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黄泉井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金秋时节。到了这个季节,是农民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我和元亮反倒清闲起来。
最近元亮迷上了钓鱼,每天送信回来就拉着我到河边坐上几个小时,无奈我们俩钓鱼水平一般,十次垂钓倒是有五次空着手回来,哪次好运能钓上几条鱼,我们就跑到老蔡头家大快朵颐一番。
日子这样过下去倒也不错,可惜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转眼打破了我和元亮的清闲日子。
进入秋天,白天依然跟夏天一样热,不过早晚却多了几分凉意。
那天我起得很早,想到小二楼后面的菜园子里摘几把青菜做早饭,刚走到楼下的时候却惊呆了——原本好好放在一楼门廊前的石舂臼竟然裂成了两半!
元亮一直把这个石舂臼当成镇宅之宝,每隔一段时间就拿抹布擦洗一遍。自打我听过元亮讲的故事,对这个是舂臼也有几分上心,没想到它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真是奇怪之至。
元亮得知舂臼裂开之后,心情一直不佳,他这个人有几分迷信,对于小二楼闹鬼的传说一直深信不疑,也难怪会心情不好。
这些天他一直琢磨着想再去找一个石舂臼代替原来那个,可是石舂臼并不是家家都有的东西,况且前两年百草镇上了轧米机,只要付很少的钱或者只拿米不要糠,就可以轻松吃上白米饭,再也不用像以前那么费事地舂米了。
石舂臼作为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工具,已经很少有人家留用,基本上都是闲它笨重碍事,想方设法弄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百草镇里还留着石舂臼的已经没几家,大多都是家里的老人舍不得用了半辈子的东西,留在家里当摆设也好,当备用也好,就像是坑头上放着的老躺柜,即使家里添了新的家具也不会丢。
总之元亮没有如愿,于是一天天焦躁起来。
我们住的小二楼院子挺大,前后都有不小的空间。为了节省吃饭开支,我和元亮在前院和后院都种上不少青菜。到了秋天,有些早春时种下的菜已经开始罢园,我就把那些罢园的菜连根拔起,腾出地方好来年再种别的菜。
拔完菜之后,我开始用锄头翻土,这是我听一些老人讲的,秋翻地好处多,是来年丰产的保证。
翻着翻着,锄头突然碰到一块石头,当的一声。我只好蹲下把石头挪走,没想到那块石头特别大,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把石头挪走。挪走之后,原本埋石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挺深的坑,坑底下不像是土。我伸手摸了一把,吓了一跳,原来坑底下很平,似乎有东西铺在下面,不知道有多大。
我七手八脚地把上面一层土刨开,土层底下赫然出现了一块圆形的、很大块的石板,我把锄头抛到一边,去掀石板,不过那石板很沉,我掀了几次都没掀起来。最后我把锄头当成助力,抵在石板的边缘上往一个方向推,没承想这个法子好使,一时间石板被我推出去一段距离,下面露出一口井来。
小二楼院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对着井和石板发呆的时候,元亮回来了,当他看到石板的时候,顿时一声尖叫:“我的妈呀,你怎么把这个东西刨出来了!”
“不就是口井吗?”
元亮满头冷汗:“你忘了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我说了是真的你不信,这就是当年老乡溺死的那口井,上面的石板是镇政府找人给封的。”
“我以为……那些只是谣言。”
元亮不理我,面色青白地嘀咕:“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我往井里面探头,看样子这口井打得相当深,最让我惊讶的是,井里面还有水,因为常年幽闭,井里头相当凉,不停地往外冒凉气,我在井口蹲了一会儿,刚才翻地时累出一身汗,现在却感觉到十分凉快。
我心道,井水是地下水,能常年保持水温,热天时傍着这口井可有福了。可是井里死过人,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这井水还能不能喝。
我正蹲在井边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原来元亮正在搬弄大石板,想把井口盖住。
我蹙眉:“你这是干什么?”
元亮累出一头汗:“这井里死过人,舂臼又裂了,我害怕出事。别废话了,快过来帮忙!”
