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铁

在国家刚刚出现,定居区以外的剽悍民族经常来犯的那个时代,石头、青铜和马匹是主要的作战手段,而它们的性质决定了它们是有限的资源,尽管表现的方式不同。石头打磨起来非常费力;锻造青铜需要稀缺的金属;要养活足以供给骑兵之用的马群,必须有牧场,而世界上的牧场并不多。如果石头、青铜和马匹一直是作战手段的话,战争的范围和烈度也许永远也不会超过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水平;除了条件优越的大河河谷的少数地区,人类社会在畜牧业和有限的饲养业的基础上可能永远不会再有较大的发展。人类需要别的资源和手段来开垦温带地区的森林地带,并争夺已经由强大富裕的少数人定居的土地。那些少数人是因为垄断了青铜时代昂贵的作战技术才占领了那些土地的。

铁满足了人类这方面的需要。如今,质疑是否真的发生了“铁器时代革命”在学术界正风行一时,部分原因是此一说法是马克思主义学者提出来的,而他们的历史观是决定论和机械论的。但不必相信决定论也可以看到,如果某种材料可以使人占据并保持对他人的优势,但先前由于昂贵和稀缺,是少数人的禁脔,那么这种材料的供应一旦突然大量增加,势必会改变社会关系。人类不仅得到了尖锐的武器,而且也获得了好用的工具。过去用石头和木头工具去砍伐树木、开垦土地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人类有了好用的铁制工具后,就能够并且愿意去开垦原来无力对付的土地,离开原来的定居地区到外面去开疆拓土,在已经开垦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或去被战车武士征服的地方殖民。

铁是上述改变社会关系的材料之一,这一点自不待言。青铜是常见的铜和稀少的锡炼成的合金,由于锡数量稀少,只集中于少数几个地方,所以市场价格很高,运输成本和到岸税也十分昂贵。结果,武士阶层很容易就垄断了青铜,因此也通常成为社会的统治者。铁并不稀少,铁矿石占地球的4.2%,且分布广泛。原始人认得并会利用天然纯铁,但天然纯铁比锡还要少见,只有陨铁或非常难得的所谓原生铁。尽管如此,原始人见过也会使用陨铁。文明人一旦发现可以通过加热来把铁从矿石中提取出来——他是怎么碰巧发现的就不得而知了——马上就开始把铁用于各种用途。据说是美索不达米亚的锻工在公元前2300年首先炼出了铁,他们本来是想从铁矿石中提取赭石之类的颜料。锻工这个群体非常神秘,他们的工艺秘不示人,通常受到武士的直接保护,而他们则向武士提供自己生产的宝贵产品。几乎可以肯定,开始时,锻炼而成的铁一定被少数人所垄断;直到公元前1400年左右,铁的使用才得到普及。那时铁的生产似乎以安纳托利亚为中心,那里的富铁矿石蕴藏极为丰富,而且就在地表,当地的赫梯人就是因为得到了炼成的铁,才能够对河谷中的王国发动侵略战争。

据说约公元前1200年,赫梯人的王国被灭的时候,他们已不再是唯一会炼铁制铁的民族。战乱中流离各地的安纳托利亚铁匠把技术带到了别处,去寻找新的买主和保护人。可能铁匠技术到那时也达到了起飞的水平。其间一定经过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改善了熔炉,可以用较少的燃料把铁矿石熔化后变为铁锭(炼铁使用的燃料一直是木炭,直到近代的早期,先是中国人,然后是欧洲人发现了把煤炼成焦炭的方法)。铁矿石的熔点比铜或锡高得多,这就需要强力鼓风;最早的熔炉都是建在山顶上的,就是因为山顶的风比较大,直到后来发明了风箱。按重量来算,炼出来的铁大概是铁矿石的8%,形状如同海绵,叫“熟铁坯”,还需要多次加热和锤打才能成为适于制造工具或武器的铁锭;即使如此,除非矿石里含有特别多的镍,否则造出的产品仍然质地较软,很快就会钝掉。青铜制品可以通过冷锤法来重新加刃,但铁制品却不行。直到公元前1200年左右,人们发现热锤和淬火能使铁制品的刃长久不卷之后,铁才终于不仅能够与青铜分庭抗礼,而且显然居于优势。这可能发生在安纳托利亚的铁匠分散到近东各地的时候。

