764年的时候,法国人布干维尔却花了五十二天。破记录的是两个西班牙人,他们用了一百五十天才打败了麦哲伦海峡。但他们总算过去了。”
“怎么会这么困难?”艾伯纳问道。
“并不困难。”捕鲸人解释说,“到了另一头才困难。”
“另一头是怎么回事?”艾伯纳追问道。
“看到这些岩石没有,‘四福音教士之石’?很多船就是在那儿沉没的。“
“为什么?雾气?”
“不。从太平洋上刮来的西风会卷起巨大的浪头,遍布海峡的所有出口处。你得尝试着找到突破口,那时候很容易就会撞上‘四福音教士之石’。”
“你是说,那里比我们走过的路还要糟糕?”
“区别在于,”捕鲸人解释道,“如果没有天时地利,想要穿过合恩角,你可能得在大海上硬挨五十天的大风大浪,根本没法子。在‘四福音教士之石’,那里的浪头比你现在见过的任何情形都要糟糕,可是说不定你一个下午就能爬过浪头上穿过去……如果走运的话。”
“让这么多船只纷纷触礁的地方具体在哪里?”詹德思船长看着海图说道。
“在这里,在荒芜之岛上。这座岛本身没什么,但是当船只觉得自己已经征服了‘四福音教士之石’的时候,却总是发现没法保持稳定。船一慌张,就会四处乱窜,结果就撞上了荒芜之岛。已经有50艘……100艘船遇难了。”
“有人活下来吗?”科林斯先生问道。
“在布满岩石的荒芜之岛上活下来?”捕鲸人反问。
“有什么窍门吗?”科林斯先生追问道。
“你们得在荒芜之岛的西端找一个合适的港湾,然后试着越过‘四福音教士之石’,每天都去尝试,这可能得花上一个月。一定要保持方向的稳定,这样,当你们想要回到港湾过夜的时候,你们就能占有主动权,而不用担心被海浪带走。”
“与我的想法完全相同。”詹德思船长赞同道。
“看这样子,是要起东风了吗?”科林斯先生充满希望地问道,“在我看来,如果能赶上一阵稳定的东风,运气就来了。它将会一直把我们推过海峡。”
“错!”捕鲸人不屑一顾道,“在刚开始跨越海峡的时候,东风会给你一点帮助,这话没错。可是等你到了海峡西边的出口时,风力已经在海上积蓄了不少力量,到了‘四福音教士之石’,东风只会添乱。那你可就倒大霉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可能穿过去的?”詹德思问道。
“是的。荷兰人穿过去了。西班牙人也过去了。记住,每天都从荒芜之岛上出去转一圈,到晚上再回来,直到你发现哪天的海况足够好。把住舵,别让风暴牵着鼻子走。”
捕鲸人看出艾伯纳可能是位牧师,就问他是否乐意以客人的身份主持祈祷仪式。传教士听了大感高兴,他看着詹德思船长,仿佛在说:“总算有一位了解上帝的船长了。”但是詹德思绝不允许艾伯纳太过得意,趁着捕鲸人下去招呼水手们上来的时候,詹德思吸着气,用蛇吐信子一般的声调对艾伯纳泼凉水:“他开的可能是海上最粗鄙的一艘船。说不定他脑子里正盘算着谁也想不到的坏主意呢。问问他在火奴鲁鲁都干了些什么?这帮捕鲸人一旦从海上回到波士顿,全都要找个会说话的牧师给他们洗清身上的重重罪恶。”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群坏脾气的壮汉和长官聚到一起举行了祈祷仪式。无论他们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艾伯纳一律严加指责,他用的是下面这段话:“《利未记》第25章第41节:‘一同出去归回本家。’那么,他们一旦回来,他的良心也跟着回家了吗?”艾伯纳的语言热情洋溢,在詹德思船长的冷嘲热讽之下更显犀利。他细细讲述了一个离开我主、离开自己的世俗家庭有整整四年的男人,讲述了这期间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发生在家人身上的变故,可那人却无从知晓,还讲述了必须采取哪些措施才能挽救那些不幸,对那些可喜的变化则又该如何加以利用。艾伯纳将这帮捕鲸人憋在心里却说不出来的感觉娓娓道来,他们惊喜万分地聆听着。在祈祷仪式快结束时,有三个男人问艾伯纳可否与他们一同祷告。整个仪式结束后,船长说:“这真是一次充满力量的布道,年轻人。我应该送你一件我们船上的象征物,以示感谢。”艾伯纳没想到的是,船长送给“西提思”号一根树干,上面长满了肥美的绿色香蕉。
“这些香蕉会成熟的,可以吃好多天呢。”他说道,“病人喜欢吃这个。”
“这是什么东西?”艾伯纳问道。
“这是香蕉,孩子,对便秘有好处。你们最好能喜欢上它,因为它是夏威夷岛上主要的食物。”捕鲸人向艾伯纳演示了如何剥开香蕉皮,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递给艾伯纳,“一旦习惯了这个味道,你们会发现它们其实美味极了。”但艾伯纳觉得,香蕉皮上那种刺激性的气味很不舒服,捕鲸人看了大声道:“你们最好能喜欢这东西,孩子,因为从现在开始,就得吃这个了。”
“你到过夏威夷吗?”艾伯纳问道。
“我到过火奴鲁鲁吗?”捕鲸人嚷了起来,接着他想起布道仪式刚刚才结束,于是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在夏威夷南边捉了一打鲸鱼呢。”
