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
1
有年8月,信东带她去老盐仓看潮。那是个很吵嚷的地方,说啊喊啊轰隆隆啊,甚至呼吸声,挤在她的腮前耳后,好多好多的人。
信东不知道,她从不晕机、晕车、晕船,她晕人。
钱塘潮有多壮美,也许吧,她哪有心思看那儿。信东捧着一部单反神出鬼没,她双眼紧紧地咬着他后背,金橙色的防水风衣,幸亏求他穿了这个,要不她该如何在人海里捞他?
“信东……”她的呼唤如根坠入海里的针,努力拨开那些汗津津的胳膊肩膀。望见信东凝神的侧影,脸上微微一热,心底的这点秘密很没出息。8年了,从18岁那年爱上他开始,就迷恋这男人认真起来的帅气样子,怎么也看不烦的。
快要接近了,只要伸长手臂。
突然,轰的一声,人群转了头急急攘攘地往外跑,信东又不知挤到哪里去了。她有些恼怒,较了劲地抗拒人流的裹挟,却又猛然间头上一凉,早被潮头打湿了半边。
样子一定很狼狈吧,潮头的水有一半是泥,信东笑得好响亮,她站在那儿不动,湿淋淋地等他笑完,等他盖上镜头,放好相机,慢悠悠地踱过来,脱下防水风衣,叹口气给她披上。
“纪子,为什么你有时候反应会这么慢呢?”
“要目光敏锐、要反应敏捷、要快、要及时出手知道吗?就像我们抢订单一样。”
“为什么带你来这里,看看这潮的冲劲儿,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无畏的精神。”
“再慢点,你的小命就没了,不知道我们来看的是回头潮吗?”他的眼光终于从远方收回来,落在她身上。
她垂着眼不作声,信东说话的时候,她向来缺乏勇气辩驳。脸上一片湿,很难说是潮水还是眼泪,她的话巨大得哽在喉头。她想说,她好想说,为什么你不能拉住我的手?
可好半晌,背了肩去说出的却是:“纸巾呢,不会给我纸巾吗?”
2
数起来,信东纯纯粹粹地带她旅行,也就是钱塘潮那次。
大学的时候倒是天天念叨,一张地图从东指到西,从南拉到北,没钱,大把的时间,牵着手噙颗棒棒糖穿街过巷,信东给她讲哈尔滨的冰灯、三亚的海滩、婺源的油菜花、西湖的糖醋鱼,末了总狠狠地许一句:“等我有了一万块就带你去!”
她总是欢快地应声“好啊”,棒棒糖吮得只剩下一根白色小棍。
感觉里却好像已经跟他天南海北都走过了,其实,到哪里有什么所谓,哪里不是有天有地有云有水的风景,要紧的是跟着这个人走,陪着这个人看。所以说啊,梁信东,为什么你不明白纪子要的旅行,只不过是想在你身边,很近很近地挨着,没有旁人、没有预约、没有杂务、没有电话、没有时钟,静静的、静静的。
“哪里有时间,瑞士那边的客户月底过来,下个月还要布展。对了,你以前不是选修了一学期法语吗,赶紧拾起来。”信东正在看一份动物玩偶打样单,皱着眉头嘀咕,“就是差那么一点。”
“可是你年初说好的,说10月和我出去走走……”她没多大声,“说话不算数。”
委屈突然涌上心头,他说过,他说过有了一万块带她去看冰雕、看大海、看油菜花、吃糖醋鱼,他说过26岁要在法国南部最美的教堂娶她,他说过第一笔订单成了就去看房子,每一年的年初他都说10月份和她出去走走。而现在,他已经有了很多个一万块,26岁早是明日黄花,订单也不知签了多少笔,今年的10月又要过去,可统统不算数。
“计划哪里跟得上变化,我还说28岁要赚够一千万呢,我赚到了吗?”信东没抬头,“纪子,你有时候好像往回长了,那些小女孩的脾气,要是让我们的员工听到了,堂堂拓信的铁娘子……”
“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铁娘子!”她抬高了点儿声音,“我受够了那些加班、见人、出差、做单、赔笑、找话、喝酒、送礼,我受够了!”
信东有点诧异地看看她,沉默了一下,好生仔细地看着她:“但什么也不能否认你的优秀,没有你的能干勇猛,就没有拓信,没有我的今天,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
刚刚萌发的愤怒顷刻败成摊水,她无力招架这眼神,这眼神让人粉身碎骨也闭眼认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让她咬着牙撑到今天。“也就是为了你……”
“我也不是为了你吗,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日子。”
“多少钱才够呢信东?我要的不多,就算住到乡下去,安安静静地,有块种菜种花的地,养几只小动物,画画、吹口琴、看书,粗茶淡饭也好,心里不想那么多事儿,早晨散散步,晚上看看星星、月亮,聊聊天。”
信东哈哈地笑起来:“好,很好。等我们50岁的时候,找个郊区,建个别墅,种菜、种花、养小动物,行了吧?”
“要等到50岁啊?”