虽然我不大乐意,不过为了安元亮的心,只好和他合力把井口盖住。
盖上石板之后,元亮依然心神不定,他在院子里徘徊了十几圈,突然道:“我去跟老齐说,让他给咱俩另换个住处。”
我一开始不喜欢住小二楼,现在住习惯了,倒觉得这里比住平房舒服多了。现在也没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只不过发现了一口井,元亮就这么疑神疑鬼,我心里十分不满。
“俗话说得好,谣言止于智者。现在还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你就这个那个,老齐根本就不能同意。”
“那我自己掏钱租个房子总行了吧,反正不在这里住了。”
“懒得理你。”我回头走了,元亮兀自在原地踱步。
后来元亮的搬家计划到底没有成功,那一两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讽刺元亮疑神疑鬼,元亮总是闷着头不说话。
第三天,我到百草镇二大队送信,迎面碰上一个人。我一瞧见他,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这个人叫狗二,从小脑子就不太好使,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得靠家里的老娘照顾。他整天在百草镇内东游西逛,百草镇的人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说起他的名字还有几分来历,他原本不叫狗二,而是叫吴二,他平时看起来很正常,你跟他点头,他也会跟你点头;你给他根烟,他还会跟你说谢谢;但是你千万不能从他眼前跑过,只要你跑,他就会立刻捡起脚边上的石头或者木头棍什么的向你追过去,追不上还好,如果追上必然是一顿暴打。
小时候我住在爷爷家的时候,我妈时常叮嘱我,见到狗的时候一定不能跑,因为你越跑它就越追你。狗看见人跑就会追上去,这是狗的一种习性。
而吴二的这个毛病恰好跟狗有那么点儿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的名字就从吴二变成了狗二。在他面前,哪怕你有天大的急事,哪怕你憋得快要尿裤子了,你也得忍住,只要走出他的视线,怎么跑都行,只有在他面前不可以。
我放缓脚步从狗二身边走过,事情也算赶巧,这时恰巧有个小孩不知从哪儿跑了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穿在草棍上的蜻蜓。
我心道坏了,说时迟那时快,狗二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小孩,突然间满脸发红,从地上抄起一块馒头大的石头就朝小孩追了过去。
小孩可能一开始没看见狗二,听到身后有噌噌的脚步声,扭头一看,顿时傻了眼,一张小嘴咧开,却是吓得连哭都忘了。我一看不好,急忙上去拉狗二,可是哪里拉得住,眼看狗二和小孩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没办法只好大喊一声,撒丫子就跑。
我这招叫作声东击西,我也拿不准狗二能不能回过头来追我,所以跑了十几步朝后面一看,好家伙,狗二果然杀气腾腾地朝我追过来了,而且手里还多了一块石头。
我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不得已这么做,当然不想平白被狗二削一顿。当然了,我并不一定打不过狗二,可是狗二脑筋不正常,他打人玩的都是拼命的招式,你越反抗他打得越来劲,到时候打我也是白打。
我当邮递员一年多了,腿脚练得相当快,我马力全开,狗二竟然没追上我,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我在前面来了个急转弯,然后躲到一户人家的柴火垛后面。狗二不知我还有这么一招,一路追了过去。我等他跑没影了之后,才慢吞吞地从柴火垛后面爬出来。
我擦了一把满头的热汗,才往二大队的方向走去。
当晚我把狗二的事跟元亮学了一遍,元亮乐得哈哈大笑,一副“你很走狗屎运”的模样。我却觉得没什么可走运的,狗二其人,就有如一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今天若不是我在,那个孩子也许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无奈狗二每次闯祸,他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就对着受害人又跪又拜地道歉,弄得人家也不好意思过分追究了。
我和元亮又闲聊了几句,然后各自睡下,睡到半夜,我朦朦胧胧地听到外面“咣当”一声,心说可能是起风了,也没在意,转眼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呵欠连天地端着洗脸盆到一楼打水,就看见元亮也正在接水,脸朝着院子里看,洗脸盆里的水溢出来都没发觉。
我急忙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水都出来了?”
元亮突然撒手,一盆水全都洒在我裤子上。他急匆匆地跑向院子,我心知有异,也急忙跟了上去。
只见我刚翻过土的菜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而且那口被封死的水井露在外面,我探头往里一瞅,一股寒气顿时从头顶灌到了脚底。耀眼的日光下,井里面赫然浮着一个人!
经过震惊、恐慌、报案、捞尸等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小二楼才总算安静下来。
我和元亮颓然相对,我怎么都没想到,死在井里的人竟然是狗二。我怎么都想不通狗二为什么会出现在小二楼里,更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那片菜地下面有一口井,更遑论他会死在井里的事了。
回想昨夜,我似乎听到外面有声音,要是那时能起来看一眼,也许狗二就不会死。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我再懊恼,事情也不能挽回。
元亮猛地站起身,凳子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翻倒在地。“我就知道有问题。”他脸色铁青,“这次我非搬走不可,再不走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元亮深信狗二的死跟小二楼闹鬼的传说有关,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猜想是成立的,但是石舂臼破裂,封死的水井出现,狗二无缘无故死在井里,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凑巧了,实在由不得人怀疑。
我虽然诸多疑惑,可是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元亮再三跟老齐申请,无奈邮局只有这一个宿舍,老齐也言明了不管这件事。没有办法,我和元亮只能凑钱租了一间房子,那时候农村很少把自家房子租给外人,幸好元亮跟房主相熟,房主要到外地投亲,这才答应租给我们半年。
我到一户人家借了一辆牛车,一趟就把我和元亮的各种杂物搬到了新家。
我去还牛车的路上,身边走过两个人,其中一个边走边道:“狗二的事你听说了吗?”
