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到了1823年,教堂的修建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一天晚上,克罗罗来到了艾伯纳身边,向他发出最后的请求。

“我们现在仍然可以改建教堂的入口,”他说,“这样那些邪神就一定会被挡在门外。”

“上帝自会把魔鬼挡在他的教堂之外。”艾伯纳冷淡地答道。

“你愿意和我到工地上走走吗?”克罗罗恳求道。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艾伯纳厉声说。

“我想给你看一个简单的方法。”克罗罗开始说了起来。

“不行!”艾伯纳嚷道。

“求你了,”高个子酋长还在坚持,“有些事情你非知道不可。”

艾伯纳一肚子不情愿,但还是扔下手里的笔,嘟嘟囔囔地走进一片夜色之中,向着教堂工地走去。一群上了年纪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琢磨着他的教堂。

“他们在干什么?”艾伯纳问道。

“他们是我的卡胡纳。”克罗罗解释说。

“不行!”艾伯纳向后退了一步,抗声说道,“我不想跟卡胡纳讨论上帝的教堂。”

“这些男人都热爱上帝。”克罗罗坚持说,“问问他们,他们把《教义问答手册》背得滚瓜烂熟。他们想把教堂造得结结实实的。”

“克罗罗,”艾伯纳耐心地解释道,同时凑到那几个表情严肃的卡胡纳们身边,“我百分之一百地明白,过去这几个卡胡纳做过的很多事都是好的。但是上帝不需要卡胡纳。”

“马库阿・黑力,”克罗罗申辩道,“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热爱这座教堂,我们以这样的身份来到你的身边。请不要把大门修建在现在的地方。每一个卡胡纳都知道,对于这个地方的神灵来说,这样是错误的。”

“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神灵!”艾伯纳斥道,但是那天的夜晚特别宜人,一弯淡灰色的月牙儿挂在西边的夜空中,偶尔有几朵云彩从大道那边飘过来,艾伯纳坐在卡胡纳们身边,跟他们聊起了宗教。他惊讶于卡胡纳们对《圣经》竟然了解得如此详细,并且相当高明地将其融合到他们自己那古老的信仰中去。一位老人说:“我们相信你所说的都是对的,马库阿・黑力。上帝的确是唯一的,我们以前称其为凯恩。还有一位神灵,我们管他叫作库。还有耶稣基督,他的名字叫作罗诺。阴间有一位国王,叫作塔阿若阿。”

“上帝并不是凯恩。”艾伯纳分析道,但是卡胡纳们只是任由他说下去,等轮到他们发言的时候,他们说:“当天神凯恩,也就是上帝,希望建造一座教堂的时候,他会看管它的。我们建造神庙的时候,他一直是这样的。”

“上帝不会亲自来看管我们建造这座教堂的。”艾伯纳说。

“凯恩过去就是这样做的。”

“上帝不是凯恩。”艾伯纳又耐心地说了一遍。

男人们早有预料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么,既然凯恩要管这座教堂,既然我们一直都热爱着凯恩,所以我们认为应该向你建议,这扇门……”

“这扇门就建在现在的地方,”艾伯纳说,“因为教堂的门就应该在那儿。在波士顿,门就是开在那儿的。在伦敦,也是开在那儿的。”

“但是在拉海纳,凯恩不会喜欢把门放在那儿。”卡胡纳们争辩道。

“凯恩不是上帝。”艾伯纳固执己见。

“我们能理解,马库阿・黑力,”卡胡纳们客气地附和道,“但是既然上帝和凯恩的想法是一样的……”

“不,”艾伯纳坚持说,“上帝和凯恩并不一样。”

“当然,”卡胡纳热情地赞成他的说法,“他们的名字不一样,但是我们知道凯恩不会喜欢把大门开在那儿的。”