炼铁和铁匠技术的出现对军事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它为尚武民族提供了更好的利器去袭击富有的定居国家,因此可能对公元前第一个千年期间席卷了中东和近东的动乱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同样,帝国也因此获得了精良的装备进行回击,因为只要国家有足够的财力,大量的铁就意味着可以支持大规模的军队。亚述的军队使用的武器都是铁制的,就连技术上落后的埃及在晚期法老的统治下也欣然接受了铁。

早期铁器时代场址发掘出土的最令人惊叹的武器不是来自东方,而是来自欧洲,是早在公元前950年即已存在的哈尔施塔特(Hall-statt)文化出产的剑。这些剑最初依照的是青铜剑的样式,很快剑身加长到夸张的地步,这证明铁这种新材料价廉量大,可以尽情使用,不像过去使用青铜那样需要精打细算。虽然在哈尔施塔特文化的墓葬中发现了铁制的矛尖,还有用铁捆边铆接的盾牌的碎片,但数量最多的是剑。哈尔施塔特人似乎是凶猛的剑手,靠锐利的剑身和剑尖打败敌人。

哈尔施塔特文化因在捷克斯洛伐克发掘的第一个考古场址而得名,属于凯尔特文化;凯尔特人是个神秘的民族,到公元前1000年,他们已经占领了西欧的大部分土地;公元前3世纪,他们又向东迁徙到了安纳托利亚。凯尔特人在全盛时期是征服者,或至少是殖民者,他们使用的铁制武器得到了把欧洲大平原隔开的山脉另一边邻居的竞相采用,那些邻居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希腊人。

希腊人和铁

希腊人和凯尔特人一样,起源无法确知,可能是在公元前第四个千年末期从小亚细亚南岸乘船来到塞浦路斯、克里特岛和爱琴海各岛屿的;大概同一时期,也是来自小亚细亚的石器时代的人开始在希腊大陆上定居。后来,到了公元前第三个千年中期,从北边来的一个民族出现在马其顿,他们可能是来自多瑙河岸边,希腊最初的定居者已经进入了青铜时代,他们的文化却仍停留在新石器时代;是他们带来了最终所有希腊人都讲的语言。

从北边来的人和来自小亚细亚的人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融为一体。直到公元前第二个千年末,住在岛上的人和大陆上的人的差别还远远不止族裔的差别;克里特岛上的人尤其达到了大陆上的人无法企及的文明高度。克里特岛周边的大海保护着它不受侵略者的袭击,同时也给它带来了丰富的贸易货物,岛上的克诺索斯发展起了奢华的文明。然后,公元前1450年前后,克里特文化惨遭浩劫;考古学家一直在探寻它灭亡的原因,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最近沿克里特岛海岸发现的米诺斯防御工事说明,这个岛屿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安然不受攻击。它过去可能就遭到过突袭,也许在一次大举入侵中,它宏伟的宫殿、巨大的仓库或工厂都毁于一旦,入侵者可能是小亚细亚的“海民”强盗,也可能是对克里特人雄霸地中海贸易心怀嫉妒的希腊大陆上的人。

