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825年,杰露莎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这个假小子似的姑娘露西,日后嫁给了同样也是由她父亲亲手接生的艾伯纳・休利特。克罗罗的大教堂快要竣工时,艾伯纳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是一定要让夏威夷人穿得跟正式的基督徒一样走进教堂。“在教堂里不允许赤身露体,”他宣布,“不许放置念珠花环,那股气味让人没法集中精力。女人要穿套装,男人要穿长裤。”
虽然艾伯纳到处推行这一规定,他还是不免发愁,怀疑能否找到足够多的布料来把这些异教徒全都包装成基督徒的样子。阿里义能拿到从中国来的货,他们从最初便开始穿着正式的服装了,所以他们应该没问题。最近几个月来了很多船长,他们在那座小小的石头港口会见这些体态臃肿、神情严肃的贵族们时也是吃惊不小。“他们将为伦敦增光添彩,”有一位英国人对长官报告说,“那些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正式的长裤,还披着黄色的斗篷。女人们穿着样式奇特却相当迷人的套裙,脖子上挂着上衣帽兜,各种昂贵之物从胸口上方一直垂到脚踝处。不论男女,他们走起路来,看起来都仿佛是天神下凡一般,腰板挺得笔直,一副自高自大的傲慢模样。他们私下里对我说,这都是一位来自波士顿的传教士教给他们的,说这才是迎接来访船只的正式礼节,如果他能把他们的灵魂调教得像他们的着装一样好,那么这位传教士倒是足可赞扬一番,然而我对此却不敢抱有奢望,因为我很少见到哪个主要港口跟拉海纳一样,荒淫堕落的事情比比皆是。”
艾伯纳愁的是穷人的着装问题。就在这时,一艘从中国海岸开来的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双桅船“西提思”号运送檀香木远征归来,满载着要在当地市场上出售的商品。已经卸任的詹德思船长一心想把他的船卖给克罗罗。他决定大举进攻商业领域,便在广东购买了很多夏威夷人可能会喜欢的东西,把卖檀香木所挣来的每一个子儿都花得精光。因此,他靠着墨菲的小酒馆开了间小商铺,把从中国贩运来的大桶货物全都打开时,每个人都兴奋得要命。
这里有男人们需要的厚实的华达呢、闪闪发亮的丝绸衬衫、三十年前法国时兴过的及膝黑色长裤、缀着丝带的长袜,还有带亮扣的鞋子、马尼拉的雪茄、巴黎的白兰地,还有一整箱的成衣外套。定做时,詹德思船长对广东裁缝说:“一件衣服里要能塞下三个华人才行。这些衣服是给夏威夷人穿的。”
詹德思船长的货物对于女人的吸引力也是无可阻挡的。成匹的精美织锦、大块的绸缎、全用天鹅绒做成的套裙;成捆成捆的绿色、紫色的布料,还有一箱箱蕾丝花边;珠子、手镯、戒指全都闪闪发亮;炎热夜晚用的扇子,还有香料群岛的香水。
然而让阿里义们尤为赞叹的,却是那些从法国运来的全身镜,还有广东制造的巨大英式桃心木家具。每个贵族家庭都觉得自己家里得放一张写字台,上面有两个圆形底座放台灯,还要有很多小格子放些档案文件什么的。那些精美的瓷器也备受称道,尤其是蓝白两色的瓷器。比餐具更受到人们喜爱的是那些闪闪发亮的白色夜壶,装饰着玫瑰图案的浮雕,有粉色、蓝色和绿色。
普通岛民感兴趣的是那几大桶鲜红色的布料,里面还夹杂着几匹棕色或白色的。正是这种商品吸引了黑尔牧师。他提出了一个方案,为詹德思船长未来的滚滚财源奠定了基础。
“你这儿有不少好布料嘛,船长。”艾伯纳说,“我早就梦想着在教堂启用的时候,能让教徒们都穿上正式的服装,但是这儿的人都没有钱。你能给他们赊账吗?”
詹德思船长拽了拽脸上那圈胡子说:“黑尔牧师,很久以前你就教我敬畏《圣经》。我得遵守《箴言》第22篇第26节:‘不要……不要未欠债的作保。’主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只收现钱!只收现钱!我做买卖的规矩就是这样。”
“我知道用现钱是个好规矩。”艾伯纳说。
“这是上帝定的规矩。”詹德思又说了一遍。
艾伯纳说:“但并不一定是货币的现金,是不是,船长?”
