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52年的总统选举结束之后,得克萨斯州第三十九选区的国会议员克莱德・V.卡特自己组成了只有一个成员的委员会——这是第十四次了——调查夏威夷是否有资格成为一个州。十二月中旬,议员来到火奴鲁鲁,跟随他的不是随从,而是三个小小的偏见:他对任何不是白人的人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只有阔佬才能拯救共和国;他痛恨共和党人。因此,他对夏威夷的情况绝对称不上满意,有钱人全都是共和党。在他遇到的人之中,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显然也不是高加索人种。他刚到此地五分钟就下了决心:“这个地方绝对不能算一个州。”
因此,前来欢迎的委员会把他吓了一跳,其中有霍克斯沃斯・黑尔、惠普尔・詹德思和已成为群岛民主党首领的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卡特对霍克斯沃斯・黑尔通过扩音器的喊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是美国人社区,我们有着美国式的理念、美国式的公共行为标准,还有一套十分美国化的教育制度。卡特议员,我们夏威夷居民希望你以兄弟的身份来到我们身边。拦住你身边的随便一个人,你想问什么尽管朝他提问。我们这里的人们接受你的审查。我们没有秘密。”这番话说完,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
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当地土话说:“今天,我们这些上帝创造出的最美丽的群岛的居民,要欢迎一位尊贵的、来自伟大的得克萨斯州的国会议员先生。我们都知道,卡特议员,我们的土地虽然广大宏伟,然而与你们广袤的得克萨斯州相比,却如同沧海一粟。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一个故事,先生,那是我在英国空军服役的时候听来的。有个得克萨斯州的忠诚的小伙子,在当地一家酒吧里喊道:‘怎么搞的,得克萨斯州真是大啊,你在埃尔帕索爬上一列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坐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晨一醒过来,你猜自己到了哪儿?你还没走出得克萨斯州!’然后一个英国人便答道:‘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杰克。我们在英国也有开得那么慢的火车。’”
人们哈哈笑起来,国会议员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然后朝黑眉毛吉姆伸出手去,而那位民主党人则接着说:“然而,夏威夷真正让你感到惊讶的是,先生,虽然你一直都听人家说,这些群岛里充斥着铁石心肠的共和党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过去的两次会议中一直投票反对它取得州的身份,但是此时此地,我想告诉你,群岛将要成为民主党人的天下。我的好朋友霍克斯沃斯・黑尔拼了老命要把这些群岛拉到共和党人的手中,而我却在做相反的事情,使它成为民主党的天下。这样,当你最终接纳我们进入合众国的时候,先生,你将可以对你的选民们夸口说:‘是我把夏威夷拉入合众国的,一准儿错不了,先生们!这可是美国最棒的民主党州,只比得克萨斯州差一点儿。’”
这一番美好展望使国会议员十分着迷,他甚至问是否可以见见麦克・拉费蒂,爱尔兰人绝不会错失这意义深远的时机,他主动提出:“坐我的车进城吧,咱们好好聊聊。”这令欢迎委员会十分失望——他们本来另有安排——于是大腹便便、心满意足的卡特议员便坐在黑眉毛吉姆身边,后者驾驶着那辆1949年产的庞蒂亚克——“要是没有百分之五十的人投票给你,你可不能换更好的车开。”这是父亲的谆谆教诲——黑眉毛吉姆发现这简直是至理名言。
“群岛真的想要得到州的身份?”卡特问道,很高兴与一位脚踏实地的政治家在私下场合会面。
“先生,你尽管相信,这的确是事实。群岛很想成为一个州。”
“为什么呢?”卡特问,“我们在国会里对夏威夷很够意思。”
“关于殖民地有一句名言,我十分肯定是乔治三世所言:‘议会待他们不薄。他们为何还想要自治呢?’我们与革命作斗争,原因就在这里。”
卡特并没有听懂这句巧妙的诡辩,因为孩提时卡特曾住在墨西哥边境,革命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可不怎么悦耳。要是他能废除美国历史,他早就这么干了,而那十三个殖民地也早就在那些戴着撒了白粉的假发、满嘴仁义道德的先生的努力下取得了独立。
“取得州身份后,会得到哪些现在得不到的东西?”他冷冷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人们的回答总是什么无代表不纳税之类的大话,要不就是说,取得了州身份之后,我们就能选出自己的州长。但我本人只有一个回答,先生。如果我们夏威夷成了一个州,我们就可以选举或者指定自己的法官。”