“在你能跑的时候当然要拼命往前冲,不拼命往前冲怎么甘心呢?”信东翻着打样单,思绪已经回去了,“你得想办法去刘德维那边活动一下,我知道他们也在争取这个客户,如果他们的设计走在前面……”
“我怎么能找上他呢?”她有气无力。
“他女儿不是跟你学过英语吗?忘了?”信东皱下眉,“好吧,月底校庆我带你回去走走,也算是放松一下吧,顺便签几个毕业生。”
“要保持状态啊。”他最后说。
我累了,她到底还是咽下这三个字。
3
瑰蕾还是那么漂亮,娇艳得惹人心慌。
校庆酒宴上看见了好多老同学,毕业不过五六年,却好像隔了好长的时光,再相见无不脸红心热地激动,瑰蕾跟她不算熟,一见面也抱起来。
“纪子我不能不赞你眼光好。”瑰蕾眯着眼笑,“梁信东升值了!”
“这也敢叫升值,就是个小公司,什么都得自己干。哪比得你家吕正华,26岁就提正科。”她笑答。
“吕正华早不知滚谁家去了,公务员也不见得有多好,饿不死也吃不饱。”瑰蕾摇头,放眼望一边去,“还是有自己的实业好,底气就是不一样。你看梁信东那腰板挺拔得,所以说成功的男人都特别帅呢!”
纪子抿着嘴笑:“能入校花的眼可太长面子了,回头我告诉他去。”
“不用,我自己跟他说。”瑰蕾半真半假,“我去……你放心吗?”
纪子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尽管狠狠勾引他!”
瑰蕾也笑道:“我就当被你利用,当一回质量抽检员如何?”
纪子看着瑰蕾娉娉婷婷地端着酒杯过去了,梁信东正和几个男生说着什么,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让人着迷,岂止是一个帅字。纪子眯起眼来长叹一口气,算瑰蕾识货。
宴会厅里乱糟糟的,她端了个小果碟坐下来慢慢吃,不再往那边看。
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瑰蕾不够美,而是纪子太了解信东了。这个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种男人,他有高远的志向、勃勃的斗志、清晰的目标和冰冷的头脑,他要并且一定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伟业中去,任何事、任何人也无法阻挡或干扰他前进的脚步和路线,所以他怎会有多余的感情和浪漫,他恨不得把一分钟都掰成360秒。
她不是没遇见过挑战者,也不是没试过惴惴不安地患得患失,曾有个妖娆的女客户缠他,又送名表又送车的,信东谢绝得太干脆,连合作都断了,凭空损失了不少;公司干销售的女孩子,清纯又痴情,暗恋他到眼里起了火,情人节她送他一个大包裹,里面整整365封情书,天天一封写了一年,连一旁的纪子都感动了,信东拆了一封,没看完就拨电话,给财会的,让人结算那女孩的工资,第二天请她走人。
有时觉得信东的心肠似乎太冷了,也开玩笑似的打趣:“其实我没那么小气,男人逢场作戏有什么呢,生意场上多少人都这样。”
其实她心里那时,未尝不期待他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些弱水三千只饮一瓢的话。
但信东摇头,很现实的语气,像在说某个订单能不能赚钱:“一个你就够了,和女人玩感情有什么意思呢,太花心思又浪费时间,没有任何生产价值!”
他说“够”的时候,带了点着重的语气,让她连续费了几日的心思去分析这字眼的寓意,是“满足”的够,还是“超过某种限度”的够,有时候多想了,还要猜测,是超过忍耐的限度了吗,疲倦了,厌烦了,不上心了?
果然瑰蕾铩羽而回,她用夸张掩饰尴尬,一路娇嗔着笑骂:“真是的,你家梁信东太不给面子了,连杯酒都不喝,气死我了!”
纪子笑着圆场:“他是不能喝,他喝酒过敏。”
瑰蕾不信:“真的假的?男人不喝酒怎么在外面混啊。”
纪子道:“应酬场上都是我替他喝的,练出海量了。上次阑尾手术麻醉剂都镇不住,急得那麻醉师要赶紧调新的来。”
“你真能啊,难怪梁信东说都是你在罩他呢。”
“哪里啊,也就是代他喝杯酒。来,我陪你喝一杯抵罪,信东说话直。”
“什么直,简直要命,问他讨个电话有空聊天,他竟然说聊天去找我老婆!”
“他是真的没时间,我要是不看着,他怕是每天连午饭都省了,那种没情没趣的男人,哪有资格跟校花聊天,活该他找个黄脸婆过一辈子。”
瑰蕾终于笑出来:“好了好了,知道你本事强,什么好处都让你男人占了。下次我相亲一定拉你去帮眼,借你那火眼金睛帮我好好认认哪个像梁信东成功潇洒又死忠,不过可别像他那么忙,得有时间陪我,忙得没天没地我站哪儿去啊。”
纪子只管笑着答应,心里却想,偶像剧误人不浅啊,什么成功男人又帅又有钱又得闲又情痴,那可是骗你的,真正要成功的人都把时间精力抓得像葛朗台的钱袋,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
突然念头又起,信东忙,忙得没天没地,不敢问,她和她的爱情在他心里,占的地方有多大呢?