另一个道:“我早就听说了,我还亲眼看见了。我跟你说啊,那天晚上……”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任我拉长了耳朵也听不真切。我顿时急了,上前几步拦住那人的去路,向他询问狗二的事,他刚开始还不愿意说,可是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得说了。
那人住在百草镇北边,跟狗二家离得不远。狗二死的那天晚上他正好在山上套了只兔子,于是拿到朋友家下酒。那一夜他喝得有点儿多了,很晚才回家,正走着,就看见一个人正飞快地朝某个方向跑着。
那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原来那个人就是狗二。当时狗二的手里拿着块石头,边跑还边吆喝,说着什么“站住,打死你”之类的话,好像正在追什么人一样。可奇怪的是,狗二前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人曾在狗二手底下吃过亏,所以最不愿意见到他,正快步往家赶,突然间看到狗二又跑回来了,狗二累得气喘如牛,脚步踉跄,可是仍然不停地跑。狗二在附近跑了几圈之后,突然朝某个方向跑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那人回忆道:“当时狗二那个模样真像是在追什么人,第二天听见他死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莫不是狗二那天晚上追的是鬼?要不然我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着呢?”
旁边那人讪笑:“我就不信了,那晚你喝多了,还能看清楚那是狗二?”
那人带着几分赧然的神色:“狗二那个驴马精,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听完这两人的话,我心里乱糟糟的,难不成狗二白天没追上我,直到晚上还在找我?
又过几天,狗二的尸检结果出来了,说是溺水而亡,这一点倒是没什么悬念。我和元亮也被公安同志叫去问话,会怀疑我们俩倒是必然的,不过我行得正做得端,事无不可对人言。
最后派出所只得出一个狗二失足落井的结果,对于百草镇的人来说,狗二的死虽然突然,但是没几个人同情他,因为在他手底下吃过亏的人不止一个,就算没被他狠揍过,也曾被他追掉了鞋,或者摔进臭水沟,跌伤了腿的也不在少数。
由于狗二的死,小二楼闹鬼的传说像涌泉一样冒出了头,我和元亮也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连送信工作都受到干扰。
近来听说很多人路过小二楼的时候听到了莫名的哭声,特别是夜里,有时还有人看到水井附近站着几个人,据说其中一个就是狗二……
这种谣传我每天都要听上好几遍,实在是不胜其烦。狗二的死是不是意外我不知道,可是我和元亮在小二楼住了一年多,却从没发生过谣传里那些事。不过那些人全都言之凿凿,一时间还真辨不清真假了。
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谣传,亲身证明就知道真假。当夜,我跟元亮说要到老蔡头家串门子,其实却跑到小二楼里藏了起来。
那一夜,我等到月上中天也没等到什么,可是我不死心,第二天又用相同的借口,再一次埋伏到了小二楼里。
当晚的天有点儿阴,我拿着手电躲在一楼的一扇门后面,门是虚掩着的,留出的缝隙足够我看清外面的情形。
我小心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外面一直很平静,长时间的等待让我开始犯困,我靠在凳子上,几乎睡着。
就在这时,一阵微乎其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猛然清醒过来,心跳微微加快。顺着门缝往外瞅,因为天色太黑,我又不能打开手电,所以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在小二楼的铁闸门外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因为小二楼闹鬼的传说,现在很多人都对小二楼敬而远之,就算好奇,也顶多趴在大门上往里瞅几眼,敢三更半夜进入小二楼,这个人不是小偷就是别有目的。
我心道,好啊,今晚没等到鬼,反倒等来一个大活人。正好我最近挺郁闷,正好拿你开刀。
我把门缝稍微开得大了点儿,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来人的举动。虽然看不清来人的相貌,但是起码能看出来人是个男的,身材普通,边走还边鬼鬼祟祟地向后看。
我并不急着出去抓他,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来人飞快地走到菜地,在水井的位置边上蹲了下来。自打狗二溺死之后,水井再次被派出所给封了,除了石板,上面还压着一块很大的花岗岩,没两三个人根本抬不动。
来人在井边蹲了一会儿,他背对着我,我也看不到他在干什么,急得直冒火。这时眼前突然看到一丝火光,原来来人竟在井边上烧起纸来,一边烧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什么。
这时候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出门,朝着烧纸那人跑过去。可能是我出现得太突然,那人吓得够呛,仓皇间丢下烧纸就跑。
我哪里能容他逃走,风一样奔过去,在铁闸门边上逮住了他,那人被我抓住,竟抖得跟筛糠一样。
我恶狠狠地扯住他的胳膊:“你是谁?为什么大半夜的在这里烧纸?快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谁呀你,快放开我……”那人拼命挣扎,我扳着他的胳膊使劲一拧,顿时痛得他一声惨叫。
我冷笑一声:“你不说是吗?我把你送到派出所,看你说不说!”