詹德思说:“这个,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换成……”
艾伯纳说:“有很多捕鲸人会到这些港口来,船长。我的岛民们能提供什么他们需要的东西吗?”
詹德思反对道:“他们怎么成了你的岛民了?”
艾伯纳答道:“他们都是教会的人。有什么他们能为你做的?”
詹德思暗想:“这个嘛,捕鲸船总要用塔帕树皮布来堵船缝。另外,我也需要不少奥罗那细藤。”
艾伯纳建议:“要是我长期为你供应塔帕树皮布和奥罗那细藤怎么样?你能跟我用布料交换吗?”
詹德思船长同意了。这笔交易成了船长日后的一条重要财路。来到拉海纳的捕鲸船数量剧增——1825年有42艘,1826年31艘。他们来了之后,退役船长詹德思便狡猾地给他们提供黑尔牧师的岛民供应给他的产品:塔帕树皮布、奥罗那细藤、猪肉和野牛肉。有一回,克罗罗反对道:“马库阿・黑力,你以前曾反对我带人进山砍伐檀香木。他们给我干活,一次只干三个礼拜。给你干活,他们根本没得休息。”但是艾伯纳对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说:“他们不是为我干活,克罗罗,他们是为上帝干活。”克罗罗还是坚持说:“可他们还是没完没了地干。”
从某种意义上说,艾伯纳的确得到了好处。在教堂落成时,艾伯纳的每一位教众都穿上了得体的服装。在这座风格怪异的建筑物举行落成仪式的那个礼拜天,数支奇异的队伍从几英里外踏着飞扬的尘土而来,身上怪异地穿着从詹德思的铺子里买来的精美服装。阿里义当然是气派十足,男的都穿着双排扣的长礼服,女的则是华丽的褶裙,用的都是广东来的那些富丽堂皇、厚重扎实的布料。
但对于普通的教众来说,他们虽然见到了阿里义的服装从塔帕树皮换成了伦敦式的外套,但他们欣赏不了西式衣裙的精美之处。女人们似乎一下子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规规矩矩的高领子,下面用紧绷绷的上衣裹着胸脯,从上衣披肩处往下垂着好几层布料,长长的袖子遮住了裸露着的手腕。这套服装实用但却丑陋,那些美丽的女人居然愿意穿在身上,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除了这套衣服之外,还要再配上一顶由甘蔗叶编成、点缀着假花的宽檐帽。真花象征着虚荣,会分散教徒们的注意力,所以不能出现在教堂里。
在这方面,男人们则面临着更为棘手的问题。他们都觉得,要是不穿上一件从詹德思的铺子里买来的衣服就显不出敬意。所以,跟在阿里义身后的第一个男人脚上蹬着一双皮鞋、头戴一顶孟买帽子,除此之外一丝不挂;第二个男人身上套着一件男士衬衫,只不过两条腿穿在袖子里,衣领则用一股奥罗那细藤系在腰上。当艾伯纳看见这群奇装异服的朝圣者时,他真想把他们都赶回家去,然而他们如此急迫地想要走进这座新建的教堂,于是艾伯纳也就同意了。
他们身后是一对兄弟,詹德思卖给了他们一整套广东式外套。兄弟俩其中一个,除了外套什么也没穿,而他的兄弟穿着长裤,还带着白手套。又一个男人走过来了,他穿着一件女式套裙,头戴一只念珠藤编的花环。这一次,艾伯纳毫不留情。“教堂里不许出现花朵或发出邪气的树叶。”他边命令边把花环扯下来扔在地上,而这时,花环的香气已经飘入教堂了。有几个男人只穿着衬衫,两只衣袖在他们棕色的臀部上晃荡着。另外几个人则身穿草编的裹腰布,打着丝绸领结。他们尊重那位不肯将奥秘传授给赤身裸体之人的白人的上帝,所有人都多少穿了点东西在身上。
教堂内部十分惊人:极其规整的长方形,四周的围墙上挂满了编织精巧的草垫,华丽的石台,除了为杰露莎和詹德思船长准备的一条木凳,没有任何其他家具。超过三千名岛民把随身带来的露兜树草垫放在鹅卵石地板上,然后挤挤挨挨地盘腿坐下。要是艾伯纳能稍稍留心一下天气的话,他就该把挂满草垫的墙壁只修几英尺高,留出一些空间,这样房间里的空气就能够流通了。但新英格兰地区的教堂都是四方形的,于是夏威夷的教堂便也只能这样。房间里没有一丝风,自然酷热难耐,再加上三千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教徒们个个都是汗流浃背。