4
16岁的刘彤像一只桃驳李,明亮鲜甜的气质。
她一口气吃了两块鲜虾比萨、三块香烤肋排、大半杯蓝莓冰沙,抬头望望纪子,歇一歇气:“纪子姐,你被这孩子吓住了吧。”
纪子微笑道:“还好,看可爱的女孩大快朵颐,觉得人生好美丽。”
刘彤叹气:“你不觉得我可怜吗,我爸我妈闹离婚吵来吵去都是钱,我是从没吃饱过。”
纪子收起笑:“没那么严重吧。”
“有那么严重。你不知道金融危机吗?爸爸厂里辞了不少人,上个月都没开工,我妈的股票又套住了。所以说啊,贫贱夫妻百事哀,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是这个样子。”刘彤又拈起一块比萨。
“不至于到那个地步的,这时候大家都难,挨一挨就过去了。你爸爸入行这么久,我们都是他带进来的,他肯定有办法。”纪子宽慰她。
刘彤笑了:“我也知道他有办法,好像最近拿了个大订单,他说要是成了我去英国的钱就没问题了。”
“所以说啊,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雅思过了。”纪子从手袋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礼品袋,“拿去吧,好像有人这个月过生日。”
刘彤擦擦手接过来说:“我不过生日的啊,15岁之后我就不过生日了,只收生日礼物……哇,卡西欧啊,我最喜欢的蔷薇粉啊,纪子姐你怎么知道我最想要这个呢,太帅了,我那个快译通早老年痴呆了,我爸还说能用能用。”
纪子微笑道:“这款据说收录了26本辞书,我想着去了英国你也能用。”
刘彤很兴奋:“我要怎么感谢你呢,亲爱的纪子姐姐,要不亲你一下?”
纪子蹙眉道:“饶了我吧,你刚吃了鲜虾比萨。”
吃了饭两人在商城闲逛,纪子停在一家玩偶店的橱窗前,忽然整个人沉肃下来。
刘彤拉她说:“纪子姐,你不是还玩这个吧。”
纪子笑笑不语,选了一只动物玩偶,付了钱抱在怀里:“你不觉得它们可爱吗,不快乐的时候我就喜欢和它们说说话,比人懂事多了。”
刘彤很注意地看她:“纪子姐连你也会这样吗?”
“只可惜玩偶就是玩偶,我说什么它们都没反应,哎,就是眼睛眨一下都好啊。”纪子叹气。
“有的有的,我见过,有一种动物玩偶眼睛会动的,会吐舌头、噘嘴,还会笑,嘴巴会动的那种笑!是声控的,好像有生命似的!”刘彤叫道。
“骗我。”纪子不信。
“千真万确,我爸接的那个订单就是做这个的,研发部小洪设计的,我在样板房见过!”刘彤抢着说。
纪子还是轻轻摇头:“咱们都是干玩具外贸的,知己知彼,眼见为实,还真没见谁家有这样的设计。”
“好,我今晚用手机拍下来传给你,你就信了。”刘彤很爽快,“不过这是商业秘密,你看完马上删除,连信东哥也不许看。”
“我是蛮好奇,但倒不希望这么麻烦你。”
“没事儿,我总有办法混进去,等那种声控玩偶投产了,我就要一个送给你,我爸不给我就混进去偷一个。呵呵。”刘彤咯咯笑。
纪子也微笑。
“到时候有了会反应的玩偶陪你,你就不会不开心了吧。”刘彤说着,特意拉了拉她的手,纪子心里忽然很愧怍。
5
本来她没时间应这个约,陪瑰蕾相亲。
刚好那天科技局的副局长开会,原定的检查和接待临时取消,瑰蕾的电话又一个劲地打来,5分钟一个,她只好说,我去我去。
瑰蕾开车来接她,真是明艳照人,门卫都看傻了眼睛。纪子盛赞她美,瑰蕾眼睛一瞪:“再美还不是当你的司机!”
纪子忙说:“那我来开吧。”
瑰蕾又笑:“你今天责任重大,乖乖坐着听我布置任务就好。”
“今晚我有两档,两档都颇为吸引人,我贪心,哪个也舍不得推,没办法,大龄女青年是这样的。”上了车瑰蕾接着说,“7点半这场是上市公司的高管,35岁,相片挺顺眼的,车是沃尔沃S40,翠晓山庄有楼,复式的,不知道是供的还是买断;8点半那场是海归的富二代,老爸是做连锁酒店的,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人长得不高,但什么都有。”
纪子笑道:“时间这么紧,不如把你分成两个。”
瑰蕾叫道:“我恨不得呢,所以你很关键,等会儿差不多了我就说临时加班消失一会儿,你留下摸底。”
纪子叫苦:“这不行吧。”
瑰蕾道:“我绝对相信你的口才智力,给我打探清楚他的家底脾性,最重要的给我相准了是不是潜力股,就像你相梁信东那样擦亮眼睛。这是我一辈子的幸福,你可别给我误了!”
在餐厅门口瑰蕾又想起一句:“要是资质太好就发信息给我,我脱身回来发展。”
叶海林穿得很随意,态度也是,不过分殷勤,也不虚张声势地热情,纪子觉得还好,起码舒服实在。
但估计瑰蕾不这样想,美女通常习惯比常人偏高的温度,海林差了点火候。瑰蕾冷淡着神色,她那张漂亮的脸笑起来是百花盛开,挂起来就千里冰封。
开始都是谈餐厅的菜式,也谈几句养生、健身,还有冷空气和流感,不咸不淡的对话,瑰蕾受不得这效率,轻轻笑了笑,横空劈来一句:“叶先生你在公司里具体担任什么职位,年薪该有三四十万吧。”
叶海林还是那副随意的表情:“现在不知道,我做副总经理的时候还不够50万。”
“你的意思是,呵,你又升职了?”瑰蕾笑道。
“哦不是,我辞职了。”
“高薪挖角?准备到哪里高就呢?”
“没有,没打算找新工作,这个月都闲着。”
“底气很足嘛,其实也对,人生该有张有弛。你翠晓山庄那套复式不用月供吧?”瑰蕾又笑一笑。
“房子我也卖了。”
“房子也卖了,那你住哪儿?”