“你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卡特问,正如来到夏威夷的大多数访客一样,他对群岛一无所知。
“实际上,我们还不能那样做。”黑眉毛吉姆痛心疾首地说,“法官是华盛顿那边指定的,就算我们有了民主党人当总统,他们也总是给我们派来老棺材瓤子似的共和党人。”
“那对你有什么害处?”卡特自己也当过法官,他问道。
“我们这里还处于封建社会。”麦克・拉费蒂说,但他又一次用错了词,因为卡特所代表的得克萨斯州是一个南方州,同样也处于封建社会中。他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快乐时光,反而觉得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更好。麦克・拉费蒂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而国会议员则想道:“天啊,在美好的封建制度下,你们却没有墨西哥人来告诉体面人……”
“这么说来,至关重要的一点,”麦克・拉费蒂总结道,“就是让群岛自己任命法官。在我们夏威夷这个社会里,一切真正重要的事务都是由法官决定的。”
“那有什么不好?”卡特问。
“议员先生!”黑眉毛麦克・拉费蒂喊道,边说边避开一辆卡车,“嗨!你这家伙!马努艾洛!”他冲一个菲律宾人喊道,“下次你也许应该看着点路,哈?”那皮肤棕黑的小个子快活地喊了句什么话回来,那天晚上他就可以跟种植园的哥们儿吹嘘说:“今天下午我跟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说了句话。”种植园的庄稼汉们全都认识他。
“我要说的就是,”爱尔兰人继续说,“只要美国大陆来的法官们控制了大托拉斯和土地法律,有钱的本地共和党人就很容易控制法官。这个,不是控制他们,因为我们的法官全都是相当诚实的人,从法律上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有钱的共和党人接近他们,法庭的决定常常是根据他们的利益来的。”卡特对夏威夷听得越多,越觉得这里不需要什么变革。在得州,社会上也有点微妙的人情世故,有钱的民主党人跟法官走得很近,立法者自有一套谋取利益的办法。“坦率地说,”卡特想,“这地方哪点不好?”
因此议员先生对麦克・拉费蒂并不太满意,他竟然还给他扣了一顶帽子,说他是自称民主党人的激进的北方人,而那天的高潮还在后面。黑眉毛吉姆的办公室在旅馆大街一座大楼的底层,旁边就是肮脏的唐人街,日本人和菲律宾人的劳工们个个都胆敢来拜访他,麦克・拉费蒂刚刚把汽车停下来,卡特就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人怎么全是细眼睛!”
“这座岛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麦克・拉费蒂立刻接口道,“他们是你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公民。我发现唯一的麻烦在于,那些可恶的华人大多数都是共和党人。但我正在试图改变这一点。”
“他们靠得住吗?”卡特的恐惧绝不是假装出来的。
“你最好见见他们。”麦克・拉费蒂大笑起来,“没有人比我的合伙人更值得你见上一面了……”
卡特没听见这句话,他愕然发现麦克・拉费蒂,这位夏威夷民主党领袖居然有一位日裔合伙人:麦克・拉费蒂和酒川公司。当黑眉毛吉姆一脚踢开大门时,议员先生看见这个日本人正在屋里的大幅海报上参加竞选:“参议员候选人酒川”。最后,麦克・拉费蒂在海报底下看见那位日本人,一个精瘦干巴、留着小平头、彬彬有礼、举止文雅的日本人。酒川茂雄伸出手,用略带波士顿腔的声音说:“卡特议员,欢迎您到夏威夷来,我们深感荣幸。”
接下来的那一瞬间真是万分煎熬,茂雄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议员先生以前从来没有跟日本人面对面,根本没有去握住茂雄伸过来的手。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仿佛有个石油钻井架正好掉下来砸中了他的脑袋似的,议员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这位可怕的、怪里怪气的男人。茂雄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低下了头。卡特总算接受了对方的迎接,他微微动了动右手,可此时却发现茂雄已经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那位万事不发愁的黑眉毛麦克・拉费蒂快活地说:“年轻的茂雄将成为我们的第一位民主党参议员。他将赢得第十九选区终身职位。”
“祝你好运。”卡特结结巴巴地说,“我们需要民主党人。”他从后门溜出办公室,来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东方面孔把他吓得不轻,而他可不是一个动不动就害怕的人。接着,卡特如释重负地看见霍克斯沃斯・黑尔和惠普尔・詹德思的那辆黑色大轿车拐进旅馆大街,于是跑到汽车前,好像里面坐着的是他亲兄弟似的。
“咱们马上离开。”他张着大嘴,长出一口气,手忙脚乱地钻进汽车,坐在黑尔身边,在那辆凯迪拉克轿车里总算觉得安全了些。他朝着麦克・拉费蒂礼节性地挥挥手,喊道:“祝选举一切顺利!”