12月18日,礼拜二。詹德思船长一一复制了那位同行能拿得出来的所有麦哲伦海峡的海图,并将它们与他自己的做了一番比较,发现任何两张海图中,麦哲伦海峡里没有任何一座小岛的位置是相同的,甚至连接近的也没有。“西提思”号就这样起锚,向火地岛返航,但这一次的目标是毗邻南美洲的火地岛北部。当年麦哲伦发现的那条可怕的海峡正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等待着他们呢。
12月21日早晨,岛上的海角已经进入人们的视线,詹德思船长对科林斯先生说:“好好欣赏吧。咱们不会再走这里了。”他怀着固执的决心,毅然闯进了那条曾降伏了很多船只的狭窄水道。
在进入海峡的最初几天里,传教士们感到很愉快。他们像铁轨似的排成一排,先盯着南美洲大陆,然后又望着火地岛。当时正是初夏,大家还看到过一回赤身裸体的当地人。夜里,艾伯纳看见了点点火光。虽然火光颇为微弱,但还是很有意思。当年,麦哲伦首次在这里上岸时,正是这些火光使得这座巨大的岛屿被命名为火地岛。
“西提思”号乘着东风,有时候一天能行驶三十英里,但通常还是磨磨蹭蹭的,一天只能走二十英里左右。第一段西行的路程结束后,双桅船转向南方,沿着火地岛的海岸线行驶。这时候,白天开始变得令人昏昏欲睡,而夜幕几乎不再降临。传教士们有时候在甲板上睡觉,这样一觉醒来就能观赏到奇特的夜景。不利的风向常常出现,每到这时,“西提思”号就会靠岸,让狩猎小分队登陆寻找食物。因此,在圣诞节期间,大家的盘子里盛着鸭子,而心里则不禁思量:在灰蒙蒙的南纬地区而不是在洁白的新英格兰过圣诞节是多么怪异啊。现在已经没有人晕船了,但是有一位乘客开始极其痛恨麦哲伦海峡。
那就是杰露莎・黑尔。虽然她身上两种主要的病症都已消失,然而另一种又出现了。每当丈夫让她吃香蕉的时候,杰露莎都会感到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我不喜欢这种油脂的气味。”她抗议道。
“我也不喜欢,亲爱的,”她丈夫耐心地解释道,“但是如果岛上只有这种食物……”
“等到了岛上再说吧。”她恳求道。
“不,上帝以这样的方式给我们送来了香蕉,天意如此……”
“其他女人都不用吃。”她恳求着。
“上帝没有直接把香蕉送给其他女人。”他讲着道理。
“黑尔牧师,”她慢吞吞地争辩,“我在船上恶心得这么厉害,我确信一下船我就能吃香蕉了。但在这儿,香蕉皮里的油脂让我想起了……丈夫,我要吐了。”
“不行,黑尔太太!”他命令道。每天两次,艾伯纳会细心地剥好一只香蕉,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并强忍着真实的感受说:“真是美味极了。”然后他会把另一半硬塞给杰露莎,盯着她,直到她全部咽下去。这个过程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来说实在太痛苦了,谁也不忍心看下去。阿曼达・惠普尔每到这时就没法在自己的铺位上待下去。更叫人觉得恶心的是,艾伯纳把将熟未熟的香蕉串成一排挂在舱房顶上,它们就在那儿来回晃荡。整个航程中,香蕉慢慢熟透,不断地发出气味。
开始时,杰露莎想:“这堆香蕉会越来越少。”但是她的努力好像丝毫未见成效。相反,这堆香蕉越来越多了。“亲爱的丈夫,”她恳求道,“我实在想吐!”但是艾伯纳会将手稳稳地放在她的肚子上,直到那一天的定量被完全咽下去。他还不让她呕吐,她也听从了。
有一天,这样闹过一场之后,约翰・惠普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香蕉,黑尔兄弟?”
“我不喜欢吃,”艾伯纳说,“我也觉得恶心。”
“那你为什么还吃?”
“显然,是我主让我吃香蕉的。我怎么得到这些香蕉的呢?是做了一场布道的结果。如果我不吃下去,就是不知好歹!”
“你相信预言吗?”年轻的科学家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艾伯纳问道。
“你相信迷信和预言这些事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柯基・卡纳克阿一直给我讲他过去曾经生活在这样那样的预言之中。如果他们有一艘独木舟要出海,他们会带上一位除了研究预言以外什么都不干的老妇人。飞来一只信天翁,或者游来一头鲨鱼,就意味着会发生某些事情,因为它们都是神派来的。如果你能看懂这些预言,就能知道神的意思。”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艾伯纳问道。
“在我看来,黑尔兄弟,你对待那些香蕉的方式跟他们一样。人家把香蕉赠送给你,所以它们肯定是上帝送来的。既然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就必须吃掉。”
“约翰,你在亵渎上帝!”
“不管我有没有亵渎上帝,我都要把这些香蕉扔到船外面去。它们让所有的人都想吐。”
“扔到船外面去!”