与此同时,希腊大陆上兴起了一种先进的青铜时代文化。在东海岸的沿岸地区,特别是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建起了一些小王国,其中最重要的迈锡尼王国成了这个文明的代表名称。到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结束时,迈锡尼王国也在小亚细亚海岸沿着通往黑海的海峡建立了城市,甚至远至特洛伊。如果刻有最初希腊文字的B类线形文字石板能够作为证据的话,可以知道这些城市财源充足,养着装备精良的战车军队;对皮洛斯宫殿的描写提到皇家兵器库中有200对战车车轮。战车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无从得知。可能是夺取了那些沿岸王国统治权的战车武士带来的,也可能是那些王国使用它们通过贸易获得的巨额财富从买卖先进军事技术的国际市场上买来的。无论如何,在公元前13世纪期间,战车在希腊成了为人倚重的作战手段,在希腊大陆和特洛伊之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被用作主力。至少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就描述过史诗中的英雄驾着战马拉的车驰向战场。

然而,现在古史学家普遍认为,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在创作描述发生在500年前的事件的伟大诗作时,似乎误解了战车在那个伟大的时代所起的作用。一位现代学者写道:

战车真正的优势在于高速的密集冲锋。迈锡尼人就是这样使用战车的,拥有庞大战车部队的近东和中东各王国也是一样,无论是在青铜时代,还是在迈锡尼文明崩溃后。荷马描绘的情形则大不相同。在他的史诗里,武士们只把战车用作交通工具,到了战场后跳下车来徒步作战,他们既没有弓也没有矛。而在公元前第二个千年上半叶发明了架在有轮辐的车轮上的轻便敏捷的战车后,正是这两种武器使得战车成为如此难以抵挡的武器。

荷马的误解被归因于他写作的时间与特洛伊战争发生的时间相距太远。现在普遍认为,特洛伊战争不只是神话传说,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可能作战的目的是要解决关于在爱琴海及周围海域贸易权的争端。但荷马在重现英雄时代的努力中之所以遇到重重困难,年代久远也许并非唯一原因,还有其间因希腊的动乱而出现的历史断层。那一段黑暗时期切断了公元前13世纪和公元前8世纪之间的联系,比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使卡洛林时期的人不知罗马为何物更甚;似乎在公元前1150年后的300年间,希腊大陆上甚至连文字都消失了。造成这场劫难的是来自北方的新一批侵略者,后来的希腊人称他们为多利安人。他们讲希腊语,但在所有其他方面都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第一波入侵可能是来自海上,后来的侵略者似乎带来了马匹和铁制武器,所以应该是自陆路而来,可能是被大草原边缘地区其他马背上的民族赶过来的。

一些迈锡尼希腊人,特别是雅典周围阿提卡地区的迈锡尼人,依靠堡垒顶住了侵略者的进攻。他们后来对爱琴海各个岛屿进行再殖民(爱奥尼亚群岛大迁徙),在直到小亚细亚海岸的整个爱琴海区域重新建立了希腊文化。公元前10世纪,他们在小亚细亚沿岸建立了12座面向故乡雅典的坚固城堡,通过海路和雅典并在他们彼此之间保持联系。在大陆上,迈锡尼人的王国无一幸存。多利安侵略者霸占了最好的土地,奴役当地居民,把他们当农奴使用;然而,侵略者之间非常不团结,“村子之间经常交战,男人平时武器不离身”。

这种典型的武士征服后定居下来的模式奠定了希腊最独特、影响最大的制度——城邦兴起的基础。城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克里特岛上多利安人的定居点。公元前850—前750年间,那里的人立下章程,规定征服者的后裔,即带武器的人,可以享受政治权利,所有其他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克里特这些章程突出的特点是,公民归心的对象不是家族,而是国家。”名门望族家的儿子17岁时编成部队,接受纪律管教和体育、狩猎或模拟战争的训练。不幸被淘汰的人没有选举权,按照法律规定所享受的其他权利也相应减少。到了19岁,成功毕业的人加入男子食堂,从此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打仗。食堂的费用由公共开支负担,实际上成了成员们的家;虽然允许成员结婚,但妻子却不能和丈夫同住,家庭生活等于全无。