黑色大轿车徐徐开动,黑眉毛麦克・拉费蒂大笑起来。他拍着大腿回到办公室,嘴里还是笑个不停。“茂雄,”他喊道,“把你的手伸出来!”茂雄一伸手,合伙人便假装自己是美国国会议员,号称人民的朋友,可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自己的同胞,那副样子滑稽极了。“茂雄,”他哈哈大笑着说,“投票赢得州身份的事,这一票算是指望不上了。但是你可别灰心,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那个肥头大耳的浑蛋拽到咱们的办公室来吗?不是为了给他讲一通夏威夷取得州身份的大道理,他怎么想跟我毫无关系。看看外面那一大群人!他们看见一个美利坚合众国国会议员到旅馆大街来看你,都轰动了。现在,你出去,走到邮箱那里,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寄点东西出去。”
“寄什么?”
“我才管不着你寄什么呢。折一张纸塞进邮筒,好像国会议员来看你就是家常便饭似的,然后开开心心地跟大家打声招呼。”于是茂雄走出去,来到他的选民之中,大家纷纷对他笑脸相迎。
与此同时,夏威夷正发生着一幕不断重复出现的奇景。在罗斯福和杜鲁门任总统的1932年-1952年,几千个重要的民主政治家和官员涌入群岛,却很少能找到民主党人。在码头或者飞机场迎接他们的不是霍克斯沃斯・黑尔就是休利特・詹德思,要不就是穿得一丝不苟的小个子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他们被稳稳接住,带到堡垒集团的大房子里去。好吃好喝、美酒佳肴地款待一番,人家告诉他们应该相信什么。有时候日本女仆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退出去,然后罗斯福手下的人就会大惊小怪地问:“这些日本人靠得住吗?”堡垒集团的人总是无一例外地回答:“和子在我们这里已经整整十八年了,我们从来没想过有哪个更好、更忠诚的女仆。”
在这种聚会上,罗斯福的使者会碰见军队领袖、憨态可掬的群岛法官和冷静精明的霍克斯沃斯・黑尔。这几种人在一起,组成了脚踏实地的公民群体的印象,这个群体一心向善,安于目前的现状。在公共集会上,有两个人总是能为夏威夷争取州身份而慷慨陈词一番,分别是霍克斯沃斯・黑尔和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前来访问的政治家总是对这些社会倡导者提出的观点赞叹不已,但在堡垒集团内部的私下场合,同样也是这些人,虽然毫无作为,却总是给人一种与他们的演说正好相反的印象。
黑尔总是不失时机地评论道:“关于我们的群岛,有一件事情是绝对不能忽视的:我们拥有全美最优秀的法官。”说到这里,他总是顿上一顿,然后接着说,“如果有一天,没有受过美利坚价值观训练的黄种人律师接管了法官的工作,我们将真心实意地感到难过。我们害怕,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将会在那一刻终结。”
“这并不是说东方人就不优秀。”每每说到此处,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都会提上一句,“也许我真正在寻找的词是,精明。华人十分能干、精明,但他们没有受过美利坚价值观的正规训练。”
得州国会议员克莱德・V.卡特也受到了堡垒集团的标准接待,度过了九个懒散开心的日子。他并不知道,每一个招待项目都是两个保留节目的前奏,而那个高潮事件则是专门为来访贵客准备的。到了最后一天早晨,霍克斯沃斯兴高采烈地说:“议员先生,我们已经霸占了你超过一周的时间了,你还没有真正亲自去看看群岛呢。今天我们不能照顾你了。我们已经给你安排了一辆游览车,您自己去探索发现吧。”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正等在车道上,霍克斯沃斯介绍了司机:“这是汤姆・卡胡伊卡赫拉,他对夏威夷的了解比您迄今为止遇到的任何人都多。汤姆。这是一位十分重要的贵客,国会议员卡特先生。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照顾好客人。”