“暂时住在亲戚家里,离这儿挺近的,坐公车就两个站。”
“你不是挤公车来的吧,连车也卖了?”
“是啊,都卖了。”
“你这么等钱用吗?”瑰蕾有点沉不住气。
“在乡下买了几十亩地,都投进去了。”
“投资房地产还是生态旅游?升值空间不错吧?”
叶海林笑了,抬头望望她:“就是一片地,买给自己的,种菜、种花、养鸡、养狗,建一栋小楼,有天有地,出门能看见星星。”
瑰蕾终于忍不住失笑,旁边的纪子却心里一动。
“我知道你们会笑,但这是我一直的梦想,十几年职场的竞逐和透支,足够了,人总得过下自己……乐意过的日子吧。”他静静地说,目光穿过落地窗的夜色,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钦佩你的理想和勇气,但在社会上生存是现实的。人怎么能倒退呢?怎么能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呢?就像穿过了Hugo Boss的衬衣,怎能受得了外贸仿单货?”瑰蕾不客气地说。
叶海林笑笑,招呼大家吃东西,后来才补一句:“我这人好养活,粗茶布衣也没问题。”
6
8点15分,瑰蕾的手机适时响了,她顺势说单位有急事要回去,看样子发展前景渺茫得很,因为瑰蕾站起来时以眼示纪子一道:“那你呢,跟我的车走吧?”
要在平常,纪子巴不得早退,可这次,很莫名地,她突然想留下来,尽管觉得理由实在牵强:“我……我还没吃饱。”
瑰蕾点点头:“好吧,慢慢吃你们。”
刚出门就收到她的短信:我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再见我了。”叶海林笑着说,纪子一惊,赶忙把手机放好。
“很漂亮,可惜不是一条道的。”叶海林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吗,这是很有趣的,有些人相爱,但不是一条道的,一块儿走,不过是一个殉了另一个的道;有些人是一条道的,即使无心,走着走着说不定最终走到一块儿了。”
这话直直落在纪子心上,好像有重量似的。她垂下眼睛喝着汤,好一会儿才轻轻岔开话题:“十几亩地,打算种什么?”
“时令蔬菜,跟着季节换,周围种一圈果树,木瓜、荔枝、香蕉,我请了两个老乡帮忙,收获的蔬果可以卖,也可以送货,都是有机栽培的,安全、天然。”叶海林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
“我也喜欢种菜,小时候在外婆家住,就是在菜园子里长大的,整天都不穿鞋,觉得泥土是香的,一个人给豆角秧抓虫子能抓半天,一点也不想去念书。”纪子带着点淡淡的怅惘回想,她没和信东说过这个,怕他说没志气。
“那你也来啊,我租块地给你,你有空就去打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叶海林笑道,“欢迎你成为小土豆农庄的第一个客户。”
“小土豆农庄?”
“对,我给这块地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也太可爱了吧,不好意思,以您这样的年纪,小土豆庄主?”纪子忍俊不禁。
“我有衡量过的,叫老土豆有点委屈自己了,可是大土豆,你不觉得有点傻吗?”
纪子大乐。
那天晚上叶海林拉了她的手。
确切地说,是拉了她的手臂,那时他送她到马路对面叫车,绿灯剩下最后几秒,纪子想冲,海林忽然拉住她,旋即一辆摩托车从眼前驰过,他说:“小心,这边的车开得很快。”
然后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绿灯再次亮起,一直平安地过了马路。
她记挂着这个动作,不知为何,不是因为谁,仅仅是这动作本身,那一瞬的依靠和安稳,那只手的温暖和切实。
其实如果她说,信东也会的。她说跟不上了,信东会停住流星大步回过头来;她说好冷,信东会脱下自己的外套;她说生日到了,信东便会去订蛋糕;她说拉我的手行吗,信东会应哦。
只是什么都要自己说出来,有时会好没意思的。
她没说的,他就不懂,不懂她快撑不下去了。
7
刘彤很守信,当晚就发了视频过来。
纪子不及细看,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信东。
料到信东会很高兴,他高兴的标准动作就是用力地抱她一下,奖赏一般,就如每一次她敲下大订单,贷到一笔款,他会笑着,眼光潋滟地看着她,一把抱过来,用力得使人筋骨都要碎了。
那一刻,天旋地转,日月重生,她的心沉没又漂浮,那一刻,她确定他需要她、爱她、怜惜她,就那一刻。
总嫌那刻太短太短,得到的过程却又太长太长。
记起那年,争一个工商联的参展名额,她一口气干了会长手里整瓶五粮液,叫好声里,脸煞白煞白,强撑着出门打车,实在撑不住了,扑倒在车门边儿上,残存的意识,映入眼角余光的,却是长长的马路牙子,那么远,远得让人掉泪。
还有那年,千里追一个客户,连夜飞到大连,舍不得花钱住店,坐在酒店大堂强足的冷气里冻到天亮,灯光通明通明的,大堂雪白空落,痴望着前台伦敦、纽约、莫斯科、北京四只挂钟的分针,看它们一点一点地挪,那么慢,慢得让人无望。
在他的怀抱里她有时会非常害怕,害怕没有下次,所以她一直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努力拼命地,不做自己。
“好极了,我马上叫李睿过来改设计图。”信东拨了电话,刚才的笑还遗在唇角,“这一单我们吃定了。”
“老刘他们有几个月没开工了,刘彤说,就等这张订单了。”她稍稍有些不安。
“小厂在风暴里总是最先遭殃的,所以说我们一定要做大。”信东把视频发到电脑,“大浪淘沙、优胜劣汰,这也是自然规则。”
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两人都不作声。
刘彤在做鬼脸,纪子心里忽然低下去,以后她不能再见这孩子了。
刘彤开始说出指令,玩偶动起来,眨眼吐舌摇头,傻傻的,傻得让人心疼。
又是刘彤的脸,镜头有点摇晃,她在说话。
“纪子姐,很喜欢吧,投产了我一定送你一个。”她笑逐颜开地做了个大大的V字手势,“你一定一定要快乐啊,如果像纪子姐那么优秀都不快乐,我也不愿意长大了。”
信东轻轻笑了一声,纪子的眼睛却模糊了。
信东关了视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这个订单最少一百万,纪子,你在想什么呢?”