“是的,黑尔牧师,”杰露莎插嘴道,“把它们扔到船外面去。”
“简直无法容忍!”艾伯纳喊道,飞奔到甲板上,又急忙赶回舱房,“谁敢碰这些香蕉!它们是上帝送来指导我们开始新生活的。这是上帝的意志。”于是,当“西提思”号痛苦地向前爬行时,那串香蕉仍然在舱房里晃来晃去地发出恶臭。
双桅船现在已经离开了火地岛,来到了海峡西段的数百座无名岛屿之中。风向已经转变,可怕的日子从几天拖成几个礼拜。詹德思船长在他的日志中不断写道:“1月15日,礼拜二。航行第二十六天。左右舷离海岸都很近。全天逆风。前进了四英里,但是日落时又都前功尽弃。海岸呈倾斜状,找不到地方下锚。返航,回到昨天下锚的地方停泊。希望西风能够继续,因为它能够使‘四福音教士之石’那里的水面平静下来。狩猎队打来四只肥鹅,还装了满满两桶鲜美的蚌壳。”
日复一日。他们每天能前进四五英里或者更多。水手们把“西提思”号从下锚的地方拖出来,驶进大风里,互相打赌看当晚会不会还在同样的地方过夜。有两件事情越来越厉害地折磨着他们。他们周围的土地太贫瘠,无法长期供应他们的生活,尤其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没剩几天了。所有的人都在想:“这里尚且如此困难,那我们到达荒芜之岛后将会如何呢?‘四福音教士之石’又会如何呢?”看起来,他们似乎正在一寸一寸地向着痛苦的高潮艰难跋涉。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段艰难旅程的第三十二天,东风突然来了,把小小的双桅船推到了荒芜之岛的北方海岸、水手们发现了几艘触礁沉没的船的尾板,这番景象让这地方显得更加不妙。海浪更急了,传教士们觉得待在底舱更明智,不过也因此被香蕉的气味熏得更加头昏眼花。那天夜里,杰露莎宣布,宁可接受死亡的惩罚也绝不再吃香蕉了。艾伯纳以前听她说过这般狠话,于是他慨然吃掉了自己的那一半,然后将其余的硬塞到杰露莎嘴里。“你不能吐。”他命令道,用手牢牢扶住她的肚子。然而太平洋的暗涌只略动了动,双桅船就剧烈地晃动起来,无论是杰露莎还是艾伯纳都没法止住她的干呕,于是她开始呕吐起来。
“黑尔太太!”他喊起来,用他的另一只手堵住她的嘴巴,但是那股恶心劲儿没完没了,船舱里弥漫着恶臭。
“你是故意的!”他喃喃道。
“丈夫,我觉得太恶心了。”她呜咽着。她说话的声调打动了艾伯纳,于是他轻柔地清理掉秽物,使她尽可能地感到舒服。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折磨你,我亲爱的伴侣。”他辩解道,“上帝给我们送来了这些香蕉。看!”他摘下了一根黄色的果实,他自己也讨厌这东西,但还是整个儿吃了下去。
“我又要吐了!”她嚷道,艾伯纳只得又给她清理了一通。
次日早晨,“西提思“号似乎已经抵达了荒芜之岛的另一端,走完了整条麦哲伦海峡百分之九十九的旅程。剩下的,就是冲过“四福音教士之石”,这个由四块险峻荒芜的岩石守卫着的海道入口。
1822年1月22日,礼拜二。黎明时分,小小的双桅船离开了荒芜之岛的庇护,行驶到风暴的交汇点——被海浪肆意蹂躏的合流处。东风策动着太平洋,而西风推动着大西洋,正如捕鲸船船长所说的那样,过去几天陪伴着“西提思”号的那阵顺心如意的风,现在使众人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力量。
太平洋里的巨浪来势汹汹,铆足了劲儿要扫光一切敢于挡道儿的东西。大西洋里轰鸣着的海浪则像一群猎狗似的窜入,将它分割成一千个海洋,各自拥有一千种不同的海浪,涌向一千个不同的方向。双桅小船靠近了这个由许多小漩涡组成的大漩涡,詹德思命令道:“甲板上的全体水手,把自己绑在船上。”于是大家用绳子把自己的腰和胸口系紧,快速关上“西提思”号所有敞着口的地方,然后纵身跃入了那一片大混沌。
起初的十五分钟,小小的双桅船被甩来甩去,似乎海上的那群猎犬不再互相折磨,转而将小船当作攻击目标。“西提思”号一会儿被抬高,一会儿又被抛下再度沉入水中,紧接着又被向后抛去。她在水中不停地滑行,待在上层的人要是没把自己绑在甲板上,铁定挺不过来。
“你有没有紧盯‘四福音教士之石’,科林斯先生?”詹德思船长迎着狂风吼道。
“我盯住了,船长。”
“我们还能多坚持一会儿吗,科林斯先生?”