这个武士阶层之外的人处于不同程度的从属地位。原来被征服人口的后裔是农奴,终身束缚在主人的庄园或公共的土地上;庄园主还拥有从市场上买来的家用奴隶。第一波侵略后才被征服的人可以拥有财产,但要缴付贡税,而且没有选举权。如公元前9世纪的一首克里特祝酒歌的歌词所说,“我的财富是尖矛利剑,是保护我的坚盾一面;我用它耕地,收获,榨葡萄酿酒香甜,它使我有农奴为我把活干”。

城邦(polis)的起源赋予它突出的特点。它从作为它组成部分的村子(komai)那里继承了强烈的亲族感,所以公民资格基本上由父母双方的出身来定。主人和农奴的身份世代相传,公民阶级一直维持着在社会中的特权。保证城邦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得到加强,公民阶级享受着足够的闲暇,可以从事和平时期的艺术,发生战争时则去打仗。

城邦政体最接近克里特起源的形式和规章传到了希腊大陆,在那里扎下了根,最著名的范例是希腊最伟大的好战国家斯巴达。在斯巴达,自由的武士和没有武装,也基本上没有权利的农奴之间的差别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两个群体之间的不成比例也达到了极致。男孩儿从7岁开始就编入受训营;女孩儿也集中起来,接受体育、舞蹈和音乐方面的训练。然而,女孩儿在结婚前都住在家里,而男孩儿则集体住宿,由队长领导,还有一个国家派来的监管人监督。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锻炼他们在肉体上适应各种艰苦,同年龄的各组男孩儿经常进行体育和耐力比赛。从18岁开始,他们正式接受作战训练,在一段时期内担负防备农奴闹事的秘密特工的职能。20岁时,他们分到军营中的住房——虽然在这个年龄可以结婚了,但不能和妻子住在一起;30岁就到了经选举获得充分公民权的时候。只有得到一致推选的人才能成为完全的公民,并担负起一个斯巴达“平等人”的主要义务:管制农奴阶级(helot),随时准备打仗。实际上,“平等人”每年都对农奴发动一场内部战争,除去秘密特工认定为不可靠的人。

难怪斯巴达能够崛起并统治不如它好战的邻国,据历史学家所知,可能没有任何其他社会像斯巴达那样具有臻于完善的武士制度。公元前8世纪期间,斯巴达人先是征服了他们自己的5个村子周围的100个村子,然后在一场长达20年之久(公元前940—前920年)的战争中征服了邻近的麦西尼亚地区。在那以后,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的崛起不再一帆风顺。它先是发生了治下城市的反叛,后来又受到邻国阿尔戈斯的挑战,公元前669年在海希亚遭到败绩。有19年的时间,斯巴达苦苦挣扎求生存;到了公元前6世纪,在与阿尔戈斯的一场战斗中,双方先各自派出“300勇士”交锋,然后是全线出击;斯巴达人浴血奋战,最后胜出,终于成为伯罗奔尼撒的军事霸主。

与此同时,希腊的其他主要城邦采取了不同的发展方法和方向,把势力范围从大陆向外转向岛屿并回头转向小亚细亚沿岸;希腊人开辟的海路不断伸展,最终把希腊文化的创建中心和远至西西里、法兰西南部海岸、黑海内海和利比亚沿岸的殖民地都连接起来。在斯巴达忙于改善武器、战术和军事组织这些使它在陆上战无不胜的军事手段的同时,其他城邦,特别是雅典,发展为海上强国,建造了船只,借以与波斯人和受他们辖制的沿海民族争夺对爱琴海和东地中海的控制权。