“别,别……”那人的身体顿时软了,“我……我只是过来烧个纸,没别的意思。”
趁那人放松说话的时候,我抽出插在腰带上的手电筒,打开后向那个人照过去。那人对着突然来的强光躲避了一下,之后我看清了他的脸。不可思议的是,这人我竟然认识,就是我送牛车那天碰到的人,狗二的邻居。
“怎么是你?”我万分诧异,禁不住脱口而出。
那人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也认出了我,哆哆嗦嗦地说:“既然咱俩认识,你能不能放开我,我保证不跑。”
说话间这小子的眼睛飞速朝门口瞟了一下,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冷笑一声:“别拿屁话忽悠我,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说实话,我立刻拉你去派出所!”
那人顿时汗如雨下,我一脚踹上铁闸门,然后把他押进一楼的房间里,这才放手。
那人揉着手臂,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我堵在门口盯住他:“你那天说见到狗二三更半夜不停地跑,现在又到井边烧纸……”一个想法突然蹿进我的脑袋,我厉声道:“难道是你把狗二给推进井里了?”
那人脸色大变,慌得直摆手:“没有,没有……”
在我的各种威逼下,那人终于说了实话。那人叫刘长发,跟刘显贵是同族亲戚,他曾经在狗二手底下吃过亏,平日对狗二还有几分忌惮,那天夜里见狗二气力不济的模样,顿时起了坏心。他悄悄地跟在狗二身后,心想等狗二累得跑不动的时候上去揍他一顿,黑灯瞎火的,狗二保准认不出他是谁。
刘长发跟在狗二身后时跑时停,也不知道是他够小心还是怎么的,一路上狗二都没发现他。狗二又跑了一段路,最后停在小二楼的外面。
因为百草镇治安一向不错,所以夜里我和元亮基本上不锁大门。刘长发眼睁睁看着狗二推门进了院子,他在外面蹲了几分钟也跟着钻了进去。
刘长发猫腰躲在大门的暗影里,稀疏的月光下,只看到狗二不停地在菜地里转圈子,把菜地践踏得不成样子,最后竟蹲下徒手挖起土来。
我和元亮把井口封死后,元亮怕人发现这口井,把那些土重新填了回去,不知道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这块地有蹊跷。
刘长发见狗二一直蹲着挖土,没有其他动作,也闹不清他的用意,他听见狗二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想来是已经累得不行了,心道这是个好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千万不能浪费。
于是他悄悄起身,手里还抄着一根棍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狗二只顾着挖土,也没发现他。等他快要走到狗二跟前的时候,狗二突然暴起。别误会,并不是狗二发现刘长发,而是狗二突然掀起石板,石板被掀到了一边,落地时发出很大的响动,想来就是我熟睡时听到的声音。
刘长发吓了一跳,他以为狗二发现他了,同时他也看到了石板下的水井。
刘长发是在百草镇长大的,当然知道当年关于小二楼闹鬼的传说,一看狗二这模样,再加上莫名出现的水井,他浑身的酒劲一下子给吓没了,从膀胱处顺出一股热流,热辣辣地沿着大腿蜿蜒而下。
他想跑,可是腿软得不像话,只好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这时就听见狗二嘀咕了一句话,说的好像是:“牡丹,我来还命了,黄泉下你且等等我。”
话刚说完,狗二就朝着井里迈了进去!
只听见“咕咚”一声,刘长发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刚才他吓尿了,这时却是屎尿齐流。他没命地爬出院子,回到家后就感觉脑子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场梦!
当然狗二溺死并不是梦,事后刘长发生怕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于是就趁着百草镇里谣言四起时,把他看见狗二疯跑的事情说给一些人听。他这招还算高明,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解释了他那晚的行踪,又让闹鬼传言的内容更加丰富。
我听完刘长发的话,低头寻思其中的真假,刘长发哀求道:“那天晚上的事我可全说了,一句假话都没有。我是挺恨狗二,可是我哪敢杀人呀?”
我一想也是,刘长发胆小如鼠,况且他和狗二的仇恨也不至于杀人那么严重,狗二进入小二楼后发生的事也不是随便能编出来的。这么一想,我相信刘长发说的是实话。就算他说假话也不怕,我见过他的相貌,也知道他的名字,他还能跑到天边去?
“你为什么到井边烧纸?不是因为做贼心虚?”