圣歌唱得极其庄严:歌声情真意切,荡漾着敬仰之情。柯基朗诵的《圣经》篇章同样令人难以忘怀。当艾伯纳站起身来,开始进行长达两个小时的布道时,观众们为他那流利的夏威夷语而赞叹不已。他选择《旧约・西番雅书》第2章第11节的内容作为主题:“耶和华必向他们显可畏之威。因他必叫世上的诸神瘦弱,列国海岛的居民各在自己的地方敬拜他。”
此情此景,再配上这样一场布道,可谓应时应景。艾伯纳逐句讲解西番雅的话。他向人们阐明什么是上帝,向他们讲述上帝的力量,他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声情并茂地描绘这位群岛上的新天神。在艾伯纳的描绘中,这位天神充满仁慈、怜悯之心。
接下来,他开始讲述耶和华动怒时可怕的场景。他不厌其烦地讲述洪水、瘟疫、雷鸣闪电、饿殍遍地,还有地狱里的种种酷刑。令他惊讶的是,夏威夷人纷纷点头称是,好像他们真的明白了似的。这时,他听到克罗罗对玛拉玛耳语道:“新的天神就和凯恩一样。他发怒的时候真难对付。”
艾伯纳接着说下去。他说新的天神决意悉数摧毁拉海纳过去信奉的诸位众神。他特别提到了凯恩、库、罗诺和塔阿若阿,还有佩丽和她的一众侍从。“他们全都要覆灭。”艾伯纳用夏威夷语大声说,“他们将永远从拉海纳消失,从你们的心里消失。如果你们想把这些邪神藏匿在心里,你们将会被摧毁,你们将会在地狱中燃烧,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说完这些,艾伯纳为大家分析“敬奉”这个词。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大批听众,阐述自己对于良好社会的看法。“一个男人敬奉上帝,”艾伯纳说,“意思是说,他保护自己的女人,他不会杀死女婴,他遵守法律。”他大声说,“赞美上帝的男人能够种出更好的芋头与邻人分享。”他还差不多照搬了新英格兰地区的教义,他说:“看看你们的周围。这个男人有没有良田?上帝是爱他的。那个男人的独木舟捕的鱼是不是更多?上帝是爱着他的。工作,工作,工作,然后你们就会发现上帝是爱你们的。”最后,艾伯纳怀着无与伦比的勇气盯视阿里义们,开始弘扬他的“明君”理念。全体听众中,除了三十个人以外,全是普通百姓。他们听到了一种全新的、大胆的施政理念。在布道结尾,艾伯纳采用了他最喜爱、同样也为他的前辈圣徒保罗所喜爱的一句点睛之笔。他大声宣布:“在上帝的国度里,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哪个人是阿里义,也没有哪个人是奴隶。出身最卑微的人,也一样会被上帝慈爱的目光照亮。”他命令一个站在门口的奴隶进来,这个男人死活不敢走进教堂。艾伯纳将奴隶带到讲坛上,将手臂搭在男人肩上,大声说道:“你们先前说,这个男人是行尸走肉,是活死人。而上帝说,他是不朽的灵魂。他再也不是奴隶了。他是你们的弟兄。”在这打破偶像崇拜的庄严时刻,艾伯纳感动之下,不禁斜过身子在男人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让他坐在离玛拉玛,也就是阿里义-努伊不远的地方。
在柯基领唱了几首赞美诗之后,高潮才真正出现。艾伯纳在礼拜仪式进行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宣布:“进入上帝的王国并非易事。但今天,我们要允许你们之中的两个人开始六个月的考验期。如果他们证明自己是出色的基督徒,他们将会被批准加入教会。”听众一阵激动,纷纷猜想哪两个人会被选中。艾伯纳举起手让众人肃静,并指向身材瘦高、面目英俊的柯基。
“备受你们爱戴的阿里义柯基,在马萨诸塞州成为了教会的一员。他是第一位加入教会的夏威夷人。我亲爱的妻子,你们视为导师的人,她也是教会成员。我本人也是。詹德思船长也是一样。我们四人经过商议,决定再让另外两个人接受考验。黑尔太太,你能否起立,宣布第一个是谁?”