波斯战争(公元前499—前448年)是很晚的事,因为波斯直到居鲁士大帝崛起才成为统一的王国。公元前6世纪期间,希腊人的战争基本上在他们自己之间进行,主要是由各城邦争夺土地、权力和对贸易的控制而引起的。在此过程中,战争形式发生了变化;铁制武器开始使用,因其廉价,拥有武器的人大为增加,比起迈锡尼时代多了许多。掌握武器的是身为平等公民的小农,用这种武器进行的战争的惨烈程度可能是史无前例的。之前的战争和其他民族的战争——甚至包括亚述人的战争,尽管我们不了解他们作战行为的详细情况——仍然保留了原始战争的一些要素,如小心谨慎、作战时与敌人保持距离、依靠投射性武器、不到有把握得胜的时候不肯接近敌人等等。希腊人抛弃了这些小心翼翼的做法,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法,把战斗变为一决高下的行为,变为作战者技能和勇气的大比拼;在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次行动中全力以赴争取胜利,哪怕有可能流血失败也在所不惜。这一新的作战精神彻底改变了战争的面貌,研究希腊城邦战术最著名的学者甚至提出了一个引人注意,但也颇具争议的主张,说希腊人发明了“西方的作战方法”,欧洲人就是用这种方法征服了世界上他们的军队足迹所至的每一个地方。

方阵战

希腊地形多山,只有山谷地带以及伯罗奔尼撒北部、塞萨利和西部沿岸地区的几块平地适于农耕。山坡上固然可以种植橄榄树和葡萄,也可修建梯田,但除了橄榄油和酒以外,希腊人吃的粮食只有在山谷和平原这些较为宽阔的地方才能大量生产。知道了这些,希腊的公民—战士对自己的小块田地——通常最多15英亩——如此珍视就不难理解了。他靠田地谋生,并靠田地出产的盈余为自己购买重装步兵所需的装备,而他的战士身份又使他有权在市行政官的选举中投票并参与通过法律。因此,如果他的家乡遭到侵略,他的橄榄树或葡萄藤被毁,他的庄稼被践踏或烧掉,那么他不仅在来年冬天会衣食不继,难以活命,而且他作为自由人的地位也危矣乎哉。希腊城邦间战争一贯的特点是大肆破坏,把一切“夷为废墟”。学者一直认为,是因为这种破坏引发的愤怒,才使希腊人的战争表现出过去没有的凶狠暴烈。最近,美国古典学家维克托·汉森(Victor Hanson)提出了另一种解释。汉森在加利福尼亚州长大,家里有葡萄种植园,他逐渐开始怀疑“夷为废墟”的后果是否真的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凄惨。根据他的亲身经验,他知道葡萄藤具有奇迹般的再生能力,无论怎么折腾,哪怕是全部砍掉,只剩下根,到了第二年春天,它仍然会冒出绿芽,到了夏天照样枝繁叶茂。毁掉葡萄藤的唯一办法是把它连根拔起,但那很费时间:根据他的计算,一英亩葡萄园有2000棵葡萄藤,要把它们都毁掉需要34个工时。橄榄树抗破坏的能力更强:橄榄树长成后,木质坚硬,枝干虬结,点火很难烧得起来;树干粗大,直径可达20英尺,斧钺难侵。橄榄树和葡萄藤一样,遭砍削后复原能力很强,虽然不如葡萄藤那么快,但也是只有被连根拔起才真的会死去;但用拔的方法毁掉橄榄树丛比毁掉葡萄园更加费力。因此,来犯的敌人要想打乱希腊农耕业的生产周期,必须从脆弱的作物下手,那就是农田。一年没有收成会导致缺粮,若是连续两年颗粒无收,存粮吃光后就会出现饥馑。然而,夷平农田也并非易事。春季的庄稼青苗水分太多,不能用焚烧的办法,有时入侵者会骑着马践踏田地,但那样费时良久且效率低下。成熟的庄稼一旦收获,就储存在安全的谷仓里准备脱粒。因此,从地里的庄稼变得干燥易燃到收获入仓,这段时间非常短,只有5月里几周的时间。