“大门必须建在那儿。”艾伯纳说。

“假使真要这样,凯恩会摧毁这座教堂的。”卡胡纳们痛心地说。

“毁掉自己的教堂这种事儿,上帝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艾伯纳安慰着他们。

神色肃穆的卡胡纳们跟这位固执的小个子外乡人之间从来不失和气。到目前为止,他们认为他还不怎么懂宗教是怎么一回事儿,艾伯纳也尽量控制着不发脾气。就这样,关于大门的争论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月亮消失在西方,只剩下浓黑的云低低地掠过这奇幻静默的夜空。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卡胡纳们认为,他们这位误入歧途的朋友铁了心要为凯恩建一座日后免不了要倾覆的教堂,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他们的会谈不欢而散,克罗罗说:“我与卡胡纳们告别后,陪着你走回家吧。”

“我可以单独回去。”艾伯纳向他保证。

“这样的夜晚,”克罗罗若有所思地说,他看着压在椰子树梢上的黑云说,“也许,最好……”他与卡胡纳们匆忙地行了告别礼,然后赶快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道跑下来,追上了传教士。他们只走了几百码,艾伯纳就听到卡胡纳们从后面赶上来,于是他说:“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论了。”但是当克罗罗转身要告诉卡胡纳们的时候,却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卡胡纳,没有任何人走过来。黑云径直从两人头顶掠过,只听得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回响在黑云下面,克罗罗突然死命攥住了艾伯纳,口里骇然说道:“是夜行神!哦,上帝啊!我们迷路了。”艾伯纳还没来得及反驳,克罗罗就拽住他的腰,把他猛地推过树丛,扔进一道水沟,艾伯纳立刻就淹没在了里面的污水中。他想要爬起来,然而克罗罗有力的手臂却把他按在稀泥里,艾伯纳觉得阿里义那庞大的身躯正吓得瑟瑟发抖。

“那是什么东西?”艾伯纳嘟囔道,但克罗罗的巨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顺带将一些青草和泥巴也塞进了艾伯纳的嘴里。

“是夜行神!”克罗罗悄声说道,吓得直发抖。

“夜行神是谁?”艾伯纳悄声问道,同时把克罗罗的手从嘴边推开。

“是过去那些伟大的阿里义。”克罗罗抖抖索索地说,“恐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荒唐!”艾伯纳咕哝着,想要挣开克罗罗。但对方将他死死按在水沟里,艾伯纳感到这个壮汉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克罗罗确实害怕了。

“他们为什么要冲着你来?”艾伯纳低声问。

“没有人知道,”克罗罗答道,牙齿咯咯作响,“也许是因为我把凯恩的土地给你建教堂。”

他极小心地将硕大的头颅抬到与树丛平齐的高度,只朝着黑黢黢的来路望了一眼就吓得如同筛糠一般。“他们是朝着咱们的方向来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哦,马库阿・黑力,为我向你的上帝祈祷。祈祷!祈祷!”

“克罗罗!”艾伯纳不满地说,胸口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那儿什么也没有。阿里义们死了就是死了。”

“他们过来了!”克罗罗低声说。寂静的夜空里原本只有风拨弄着枯萎的棕榈树叶子,这时却真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能看到他们走过教堂,”克罗罗报告说,“他们举着火把和有羽毛的棍棒。他们穿着金色的袍子和羽毛头盔。马库阿・黑力,他们是来找我的。”

大块头的阿里义把身子贴在水沟里,用巨大的身体掩护着艾伯纳,传教士能够听见他祈祷:“哦,佩丽,救救我吧。我是你的孩子克罗罗,我不想在今晚死去。”

声音越来越大了,克罗罗突然开始用力,艾伯纳几乎喘不过气来,喃喃道:“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克罗罗嘟囔着,“穿着衣服没法和天神说话。”脱得一丝不挂后,他又开始用诚惶诚恐的声音祈祷起来,随后突然平静了下来,艾伯纳听见他说,“我藏匿在身下的小个子男人是马库阿・黑力。他是个好人,他将知识带给我的人民。他不懂规矩,没有脱衣服,所以请宽恕他吧。”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克罗罗说:“我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布道与你相左,纯白之女神,尽管如此,他仍是个善心的人。”接下来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又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阵狂风吹袭在克罗罗身上,他颤抖着说:“感谢你,佩丽,感谢你告诉夜行神我是你的孩子。”

大风止住了。唯有椰子树的树梢偶尔传来丝丝微风,奔袭的脚步声也消失了。那可能只是卡胡纳们回家的声音罢了,艾伯纳暗想。也可能是一群狗,或者是一阵风吹过尘土飞扬的小路。现在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笔直掠过的黑云不见踪影,星星在天空中闪着光辉。

“怎么回事?”艾伯纳边问边把泥巴从嘴边擦去。

“他们向我们冲过来,要把我带走。”克罗罗说。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艾伯纳问道,从牙缝里吐出一块碎石。

“佩丽。你没听见她告诉所有的夜行神,说我们是她的孩子吗?”