稍后,卡特钻出汽车,欣赏着壮观的帕里山谷时,发现汤姆・卡胡伊卡赫拉正站在他身边,低声说:“只对您这样的人说一句,国会议员先生,我们大家其实都在期盼着夏威夷得到拯救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卡特问。
“别给我们州身份,议员先生,求您了。”粗壮的夏威夷人装出一副可怜相。
“我以为你们全都想要州身份呢。”卡特大吃一惊。
“哦,才不是呢!多年以来,夏威夷人一想到你们要把我们变成一个州,就怕得直发抖。”
“为什么?”卡特问。
“我们成为州的那一天,日本人就会来抢走这座群岛。”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里,震惊的卡特议员听着司机给他讲述夏威夷的真相:当地日本人如何阴谋策划毁掉珍珠港;他们如何试图把夏威夷姑娘都娶走,好毁掉当地的种族;他们如何狡猾地买下了全部土地;他们如何把店铺攥在手里,拒绝给夏威夷人放贷款;年轻的日裔律师如何计划着盗走群岛的控制权:现在事情真的已经到了绝境。
“唯一能拯救我们的,先生,就是国家委任的法官和州长了。”
有好几次,卡特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我以为土地都在华人手里呢。”
“他们买下这些土地,只是为了交给那些狡猾的日本人。”司机信誓旦旦地说。
“在我看来,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已经当上了本地民主党领袖,可你却说日本人……”
“他们把他推到前面抛头露面,这只是暂时的,过上一阵子,他们自己才会前来接管这一切。”
“霍克斯沃斯・黑尔这样的人为何不……现在,他肯定知道你告诉我的一切了。他为什么不自己对我说这些?”
“他不敢,”司机悲观地低声说,“大家都害怕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得指望像您这样的好人来拯救我们。”
“夏威夷人都是这么想的?”卡特问。
“有一个算一个。”汤姆・卡胡伊卡赫拉答道,“我们很怕自己成为一个州。”
但卡特议员在得克萨斯州政界的风口浪尖上拼搏了二十二年,并不是傻瓜。他知道,一个人长篇大论地说完,放松下来之后,你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到了这时候,随意递上一句话,真相才会自动分离跌落出来,于是卡特追问道:“你们到底想在这座岛上看到什么样的政府呢,汤姆?”
“这个,我会告诉你的,先生!”大个子夏威夷人说,在老板詹德思和黑尔付的钱之外,又附赠了一层意思,“我们为之奋斗的,是恢复君主制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卡特做出一副表示信任的表情。
“这个,我们盼着一位国王坐回宝座,再加上一个夏威夷人的州议会,还有过去那种规规矩矩的治理国家事务的方法。总的法律还是在华盛顿制订,毕竟我们并不需要那种有一大群律师成天吵吵闹闹的立法体系。国王会召开大的宴会,王宫里又热闹起来了。”
“那美利坚合众国的地位摆在哪里呢?”卡特问道,出乎他的意料,汤姆给出了一个绝妙的回答。
“这个,就像我说的,我们想让你们通过总的法律,然后给我们铸造钱币,你们控制着所有的外交政策。我们的州长也由你们的总统任命,经过你们参议员的首肯。”
“你刚才说,我的总统。他不也是你们的总统吗?”