杰露莎从旁边的草垫上站起身来,向前走到阿里义们的就坐区,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名奴隶的手。她用深思熟虑过的夏威夷语慢慢说道:“整个拉海纳都知道,这位卡那卡・库帕是位品行圣洁的人。他与人分享他的财物。他照顾没有父母的儿童。”杰露莎一一细数这个男人众所周知的高尚品德,随着她的一番娓娓叙述,大家都觉得让这名奴隶加入教会是合情合理的事。“拉海纳镇的人们,你们心里都知道库帕是一位具有基督徒精神的男人,正是由于你们都了解他的为人,所以我们将要接受他,让他加入上帝的教会。”
艾伯纳拉起库帕的手,大声说:“库帕,你是否准备好热爱耶和华?”这个奴隶被传教士的这番强行折腾吓得浑身发抖,只会含糊地嘟囔。于是艾伯纳宣布:“在六个月之后,你将不再是行尸走肉的库帕。你将成为教友。”接着,艾伯纳送给这名奴隶一个珍贵的名字:所罗门。
听众们都惊呆了。艾伯纳不等他们发出声音来反对这项大胆的举措,就用他那铿锵有力、富于雄辩的声音说道:“柯基・卡纳克阿,请你起立,把我们教堂的第二名成员带上来。”
柯基满怀着极其激动、无比欢愉的心情站起身来,走到阿里义们的就坐区,伸手拉起他的妹妹“海上的浪花”妮奥拉妮。那天早晨,她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黄色的羽毛,一双巧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她那乌黑的眼睛闪耀着神圣的光芒,仿佛牵着自己的不是她的兄弟,而是上帝。她听到台下不远处的夏威夷人对她的提名纷纷发出高兴的轻声赞许,然后她发觉艾伯纳正在对她讲话:“你对上帝十分忠诚。你刻苦学习,掌握了缝纫技术。所有的女人,无论是阿里义还是平民,都应该学会缝纫。《圣经》讲到有德行的女人时,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她寻找羊绒和麻,甘心用手来做工。’但是比这更重要的,妮奥拉妮,你激励着这座岛屿上的人民。六个月后,你将成为教会的一员。”
妮奥拉妮用甜美的声音响亮地答道:“我将要使我所学到的,和耶和华的律法一道,作为我的导师。”这些顽固不化的阿里义们还是坚持把识字放在第一位,但艾伯纳忍住了心中的不快。
那天夜里,玛拉玛把艾伯纳叫来,他面对着玛拉玛斜躺着的笨重身体,盘腿在塔帕树皮布上坐好。玛拉玛严肃地说:“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马库阿・黑力,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耻辱。虽然并未完全洞彻,但我仍然理解了什么叫作蒙受天恩。马库阿・黑力,我已经叫克罗罗住到另一间房子里了。明天,我愿意带一支队伍走上街道,宣讲茂宜岛的新律法。我们必须以更好的方式在这里生活。明天一早,你愿意把那些律法准备好供我们学习吗?”
“今天是安息日,”艾伯纳淡淡地说,“今天我不能工作。”
“有一座岛屿等着你去拯救,”玛拉玛下令,“明天早晨把律法给我拿过来。”
“我会的。”艾伯纳妥协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那座新建的房子外停下脚步说:“克罗罗,今夜你愿意跟我一起工作吗?”这位遭到了驱逐的丈夫同意了。他们还叫上了柯基和妮奥拉妮,大家一同走到了传教士的家。
“律法一定要简单。”艾伯纳摆出一副政治家的派头说,“得让每个人都能懂,并且打心里赞成。克罗罗,既然警戒和执法工作由你负责,你认为这些律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不能允许水手们夜里在我们的街道上乱窜,”克罗罗坚定地说,“他们搞破坏都是在晚上。”于是拉海纳的第一条也是最受争议的一条法律被写进了艾伯纳那本胡乱叠起来的本子:“日落时击鼓,此令一出,所有水手必须回船,违者立即逮捕,关押在拉海纳镇监狱。”
“下一条?”艾伯纳问道。
“不能再屠杀女婴。”妮奥拉妮提议,于是这条也成了法律。
“下一条?”