“刚入行的时候,老刘也介绍过客户给咱们。”纪子仰头看他,带些恳求,“总觉得这样做,心里不自在。”
信东不以为然:“在商言商,生意场上的竞争有时会很残酷,你适应得太慢了吧。”
“让我以后怎么面对那小女孩?”纪子忽然焦灼起来。
“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会迅速长大。”
“一百万和我的心安哪个重要,对你来说,信东?!”她突然高声叫道,连纪子自己也讶异这声音的哀厉和陌生。
信东也在讶异吧,温顺能干的纪子也有歇斯底里的时候。
他一语不发,良久才蹦出一句:“这是最后一次,纪子,我忍受你的妇人之仁。”
摔门而去。
8
她这算是出走吗?
开往乡间的中巴,开往蓝色的天际金色的稻田,她傍窗坐,风凉而猛,吹开她的发,额头感觉清爽又光净。
没跟信东斗气,她是说真的,正正经经地敲他办公室的门,平平静静地说,我要休假。
信东沉着脸瞪她,他昨晚一夜不归,该是睡在办公室里,看到他衣服上的褶子,下巴冒出的胡楂,她几乎心软了。
“瑞士客户下周到,你有没有研究客户网站,页面的介绍背下来了吗?你跟的两个单子这周出货,商检和报关都准备好了吗?西班牙客户的余款底单传真没有,款项何时进账?纪子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还没有随意休假享受人生的资格,请保持你的状态!”他很大声地对她说,就算训斥员工的时候他也没试过这么大声。
她噙着泪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埋头在厚厚的单据里,铅字仿佛浮在水面。
上午10点半,她拿包出去,谁也没打招呼。
站在街上,却不知道去哪儿,多年来,她的轨道不出信东3公里之外。
从包里抽一张纸手帕擦眼,夹层里露出张名片的角,小土豆,想起来了,她还在那里租了块地。
那是信东找不到的地方,她关掉手机。
乡间的午后,静,沿着干净的石子路,吃草的水牛悠悠地打着尾。
小土豆农庄,叶海林还真挂了个木头牌子,门半掩着,果树的枝条伸出来,鲜绿的叶子。
她试探着推推门,随即听到忽然近前的狗吠,惊起要跑,却见叶海林不知何时已到门前:“别怪它们乱叫,只是平时少见美女的缘故。”
“这样的欢迎方式让人受宠若惊。”纪子定定神,“我来种我的菜地。”
海林从头到脚打量她一下:“我确信你穿成这样来种菜,不是故意刺激我回忆海上繁华梦的往事。”
纪子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窄身的职装和细高跟鞋:“我直接从公司过来,来不及换衣服。”
海林带她进了农庄,果树林中有一幢小土楼,门前摆了油竹桌椅,上面有茶有书有棋子。海林从屋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劳动服扔给纪子:“不嫌弃就换上,这是土产原单的。”
纪子会心一笑。
她的菜地方方的一块,长的全是白底绿叶的小白菜,一垄垄的,秀丽整齐。
海林解释:“我们先帮你种一茬,等会儿你可以摘回去,正当时令,一点农药也没洒。”
纪子来回踱着,从这边看到那边:“这菜地真是我的吗?”
“你租了就是你的。”
“以后我能种其他东西吗?”
“随你的便,种什么都行,种草也没问题。”
“我想想,南边我要种两行油菜花,这边种两行茄子,开花的时候,有黄有紫会很美,外层我要种一圈向日葵,好像一幅画的边框。这里我要种两棵香蕉,那边要种西红柿、豆角和南瓜,还要搭个架子让它们往上爬……”
海林笑道:“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就算是长到天上去也没人管它。”
纪子有点不好意思:“你忙你的去,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除除草什么的。”
海林点头:“嫌我碍事儿?好吧,不出30分钟你必定来找我。”
20分钟后。
纪子来找海林,他正忙着往竹桌上摆着什么。
“我需要一把铲子、一只水桶、一个篮子或者袋子。”纪子出了汗,脸色红润晶莹。
“还有吗?”海林不动声色地揭开桌上的泥纸包,泥焗鸡诱人的香气四溢开来。
“这儿有什么吃的卖吗?”纪子忍不住看了一眼,才记起午饭还没吃。
“没有,有也不卖。”海林半笑着,“只有白请,好了,请你来吃吧。”
这个下午应该是惬意的。
纪子吃饱了,靠在竹椅上小憩,长风吹过林间,日影从叶隙投在地上,鸟的声音忽远忽近。累了,不动心思,不动情感,不催,不赶,像一棵静静停驻的树。
突然有一些心酸,这么容易获得的快乐,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舍得给过自己。
9
远处的菜田里,叶海林张开手臂,像一只要飞的大鸟,真滑稽。
“你在干什么?”她走过去问。
“暂时客串一下稻草人,吓唬麻雀的。”海林一本正经,“这些家伙太赖皮了,我没说请它们吃菜。”
纪子笑。
“下次你来会看到我做的稻草人,就是这个动作,对鸟是驱逐恐吓,对你,是欢迎,张开双臂欢迎,欢迎常来。”海林说。
“好。”她应着,手却在口袋里翻弄着手机,太阳偏西了,信东有找她吗?