“给你说实话吧,先生,他不是我的总统。我的家族抵制过并入美利坚合众国的行动。我们在家里还保留着夏威夷的国旗呢。我们盼着阿里义回来的那一天。”
“你的家族就是阿里义?”卡特问。
“是的,先生。”汤姆答道。
卡特低声抱怨了一句:“我觉得我现在才开始了解夏威夷。”岛上的一般人有一种相当精明的见解,他们知道国会议员在瓦胡岛转来转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岛民们管这个把戏叫作“计程车司机当家的政府”,但是他们也认为这是夏威夷最有效的游说方法。但是那天,有一位民主党密探在一个加油站给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打电话,报告说:“他们今天带着卡特议员在岛上转来转去,给他用的是计程车司机那一招。”
麦克・拉费蒂把电话一摔,瞪眼看着自己的合伙人。“茂雄,”他坦诚地说,“他们在那位宝贝议员身上用了‘计程车司机当家的政府’这一招。那可真是麻烦了。”
“咱们怎么办?”茂雄问。
两个臭皮匠花了好长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最后,爱尔兰人恶狠狠地说:“茂雄,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得把他弄到这里来,你得带着他回家。给他看看普通的日裔公民的家里是什么样的。茂雄,你现在马上过去,保证你父亲的军人家属旗挂在前厅的墙上,就是那面有两个金色星星的旗帜。还有,把你母亲的那个盒子拿出来,就是上面装着玻璃、里面装着勋章的那个,你得保证每一个可恶的勋章都擦得亮晶晶、摆得齐刷刷,这样咱们的宝贝议员就能好好看上一看。现在快去,过半个小时再回来等我。我得带着国会议员卡特回来,不管是死是活都得把他带回来。”
就这样,得州国会议员克莱德・V.卡特成了少数几个在夏威夷见过民主党人家庭的本党人士之一。黑眉毛吉姆看见那辆游览车回到火奴鲁鲁,正走在尼米兹大道上,便拦下了它,连推带搡地让它停在路边上说:“国会议员先生,我刚刚从华盛顿的民主党总部收到一份电报,这见鬼的电报可真有意思。我觉得你应该给我讲讲我怎么回复。”麦克・拉费蒂撕掉日期那一行,他相信卡特肯定不会注意到,果不其然,这家伙很走运,卡特读着那封莫名其妙的电报的时候,黑眉毛吉姆礼貌地把他拽出出租车,拉进了那辆破旧的庞蒂亚克汽车。“咱们最好回到办公室去回电报。”
当卡特走进麦克・拉费蒂和酒川的办公室大门的时候,茂雄正等着他,小伙子单刀直入地说:“趁着麦克・拉费蒂回复电报的工夫,我认为您最好去参观一个日本人家庭,是个很普通的地方。”尽管卡特一万个不情愿,却找不出推托的借口,就这样,几分钟之后,他被拽进了酒川家的小屋。“这件事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大门口,他遇到了老态龙钟、直不起腰来的酒川太太,她基本上不会说英语,穿着一双奇形怪状的日本木屐,脚趾之间连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茂雄解释了一番,然后说:“妈妈,这是著名的美利坚合众国国会议员。”酒川太太大声吸了一口气,深深鞠了一躬。“这位,”茂雄骄傲地说,“这就是我的罗圈腿、死脑筋的父亲,酒川龟次郎。”老爷子也大声吸了口气,深深一躬。
“老爷子是美国公民吗?”卡特问。
“人家不准我们成为美国公民。”龟次郎挑衅地说。
“没错,”茂雄说,“我是美国公民,因为我出生在这里。但是像我父母这样的人,他们出生在日本。”
“他们不能成为美国公民?”卡特惊异地问,“墨西哥人就可以。”
小个子龟次郎把下巴往前一努,冲着议员摇了摇手指头。“墨西哥可以。有色人种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就是日本人不可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卡特议员的眼光离开那个挑衅的小个子,落在了军人家属旗上,那面旗有两颗蓝星和两颗金星。议员先生是一位职业政治家,他立刻肃然起敬,轻声问:“您服过兵役吗,先生?”他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了。
“我和三个兄弟都服过兵役。”茂雄说。
“其中两位为美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卡特问道。
茂雄用日语问:“妈妈,我们四兄弟穿着橄榄球服拍的照片呢?”他们的母亲把那张照片当作最大的宝贝,找出来塞进卡特的手中。