“我们要不要禁止出售酒类?”杰露莎问道。
“不行,”克罗罗反对,“各个铺子的老板已经花钱进了货,那些酒卖不出去就坏了。”
“可酒精会害死你的同胞。”艾伯纳说。
“如果禁止买卖酒类,我怕会引起暴乱。”克罗罗警告。
“能不能禁止他们以后进口酒类?”杰露莎建议。
“法国军舰强迫夏威夷人每年喝下大量他们所生产的酒水。”克罗罗说道。
“我们能不能禁止贩卖酒类给夏威夷人?”杰露莎问道。
“法国军舰说,我们必须让夏威夷人也喝他们生产的酒,”克罗罗说,“但我认为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做了。”
艾伯纳根据团队成员们的发言,起草了一部简短合理的法律,丝毫没有固执于自己的想法。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他发现夏威夷人面临的问题中,有一个最典型的现象被忽略了。
“我们还需要一条法律。”他说。
“什么法律?”克罗罗表示怀疑,他怕艾伯纳会提出一些对卡胡纳或旧天神不利的建议。
“上帝说,”艾伯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所有的开化民族也都同意……”他顿了顿,似乎羞于继续说下去,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脱口而出,“不能允许通奸。”
关于这个问题,克罗罗想了很长时间。“这条法律很难执行,”他说,“我不想硬性推行这条法律,在拉海纳镇行不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艾伯纳说:“我同意,克罗罗。也许我们不能完全推行,但我们能不能试着让人们明白,在一个良好的社会里,通奸是不被提倡的?”
“我们可以换个说法来表达同样的意思。”克罗罗赞同,但他的脸上随即掠过一抹深深的忧虑。他问道,“可你说的是哪种通奸行为呢,马库阿・黑力?”
“哪种通奸行为,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罗罗、柯基和妮奥拉妮都不作声。艾伯纳起先觉得他们太固执,后来才发现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事实上,他看到克罗罗的手指头飞快地动来动去,知道这个大个子阿里义正在计数。
“你看,马库阿・黑力,”高个子酋长说,“在夏威夷,我们有二十三种通奸行为。”
“什么?”艾伯纳张大了嘴。
“问题就在这里,”克罗罗一丝不苟地解释道,“如果我们简单地说‘不允许通奸’,却没说明不允许哪一种通奸,那听到这条法律的人都会想:‘他们说的不是我们的那种通奸,他们说的是其他的二十二种。’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们一条一条地列出所有的二十三种,肯定有人会说:‘这种我们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不如试试看吧!’那可就更糟糕了。”
“你说有二十三种,是什么意思?”艾伯纳几乎说不出话了。
“这个,”克罗罗头头是道地回答,“已婚男子和已婚女子的通奸,这是第一种。还有已婚男子和他兄弟妻子的通奸,这是第二种。还有已婚男子和儿媳妇的通奸,这是第三种。还有已婚男子和自己女儿之间的通奸,这是第四种。”
“够了。”艾伯纳抗议道。
“同样道理,兄妹之间、母子之间,几乎涵盖你能想到的各种关系。”克罗罗实话实说,“只要一方已经结婚,我们就称之为通奸。这种行为我们怎么制止得了?”他摊开双手问道,“如果把全部二十三种都列出来,那我们的麻烦会比现在更多。”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艾伯纳还坐在那里咬着笔头。正如历史上的每一位宗教领袖一样,他也明白,要建立良好的社会需得从建立一个个稳定的家庭开始,而要建立稳定的家庭——无论是人为组织的,还是自然形成的——就得有一男一女,他们依据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经验,经过深思熟虑,形成有约束力的性关系。一个男人跟自己的姐妹结婚不是什么好事。家庭成员之间这样一代代通婚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姑娘们小小年纪就被娶走也不是好事。但是这种长期发展起来的传统观念,怎么才能跟夏威夷人解释清楚呢?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简单又绝妙,使得此后世世代代的夏威夷人一听到艾伯纳・黑尔这条高深莫测的法令,脸上便露出会心的笑容。此间深意,夏威夷人个个心照不宣。这条法律切中夏威夷人在这座热带岛屿上的生活经验。艾伯纳在茂宜岛上定下过大大小小的规矩,而夏威夷人对这句妙语的记忆最为亲切。他的法律最后是这样写的:“男女不可与不该同床的人同床。”