“我们做不到,船长。”
“转向,离开这里。”
“小心岩石,船长。”
于是“西提思”号转了个身,冲入来自大西洋的狂暴海浪之中,像一头受伤的海兽似的赶回荒芜之岛。传教士们在底舱里祷告着。小船颠簸得太厉害了,甚至连病的最厉害的几个人都没法待在铺位上。
突然间,一切都平静下来。詹德思船长把他的小船藏在一个舒适安全的小港口里,这儿的海岸线形状仿佛一只鱼钩。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艾伯纳・黑尔、约翰・惠普尔、另外两名传教士,再加上四名身强力壮的水手,每天早晨都会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一条小船系在“西提思”号的船头上,然后划着小船上岸。他们绕到鱼钩的尖端,在沙堆里拼命挖上一通,直到拽得双桅船开始松动起来,然后他们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把“西提思”号拖到主水道的入口处,再快跑着追上小船。
整整一周,“西提思”号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行驶到两大洋的交汇处,试探着洋面,勇敢地向前行驶着,直到令自己陷于濒于毁灭的境地。洋流太急了,似乎根本没办法制伏它。绑在桅杆上的水手们心里琢磨着船长会不会掉头回去,然后走好望角。但是每天晚上,詹德思船长都会赌咒发誓:“明天一定能破除这个魔咒。明天咱们就解放了。”他在航海日志中写道:“1月29日,星期二。又尝试了一次。太平洋巨大的浪涌与连绵起伏的大西洋洋面碰撞,情景十分凶猛可怕。浪头太高,什么船也过不去。最后撤回到同一个港湾里。”
到了一月份的第三十天,风向转西,从长远看来这很有利,因为大风将不再为大西洋推波助澜,而是稳住了太平洋那桀骜不驯的洋面。但从目前看来,风向转西的直接后果就是彻底阻挡了从出口通过的可能性。于是“西提思”号只好留在平静的鱼钩形海岸。詹德思船长、科林斯先生、艾伯纳和约翰・惠普尔一起爬上一座小山,观察着两座大洋洋流野蛮碰撞的交汇点。他们看不见“四福音教士之石”,但都知道礁石就在那里。几个人仔细打量着巨浪的走向时,艾伯纳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拦路是上帝的意志?”
詹德思船长没有朝年轻人发火:“我愿意考虑任何可能性,只要能通过那可恶的一英里海面就行。”
“我昨天夜里突然想到,”艾伯纳说,“你拒绝丢弃那些世俗小说的疯狂做法也许令这艘小船受到了诅咒。”
科林斯先生大为惊异地看着年轻的牧师,正打算狠狠训诫他一番,詹德思却让他不要出声。
“你有什么想法,黑尔牧师?”
“如果我们传教士做祷告能让这艘船顺利穿过礁石,到时候你是否愿意丢弃那些俗不可耐的文字,并作为一艘渴求上帝帮助的船只的主人,接受我给你的书?”
“我愿意。”詹德思庄重地说,于是这四个男人站在世界尽头的一座小山丘上订立了盟约。传教士们离开后,詹德思对大副解释道:“我已经决心要跨越这个地方。跨越合恩角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大海。现在又遇见了这个。你只管说我迷信,可船上带着传教士已经是坏运气了,咱们的船上还一下子就来了十一个。如果坏运气是他们带来的,那么也许他们也可以带来好运气。我什么都愿意试一下。”
那天夜里,艾伯纳把传教士们召集到一起,给他们讲了盟约的事。“上帝不允许这艘船前进,是为了给我们一个教训。”他对他们说道,“但我们的祷告将会使上帝撤销诅咒。”约翰・惠普尔和其他几人觉得,这种解释的中世纪色彩太浓厚了,所以不愿祷告,然而大多数人都赞同。在祷告快结束时,约翰・惠普尔问他是否也可以加入,艾伯纳同意了。“主啊,让我们的船员双手更有力,眼睛更明亮。”惠普尔祈祷着,“让风暴止息,让海浪降低,让我们跨越过去。”
“阿门。”詹德思船长说道。
祷告结束后,艾伯纳去看望仍然卧病在床的杰露莎,并跟她分吃一只香蕉。当她抗议说就是香蕉才让她病得起不了床时,艾伯纳恳求道:“我们正把自己的命运置于上帝的手中。请耐心听我说,亲爱的伴侣,如果我们明天能够穿过礁石,那么你将再不用吃香蕉了。”
“你说这话,是神圣的许诺吗?”她问道。
“是的。”他向她保证。于是她按捺住恶心的感觉,听凭丈夫把坚实有力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然后把香蕉吃了下去。
凌晨四点钟,全体船员集合祷告,传教士们做完冗长的祷告后,詹德思船长祈祷道:“上帝啊,让我们通过吧。”
当艾伯纳、约翰和那六个同伴划着小船上岸时,还不到五点钟,小船慢慢地划入了主水道。当负责绳索的水手被拽回到船上来的时候,艾伯纳宣布说:“今天我想在甲板上祈祷。”
“把你自己系在桅杆上。”詹德思咕哝道。他对科林斯说:“今天的浪跟平时一样大,但是洋面稳定,而且今天的风也不错,我们能冲进去。”
“我们能赶上最好的天气。”大副预测道。
“出发!”詹德思喊道。“西提思”号驶入大海,在离“四福音教士之石”很远的南方进入了大洋中最狂暴的地方。
现在就是决断的时刻。两天前,小船能借助从船尾吹来的有利风势,积累足够动力,快速穿越巨浪。现在小船则整个儿迎着风,“西提思”号只好先航向北方,然后再向南,争取在海上多走几百码,以便在向北猛力一冲时,小船最终能冲过“四福音教士之石”。最大的危险潜藏在向北航行的致命之旅上,“西提思”号可能把握不住有利风势,被海浪左右,撞击到岩石上,最终落得船毁人亡。