关机6个小时,这是她对信东赌气的极限了。开机,秘书台记录的未接来电,信东有8个,短信也是8条,内容如一:“今晚凤凰宴会厅工商联和市政协联欢,6点半,记得准时。”
至少问句“你在哪儿”也好,她本没奢望他会说什么的是不是?
向晚的温度是不是有点低,她只是觉得手脚冰凉。
“我得回去了,6点半还有个应酬。”
“我送你回城吧,这个时候不好等车。”海林开出一辆送货的面包车。
夕照从车窗洇进来,海林的侧影带着金红的光环。
“听,你听到了吗?”忽然他说。
“什么?”纪子一愣。
“晚钟。”
纪子侧耳,从远方传来隐隐的钟声。
“山上有座古寺,钟声从那儿来。”海林沉醉地说,“有次从这儿经过,就是听到这钟声,刚好太阳落山,田野一片金色,很美很美,就是那次,我决定留下。”
“我一直想问你的,是因为要逃避什么,还是要归隐?”
海林呵呵地笑:“很多人都这样问。我讲个故事吧。”
“有一只吃菜的兔子,混在一群吃肉的狗里。大狗小狗整天追一片肉,谁跑得快、个头大、爪牙够锋利,谁就能抢到肉。兔子也拼命跟着跑,也跑得飞快,也把爪子牙齿磨得霍霍的。然后有一天,兔子跑赢了狗们,在大狗小狗蠢蠢欲动的眼神里抢到了肉,可是……呸,这肉也不好吃啊!明明最好吃的就是大白菜!呵呵。”
纪子跟着笑。
海林停下笑声,静静地说:“得承认,我就是那只兔子。”
纪子无语,他的话总是这样直直落入心底,她想却又害怕触碰的地方。
“就是这样啰,一只头脑简单的兔子,还是去吃它的大白菜比较快乐。”海林又笑起来。
车子开进城市,下班的车流塞成一条龙,街灯一行行地亮起来。
他们没说话。
海林把她送到酒店门外,仰头看,一层层无限高上去的炽亮的窗,窗子里是永远不变的觥筹周旋,变的只是熙来攘往的人。
“我坐一会儿再上去行吗?”纪子说,她要调回必需的状态。
“好。”
“海林你说,我是不是一只兔子?”她突然问。
海林笑了:“答案在你那儿。”
纪子深吸口气下了车:“谢谢你,我得上去了。”
“明白。”他简洁地应着,从车窗里捧出个小花盆,“恭喜你获得小土豆农庄入门奖,土豆苗。”
纪子捧着这株小植物出神。
车子驶进夜色。
10
信东对她客气了许多,那样不大自然的小心和迁就。
熬了两晚做成的公司介绍PPT,他应该是不满意的,不过不像从前那样直接挑刺,却背着她找人改了个面目全非。他经过她的办公室,进来转一圈,竟也会发现她窗台上那盆土豆绿苗:“这种牡丹很贵吧。”
有次还破天荒地提议,晚上他可以陪她看场电影,到了电影院门口看布告,纪子看的是剧情介绍,他看的是影片时长。
“要三个多小时啊,什么烂故事这么久才能讲完!”他小声地骂着。
她就淡淡地说没什么片子值得看的,还是回去吧。
他便很合理地建议下次提前在报纸上看准预告,省得一来一回白白浪费了一个多小时,一晚上什么也干不成。
最近她常发呆,有时信东注意到,会用欢快的语气调动一下气氛,他甚至鼓励她休假了:“休息一下充充电,把你的干劲找回来。”
有次她找了个空隙对他说:“信东,我在乡下租了块地。”
“干什么用?多大?多少钱?”他的第一反应。
“有空的时候去种种菜。”她试探着,见他在听,“有30平方米呢,我打算种两行油菜花和茄子,开花的时候,有黄有紫会很美。外层我要种一圈向日葵,好像一幅画的边框,我还要种香蕉、西红柿、豆角和南瓜,还要搭个架子让它们往上爬……”
信东的手机在响,他忍住没接,面带笑容听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她看出他忍得并不容易,停下来:“你先接电话吧。”
“没关系,你先说完。”
“说完了。”
“哦。”他随即接了电话,关于展位的事,他要郑经理无论如何要拿下第一展厅的位置,不计任何代价。他站起来,他吼着,他压低声音,他笑,他眉飞色舞,他干脆利落地挂机,心情好,过来抱了她一下。
这才是真实的信东,她伤感地发现了什么呢,即使在他快乐的一抱里,她也无法切身感受他的快乐,就如他无法共享那块菜田的欣喜。
“喜欢种什么就种吧,就当省了健身房的钱。”回到刚才的话题,他很宽大地说,“要是周围有开发价值,买几块地也可以。”
“你想去看看吗?”带着冀望,她问。
“你代表我就行了,两个人跑荒山野岭泡一天,你不觉得太浪费人力资源了吗?”他用开玩笑的语气。
她便不再提。
过了几天信东很高兴地拿来一张表:“纪子,给你报个EMBA班如何?既可以充电又可以休假,还可以拓展人脉,高校的环境好,反正是休闲,总比你去山旮旯种菜有意义吧。”
她想不出说什么好。
有天夜里她记挂着查收客户的邮件,凌晨3点惊醒,信东鼾声大作,借着微弱的光亮端详他的脸,久久,莫名掉下泪来,眼泪滴在他肩上,慌不迭地用袖子擦去。
他睡得那么熟。
11
12月,一年将尽。
公司正是最忙的时候,纪子有一星期没去小土豆看她的菜田了,好在海林的电话每天都来。
“今天早上,第一只番茄探出小脑袋了。”
“真的,什么颜色?”