刘长发垂着头:“我想来想去都觉得狗二肯定是被鬼迷了心,要不好好的他怎么会跳井?我害怕鬼来找我,所以……”
我皱眉:“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刘长发如蒙大赦,飞一般跑出小二楼,消失在夜幕中。
我坐在房间里,望着大敞四开的门出神,既然能肯定刘长发说的都是实话,那么狗二那天晚上的一举一动就很让人琢磨不透了。
当天他把我追丢了,也许是因为不甘心,所以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了我的住处,破坏菜地只是为了泄愤。如果只有这一段,倒可以理解,可是后面发生的事实在是说不通。
照刘长发所说,狗二跳井之前曾说过一句什么“牡丹,我来还命了,黄泉下你且等等我”。这句话不像是狗二这种连小学都没上过的人能说出来的,而且光听这句话,倒像是要为爱人殉情一般,就连时下的文艺青年都不一定能说出这么酸腐的句子来,狗二一个从小脑子不好使的老光棍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难道真如刘长发所说,狗二被鬼迷了?
我左思右想,怎么想都不对劲,最后弄得脑袋都快炸开了。本想在小二楼过一夜,可是这里没有铺盖,只好收拾收拾回新家去了。
第二天我到西坎子村送信,走到村口时看见何大爷坐在小凉亭里,于是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
何大爷乐呵呵地看着我直笑:“很少看见你这么没精神,怎么,小伙子想家了?”
我摇摇头,坐到他对面:“没有,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心里总是放不下。”
“什么事,跟我老头子讲讲。”
我总听何大爷讲故事,还是头一次给他讲故事,所以说得格外仔细,把狗二坠井事件的前因后果和我自己的那些胡乱揣测都说了出来。
何大爷眯着眼睛听我讲,最后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细线。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何大爷,你有什么看法?”
“小秦呀,你知不知道到你们住的那栋楼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我沉吟:“说是日本人建起来的楼,估计应该在三几年到四几年之间吧。”
何大爷一笑:“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个确切日期,那栋楼是小日本在1935年盖的。”
我十分诧异:“何大爷,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当时盖这栋楼的时候,我还去给小日本当过苦力。那还是伪满时期,什么都是小日本说了算。为了盖这栋楼,小日本招了不少工,一天管两顿饭,一顿饭四个白面馒头加一碗菜,还给两角镍币,待遇也算不错了。这栋楼整整盖了三个多月,盖成之后却频频发生怪事……”
“什么怪事?”我紧张地问道。
何大爷瞥了我一眼:“先别急,听我说。这栋楼的原址,本来是一家妓院。”
我一脸便秘相,日本人还真会选地方……
“妓院意外毁坏了,不过基础还在,日本人看基础不错,就在原基础上加盖了两层楼。你们院里那口井,其实盖小二楼之前就在那儿了。”
这件事倒是峰回路转,我没想到还有这一茬,顿时感觉有戏。
“开这家妓院的是一个外地商人,那时候百草镇是这一带最大的镇子,而且交通便利,和几个盛产人参、毛皮等野物的大县相通,来往的商人特别多,他们把这里当成中转站,一般都会停留个一宿两宿,很多人都选择住在妓院里。因为生意兴隆,妓院里足有二三十号‘姑娘’,不过这些姑娘大多数都是‘野户’,也就是不领妓女执照的妓女。
“当时妓院里有三个姑娘特别出众,久而久之,这三个姑娘就成了妓院的头牌,她们的花名分别是牡丹、水仙和芍药。其中牡丹最为出众,她裙下有数不胜数的仰慕者。
“牡丹虽然是妓女,不过她长得漂亮又通诗书,一向自视甚高,也不如其他妓女,为了生计前程,什么样的客人都得接,她是妓院里唯一可以自己做主挑选客人的姑娘。
“有一年妓院迎来了一批特别的客人,说是特别,因为这些人都不是普通的商人或者老百姓,他们是隶属‘满洲国帝国军队’的军官。
“他们之中军衔最高的少校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一身军装十分笔挺,相貌也称得上英俊,牡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人,男人也看中了牡丹。
“他们在一起过了十天神仙般的日子,牡丹的一颗心全部扑在少校身上,甚至想脱离妓女的身份,跟少校回城。少校为了军务而来,所以不能带走牡丹,于是他们约好两个月后再相见。
“可是两个月后,少校并没按照约定回来,可是牡丹已经不能再等了——她怀了少校的孩子。两个月一过,妓院的老鸨子就逼牡丹接客,还要牡丹堕胎。为了保住孩子,牡丹只能逃走。
“当时人口来往的管制很严,况且牡丹是个有执照的妓女。妓女的执照就相当于古时候的卖身契一样,执照扣在老鸨手里,她没逃多远就被抓了回来。
“老鸨子将牡丹锁在柴房里,晚上却把她放出来,带到一个房间里。当时房间里已经有人了,那个人牡丹认识,他是来往的商人中有名的皮货商人。他虽然财大气粗,不过没有姑娘愿意伺候他,因为他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喜欢强奸怀有身孕的女人,看到女人在他身下流血呻吟,他就会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
“老鸨子对牡丹一向不错,却因为她逃走而把她卖给了一个变态的男人。牡丹自知逃不出去,于是就打算来个玉石俱焚。可是这个男人的残忍远远超出她的想象。男人把牡丹打得伤痕累累之后,又把她捆成粽子一样慢慢折磨,直到牡丹下身流出殷红的血……
“当晚,等妓院里终于安静下来之后,牡丹撑着破败的身体偷偷在妓院里放了一把火,众人喧哗逃命的时候,她却带着对少校的失望、对失去孩子的绝望和对皮货商人的恨,投井自杀了。”
何大爷终于讲完,我忍不住问道:“何大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年的事,百草镇的很多老人都知道底细。那年还有个说书的瞎子路过百草镇,把牡丹和少校的事编成了故事,我讲这段就是从他那听来的。虽然并不一定全是真事,但总也有八分是真。”