“这个是忠雄,”茂雄指的是那位身手矫健的年轻后卫,“他牺牲在意大利战场。这位是实,”他继续说,“牺牲在法国。这是我大哥五郎,他是工会的人……”刚刚营造出来的美好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听这话,卡特议员心里马上犯了嘀咕,他从那四个普通美国小伙子的照片上移开目光。卡特曾经投票反对过《诺里斯-拉瓜迪亚法》以及随后的数个类似法案。在他看来,工会的人在很多方面比俄国共产党还要糟糕,因为俄国人——愿上帝宽恕他们——什么都不懂,而一位斯斯文文、敬畏上帝的美国人却……这番话在他脑子里回响起来,茂雄也心知肚明。两个男人便分手了。
接下来,靠着某种拯救了一些会面同时也毁掉了其他一些会面的机缘巧合,酒川太太突然往议员手中塞进一盒勋章,并用日语说:“这些是实的勋章。这些是忠雄的勋章。这些是五郎的。这五个是茂雄的。”她说最后一个的时候,边说边拍拍儿子的胳膊,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又来了。
卡特仔细看着那些勋章说:“你的家庭取得了很多成就。”
“议员先生,”茂雄轻声说,“我们每个兄弟都经过了一番奋力争取才穿上了军装。我们必须成为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优秀的士兵。”他觉得自己要脱口而出的话会让自己都感到脸红,可他却硬是收不回去了,“我们在最后一场战争中的表现,也许没有哪个其他家庭的男孩子比得上。我们受了数不清的伤,也享受了数不清的荣耀,上帝见证,先生,当你那天拒绝与我握手的时候,我几乎流下了眼泪。不管你是否知道,议员先生,我是您选区里的一分子,上帝见证,我以后绝不会再一次遭受您的如此对待。”
“选区?”
“是的,先生。议员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迷路的大军》这部电影?”
卡特不仅听说过这部电影,而且还针对它发表过长篇大论的讲话。他松了一口气,总算又说得出话来了:“这部电影象征着得州士兵英勇作战的最高水准。”
“那次你们有多少小伙子牺牲,议员先生?”茂雄追问。
“很多很多,”卡特悲伤地回答道,“得州遭受了重创。”
“你知道很多人何以侥幸逃生吗?”在那一瞬间,双方都没有说话,茂雄用刺耳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吗?”
“我认为,也许是英勇的得州战士们……”
“一派胡言!”茂雄厉声说,“你们的得州士兵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先生,全都是因为我那死去的兄弟实,他算得上有史以来世上最杰出的青年,五郎和我领着一队日裔小伙子去救了他们。我们牺牲了八百人,就为了救出三百个得州士兵!”他满腔悲愤地喊道,“我要你读读这个。”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珍藏的卡片,卡特拿过来念着上面的字,他看到这张卡片上有自己的一位朋友,得克萨斯州州长的签名,上面说,为了感谢超越职责的英雄主义,酒川茂雄永远是得州的一位荣誉公民。卡片上写着:“在我们穷途末路之时,你们伸出了援手。”
卡特心情沉重地递回卡片,没有缩回自己的手,他说:“柳川先生,我以十分愧疚的心情,愿意与您握手。”
“我也愿意与您握手。”茂雄说,那一刻对于夏威夷争取州身份来说,本应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但石井先生却偏偏挑了这个时候闯进岳父家,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这个干巴巴的小个子,长着一双糨糊似的眼睛,总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他一眼看见高个子陌生人,犹豫了一下,开始往外走,但妻子礼子姑娘堵在了门口,卡特一向特别擅长博取漂亮姑娘的注意,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您是陪同父亲前来的吗?”
“他是我丈夫。”礼子的英语无可挑剔。
“这是国会议员先生,来自得克萨斯州!”茂雄骄傲地宣称,礼子姑娘知道自己的丈夫最近在做什么,于是她一听这个消息就马上试图把他拉出这座房子,然而丈夫还是听见了国会议员这个词儿,于是立刻激动地问:“你是来安排投降的吗?”