“青青的,带点苹果红。”
“快帮我拍下来,我要放在电脑桌面上。”
“下午有一只绿颜色红冠子的鸟落在你地里。”
“你没让它吃我的菜吧?”
“那么好看的鸟,吃就吃了吧。”
“哦恭喜你的油菜花有虫了。”
“还不快给我打辣椒水!”
“农庄的花生今年收得好,第一次吃刚挖出来的花生,甜啊。”
“留点儿,我很多年没吃过了。”
“喂,山里面的落霞你知道有多少种颜色吗?”
“庄主,别难为我了,我的窗外只有几条高压电线。”
这是她一天中最轻松愉快的时候了,即使放下电话一回头,胸口堵上来,该拼命的事儿还是那么多。
这几天她感冒,吃了药头有些昏涨,总怕自己哪里出错,特别提着精神反复核准,但事情总是这样,越怕什么,什么越来。
辛苦跟了一年的德国客户,终于下了单,一连两个,其中一个是下半年最大的订单,其实她一直记挂上次刘彤那事,有负信东,总想着帮他把钱赚回来。
偏偏这两单都坏在自己手里。
昨天出货,在生产部看着工人打托盘,她一时贪多,让人把托盘打高了,装箱时操作叉车的又是个新手,上面的货箱栽了一半,破损严重,要重新赶货,日期肯定误的不止一两天。
上周那批加急圣诞礼品,一定要在21日前运到德国,她也是为了更快,特意找了一个新的货代,这家货代信誉同行都有好评,可是突然通知半路换船,最快也要26日到,失去节日的时效,这批货还有什么用处呢?
深深的沮丧和落败,还有疲惫。
信东和几个经理在开紧急会议,没有叫她,在办公室里呆坐到天黑,听见会议室的门打开,脚步和交谈的声音。
头痛得想哭。
信东推门,进来就说:“纪子我不打算怪你,现在最紧急的是如何挽救客户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有几个方案你来看看,你等会儿马上写一份详尽的材料解释这两件意外,要诚恳,要有细节、单据、数字。这个客户非常重要,我们好不容易到手绝对不能失去,我们还可以邀请他来参观,费用我们出或者我们去一趟德国,亲自上门道歉更有诚意,顺便可以调查一下那边的市场发展、潜在客户,你不是一直想去走走吗?这也是个机会至于那批货……”
“我在感冒,我头痛。”她突然哽咽着,“信东,我累了。”
他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在心里她喃喃呼唤,过来吧,过来抱住我,紧紧地抱我一下,就一下,一下就好。
她等,等得心都荒凉了,却听见信东说:“我叫老杜送你回去,你先睡一觉,材料小程可以先写,明天你再回来修改。”径直出门找人去了。
转头望见窗台那盆土豆苗,那青葱的植物也无言望她。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
12
纪子在准备着什么。
都以为她要去读EMBA,她把手里客户的资料留给Amy,她把商检报关的材料交给小程,她把公务部门工商联会联系人的电话转给小邓。办公桌上空了出来,从前放文件的地方,长方形的一块,边上有条细细的灰尘。
她和信东住的房子,四壁打量一下,这两室一厅从来没给过她家的感觉,因为是租的,家具少得可怜。信东说要买就买带花园的别墅,里面全是最漂亮的家具,她不是没憧憬过。
她的东西也少得可怜,信东的爱好是加班,她一心跟随他,把一个爱种花种菜看星星爱电影爱绣花裙子会吹口琴会画工笔的胆小安静最怕和人争东西一说话脸就红的小女孩,远远地抛在时间后面。
远得好像上辈子。
这是个冬天的黄昏,信东和她从公司出来,下楼,信东在前,她在后。
楼道没有其他人,他们的脚步声很单调。
“信东……”快下到底层的时候,她叫了一声,信东应声嗯却步子不停。
“我们分手吧。”她说。
信东趔趄了一下,一脚踩空了阶梯,慌忙扶住把手站住。
他回过头,没掩饰住的着慌:“纪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们分手吧,信东。”她又说了一遍,“我说真的。”
“怎么了,纪子?”他往上走几步。
“我累了。”
“我有让你休假啊,你看我还准备让你去念书,学费要20万呢,你可以好好休假,我知道你累了。”
“你真的知道吗信东?”她深吸了口气,千百种感情挣扎着涌上心头,“你知道我这几年每晚都失眠吗?你知道我常常半夜加班一直到天亮吗?你知道我喝那些白痴的人情酒喝出了胃溃疡吗?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商检局的那个咸猪手科长吗?你知道人多的地方我就头晕吗?你知道我多讨厌向生人谄笑和废话吗?你知道我每次低贱地求人就感觉自尊死了一次吗?你知道我多不情愿去学那些争来争去的心机手段不要脸的潜规则还有那些所谓成功精英的励志口号吗?你知道我多么厌倦赶飞机赶火车赶展会赶无聊的饭局奔忙得像被赶的牲口吗?你知道这10年我一直很努力地强迫自己跟随你的快乐,以为你的快乐就是我的?但不是这样的,你的快乐就是你的,我在很近的地方看着你的成功和笑却感到离我好远!信东,我不想再对你和自己隐瞒,纪子原本就不思进取缺乏志向见识只有妇人之仁,原本就是一个天资很笨反应很慢头脑很简单的女人,我承认吧,我要的快乐,原本就跟你不一样。”
从没有过这样的不顾一切和痛快淋漓,她在信东面前,有一种全部倒空的轻松感。
信东神情忽晴忽雨说不清是什么,但至少看出有一样是畏惧的。
他挨近她,却不敢随便去拉她:“对不起纪子,我的确不知道。”