礼拜一早晨,艾伯纳把这几条简明直白的法律交给玛拉玛。仔细看了一遍之后,玛拉玛删去了两条对当地人生活干扰太多的法律,对剩下的几条她倒是很喜欢。之后,她叫来两名一旁候着的女仆,于是,三个身穿精美中国丝绸、头戴宽檐帽的胖女人排好队开路。队首由两名鼓手打头阵,两个男人吹着海螺号角,四个男人手持饰有羽毛的棍棒,克罗罗带领八个警察、柯基、妮奥拉妮和一名嗓音浑厚的传令官。艾伯纳和杰露莎没有加入,夏威夷人的工作还得夏威夷人去做。
鼓声响起来了,海螺号角的高音响彻在海木槿之间,玛拉玛和两名侍从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走过阿里义屋旁的鱼塘,向着镇中心走去。岛民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跑来,只要聚集的人超过一百,玛拉玛便下令停止击鼓,让那名传令官大声说:“这些是茂宜岛的法律。你们不可杀人!不可偷窃!男女同床之事,不可儿戏!”
鼓声又响起来了,围观的人群在晨光中大张着嘴愣住了。那些曾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捕鲸船上去,好换取一点芋头的父亲们全都惊呆了,有几个想与克罗罗辩论,然而克罗罗让他们住口,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小码头那里,玛拉玛停了下来,让人把号角吹了四遍,好让有空的水手都出来。来了两位船长,他们的帽子还拿在手上就听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水手们晚上不许在街上乱走。女孩子们不许游泳到捕鲸船上去。”
“上帝见证!”一位船长嘟囔道,“这下麻烦大了。”
“你会发现这全是那个传教士捣的鬼。”另一位船长断言。
“愿上帝救救那个传教士。”头一个船长边说边抄小路跑到墨菲的小酒馆,可还没等他说出这条爆炸性的新闻,玛拉玛和她那两位圆滚滚的女侍者又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新的法律。这一次,在墨菲的铺子前面,鼓声停下来之后,又宣布了另外两条法律:“姑娘们不许在墨菲的酒馆里光着身子跳舞。从今天起,不许贩卖酒水给夏威夷人。”说完,鼓声便又响了起来。人们又吹响了号角,玛拉玛带着两位肥胖臃肿的女侍从离开了。法律已经颁布下去。现在,执行法律是克罗罗的任务了。
那天夜里发生了暴乱。好几艘船上都有水手冲到镇里,跟克罗罗手下那些缺乏训练的警察大打出手。姑娘们被从床上拖起来,强行拽到船上去。到了午夜时分,约有五十名水手和拉海纳的商人一起聚集在传教士家门口,用污言秽语咒骂艾伯纳・黑尔。
“是他定的法律!”一名水手放开嗓子喊道。
“是他哄得那胖婆娘定的法律!”另一个水手大叫。
“吊死那个小杂种!”一个声音喊着,跟着是一阵欢呼声,众人纷纷赞同。
人群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有人开始朝着草屋扔石块,偶尔有石头跳进屋里,未伤及任何人就滚落到了地板上。
“烧了他这座可恶的房子!”一个声音尖叫。
“让他插手我们的事,教训教训他!”
“出来!你这该死的小可怜虫!”一个粗野的声音嚷着。
“出来!出来!”人群发出怒吼,而艾伯纳蜷缩在地板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杰露莎和两个宝宝,不让越来越密集的石块砸到他们。
长夜漫漫,污言秽语声响个不停,但到了早晨,人群就散去了。太阳一升起来,艾伯纳就匆忙找克罗罗商量对策。
“昨晚糟透了。”大个子阿里义说。
“我认为今夜会更糟。”艾伯纳估计。
“我们是不是应该废除法律?”克罗罗问。
“绝不!”艾伯纳厉声说。
“我认为还是应该去问问玛拉玛。”高个子首领建议。他们找到玛拉玛的时候,镇里人早已在那儿狂轰滥炸似的抱怨着他们是多么害怕。艾伯纳直到现在才认识到,玛拉玛是一位多么伟大的女性。
“玛拉玛已经发了话,”她严厉地说,“这些话就是法律。我要你们把所有的船长找来,一小时之内在这间房间集合。把他们找来!”