黎明的几个小时过去了,“西提思”号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都失败了。她徒劳无功地与大海搏斗,常被冲击得几乎竖起来,只能奋力保持平衡。艾伯纳能够感觉到小船正在渐渐滑向一旁,向着荒芜之岛的方向走了回头路,这样就偏离“四福音教士之石”那条长长的安全航线了。
就这样熬到中午时分,接着过了正午,小小的双桅船还在奋力搏斗。现在她已经取得了一英里的成果,进入了一片更为湍急的海域。太平洋的浪头气势汹汹地向她拍击过来,木头船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船尾也剧烈地摇晃着。艾伯纳看见詹德思船长那满是胡须的脸庞向前探出,预测着风向。
下午三点钟,这种冲击使得在甲板上的人再也受不了了,所有还没有被撞散架的东西好像都会被巨浪冲走似的。艾伯纳祷告着:“亲爱的上帝,请关照那些底舱里的人。让他们呼吸的空气变得清新。”他能闻到船舱里传来的恶臭味,为底下的传教士们感到难过。
四点钟时还不用担心黄昏的到来,因为夏天的太阳直到接近十点才会落下。“西提思”号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詹德思船长要么继续向大洋深处挺进——这样就等于放弃了向荒芜之岛安全返航的所有可能;要么就得让今天走的路前功尽弃。他很不愿意采用第二个选项,因为他们已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目标。詹德思在风势最猛的时候思考了好一会儿。
“大风浪只有半英里了。”他对科林斯先生喊道。
“不可能吧,长官。”
“你有没有盯住‘四福音教士之石’?”詹德思嚷道。
“我盯住了。”
“我们还要顶着风走几个点才能穿过礁石,科林斯先生?”
“三个点,长官。”
“我们还能坚持这么久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公平,詹德思和科林斯心里都清楚,因为船长正在诱导大副,让他做出这个生死攸关的决定。科林斯先生顽强地看着前方,什么也没说。
“你能把着舵,让它顶风再走三个点吗,科林斯先生?”
“我能办到,长官!”于是,已经快散架的“西提思”号继续向着风暴深处挺进。
“沿着这条航线,我们能躲过礁石吗,科林斯先生?”
“是的,长官。如果我们不偏离航线的话。”
两个男人站在那儿,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他们密切关注着双桅船,唯恐她滑进巨大的海沟。小船走得很稳。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最后,詹德思船长对船上各处的全体水手喊道:“我们要冲过礁石了。大家站好,随时准备松开绑绳,看好绳子。”
水手们很少遇到这么显而易见的麻烦。如果风势不便,船身保持着和海浪一样的倾斜度,这条长长的航线就会将“西提思”号隔绝在“四福音教士之石”以外,此次穿越就会成功。至于航线南段,如果需要的话,小船可以整夜航行,直到穿过最后的湍流。
“现在该祈祷了,黑尔牧师。”詹德思顶风喊着,于是已经把自己的腋窝和腰部绑在主桅杆上的艾伯纳开始祈祷,他希望小船、洋面和风势能保持目前的状态。
紧接着传来了科林斯先生沉着的警告:“船在往下滑,船长。“
“我能感觉到,科林斯先生。”詹德思船长回答,脸上冷峻的表情掩盖着他内心的恐惧。
“我们要不要升上来一点尾帆,多吃点风力?”
“把尾帆升到顶,科林斯先生。”
“那她可能会被吹跑的,船长,这种风。”
詹德思船长犹豫了。他仔细思考着,双桅船现在正在失去这一天航行的全部成果。他吼道:“我们需要那面船帆!如果它能挺住,我们就成功了。如果它被吹跑了,没关系,反正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失败。”接下来,他转来转去,穿梭在绑着的水手中间,大声吼着发出命令,让他们拉绳子,把尾帆升得再高一点,多吃点风力。如此一来,尾帆就能抵消掉海浪对小船左右两边施加的冲击力。但是水手们拉住绳子时,缆绳却搅入了顶端的滑轮,三角形的尾帆在风里惊险万分地打着转,“西提思”号看来似乎难逃沉没的命运。
“你,还有你,把顶部滑轮解开!”詹德思吼道。于是,在狂风大作的甲板上,已经绑好自己的克里德兰和老捕鲸人把身上的绳子解下来,抓住了连接主桅杆顶部的绳子。
他们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主桅杆在冰冷的暴风雨中前后摇摆。两个人伸出四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绳子。他们越爬越高,而小船则向礁石越滑越近。“愿上帝保护他们。”艾伯纳祈祷着,这时候,那两个人正在他的头顶来回晃荡。
眼下,“西提思”号进入了一片浪头特别猛烈的海域。这些浪头从“四福音教士之石”反弹回右舷,使得小小的双桅船一会儿前头高高翘起,一会儿后面高高翘起,时而向左摇,时而又向右摆。两名正在主桅杆顶端干活的水手,他们一下子就可能在桅杆顶上划出超过100度的大圆弧。每当他们摇摆到圆弧的顶点时,高高的桅杆就会狠狠抽打一下,在狂风里发出尖啸,仿佛决心要把弄乱绳子的水手甩出去似的。就在这样甩来甩去的过程中,克里德兰弄掉了他的帽子,他试图用右手去抓,这从下面看来,他好像要被大风刮走了似的。艾伯纳尖叫道:“上帝拯救他的灵魂!”然而被风刮走的只是他的帽子。
“试着再把绳子系好!”詹德思船长喊道。
“绳子还没理清。”二副从风暴上头往下喊着。
“我们是不是正朝着礁石漂过去,科林斯先生?”