他微微仰起头,好像在咽下哽喉的东西:“对不起,我几乎没怎么去想你的感受,因为我一直坚信相爱的人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不会分开,我们一起出发甘苦与共朝着一个方向,即使不承诺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一直骄傲你和我加起来是天下无敌的。”
“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信东。”她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心灰,“我的爱情也累了,像强弩之末,像烧了芯子的蜡烛,我没有够多的能量像从前那样爱你了信东。”
“是不是,你爱上了别人?”他有点艰难地试探。
“我把生命中最好的时间用来爱你,整整10年只做了这一件事,只为了这一件事。”她笑着,眼泪迸出来,“你认为,这世界还有什么人能取代你呢?”
“信东,你让我留点力气爱自己吧。”她轻轻地,哀求一般。
“纪子你给我机会补偿,明天我就休假咱们看房子买家具登记结婚旅游。还记得吧,大学的时候那张地图我说过要带你天南地北到处走走的,我知道你想去的。”他说得又急又乱。
纪子不说话,泪水静静地在脸上淌。
“好吧,你喜欢过清静简单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去乡下种菜,大不了把厂子卖了公司卖了,咱们不干了,紧就紧点儿,提前享受人生好不好?”他发狠地说,手机又在这时响起,他不管,铃声却越来越嚷,不依不饶,他不接,却到底忍不住瞟了一眼,非常快的一眼。
“信东,那不是你喜欢的生活,那种勉强我太明白了,我不要你委屈自己,一点儿也不要。”她深深地看着他,用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眼泪顺着她的手流下来。
他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13
最后那晚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大家都算平静吧。
后来信东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瓶酒:“喝一杯吧,第一次陪你喝,但愿不是最后一次。”
“算了,你从不碰这个,喝一点就过敏。”纪子阻拦,他摆手。
“你胃不好,随意就行。”他给她倒了一点,刚过杯底。
“你也知道我平日有多看不起把感情挂在嘴上的人。”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少吗?告诉你吧。”
“像我面前这杯酒。”他把自己的酒杯注满,满溢出来,“百分之百。”
一饮而尽。
喝了酒他话开始多起来:“一会儿我醉倒了,别管我走你的,让我好好睡一大觉,让我好好睡。”
“你走吧纪子,觉得快乐就行。50岁之前我不打算找别的女人,没时间也不需要,如果你想回来……”他眼圈慢慢红了,“一定记得在我50岁以前,过了50岁就难说,老了嘛,得有个伴儿。”
她整夜都守着他,喂他吃息斯敏,给他的酒疹涂药膏。
拭去他眼角残余的泪痕,让他在怀里睡得沉沉。
“多喝几次就不会过敏了,我也是这样过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轻轻地说,把脸紧紧贴在他额上。
次日下午离开,信东还在熟睡。
中巴开往乡间,她傍窗坐,风凉而猛,吹开她的发。
那是一种放下重负的轻和虚空,说不上是悲还是喜,但她是平静的,很平静。
上个月海林和她筹划在农庄开辟儿童耕种基地的事,饭毕,海林倒了满满一杯温开水在她面前,笑着却带点紧张的神气:“纪子,我这人不讨厌吧。”
她很奇怪:“当然不。”
“我在想,我们遇见的时机还算合适,早几年未必能入彼此的眼,晚几年说不定人生已成定数。
“我这种男人不会拿你侬我侬天雷地火肉麻当有趣,但懂得爱护弱小,尊重生命。
“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有人分担总是好的。我们相处得还算愉快吧,人生还长,互相做个伴儿聊聊天是快乐的事情,一株苗种下几十年都能长成大树,你愿意花些时间吗?”
他显然用了些勇气,把那杯温开水推到她面前:“这杯里的水,剩下多少就代表你有几分愿意,你可以喝干,也可以不喝。”
纪子拿过杯子喝起来,海林坐不住了,他不停地在那儿聒噪:“纪子你有那么渴吗?完了完了今晚的菜肯定烧咸了。”
剩下一半。
其实,如果不是吃得太饱她还可以再喝些下去,也许海林会有点点失望,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人生不是非此即彼,从今只想过自己乐意的生活,但她都愿意去尝试一下。海林说得很对,同路人互相做个伴儿还是好的,毕竟人生还长。
中巴开往乡间。
天地宁静,众鸟归巢,望见远方的菜园,叶海林的稻草人隐隐张开手臂。
淡淡的暮霭中,悠扬的晚钟响彻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