艾伯纳不作声。他从衣服上抖掉沙土,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衣服上沾了泥巴的地方洗干净,正掸着膝盖的时候,克罗罗抓住了他,强扭过来问道:“你的确听到佩丽说话了,是吧,就在她保护你的时候?”

“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艾伯纳平静地问道。

“你听到了!”克罗罗喊道,“马库阿・黑力,佩丽能保护一个男人,这是非常好的兆头。这意味着……”能从寻仇的夜行神手里得救,佩丽不仅救了他自己,还大仁大义地保护了这个小个子传教士,这巨大的喜悦使克罗罗激动得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你是我的兄弟,”克罗罗热切地说,“现在你终于明白让我拆掉祭拜天神的平台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了吧。倘若佩丽今晚没有来帮助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看到夜行神了吗?”艾伯纳追问。

“我看见了。”克罗罗答道。

“你看见佩丽了吗?”传教士继续问道。

“我常常能看见她。”克罗罗向他保证道。随即,他迸发出一阵激情,抓住了艾伯纳的双手恳求道,“正是因为这些原因,马库阿・黑力,我才求你不要把大门修建在现在的地方。”

“那扇门……”艾伯纳开口说道,但他懒得说下去了。回到家里,杰露莎喊道:“艾伯纳,你怎么弄的?”他只是简单地答道:“天很黑,我跌到沟里去了。”那扇门最终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建好了。

过了一阵子,布道所在拉海纳镇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天,那位从新贝德福德来的捕鲸人约翰・古德帕斯彻来到了这里,他从日本海沿岸刚刚发现的捕鲸场捕获了破纪录的一大船鲸鱼油。杰露莎的女子学校被大路上传来的一声激动的喊叫打断了:“克拉莫库!船上有好多好多水手!赶紧过来!”

约翰・古德帕斯彻以前来过拉海纳镇,而且名声相当不错,所以这个消息立刻惹得姑娘们一阵兴奋,尤其是普帕里家的那四个女儿。她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好几分钟。最后,几个姑娘起身站成一队,走出了课堂。杰露莎试图阻止她们,可最年长的那位解释说,最小的妹妹生病了:“可怜的伊莉姬头一直疼。”说完,几个姑娘咯咯狂笑着跑得无影无踪。

起初,杰露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过了一会儿,一个学生喊道:“卡皮纳喜爱伊莉姬。她游泳上船,见卡皮纳。”很明显,有人要跟布道所的道德教育对着干。杰露莎解散了学生。她在肩上围了一条轻质围巾,将一顶阔边女帽扣在棕色的秀发上,然后径直走到海边,刚好赶上那四个女孩袒胸露背,正争先恐后地往“约翰・古德帕斯彻”号上爬。水手们是她们的老相识,纷纷用欢呼声迎接她们。

卡美哈梅哈国王的旧砖石王宫旁,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美国水手正磨着一段鲸鱼骨,杰露莎跑过去喊道:“划船带我到那艘轮船上去!”但是那水手继续磨着鲸鱼骨,慢条斯理地说道:“夫人,要是你别跟大自然的规律过不去,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伊莉姬还是个孩子!”杰露莎争辩道。

“海里的头一条规矩,夫人,姑娘们长大了就是长大了。”他放眼向海峡里看去,空气中满是姑娘们欢快的尖叫声。

杰露莎被他的冷漠惊呆了,她跑到一位年老的夏威夷女人身边,那女人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守着姑娘们扔在那里的四套传教士套裙。“米莉阿姨,”杰露莎恳求道,“我们怎么样才能让姑娘们回来?”