但是,一心烧杀抢掠的来犯敌人无法一举席卷希腊的农田;希腊的农民一般用护堤或围墙把自己的田地围起来,田地内不同的地块周围也建造围墙,即使不和邻居的田地相接也要造围墙;结果,“劫掠的敌人无法在希腊的田野上横冲直撞,随意放火破坏……围墙、山丘、小果园和葡萄园这些重重阻碍使他们只能缓慢前进。”简言之,希腊城邦的领土易守难攻,于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就成为合理的军事策略。敌人通常来自不远的地方,所以他们一旦备战,必定会传来风声;如果能够在边界上阻挡并抵抗敌人,不使他们在可能造成最大破坏的短暂时期内有可乘之机,那么所有土地拥有者的农田就都可以免于破坏,他们养活家人、履行公民和战士的权利和义务的依靠就能保全。

这一分析在汉森开始研究之前就已被普遍接受,也许与他的研究结果有些细节上的不同。然而,汉森提出了一个革新性的观点。鉴于对希腊农耕地区发动有效攻击的时间段极为短暂,而且汉森也指出,我们所谓的城邦“公民”至少有80%住在乡村,不是城市居民;另外,来犯者出发后,自己家中的田地也有遭受破坏的危险,所以速战速决、一锤定音就成为战术的上上之选。这样,决战的“思想”就在希腊人的头脑里生了根,与这个思想一起的还有其他有关决定的思想,如政治由多数人的意见决定、戏剧情节决定必然的结果、逻辑决定智力推理达成的结论,等等,这些都是希腊人给我们留下的遗产。这里一定要注意不可本末倒置。从希腊人开始采取方阵战法,大军在狭窄的战场上整齐列队,挥舞着盾牌和长矛短兵相接,到希腊在思想知识领域中取得彪炳千秋的辉煌成就之间至少相隔两个世纪。另外,尽管希腊人实现了文明,但是他们仍然保留了旧有的一些特质,包括原始的复仇激情。在所有希腊人都耳熟能详的神话中,关于神庙中供奉的诸神因自己受到侮辱而进行无情报复的故事比比皆是。所以,汉森认为,

希腊人的作战方式(可能)可以视为一个不断发展的思想,因为小农庄主认为祖先留下的土地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保护,做到攻不可破,除了他们自己,绝不能让他人涉足,所以只要一声令下,所有公民都会拿起武器拼死保护国土的完整……大部分希腊人感到,如果主权受到了侮辱,最有尊严、最快捷的复仇方法就是过去的对阵战。无论是他们的传统和义务,还是他们自身的愿望,都要求他们迎着敌人的长矛冲上去,快速高效地结束战斗。

起源于古希腊的另一种形式的竞争可能也帮助形成了希腊人在战场上不拼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的特点,那就是竞技体育以及相关的战车竞赛、赛马、拳击、摔跤等等。从公元前776年起,希腊城邦之间开始组织这样的竞赛,每4年一次,竞赛地点在伯罗奔尼撒西部伊利斯城邦的奥林匹亚;这4年一度的赛事直到公元261年,延续了1000多年未有间断。竞技体育在古希腊源远流长,荷马就曾描述过,在阿喀琉斯“为纪念他的战友普特洛克勒斯在特洛伊城门前单挑赫克托耳被杀”而举行的仪式上,特洛伊战争的英雄们举行双驾战车比赛、拳击比赛、摔跤比赛、投掷重物比赛和赛跑。