“后来那个少校回来过吗?”我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后来日本人在妓院原址重建一栋楼,很多人都说在夜里曾见过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在井边徘徊,那口井淹死过两个日本人,还有一个日本人吓得疯了,大小事故频出,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颇为不解,元亮跟我说的明明是一男一女站在井边上,到这怎么变成一个女人了?算了,跟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较真,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何大爷的一番话虽然不是直指真相,但是倒给了我一些启发。我胡思乱想了几天,后来忍不住跑到狗二家附近,本想着跟狗二的老娘问点儿什么,可是看到她在家门口边哭边烧一些东西,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举动很不合宜。
听说狗二死后,他老娘病重,远远看过去,老太太的脸色一片死灰,很是难看。
我耳朵里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叨念声:“二呀,妈把你最喜欢的东西和衣服都烧给你了,你要记得穿……二呀,你别怕,妈过一阵子就去找你,你要小心,别被孤魂野鬼欺负……”
我心中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是世上的一大惨事。我在原地站了好长时间,直等到狗二的老娘走了,才慢慢走过去。地上的东西已经燃成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轻飘飘地飞上天空,转眼就不见踪影。
大量的灰烬飘走后,原地却露出一个黑乎乎的、五角星形状的东西来。我把那东西捡起来,五角星上还残留着余温,它应该是某种金属制成的,否则早被烧没了。
我揪起一片衣襟,在五角星上面蹭了半天,五角星才勉强露出原貌,竟是一颗五色星。
我寻思半天也寻思不出要领,于是带着五色星往老蔡头家走去。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找老蔡头了。一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一直腾不出时间;二来我和元亮新搬的地方离老蔡头家比较远,所以耽误到现在。
我去的时候,老蔡头正在院子里劈柴,别看他六十多岁了,动作仍然很利落,一斧子下去木头就裂成两半,好像事先测量好的一般准确。
我在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直到老蔡头看到我,停下手里的活。
我和老蔡头简单寒暄几句,直接把五色星拿给他看,我想老蔡头见多识广,他一定知道五色星是什么名堂。
老蔡头拿着五色星在阳光下照了照,五色星被烧得乌漆墨黑,表面上的色彩也很暗淡。
老蔡头看完之后,顺手将五色星递给我:“这好像是伪满军帽子上的装饰,这种军服很多年前就被销毁了,你哪儿弄来的?”
我迟疑片刻,把刚才的事说了,老蔡头默默点头。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五色星,心中竟产生一个非常荒诞的想法:狗二家既然有伪满军的军服,狗二会不会就是当年少校的后代?
诚然当年伪满军的人数也不少,他们的后代留下一套军服做纪念也很有可能,可偏偏狗二跳井前说出那么奇怪的话,两下联系起来,实在由不得人不怀疑。
这时老蔡头来了一句:“领我到你们院里看看。”
相识这么长时间,老蔡头确实一次都没进过我们院子,我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不过我什么都没问,将老蔡头领进小二楼。
除去半夜抓刘长发那次,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进小二楼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打扫,小二楼显得有些荒凉,看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老蔡头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走了两圈,一楼和二楼的房间也没放过,最后他站在水井边上看了许久,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我心中一惊:“蔡老爷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蔡头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指着水井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井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心道就是水井呗,还能是什么?
“这是一口黄泉井!”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黄泉井?难道是通往黄泉的井?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老蔡头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不是你想象的那个黄泉。我说的黄泉是风水里的叫法,阴阳宅立向中,都会避忌黄泉位。黄泉位也分很多种,以吉凶来讲,就分为杀人黄泉和救贫黄泉两种,其中以杀人黄泉为大凶位。
“一般看阴宅时要注意‘砂水结合’,阳宅的讲究不一样,不过也要注意‘水’的位置。这间宅子先挖井后建屋,却把‘水’位设置在空亡线之上,杀人黄泉逢空亡线,凶中之凶!会出事也是必然。”
我听得晕头转向,不禁问道:“可是我跟元亮在这儿住了一年多,一直没什么事啊。”
老蔡头指着原本放石舂臼的地方:“这里是不是曾经放过什么东西?”