“你拦不住她们,轮船开走了,她们就会回来。”米莉阿姨告诉她,“姑娘们总会回来,总是这样。”

沮丧万分的杰露莎抓住那几件在布道所穿的脏兮兮的套裙,像是要把它们带回家,把它们从龌龊污秽的海滩拿走,然而米莉阿姨阴着脸按住了衣服,说道:“黑尔太太!过一阵子姑娘们回来,我给她们准备好衣服。”她就像个忠实的朋友一样待在岩石旁,手里抓着姑娘们的衣裳,“她们去布道所上课的时候说不定还要穿呢。”

那个晚上,传教士夫妇说起白天的失败经历,两人都感到十分压抑。“我实在是弄不懂这些姑娘,”杰露莎抹着眼泪说,“我们给她们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尤其是伊莉姬,她应该分得清好坏,可她还是跑到捕鲸船上去了。”

“我把这件事说给玛拉玛听,”艾伯纳大惑不解地说,“可她只是说,‘那女孩又不是阿里义。如果她愿意,当然可以上船。’于是我就问玛拉玛:‘既然如此,水手们要把妮奥拉妮拖上船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生气?’玛拉玛回答道:‘妮奥拉妮是禁忌的阿里义。’好像一说这个,一切就弄清楚了似的。”

“艾伯纳,我一想到拉海纳正在到处滋生着罪恶,就禁不住要浑身颤抖,”杰露莎答道,“谁也管不了这件事,于是我离开海边,去镇上找人来帮忙。在墨菲的小酒馆里,我听见有人弹奏六角手风琴,还有女孩子们叽叽咯咯的笑声。于是我就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只听得一个男人说:‘别过去,黑尔太太。女孩子们可没穿衣服。捕鲸船一开进港口,她们就从来不穿衣服。艾伯纳!这个镇子到底是怎么了?”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把这里当作当代的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1】。”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想好。”他答道。

“我已经决定了。”杰露莎坚定地说。那天晚上,她来到了玛拉玛的王宫,用流利的夏威夷语说:“阿里义-努伊,我们一定要阻止姑娘们到捕鲸船上去。”

“为什么?”玛拉玛问道,“姑娘们上去,是因为她们愿意。谁也没有损失。”

“但伊莉姬是个好姑娘。”杰露莎坚持道。

“好姑娘是什么意思?”玛拉玛问。

“就是不会游到船上去的姑娘。”杰露莎简短地回答。

“我认为你们传教士不许人们找乐子。”玛拉玛不满意地说。

“伊莉姬并不是去找乐子的,”杰露莎争辩,“她是找死。”

玛拉玛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但她一向是到船上去的呀。”她难过地说道。

“伊莉姬有一个不死的灵魂,”杰露莎坚定地说,“就跟你我的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伊莉姬跟你我一样?”

“跟你一模一样,玛拉玛。跟我一模一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玛拉玛说,“她一向是到船上去的。”

“我们的职责就是阻止她。阻止所有的姑娘。”

玛拉玛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做。但是第二天,她集合了驻在村里的所有阿里义,由牧师及黑尔太太表达了他们的反对。杰露莎恳求道:“看一个城镇是否良善,可以看它如何保护其中的婴儿和少女。看一个阿里义是否称职,可以看他如何保护手下的女人。如果你们任由自己的女儿到那些船上去,那么你们并不称职。在伦敦,称职的阿里义会制止这样的事情。在波士顿也一样。”

克罗罗对这个观点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克卡乌・伊克・阿・奥勒曾经在捕鲸船上干过活儿,他去过伦敦和波士顿,他经常跟我们讲那些特别的房子,里面全是姑娘。他去过的地方全都有那种房子。”

“不管是什么地方,称职的阿里义都在尽力阻止这种邪恶的事情。”杰露莎憎恶地说。

还是艾伯纳的论调最能打动对方。“你们是否知道,如果你们拉海纳的阿里义任由姑娘们这样堕落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吗?”他的语气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幸的结果。

“会发生什么呢,马库阿・黑力?”玛拉玛问道。她信任艾伯纳。

“当那些船返航回家时,水手们会嘲笑夏威夷。”

这真令人羞愤不已,人们默默地体会着其中的意味,久久说不出话来。夏威夷的阿里义都是傲气十足的人,极其渴望世人的肯定。最后,玛拉玛谨慎地问道:“波士顿的阿里义会允许那里的姑娘们游到夏威夷的船上来吗?”