于是美国人都来了,他们都是些蛮横、粗壮、英俊的老手,长年累月地混在各处捕鲸场。玛拉玛用英语宣布:“法律,我给你们。最好,你们也明白。”
“夫人,”一位船长插嘴说,“十二年来,我们常来拉海纳,我们在这里一直很快活,也管得住自己。以后会怎么样,我看就不好说了。”
“我看好说!”玛拉玛用夏威夷语吼道,“你得遵守法律!”
“我们的男人得找女人。”船长抗议。
“在波士顿的大街上,你们闹事吗?”玛拉玛质问。
“为了女人?当然会。”船长答道。
“警察会制止你,没错吧?”玛拉玛紧追不舍。
船长摇了摇食指,威胁地说:“夫人,在这座可怜的小岛上,最好不要有什么警察来制止我手下的人。”
“我们的警察就是要制止你!”玛拉玛警告,说完,她换了一副腔调,好声好气地跟船长们商量,“我们是个小国家,我们想在现代世界里壮大起来。我们得改变自己的老规矩。我们的姑娘游到船上,这样做不对。你们知道这一点。你们得帮我们。”
“夫人,”一位船长毫不妥协地吼道,“那会出乱子的。”
“出乱子就出乱子。”玛拉玛柔声说,然后把船长们送走了。
克罗罗想退一步,柯基害怕会发生严重的暴乱事件,妮奥拉妮劝大家小心行事,而玛拉玛却绝不退让。她派出信使,把住在边远地区的那些个子最大的男人全都叫来。她亲自来到新建的堡垒,检查堡垒的大门是不是够结实。她对克罗罗说:“今天夜里,你要准备战斗。船长们说得对,要出乱子。”
手下人都忙着去履行职责,看不见玛拉玛的神色了,这时,她叫来艾伯纳,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干的这件事没错吧?”
“你们干得没错。”艾伯纳安慰道。
“今天晚上会出乱子?”
“恐怕会出大乱子。”他直言不讳。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她继续问道。
他给她讲了《圣经・旧约》里的十几个故事,说的都是男人们为了推行上帝的律法而面对着巨大的阻力。讲完之后,艾伯纳低声问道:“玛拉玛,在你的内心深处,难道不知道你读到的法律是正确的吗?”
“这些法律与我的内心已经融为一体。”
“那么这些法律必将推行。”艾伯纳安慰道。
玛拉玛想要坚定信心,然而其余几人的懦弱影响了她。她像一座巨塔似的站在艾伯纳身边,低头直瞪着他说:“小小的窜角司,”她按照夏威夷语的发音念“传教士”这个词,“跟我说实话,我们做的事正确吗?”
艾伯纳闭上眼睛,抬头面向屋顶大声说:“夏威夷群岛必须遵守这些法律,因为它们是我主上帝耶和华的意志。”当年以西结在犹太人长老面前演讲时,语调必定与艾伯纳的如出一辙。
玛拉玛心里有底了,她转而谈起另外一件事:“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们不会来惹你的,玛拉玛,但我想,他们可能会烧我的房子。杰露莎和孩子们能待在你这里吗?”