我为老蔡头的料事如神折服:“嗯,曾经放过一个舂臼,前些日子裂开了。元亮说那是以前有人曾在这里住过,结果莫名其妙死了,后来有人寻了个舂臼放在这,才没再出事。”
老蔡头连连点头:“放舂臼的人不是运气太好,就是精通风水之术,此乃坎位,坎位放石,恰好能克制杀人黄泉之凶。不过克制不是化解,所以舂臼裂开之后,就会再次发生事故。”
原来黄泉井竟然是这么回事。
“可是黄泉井不是只能影响住在这里的人吗?为什么我和元亮没事,狗二一个不相干的人却死了?”
老蔡头只说了两个字“机缘”,然后低头望着石板上的花岗岩,半晌又说了一句:“现在时间不对,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呢?老蔡头的话让我十分憋闷,但也只能照办。
虽然老蔡头没有明说,但是照我所想,我和元亮现今不住在这里,可是难保以后还得搬回来,所以我打算找一个石舂臼放回去,可是到底没找着,最后只好不拘一格,找了个石头凿的大缸放到老蔡头所说的坎位上,心里才算是舒服了。
时间过了半个多月,等关于狗二和小二楼的传言逐渐淡了,我到狗二家去了一趟。听人说狗二老娘的侄女要把老太太接到家里照顾,可是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家门半步,最后只得罢了。
我见到狗二老娘的时候吓了一跳,只不过半个多月,老太太脸色灰黄,面容枯槁,乍一看倒像个死人,看来狗二的死对他的母亲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狗二老娘双目无神地倚在炕上,我进屋时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十分不忍,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到她旁边,狗二老娘突然毫无征兆地捧住了我的脸!
老太太的手满是老茧,看似无力的十指其实力气相当大,我挣了两次没挣开,刚要说话,老太太突然欣喜地开口了。
“二呀,你回来了,妈正要去找你呢。”
我一惊,看起来老太太的神志不太清醒,竟然把我当成狗二了。
虽然我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可是仍然道:“老太太,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儿子……”
老太太充耳不闻,两只手勒得更紧,我不得不死死地闭着嘴。
“二呀,妈对不起你,你爹叨念牡丹叨念了一辈子,直到他死还念着牡丹,让牡丹在黄泉下等着他……”老太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那个时候起妈就疯了,疯了!你爹疯了半辈子,他死了,这世上只剩下咱们娘俩……只剩下咱娘俩……”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爱怜地抚着我的脸,一下又一下,目光温柔慈爱得几乎滴出水来,可我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几乎想夺门而逃!
“二呀,妈给你讲的故事好听吗?天仙楼里的姑娘名叫牡丹,她美若天仙,温柔多情,她最爱穿着绣着牡丹的旗袍,她和年轻英俊的军人相爱,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做鬼……你爹现在已经做了鬼,和牡丹在黄泉下成了鬼夫妻……妈只有你了……”老太太咕哝几句,声音一下子拔高,吓得我一哆嗦。
“现在连你也爱上那个贱人了是吗?你也要到黄泉底下找她,听那个贱人弹琵琶,贱人,贱人!”
老太太的一张脸变得异常狰狞,仿佛地狱厉鬼,她的抚摩变成了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死命一挣,终于挣开了狗二老娘的钳制,心中大骇,看来这个老太太已经疯了。狗二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也难怪他会不正常。
我顾不上老太太眼中噬人的目光,逃命一般奔出小屋,一口气跑出几里地,久久都不敢回头……
转眼就到了当初说好的一个月,我去找老蔡头,这回元亮也跟着来了。进小二楼之前,老蔡头让我们准备了一捆绳索,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直到老蔡头指挥我们俩把压在石板上的花岗岩挪走,我才明白老蔡头是想打开黄泉井。
元亮说什么都不干,非要老蔡头给一个解释不可。老蔡头无奈,只好说了一句:“得捞出井里的东西。”
我和元亮面面相觑,井里面还有什么东西?狗二和当年溺死老乡的尸体早就捞出来了,井里面除了水还能有什么?
老蔡头一声叹息:“你们忘了,还有牡丹的尸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元亮兀自不信:“不可能,上次捞狗二尸体的时候,下面明明没有其他尸骨。”
老蔡头点点头:“那是因为还没到时候,现在你们下去捞肯定有!”