“当然不会,”克罗罗不高兴地说,“水太凉。”

谁也没有笑,因为克罗罗说的是实话。艾伯纳迅速地补充道:“克罗罗说得对。波士顿的海水比不上这儿的海水那么甘甜温暖,但是就算比得上,他们也不会允许姑娘们游到夏威夷的船上来。波士顿的阿里义认为,那样会令人蒙羞。”

玛拉玛平静地问道:“你认为那些水手会嘲笑我们吗,马库阿・黑力?”

“我知道他们的确在嘲笑你们,玛拉玛。你还记得捕鲸船‘迦太基人’号在这里时的情形吗?他们在捕鲸场的时候,我登上过‘迦太基人’号,当时水手们都在嘲笑火奴鲁鲁呢。”

“啊,但火奴鲁鲁向来是个出了名的坏地方,”玛拉玛承认,“就因为这个,我不愿意住在那里。也就是这个原因,国王把首都设在拉海纳。”

“他们还嘲笑拉海纳。”艾伯纳丝毫不放松。

“那可不好。”玛拉玛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我们应该怎么做?”

艾伯纳答道:“你应该在大道旁边建一座堡垒,每晚日落的时候敲起鼓来,然后把还在岸上的水手都抓起来,关到堡垒里,一直到天亮。有哪个女孩游到船上去,也关在监狱里。”

“这样的法律太严厉了。”玛拉玛说,她宣布散会。当其他的阿里义走后,她把杰露莎拉到一旁,怒气冲冲地问道:“那些水手真的会因为姑娘们的事笑话我们?”

“连我也会笑话你们!”杰露莎毫不退让,“想想看,哪有人让自己的女儿如此堕落!”

“她们又不是阿里义。”玛拉玛还在固执。

“你是人民的良心。”杰露莎答道。

那天夜里,黑尔夫妇花了好长时间争论该不该允许普帕里家的女儿们回到传教士学校念书。艾伯纳认为应该永远开除她们,而杰露莎则认为应该再给她们一个机会。捕鲸船“约翰・古德帕斯彻”号一起锚,四个妖媚的姑娘便又齐整整地穿上新裙子,怀着愧疚的心情回来了。杰露莎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们,这种罪恶是多么可怕,姑娘们则用十万分的热忱表示悔改。然而几星期后,一个孩子兴奋地报告捕鲸船“瓦实提”号进港了:“‘瓦实提’号的铁锚落下来啦!好多克拉莫库。”四个姑娘一听,起身就跑。那天晚上,艾伯纳坚持说,至少要开除三个年龄较长的姑娘。她们果然被学校开除了。那几年,捕鲸船到拉海纳来得特别频繁——在1824年就有17艘船进港。普帕里家的前三个女儿都赚得钵满盆满。她们不再上船,而是成了墨菲小酒馆里的舞娘,并在小舞场后头各有一间小屋。至于跳舞挣来的硬币,她们可以分到一半。

伊莉姬是四个女儿中容貌最为出众的一位,她留在了传教士学校。在杰露莎极为悉心的教导下,她渐渐开始读懂了《圣经》,发誓再也不去捕鲸船。她在夏威夷女孩子中算得上身材苗条,披着一头极长的秀发,眼睛波光流转。伊莉姬一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把一张俏脸映衬得光彩照人。杰露莎看得出男人们为什么老是围着她打转。“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杰露莎说,“我们会把她嫁给一个信仰基督的夏威夷人,你得记住我的话,艾伯纳,她将是整座群岛上最棒的妻子。”

杰露莎说这话的时候,艾伯纳其实并没听见。他用四处收集来的木头片——木材在拉海纳是极珍贵的资源——做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七八摞文件,每一摞上都压着一只海螺壳以保持整齐。他正在与住在群岛各处的其他传教士合作,着手进行一项工作,这项工作将是他们为夏威夷做出的影响最为深远的贡献。他正在将《圣经》翻译成夏威夷语,并把业已完成的译稿送到火奴鲁鲁的印刷厂去,一次印出一点点来。