“是的,船长。”
“我们要不要多派几个人上去?”
“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了。”科林斯回答。
桅杆上的两名水手透过傍晚的风暴向前看去,感觉着小船的航向,不住地祈祷着。“再试着把绳子系好!”詹德思喊道,但是他们没回答。詹德思双手在身后扣紧,深吸了几口气,自暴自弃地说道:“我们还有大约八分钟,科林斯先生。这次尝试真是疯了。”
此时此刻,艾伯纳忘记了身边的瞭望员,只关注着那两名水手,他们还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空中飞来飞去。冰冷的雨水和狂吼的暴风在他们头上飞舞,颠簸的船只仿佛把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他们干活的桅杆上了。艾伯纳回想起那位老捕鲸人的请求:“我绝不能没有《圣经》就去绕合恩角。”他开始为拯救这两位勇敢的水手而祷告起来,现在全船的安危就靠他们两人了。他们在灰色的天空中一闪而过,高坐在风暴中心。艾伯纳痛苦的祈祷声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再试着把绳子系好!”詹德思吼着。这时,生死攸关的八分钟已经来到了最后时刻。这一次,两名水手像疯了似的吼叫着,绳子移动了,主帆沿着左右摇摆的桅杆慢慢上升。说来神奇,风力竟被这三角形的帆面兜住,双桅船不再向岸边移动了。
“我感到她又稳稳当当地在航线上了。”詹德思喊道。
“她现在稳稳当当的。”科林斯重复说。
“能越过‘四福音教士之石’吗?”詹德思又问了一遍。
“能过去。”科林斯木然说道,掩藏着心里的狂喜。
这最后的恐怖已经安然度过,双桅小船“西提思”号向东驶进了风暴,最终靠近了危险的礁石。甲板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礁石区之间只有一丝空隙,不敢设想怎样的精准度才能从中间穿过。
“我主上帝与我们同在!”艾伯纳狂喜地大声喊道。牧师本不应该这样激动的。
但是詹德思船长没听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故意不去看“四福音教士之石”。他正在寻找一片安全的海域,将“西提思”号拨转到决定性的航线上去。几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一刻钟、半小时,他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紧盯着那片起伏不定的巨大洋面。最后,詹德思把双桅船轻巧地转了个身,船身一斜,将它拨转到朝向南方的航道上,沿着这条航线,它将穿过那排山倒海一般的波浪,驶过最后的可怕海沟。接下来他喊道:“让他们下来。”克里德兰和老捕鲸人从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爬下来,双脚踩在了甲板上。“愿上帝得荣耀。”艾伯纳喃喃自语。
艾伯纳此时本该分享小船胜利的喜悦,然而他怀着沉重的心情陷入了沉思:“两天前,我们身后吹来的风是多么中意,但我们却什么也没做成。而今天,大风向我们迎面扑来,我们却能与之搏斗。”他仔细查看这艘双桅小船,想看看这艘来自新英格兰的船究竟是凭着什么样的秘密在风暴中心搏斗,她对抗着各种险情,一寸一寸地艰难前行。艾伯纳搞不懂詹德思船长使用的技术,然而他了解船长本人,他了解所有人,也了解他自己。“多么神奇。”他在怒吼着的狂风中思索着,“风暴迎面而来时,你反而能与之抗击。”
过了一会儿,詹德思船长来给艾伯纳解绳子,这位船长兼水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说:“我可不想成为波士顿那帮人嘴巴里的那种人,他们会说:‘他想越过合恩角,结果却从好望角走过去了。’”
“没人会那么说你的,船长。”艾伯纳骄傲地说。
舱门口被突然打开了,科林斯先生对传教士们大声宣布着好消息:“我们安全啦!”
