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艾伯纳在火奴鲁鲁的所见所闻惹得他心烦意乱,他原本便疑心跟夏威夷野蛮人混得太熟会有危险,亚伯拉罕・休利特和约翰・惠普尔对传教士委员会的挑衅更令他对此深信不疑。于是,提心吊胆的艾伯纳在整座宅子外面修建了一圈高墙,杰露莎可以从院子背面开的一扇门进入她在海木槿下的露天小棚子里给姑娘们办的学习班。墙里面不许说夏威夷语,一个字也不行。夏威夷女仆也不准走进墙内,除非她会说英语,如果有岛民代表求见,艾伯纳便关上那扇通向儿童房的门,然后把夏威夷人带到他称之为“原住民房间”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小家伙们是听不见的。

“我们决不能效法列国的做法!”艾伯纳常常这样告诫他的家人。亚伯拉罕・休利特在火奴鲁鲁形容所有传教士的那番话放在艾伯纳身上最恰当不过了:他热爱夏威夷人,然而他看不起他们。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有天晚上克罗罗来访时,艾伯纳才心情不佳。他不得不关上孩子们房间的门,以免他们听到外面的夏威夷语。

“你有什么事?”他试探地问道。

“那天在教堂里,”克罗罗用夏威夷语说,“我听到柯基朗诵了《圣经》里的一段优美文字,讲的是一个人生养了另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又养育了另外一个人。”回忆起这段在所有篇章中最受夏威夷人喜爱的《圣经》故事,大个子酋长的脸不禁神采飞扬起来。“生养儿女的那篇”,夏威夷人之间这样称呼。

艾伯纳早就好奇《创世纪》这一章为何备受偏爱,他固执地认为这些夏威夷人肯定弄不明白里面的内容。

“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一篇?”他问道。

克罗罗不好意思了,他向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接着,他有些难为情地承认道:“《圣经》里有很多内容,我们都弄不明白。我们怎么可能明白呢?白人知道的很多东西我们都不知道。可我们听见‘生养儿女那篇’这篇,就像音乐灌进了耳朵,马库阿・黑力,因为这篇听上去跟我们自己的家族历史一模一样,我们终于可以对《圣经》感同身受了。”

“你说家族历史,这是什么意思?”艾伯纳问道。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我看到你将《圣经》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对于你的辛勤劳动我们十分感谢。玛拉玛和我在想,如果在她去世之前,不,马库阿・黑力,她现在身体不太好。我们想到,你是否能用英语为我们写一部家族历史。你知道的,我们是兄妹。”

“我知道。”艾伯纳嘟囔了一句。

“我是最后一个了解家族历史的人,”克罗罗说,“柯基本来应该学这个,可他去学习关于上帝的知识了。现在他年纪太大,已经不能像当年我学着当卡胡纳时那样记住这些东西了。”

艾伯纳是个饱学之士,他立即明白保存这些古老的故事具有多么重大的价值,于是他问道:“一部家族历史听上去应该是什么样的,克罗罗?”

“我想让你用柯基讲述历史的口吻来写。我正在给他讲,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故事如何开篇?”艾伯纳追问。

草棚里黑了下来,只有一盏昏暗的鲸鱼油灯摇曳着重重暗影。克罗罗盘着腿席地而坐,开口说道:“我是柯基,克罗罗的儿子。克罗罗随着伟大的卡美哈梅哈来到茂宜岛上;伟大的卡美哈梅哈的父亲是科纳国国王卡纳克阿;卡纳克阿的父亲是航行到卡乌阿岛的科纳国国王卡纳克阿,航行到卡乌阿岛的科纳国国王卡纳克阿的父亲是在火山爆发中死去的科纳国国王克罗罗,克罗罗的父亲是从瓦胡手上窃取了科科拉里的科纳国国王克罗罗;从瓦胡手上窃取了科科拉里的科纳国国王克罗罗的父亲是……”

艾伯纳听了一会儿,起初,他对这个也许是杜撰出来的冗长叙述感到厌倦,然而学者的好奇心渐渐占了上风。

“你是怎么记住这套宗谱的?”他问道。

“对自己的祖先一无所知的阿里义,在夏威夷绝无任职的希望。”克罗罗解释道,“我花了三年时间,将我家族里的每一个分支都背诵了下来。科纳国国王们的祖先,你知道,是从……”

“这些宗谱是真实的,还是杜撰出来的?”艾伯纳突然问道。

克罗罗不禁愕然:“杜撰,马库阿・黑力?这个宗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依托。你以为玛拉玛是怎么当上阿里义-努伊的?因为她能将我们的祖先上溯至将我们的家族带到夏威夷的第二艘独木舟。她的祖先就是乘坐那第二艘独木舟前来的女性大祭司玛拉玛。我的名字可以追溯到从波拉波拉岛前来此处的第一艘独木舟,我的祖先是那艘独木舟的大祭司克罗罗。”