在这些年间,艾伯纳所从事的工作中,没有哪一项使他感到过如此快乐。他面前摆着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的《圣经》文稿、柯内留斯・斯赫雷费利厄斯的《希腊文-拉丁文字典》,再加上他在耶鲁研究过的各种《圣经》版本。他快乐得像个耕地的农夫,把一片坑洼不平的农田整理成一颗石子也没有的平地;又好像一位钓者,撒下渔网时便笃信自己将收获不菲。他常常与柯基一起工作,他们丝毫不肯放松,逐节逐段地苦苦思索。时光飞逝,艾伯纳终于译到了《圣经》之中他最为珍爱的两节内容。头一节便是《箴言》,对艾伯纳而言,这一节内容仿佛浓缩了古往今来所有的人类智慧。这一节尤其适合夏威夷人,其内容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令人回味无穷。艾伯纳翻译到该篇结尾处,利慕伊勒国王描绘出理想的女性,这使艾伯纳的笔简直在纸上的横格之间飞了起来。艾伯纳觉得,利慕伊勒说的简直就是杰露莎・布罗姆利本人:“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她丈夫心里依靠她,必不缺少利益……她好像商船从远方运粮来;她张手周济困苦之人,伸手帮补穷乏之人……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

译完《箴言》,艾伯纳有意将最后几页翻开,好让杰露莎有机会读到。令他失望的是,杰露莎并没有留意到,她已经学会了不去打扰他研读翻译《圣经》的工作。最后,艾伯纳只得将利慕伊勒国王的结语亲手递给杰露莎,她静静地读了一遍,只说:“一个女人倘若配得上这些文字,那便做得相当好了。”艾伯纳抑制着内心的激情,想大声说:“这些是写给你的,杰露莎!”但他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将这几页纸放回其他的文稿中,寄到火奴鲁鲁去了。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曾有至少六个委员会对这部夏威夷语《圣经》的译文初稿进行审校,学者们从来自夏威夷主岛、考艾岛和火奴鲁鲁的译文中,时常会发现某些在所难免的错误,有些是语言不通顺,还有些地方与原意不合。然而在艾伯纳・黑尔所负责的那些章节中,学者们很少能够发现错误。有一位在耶鲁和哈佛分别取得学位的专家说:“从译文看来,作者仿佛生来是希伯来人,而后成了希腊人,最后又变成了夏威夷人。”这些溢美之词是在艾伯纳去世很久后才说出来的,所以他本人并没亲身收获这番赞美。译到《以西结书》时,艾伯纳在这伟大的工作中收获了巨大的满足感。这篇奇异的文字中有些东西——质朴低调的评论文字,加上对信徒的天启高度赞扬,二者相映成趣——字字句句都令艾伯纳感同身受,成为他一生的写照。

他热爱其中反复出现的一段话,以西结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想必都是个十分无趣的人,他勤勤恳恳地记下了每一次上帝与他谈话的日期:“第四年四月初五日……天开了,得见神的异象……耶和华的话特特临到以西结身上。”以西结叙述这些事情时,语气十分笃定,对主的信心指导着他,也给了艾伯纳极大的宽慰。每当他誊抄以西结与上帝谈话的那段朴实无华的内容时,他都感到身临其境一般:“第六年六月初五日……我坐在家中,犹大的众长老坐在我面前,在那里,主耶和华的灵降在我身上。”对于艾伯纳・黑尔来说,艾伯纳和茂宜岛的阿里义们坐在会堂里的情形,岂不正是先知以西结与犹大的众长老坐在会堂里的情形的翻版,这段话便是明证。这位后辈先知时常用权威的语气说出一些让夏威夷人感到有些难以接受的话来,这时,艾伯纳就感到犹大的众长老们当时也一定对以西结的布道感到难以理解。然而那不朽的著作中还写道:“耶和华的话特特临到我。”一个人所需要的权威感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