底舱里凡是站得起来的人全都挤到甲板上来了,詹德思船长伫立在猎猎寒风中说:“黑尔牧师,我们借助着上帝的荣耀闯过来了。你可以祷告吗?”然而,整个航程中唯一的一次,艾伯纳哽住了,他说不出话来。艾伯纳的眼里溢满泪水,心里只想着克里德兰和捕鲸人,他们两人在那么高的地方,手脚那么利索,他们救了这艘船。他还想到与暴风雨奋力搏斗的詹德思船长。于是,约翰・惠普尔朗诵起水手们喜爱的《诗篇》中那些温暖而豪迈的句子来:
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所以地虽改变,山虽动摇,我们也不害怕,
所以水虽翻腾,山虽颤抖,我们也不害怕,
永恒之主和我们同在,雅各的上帝是我们的堡垒,
在海上坐船的,在水上经营事务的,
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和他在深水中的奇迹,
他吩咐一声,狂风就刮起,海中的波浪就扬起,
他们上到天空,下到海底,他们的心因患难而消融,
他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
他们无计可施,于是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
他从祸患中领出他们来,
永恒之主使狂风减缓,使海的波浪平静,
风息浪静,他们便欢喜,他就引他们到所愿去的海口。
但愿人因耶和华的慈爱称赞他。
人们这时发现,朗诵《圣经》的时候,詹德思船长不见了。现在他正用胳膊夹着一堆书从舱口爬上来。“我昨天答应过黑尔牧师,如果他的祈祷能帮我们渡过难关,我将为此放弃我的小说。理查德森……施特恩……斯莫莱特……沃普尔。”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扔进太平洋——如今这个名字已是名副其实了。接着船长说:“从12月21日到1月31日,我们在这条海峡里走了四十二天。我从未经历过这种航行,但是我们安全地过来了。赞颂上帝。”
艾伯纳的胜利被接下来的失败打了折扣。传教士们正看着这些世俗的书一本本消失在大海里,这时杰露莎・黑尔爬上了甲板,身后跟着柯基,手里拽着剩下来的香蕉。她跌跌撞撞地走过丈夫身边,摸索到船舷边上,把香蕉一只一只远远地扔了出去。那天夜里,杰露莎躺在已经平静多了的船舱里告诉丈夫:“你对不起我,艾伯纳。不,从现在开始,我要称呼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你就是艾伯纳。你过分的狂热是有罪的,你对不起我。在我们的生活中,我将绝不会再屈从于你的欺侮,因为我可以跟你一样正确地判断上帝的意志。上帝绝不让一个生病的女人怀着如此憎恨的心情吃东西。”艾伯纳对这最后的通牒感到很吃惊,杰露莎心里一软,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今天晚上,当你跟水手们说话的时候,詹德思船长说,在这次航行中最艰难的时刻,一个勇敢如你的人和他在一起,让他感到很欣慰。更重要的是,艾伯纳,一个勇敢如你、虔敬如你的人与我在一起,让我感到很欣慰。”然后她吻了他。
她正要再次吻他,柯基来到船舱里,说:“黑尔牧师,老捕鲸人找你,在前舱。”
“他是不是又喝醉了?”艾伯纳狐疑地问道。
“他找你。”夏威夷人重复道,然后领着艾伯纳走到那张破破烂烂的铺位上,衣衫褴褛的老人正躺在那里,嘴里嘟嘟哝哝的。
“怎么了?”艾伯纳平静地问道。
“现在,我能把我的《圣经》拿回来了吗?”老捕鲸人问道。
“不能。教会已经给了你一次,你却玷污了它。你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奚落和耻辱。”
“黑尔牧师,你今天看见了,我站在绳索上。你知道我多么害怕在合恩角爬到高处去……因为我没有《圣经》。”
“不,上帝对违诺者是十分严厉的。”艾伯纳厉声说道。
与老人一起历经磨难的克里德兰这时候提出来:“黑尔牧师,如果你不愿把那本《圣经》给他,假如我把我的给了他,那么你能不能……”
“再给你一本?这不可能!克里德兰,我主上帝曾说过:‘心中背道的,必饱尝自己行为的恶果’,这些人玷污教会,比那些有罪的人还可怕。”
“可是,黑尔牧师,正是这个男人在风暴中救了大家。我想把船帆松开,但是做不到。全是他做的。”
“正是这样,牧师。”老捕鲸人坦言,“我救了这艘船。我想把我的《圣经》要回来。”
“不行。”艾伯纳说,“你在上面的时候,我为你做了祷告。我现在也会为你祷告。你救了这艘船,我们所有人都感激你。但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来嘲笑教会?不,我绝不会那样做。”说完他就走到船尾去了。
直到礼拜六晚上,艾伯纳才发现杰露莎的《圣经》不见了。当时他正在主持祈祷仪式,却发现自己的太太正读着惠普尔姐姐的《圣经》。当他们回到住处时,他平和地问道:“你的《圣经》呢,亲爱的妻子?”
她答道:“我给老捕鲸人了。”
“给老……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情的?”
“柯基来找我,还为那个老人的事抹眼泪。”
“然后你就站在柯基那边,跟自己的丈夫作对,跟教会作对?”
“不,艾伯纳。我只是给了那个勇敢的老人一本《圣经》。”
“但是,黑尔太太……”
“我的名字是杰露莎。”
“我们在舱房里讨论过这件事。违诺的人给教会带来的伤害最大。”
“我没有把《圣经》送给违诺者,艾伯纳。我把他给了一个心中惧怕的男人。如果《圣经》不能驱散恐惧,那它就不是引导我们去信奉我主的那本书。”
“可是,传教士的地位呢,教会的基础呢,这又怎么办?”
“艾伯纳,”她晓之以理,“我敢肯定这个老人还会违诺的,他仍有可能给我们带来伤害。但是,在礼拜四晚上,他从桅杆上爬下来的时候,他离上帝只有咫尺之遥。他拯救了我的生命,也拯救了你们大家的生命。只有在我主上帝愿意以爱心来迎接这位有罪的老人的时刻,上帝这回事儿对我来说才有意义。”
“上帝这回事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艾伯纳,你认为上帝是一个高高在上、躲在云彩里的男人?”