许多其他民族也有或后来发展起了类似的习俗:亚利桑那州的霍皮族印第安人在播种季节举行祈雨赛跑,参加赛跑的人象征着云和雨,希望这样的仪式能使上天降下甘霖。许多狩猎民族,如北美洲的休伦人和切诺基人,都有具有象征意义的或纯粹的游戏或比赛,参赛者通过比赛学会追逐猎物的技巧。就连大草原上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游牧民族也比赛骑马带物冲过获胜线。不过总的说来,骑马民族不搞竞技体育,尤其是涉及粗暴的肢体接触的体育活动;如果可以把一段虚构出来的在梭伦和一位来参观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斯基泰访客之间的对话用作证据的话,可以看到希腊人认为那是因为骑马民族把肢体接触视为对人的侮辱。埃及新王国时期陵墓的雕刻有对士兵摔跤的描绘,但摔跤都是以埃及人为一方,叙利亚人或努比亚人为另一方;雕刻中埃及人的对手总是失败的一方,那并不是平等人之间的争斗。希腊人却认为平等人的竞争正是竞赛的目的。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从希腊去埃及访问时,“他震惊地发现那里没有运动会,(但)运动会上公开的竞争与古时近东那些等级森严的社会格格不入,在那些社会中,法老和其他的绝对君主高踞社会的顶层。他们的权力来自神授,有时他们自己就是神”。

古希腊也有人批评竞赛运动会,特别是像拳击和摔跤这种粗暴的竞赛;他们的反对意见和我们今天听到的批评大同小异,比如,成功的运动员报酬高得过分;他们树立的是反社会的个人主义的榜样;他们在运动中可能会严重受伤,使他们无法过正常的生活。柏拉图干脆说拳击手或摔跤手的技能“在作战中百无一用,不值一提”。此言未免太过主观。为争取一个清晰的结果而进行的严酷运动强化了希腊人的军事行为规范;无论如何,希腊人的战争如此惨烈,严酷的体育运动正好可以锻炼人经受战争苦难的能力。

在战场上,希腊战士肩并肩紧挨着站在一起,通常是纵深8排人。公元前8世纪之后,他们采用了统一装备,但武器和铠甲的费用要个人负担;那些装备,尤其是青铜制的头盔、护胸甲和保护胫部的护胫,所费不赀,只有拥有财产的人才担负得起。(青铜甲胄一直到铁器时代仍在使用,因为当时生产的铁韧性不足,造不出和青铜一样柔韧的大片铁板;虽然其他地方的战士已经开始穿缀有铁片或铁环的皮制甲衣,铁盔在近东也已经非常普遍,但都比不上青铜结实。)这样的保护对方阵中的战士至关重要,因为向他击来的不是可能会滑过铠甲表面的剑尖或箭镞,而是装在白蜡杆头的铁矛尖;敌人如果尽全力刺来,除了最好的金属铠甲,别的什么都挡不住;顺便说明,方阵(phalanx)一词在希腊文中与手指是同根词,也许是因为五指伸出的形象和方阵中伸出的长矛很相似。

战士在方阵中用以自我保护的另一个用具是呈凸起状的小圆盾,叫“hoplon”,从这个字衍生出了方阵战中的希腊重装步兵(hop-lite)一词。这种盾牌直径3英尺,用木头做成,再以铁条加固,用一条皮带挎在肩上,有一个把手供左手抓握。这样就可以腾出右手来把长矛夹在手肘和胸肋之间,向对面敌阵中的敌人猛搠。关于方阵战有一点著名的观察,最先是由修昔底德提出的:方阵在作战中会向右偏,因为每一个人都向右边靠,以借右边同袍的圆盾保护自己。由个人自我保护的本能形成的集体力量使两个对敌的方阵在接触中看起来就像是在围着一个看不见的轴心慢慢转动。