“什么投降?”卡特问。
礼子姑娘无地自容地拽住石井先生的袖子,但却没法让他闭嘴。
“让夏威夷向日本投降。”石井说。
“怎么一回事?”卡特问道。
“看看报纸上怎么写的!”石井快活地大喊着,手里挥着《火奴鲁鲁邮报》,上面写着大标题:《日本军舰礼节性访问群岛》。报纸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的时候,石井哑着嗓子说:“很久了,先生,我一直在跟他们说:‘日本赢得了战争。’但谁也不信我,我干脆问你得了。如果日本输了,他们的军舰怎么能开到夏威夷来呢?”
“他说的不会就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吧?”卡特问道。
“他是个可怜的老头,”礼子姑娘柔声说,“别听他的,议员先生。”
但是现在,石井先生已经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密苏里”号上日本投降的场景。“你现在看看谁赢了。”他说,“美国人得去东京。看看那些连领带都没打的美国将军,而日本人手里拿着剑。当然是日本赢了。”
“你们的军舰到了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卡特问道。
“日本人都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先生。你今天晚上看看他们登陆就知道了,他们的行为举止都是端端正正的。”石井走到门口,一把推开,指着脚下蓝色的太平洋,五艘插着刺眼的红色新日本国旗的军舰正喷着蒸汽开过来。石井先生的心情舒畅极了,他原谅了妻子这么多年来一直跟自己作对。他从大衣里拽出一面藏了很久的日本国旗,朝着前来占领珍珠港的征服者们鼓励地挥着。
“我想咱们还是走吧。”卡特说,“我还得赶飞机呢。”他并没有被疯疯癫癫的石井先生蒙骗:他知道自己在柳川家族身上——他管他们叫柳川——看到了一个深具美国精神的大家族,卡特被深深地震撼了。因此,当他接到麦克・拉费蒂的消息,说黑尔一家要到堡垒集团和旅馆大街的交叉口来接他去机场的时候,他说:“我倒是想站在外面,花几分钟看看这些人。”
正当卡特站在黄昏的火奴鲁鲁市中心,看着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岛民时,他仿佛窥见了终极的人间大同。总有一天,整个世界都将在那样的气氛之中生存:韩国人与日本人在这里亲密地并肩而行,而在祖国却互相仇视;日本人接纳了华人,而这两个族裔又被菲律宾人接受,而这在菲律宾简直无法想象;一个黑人走过去了,还有很多健壮的夏威夷人,他们的血脉中混合了华人、葡萄牙人,或者波多黎各人的血液。国会议员卡特的眼中出现了一个奇妙的新人种,突然,一个念头不情愿地冒了出来:“也许他们说得有点道理。也许我在夏威夷整天待在白人的大房子里只是浪费时间。也许这是未来的大势所趋。今天那个日本小伙子,他同样出色……看看那边的夫妇。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介意……”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跟他们打招呼,就有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驾驶员不是私人司机,而是休利特・詹德思,霍克斯沃斯・黑尔跳下车,把国会议员拉回到现实之中。总是冷着一张脸的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也坐在前排,汽车缓缓驶离喧嚣的旅馆大街,这三位夏威夷的资深公民给客人带来了任何访问群岛的官员都能欣赏到的第二个保留节目。
霍克斯沃斯・黑尔用冷淡的、没有语调变化的声音亮出了他们的底牌。他语速很快,眼睛死死盯着国会议员的眼睛:“卡特,你看过了群岛,也听到了这辆车里坐着的每一个人发表的支持夏威夷取得州身份的公开演讲。现在咱们得干点正事了。如果你真是发了狂,想给我们一个州身份的话,你就毁了夏威夷,而且对美利坚合众国也做出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请救救我们,先生。”
卡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是你的真心话,黑尔?”
“你在夏威夷遇到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是这种看法。”
“但是你为什么不……”
“我们不敢。会有报复……或者什么,我也不知道。”
“对我实话实说吧,”卡特说,“州身份到底有什么不好?”