“当然可以,你也来。”
“我待在家里。”他只说了这句话就一瘸一拐地走了。玛拉玛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小的“窜角司”。
那天晚上,拉海纳的街道简直成了屠宰场。黄昏时,有一位喝醉了酒的船长伙同墨菲带着一群男人来到堡垒,威吓警察,不许他们吹号。当警告水手的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这群暴徒只要见到警察,伸手就抓过来扔到海湾里去。然后他们窜回墨菲的酒馆,普帕里家年纪最大的三个女儿正迎着阵阵粗野的尖叫赤身裸体地跳着舞。酒瓶子在水手们中间传来传去,他们大喊着:“全喝完!传教士说,喝完这瓶咱们就不能再喝了。”人们不断地说着这句话,终于激怒了这群暴徒,有人喊起来:“咱们去把这个小子干掉算了!”于是他们冲上大街,朝着传教士的住处奔来,可是在路上有人出了个更高明的点子:“干吗去招惹他?干吗不烧了他那座该死的教堂?那可是草搭的!”于是四个男人举着火把,趁着夜色奔了过去,他们将火把高高抡起,扔到草屋顶上。夜风助着火势,房顶很快燃起大火,四边也被烧塌了。
这座熊熊燃烧的灯塔所引起的后果是暴徒们事先没有想到的。那些修教堂时出了力的人们深深地热爱着这座建筑,把它视为本镇的标志。现在教堂烧着了,岛民们全都赶去救火。教堂四周很快就围满了男男女女,他们汗流浃背,默不作声,心急如焚。他们拍打着墙壁,生怕火苗往上蹿。那个夜里,大家付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辛苦。他们将墙壁浸满了水,用扫帚拍打着,或者干脆用自己的双手救下大半的墙壁。这群不识字的岛民居然如此卖力,如此勇敢,水手们不禁骇然,于是他们撤了回去,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
拉海纳的人民看到他们深爱着的教堂,看到那曾经传递过伟大希望的地方被烧得只剩下了残垣断壁,都被气得快要发狂了。一个岛民喊道:“咱们把水手们抓到监狱里去!”救火的岛民欢呼起来,响应着他的提议。于是,暴风骤雨般的追捕行动开始了。
只要看到水手,就会有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扑到他身上,有些肥胖的女人坐上去用拳头猛敲他的头,她屁股底下的那个人马上就失去了知觉,而她的男人则转而搜寻其他的水手。不管是水手长、船长,还是普通水手,全都一视同仁。任何人胆敢反抗,马上就被人拧断了胳膊,或者打碎了下巴。突击行动结束后,克罗罗四处派出警察,看到有倒在地上的就给扔到新建的监狱里去。克罗罗具有政治家的远见,亲自来到这些美国水手中间,把船长们都挑了出来,竭力做出父亲般的慈爱语气一个个地对他们说:“船长,我愧疚,在心里。我们,看不清楚,我们以为你们,水手。我们砰砰!太多了。没有皮利卡,包在我身上。”然后,他带他们来到墨菲的酒馆,给每个人买了一杯酒。当船长们豁了口的嘴唇碰到玻璃杯的时候,克罗罗看到他们伤得这么重,心里快活得很。
第二天傍晚,号角又吹响了,大批水手爬上小艇返回了小船。那些没有回去的遭到了全城搜捕。搜捕他们的不是警察,而是一群一群被激怒了的夏威夷人。他们坐在水手们身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只要有水手被抓,就会有警察把他救出来。八点钟的时候,监狱就人满为患了。到了第三个晚上,大部分宵禁后还滞留在岸上的水手都主动找到了警察,他们宁愿放弃抵抗,也不愿意让自己落入那群满嘴脏话的暴徒手里。第四天夜里,号角声又响起了。克罗罗的警察完全控制了局面。
第五天,玛拉玛接受了克罗罗的建议,把捕鲸船的船长们都请到自己的茅草王宫里设宴款待。她一个一个地欢迎这些浑身青紫的船长,态度特别热情,并对他们那些受到野蛮对待的水手们表示同情。玛拉玛拿出上等的威士忌,让船长们吃得心满意足,然后宣布说:“我们那座美丽的教堂被烧毁了。这件事是个意外。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当然想重建教堂,而且我们一定会这样做。但在此之前,我们想为前来拉海纳的美国人做一件事情。我们要为水手们建一座小礼拜堂。这样他们就能有个地方读读书,做做祈祷,给心上人写写信了。善良的先生们,你们愿意做个榜样,给这座小礼拜堂捐上几美元吗?”玛拉玛尽量施展自己的魅力,哄着那几个目瞪口呆的船长拿出了六十多美元。当年,从水手们穿越“四福音教士之石”抓着绳子高高地荡来荡去的那一天开始,艾伯纳的心里就一直有个梦想,而现在,他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拉海纳镇的水手礼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