老蔡头言之凿凿,我们只好合力推开石板,元亮把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楼的柱子上,一点一点地把我垂吊下去。
绳子的一端系在我的腰间,我一手拽住绳子,另一只手扶着井壁保持身体的平衡,以免下降的速度太快导致头部先入水。
眼看着就要接触到水面,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里。从我的角度看,井水的颜色是幽绿色的,泛着点点亮光,实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我的两条腿慢慢地踏入井水里,井水不是一般地凉,我只能咬牙忍耐。井水很深,我一直踏不到井底,只好一直往下沉,最后整个身体都没入水中。
我死命地屏住呼吸,再往下面沉了沉,这才踏到井底。井水浑浊,实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再说我也不敢睁开眼睛,只好闭着眼睛在井底下瞎摸。
摸了几下,一只手突然触到一个光滑浑圆的东西,我赶紧拿在手里浮出水面。因为憋气时间太久,我的脑袋稍微有些眩晕,好半晌才看清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只金镶玉的镯子。
因为常年沉在水底,镯子上面附着了许多幽绿的污垢,我就着井水擦洗几下,上面的污垢掉下去不少。可以看得出,这只镯子当年一定是光鲜亮丽,若是一只纤纤素手戴着它,肯定是相映生辉。
我把镯子揣进兜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下。果然不出老蔡头所料,这一次,我在井底摸到一具森森白骨。可是事情并没有我所想的那样顺利,那具骸骨沉在井里多年,似乎已经散架了,只能摸到上身和腿骨,却怎么也找不到头部。
我想先把摸到的部分拿上去,可是往上游的过程中,一只脚竟然卡在井壁上的一个窟窿里,任我拼命挣扎,可就是无法挪动分毫!
我急得几乎冒烟,现在可是在水下,短时间我还能支撑,时间一长我就完了。
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够用了,我感觉从喉咙到肺部火烧一般疼,这种疼痛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深刻!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脑袋眩晕得厉害,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在水中,张口喊了一句:“救我。”
可是随着这句话吐出去的只是一串气泡,我两只手拼命乱抓,把口袋里的玉镯都弄掉了。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脚突然获得了自由,我用仅剩的力气蹬了几下水,终于冲出水面!
我疲惫地靠在井壁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差点儿就喜极而泣,活着的感觉真好!
这时上面传来元亮的声音,因为隔得远,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空,他问我找没找到尸骨。
我刚缓过一口气,心里却来气了。元亮一直守在井边,我在下面拼命挣扎,就算他听不到我的呼救声,也总能看到因为我挣扎而翻起的大量水花吧。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就在上面闲闲地等我上来。最奇怪的是,这期间老蔡头竟然也不吱一声。
我刚要开口质问,可是嗓子哑得非常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心道只好上去再说。
我在水面上休息了一阵,等体力恢复一些后再次潜入水下,我倒要看看,卡住我的是个什么样的窟窿。
我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摸索过去,摸了一小会儿才发现那个窟窿,心里禁不住骇然。原来那只是个极小的窟窿,根本不可能卡住我的脚,再往下一摸,窟窿下赫然挂着一只手骨。难道刚才卡住我的竟然是它吗?
我已经一刻都不想待在水下了,下一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我也顾不上找头骨,捡起一部分骸骨就往上面游,最后元亮和老蔡头合力把我拉了上去。我瘫倒在柔软的泥土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不停地打着摆子。
经过好长时间我才缓过来,当我质问元亮和老蔡头的时候,他们俩竟一脸诧异地说,水面一直很平静,他们还以为一切顺利。
那一刻,我心中冒出深深的寒意,不敢再深想下去。
老蔡头把我捡上来的骨头放在很大一块白布上,按照人体的形状拼凑起来,后来发现只是少了头骨和一只右手。我把在井里的经历跟老蔡头说了,老蔡头沉思半晌,让元亮下到井下,先找右手,然后打捞镯子,最后找头骨。
元亮下井后,我一直盯着水面,不多时元亮一手拿着手骨,一手拿着玉镯浮上水面,大声喊道:“我把下面都摸遍了,根本没有头骨,可能根本不在井里。”
把元亮拽上来之后,老蔡头把手骨依样放到白布上,又把金镶玉的镯子套在白骨的手腕上,把白布整整齐齐地卷成一个差不多三尺长的白布卷。
我忍不住问道:“没有头骨怎么办?”
老蔡头皱眉:“你们找不到头骨,要么就是头骨不在井里,要么就是她不想让你们找到,所以再找下去也没用,只要把余下的骸骨好好安葬就行了。”
我不是很懂老蔡头的意思,不过如果牡丹是被人砍下脑袋丢到井里,而不是何大爷所说的投井自尽,真相又会是什么样?
我们跟在老蔡头后面走了许久的山路,最后走到一个很隐秘的山坳里。老蔡头指着前面的一块地方道:“这里是化阴地,最能化解冤死之人的戾气,把尸骨埋在这里,等尸骨化了,她的怨气也会不复存在。”
我和元亮合力挖了一个一米深的坑,把白布卷放了进去,又一锹一锹地把土填入坑里,最后弄出一个小小的坟包,不过并没有立碑,老蔡头说这样就够了。
尘归尘,土归土,一抔净土掩风流。虽然我们用的不是最好的方式,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