“这番对话能保密吗?”黑尔问。
“你应该明白,”詹德思往后一靠,“如果你要背叛我们,我们可就惨了。”
“我明白,”卡特说,“管理民主社会向来如此。”
“事实是这样的,”黑尔简单地说,“夏威夷白人正在渐渐沉沦。我猜他们还剩下些钱财,生意也还凑合。有法庭来维护他们,还有一位上面委任的州长可以依靠。先生,如果你改变了其中任何一个因素,夏威夷都会成为日本人手中随意摆弄的玩偶。他们会控制法庭,然后做出不利于我们的裁决。他们会干涉我们的土地所有权。他们会选出自己的州长,然后把日本人送进国会。你想跟日本佬共事吗?”
汽车里很久没有人说话,卡特答道——这番话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为了刨根问底——“今天下午我遇到了一个日本人,一个叫作柳川茂雄的年轻人,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也许……”
詹德思说话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大哥五郎是夏威夷共产党的头儿?一个已证明身份的、拿着党员证的、专搞破坏的、肮脏的共党分子。一个在本地区竞选参议员的人,哥哥居然是干这个的。夏威夷日后要是落在日本人手,恐怕就是这副情形。”
“我必须承认,”卡特说,“没人告诉过我他哥哥的事。”
“那是夏威夷共党运动的头儿。”詹德思又说了一遍。
卡特多少有些动摇了,想到他差一点就被那个道貌岸然的年轻日本律师给骗了,他决定再核对一下其他信息:“顺便说一下,”他随意问道,“关于恢复国王制度这件事,这里的舆论怎么说?”
休伊・詹德思和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在前排惊愕地互相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国王制度?”而在后排的霍克斯沃斯・黑尔吓得倒抽了一口气,他坚定地说:“议员先生……”但是休伊缓过神来,脱口而出:“耶稣基督啊,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搭理那些妄想恢复国王的骗子。”
“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黑尔?”卡特追问。
“正如你也许知道的那样,我的祖先就是夏威夷尊贵的阿里义家族,我的曾曾曾祖母就是据我所知的最尊贵的女性。她的女儿也是如此。她们享有无上的荣耀。但如果那些可悲的、什么也不会的阿里义们重新坐上夏威夷的王座,那么我个人将会拿起我的毛瑟枪,冲他的脑袋开上一枪。”
“我会抢在你前面,”休伊・詹德思插嘴说,“您知道的,议员先生,黑尔的曾祖父将夏威夷带入了合众国。”
“是吗?”卡特问。
“是的,”黑尔并不多说,“当时他全靠自己的人格。但是我愿意补充一点,先生。我也是传教士的后代。如果他们之中的人回来,用那种野蛮无知的老方法统治,我也会给他的脑袋来上一枪的。”
“咱们直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不想要贵族制度,我们不想要传教士,我们也不想要日本人,”黑尔总结道,“我们想让一切都保持原样。”
汽车满载着表情严肃的男人们到达了机场,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想:“我敢打赌,他们给那小子脑子里灌满了毒药。”他朝议员走过去,但卡特一见他过来就躲回休利特・詹德思身边,他可不想跟那个人照进一张照片里,虽然对方是民主党领袖,可居然跟日本人合伙,那日本人的哥哥还领导着夏威夷共产党。“事实上,”他一边查看自己的机票,一边想道,“夏威夷跟美国北方大多数地方差不多。你可以从一个州来到另一个州,根本找不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民主党人。他们要不就是在太阳底下干活给晒得黑乎乎的,要不就是共党分子,再不就是无神论者或者天主教徒。真高兴总算能回到得克萨斯州了。”
他登上波音飞机,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道:“从本质上说,哪里都一样。少数德高望重的人负责统治,想要管住那些暴民。如果你能跟他们好好相处,就总能发现事实的真相。”他表情严肃地朝窗外看去,一位日裔机械师正撤去登机的梯子,另外几个日本人挥着手里的指挥棒,引导着巨大的飞机开上跑道。卡特闭上眼睛,心里想:“这下,我总算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这座群岛还没有准备好取得州的身份,再过一百年也不行。”于是在国会召开的第八十三次会议中,夏威夷的事情就这么确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