面前这位酋长目不识丁,却试图与某个一万年前的传说扯上关系,更何况说不定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传说。艾伯纳忍住了嘴边的微笑。他想起马尔波罗村的家人。艾伯纳的母亲知道自己的祖先是何时抵达的波士顿,然而却没人能回忆起黑尔家族的抵达时间,而眼前这个连写字也不会的男人宣称……

“你说能想起你的族人所乘的那几艘独木舟?”

“当然!每次出海乘坐的都是同一艘船。”

“何以见得?”艾伯纳尖刻地问道。

“我们的家族一向知道独木舟的名字,‘守候西风’号独木舟。克罗罗是领航员,塔马图阿是国王,一边的划桨手是帕,另一边是马图。图普那是占星人,克罗罗的妻子特哈妮也在船上。按照你们的计量方法,独木舟长八十英尺,航程三十天。关于独木舟的这些情况,我们向来十分了解。”

“你的意思是说,跟码头上那条一样的小独木舟?你说上面有几个人?七个还是八个?就坐着那样的独木舟?”艾伯纳十分轻蔑地说。

“那是条双壳独木舟,马库阿・黑力,上面坐的不是八个人,而是五十八个人。”

艾伯纳惊得说不出话,然而这又一次引起了他对历史知识的好奇,艾伯纳很想进一步了解这些奇异族人的传说。

“独木舟是从哪里来的?”他问道。

“从波拉波拉岛。”克罗罗说。

“哦,对了,你之前提过这个名字。在哪里?”

“靠近塔希提岛。”克罗罗简单地说。

“你的族人从塔希提岛乘着独木舟过来……”艾伯纳丢下这个问题不管,径自说道,“我猜这段家族历史应该就此终结了吧?”

“哦,不是的!”克罗罗自豪地说,“连一半都还没讲完呢。”

艾伯纳难忍心中激动,他猛然间决定不再将这段故事称为家族历史。他意识到自己抓住了夏威夷群岛众多经典传说中的一个故事,直截了当地说:“我会将它誊写出来,克罗罗。我愿意听这个故事。”他调整了一下左摇右晃的油灯,重新拿了一沓纸,有好几个晚上,这沓稿纸一直摆在他的《圣经》翻译稿旁。

“现在,慢慢地讲给我听,”他说,“不要漏掉任何东西。”

克罗罗在黑暗中唱诵起来:

凡人不可触碰的首领,他的诞生,

勇士看到第一线光明,吉时来临,

起初那光昏黄,如同冉冉上升的月亮,

那是远古时候,正值七目星座初上。

伟大的天神凯恩遇见了女神瓦伊奥罗莱,

养育出人类的引路人,光的子孙后代,

阿吉阿吉从海中移来岛屿,

温柔的拉伊拉伊创造花鸟虫鱼,

漫长的一天到了结尾,

阿吉阿吉认识了他的妹妹,

他们养育的那个男子,带来了荣誉和战争……

克罗罗唱诵着族人的历史,小屋里浮现出一幅幅图景,刀光剑影,天神诞生,美丽的女人被掳走,古老的火山猛烈地喷发,披着黄色斗篷的男子手持长矛,在流淌的熔岩之间穿行,妃子们为儿女争权夺利,勇士们湮灭在暴风骤雨之中。艾伯纳终于深深地为这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所倾倒。这是一个族群创造的记忆,当特罗罗、玛拉玛,还有那艘“守候西风”号独木舟踏上从波拉波拉岛到夏威夷的第二次征程时,小个子传教士的脑海里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回忆起了海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情景。一片黑暗之中,克罗罗唱道:

守候西风,守候西风!

航到努库希瓦岛那黑暗的港湾里,

去找那颗恒定的星星。

对准它,对准它,

哪怕双眼灼热,目光黯淡。

每当艾伯纳稳住心神,想要在这番叙述中抓住只言片语的真相时,便会突然冒出几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比如克罗罗说到他的祖先如何在波拉波拉岛顶着最强烈的飓风起程北上,那浪头足有四十英尺高。

“只消想象一下,一艘夏威夷人的独木舟顶着狂风连海港都出不去!”艾伯纳对杰露莎讲述这段历史中最精彩的篇章时,笑道,“只消看一看,我们手头的历史人物已经覆盖了四十多个世代,假使每个世代占用二十年——这还是保守的说法——克罗罗想让我们相信,他的祖先八百多年前就已经来到了这里,然后还返航回去,又拉来了一船东西。这绝不可能!”