“我认为上帝听到了你说的每一个字。我认为他肯定像我一样,已经被你弄糊涂了。”不等他再次开口抨击她,杰露莎吻了艾伯纳,她那头棕色的发卷在耳畔跳动着。夫妇两人一道走到狭窄的舱房里去了。
午夜过了很久,内心从未如此煎熬的艾伯纳起身离开舱房,来到了甲板上。那里有几颗明亮的星星,恰好照亮了幽暗的南极洲的夜晚。他感到无比困惑。首先是因为杰露莎违抗命令把她的《圣经》给了老捕鲸人,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深深地渴望着妻子那给人以宽慰的身体。在这次旅行中,他们有三次争吵,都以杰露莎笑着把他拉到狭窄的舱房里告终。她放下铺位上的帘子,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艾伯纳头昏眼花,完全想不起上帝,也忘了上帝的那些麻烦事。他只知道,杰露莎・布罗姆利・黑尔比暴风骤雨更加激动人心,比平静的海洋更加安静祥和。
他确信自己的这种软弱行径是有罪的。在拥挤逼仄的舱房里,他经常会听见约翰和阿曼达・惠普尔两人一连数小时地消磨着时间,有时候他们突然停止耳语,然后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还有阿曼达那种怪异的、忍不住的叫喊声。他认为这就是教会所说的“神圣欢乐”。他想跟杰露莎讨论这件事,却又羞于启齿,因为他自己那一阵阵的“神圣欢乐”令他羞愧不已。这件事如此神秘震撼,肯定是罪恶的。《圣经》里总是提到,那些诱惑男子的女人最后都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因此,艾伯纳残缺不全的生活经验使他认为,自己身为牧师,还是离杰露莎远点为妙。但另一方面,她又是如此地令人心醉,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神圣欢乐”。
艾伯纳一得出这个不合乎道理却合乎人伦的结论后,立刻就面临着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再笨的人也能一眼看透,对于一名牧师来说,生活里倘若没有一名妻子陪伴左右,那岂不是成了教皇制度,艾伯纳最竭力避免的莫过于那一种生活方式了。
“《圣经・旧约》里的伟人们都有妻室,”他一步步地推想,“一个人只有到了圣保罗的地步才能得到如下的训诫:‘我对没有嫁娶的说,若他们像我就好。倘若自己禁止不住,就可以嫁娶。与其欲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这一段文字有什么启示呢?”在这半明半暗的奇特夜晚,他整夜地思考着。
他踱来踱去,长达几个小时,守夜的开玩笑道:“他在跳‘传教士华尔兹’啦!”这些家伙的头脑太简单,他们内心早就对男女之事有了定见——“火奴鲁鲁之所以是世界上最棒的港口,就是因为那儿的女人还没等爬到船上,就把衣衫剥得精光,准备好大干一场啦!”——这些人无法理解艾伯纳心中的谜团。
“我对杰露莎的爱,是不是过于热烈了?”他在灰沉沉的夜色中扪心自问。每次快要得出结论,觉得自己应该爱得少一点的时候,艾伯纳就会想到她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婀娜妩媚,他喊着:“不!只有罗马人才会做那种事!”于是他的脑子又糊涂了,怎么也想不通。就这样,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艾伯纳就与他那甜蜜却又惹人心绪烦乱的欲望苦苦搏斗。
礼拜天来了,天气清爽宜人,从南极洲吹来的寒风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自起航以来,整个传教士大家庭还是第一次一个不少地参加在顶层甲板举行的礼拜仪式。这次仪式具有特殊的庆祝意味。艾伯纳舱房里的四位太太要求他们的丈夫暂且回避一下,好让她们互相帮忙整理着装。
在这感恩的日子里,杰露莎脱下已经连续穿了几个礼拜的两件套法兰绒内衣,换上一套新的,又在外面绑了一件大号紧身胸衣,用一根两英寸宽的桦木做龙骨支撑着。她把长长的黑色手织长袜用别针别在紧身胸衣的下缘,还拿了一件早就在沃普尔村浆好的胸衣马甲在胸衣外面套好,外面还隆重地穿上同样也是浆过了的马裤。这身打扮既庄重又不过分华丽。接下来,杰露莎套上一件羊毛衬裙,一条浆过的亚麻衬裙,最后是一件细棉布衬裙,都在腰间绑得妥妥帖帖的,最后加上一个小裙撑,外面穿着细平纹棉布织成的裙子,上面相间排列着低调得体的黑色和紫色横条。
接下来,杰露莎披上一件印有涡纹图案的披肩,然后戴上一顶俏皮的阔边女帽,帽子前端向前高高突起,胳膊上则挽起一只手提包,再往裙子的一个袖口里塞条手绢。双手则先套上丝绸手套,然后是羊毛手套。接下来,她站在那儿,让阿曼达・惠普尔帮她披上外套。杰露莎为清晨礼拜仪式准备停当后,又帮助其他女人穿上了她们的外套。就这样,四位传教士太太登上了舱口扶梯,在甲板上露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