克罗罗讲完他的宗谱后——总共一百二十八代,艾伯纳悉心誊抄了一份,称其为“原始质朴、充满想象力的诗篇”,并寄给了耶鲁大学。在那里,这部文稿奠定了夏威夷神话研究学中大部分事件的基础。学者们尤其欣赏波拉波拉岛天神凯恩和哈瓦克岛天神奥罗之间的冲突那段细致入微的描写。艾伯纳本人对这项工作则相当漠然,他把柯基叫来,把原稿拿给他时,十分傲慢地说:“你父亲将其称为家族历史。”

“这就是家族历史。”柯基不悦地说。

“好了,柯基!超过一百二十五个世代!根本没人能记住。”

“卡胡纳们都能记住。”柯基毫不退让地说。

“听上去,你倒是相当维护卡胡纳们。”艾伯纳说。

“在背诵家族历史这方面,我的确维护他们。”柯基答道。

“但这是个胡说八道的神话传说。”艾伯纳轻蔑地拍了拍原稿。

“这是我们的史书,”柯基说,把文稿紧紧地搂在胸前,“《圣经》是你们的史书,而这些回忆录是我们的。”

“你居然如此大胆!你还想问我什么时候能当上牧师!”

“为什么,黑尔牧师,我们一定要嘲笑自己的史书,而老是得尊重你们的?”

“因为我们的史书——虽然你的叫法十分不妥——是上帝的神圣话语,而你们的史书只是一堆传说罢了。”

“‘生儿育女’那篇跟卡胡纳的回忆相比,又有多少可信度呢?”柯基反驳道。

“可信度?”艾伯纳骇然张大了嘴巴,他吃惊不小,心头火起,“一本是上帝用神圣的话语启发我们,而另一个……”他轻蔑地停顿了一下,决绝地说,“上帝,你居然将它们相提并论?”

“我认为《旧约》中有大量内容只不过是卡胡纳们杜撰出来的而已。”柯基坚决地说。为了报复艾伯纳的傲慢无礼,他又用自信的语气说,“告诉我,黑尔牧师,难道你心里不觉得以西结其实就是位卡胡纳吗?”

“你最好走开。”艾伯纳厉声说,语气冷冰冰的,然而他又为责备这个小伙子感到一丝羞愧,于是艾伯纳用胳膊搂住柯基的肩膀,指着海滩上的一艘独木舟说:“柯基,”他平静地分析道,“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必须明白,那样的一艘独木舟没法载着五十八个人走上三十天,尤其是从塔希提那么远的地方。”

柯基挪了个地方,好看到拉奈岛和卡胡拉威岛之间那片一路向南的宽阔银色水域。

“黑尔牧师,你还记得那片水域的名字吗?”

“他们不是叫它科阿拉・伊・卡希基吗?”艾伯纳回答。

“你可曾听说过,卡胡拉威岛那个地方有个名字?”

“没有。”

“那个点同样也叫科阿拉・伊・卡希基之地。你知道科阿拉・伊・卡希基的含义吗?”

“这个,”艾伯纳思考着说,“‘科’的意思是‘这个’;‘阿拉’意为‘道路’;‘伊’是‘通向’,我不知道‘卡希基’的含义。”

“你可知道,我们发‘科’的这个音,南边的人发成‘塔’。这下‘卡希基’的意思明白了吧?”

艾伯纳极不情愿地弄懂了那个词,‘卡希基’原来是现代人的以讹传讹。

“塔希提,”他轻声说道,“通向塔希提之路。”

“是的,”柯基说,“如果你从拉海纳起航,通过科阿拉・伊・卡希基海峡,在科阿拉・伊・卡希基之地调整航向,就能抵达塔希提岛。我的祖先经常这样航行。乘着独木舟航行。”说完,自豪的年轻人离开了。

然而艾伯纳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他询问了很多夏威夷人,证实了‘卡希基’这个词并不是塔希提岛的意思,而是可以表示任何遥远的地方,这令他大为满意。于是艾伯纳在给耶鲁大学的手稿中加上了自己的注解:“科阿拉・伊・卡希基可译为‘通向遥远之地的路’或者‘远方’。”接下来,仿佛为了证明艾伯纳的正确似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克罗罗的那艘“塔希提”号上的夏威夷船长喝得大醉,自己待在船舱里,任由这艘渡过了多少惊涛恶浪的老船撞上了拉海纳岸边的礁石,然后就烂在那儿了。夏威夷人在自家门口的海面上都驾不了船,别说穿越远洋了——这便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