敌对双方进行方阵战之前,先要经过一些所有希腊人都认为很有必要的事先程式。其中一个是献祭。“对古希腊人来说,做任何事情都有相应的仪式,要请求超自然的神明给予保证或同意,或至少不要降罪……在重装步兵组成的方阵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之前,整个过程的每一个阶段都要敬神”。出发打仗的军队赶着羊,过河、越界、扎营,最终来到战场上,这些场合都要杀羊祭献。举行这种“放血仪式”(sphagia)可能是“希望看到吉兆而使自己心安;也可能是为了取悦神明;也可能简单粗疏得多,仪式开始时的祭献预示着之后的战斗中要流血,所以通过献上祭品向神请求:‘我们要杀人。请准许我们杀人。’”然而,到举行“放血仪式”的时候,重装步兵的士气一般早已通过仪式以外的办法鼓动起来。在两军交锋之前,双方通常都安排早宴;这最后一顿饭肯定有酒,可能比平常的量大。在产酒的地方,战斗前几乎没有不喝酒的。主帅还会对战士们作一番动员讲话,然后,“放血仪式”的屠宰一结束,士兵们就立即开赴战场,一边高唱着战歌(paean)。在阿里斯托芬的笔下,他们同声狂叫“伊勒勒鲁”。

主帅是否站在方阵前列,对这个问题至今争论不休;在斯巴达人的方阵中,似乎指挥者是身先士卒的。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英雄们就站在现在我们称为“早期方阵”的前列。既是记叙战斗的历史学家,又亲身参加过战斗的修昔底德也暗示了这一点;他说,从斯巴达人用盾牌组成的铜墙铁壁中要辨认各个分队,只要看前排身着特别服饰的主将就可以了。主要的将帅在战斗中居于最危险的位置,这反映了武士道德观在斯巴达社会中的力量。其他地方的习俗有所不同,尤其是在雅典。“传统的古希腊城邦不存在军官阶层”,军队中的职位和民事职位一样,是选举出来的,而且指挥官站在前列在战术上没有任何意义。打赢方阵战不靠主帅身先士卒激励士气,而是靠所有战士在与敌人近身肉搏时的大无畏勇气。

汉森以他卓越的想象力重现了这种革命性的惨烈作战方式。他认为大战前由配备轻型武器的步兵进行骚扰起不了多大作用,这样的步兵都是没有财产,买不起铠甲的人;与大军随行的可能还有少数由有钱人组成的骑兵,他们的作用也可以忽略不计。希腊的地理条件不适于马背上的民族生活,也不方便骑兵活动。希腊适合两军较量的平地不多,一旦两军来到这样一块平地,战斗就立即开始。希罗多德写道:“希腊人打仗时,会选择最平坦的地方,去那里作战。”

战斗一打响,身负重达70磅的铠甲和武器的战士就拼命向前跑,冲过两军之间大约150码宽的无人区,直到迎头撞上冲过来的敌军。两军相接时,每人都认准格斗的对手,把长矛从盾牌间的缝隙中刺进去,瞄准没有铠甲遮挡的地方,如喉咙、腋下或下腹部。机会稍纵即逝。因为第一排和敌人一交上手,第二排和后面几排战士的冲势马上被阻,方阵骤然压缩,后面7排人的重量一下子压到正在作战的战士身上。冲击之下,有些人必然会摔倒,或死,或伤,或被后面的战友踩倒。这可能会使盾墙出现缺口。对方第二排或第三排的战士就从他们相对安全的位置用长矛乱扎乱刺,努力把缺口扩大。如果成功,接下来就是“盾牌推进”(othismos),进一步加大缺口,并空出地方,以便拔出重装步兵的辅助性武器——剑——来砍削敌人的腿部。“盾牌推进”是具有决定性的战术,因为它可能会导致“突破”(pararrexis)——承受敌方压力最大的人开始想逃,或者是后排的人离阵逃走;更可耻的情况是,前排的人拼命向后夺路逃跑,使战友们也惊慌起来。

方阵一破,失败即成定局。胜方的重装步兵面前没有了对阵的敌人,就对逃跑的敌方战士乘胜追击,剑矛齐下;“骑兵和手持轻型武器的骚扰部队此时也加入战斗,他们更是凶猛……自从他们进行战斗前的小型骚扰以来,现在是他们唯一上战场的机会,他们或骑马,或徒步,对敌军的残兵败将穷追猛打,以此显示他们也英勇善战。”逃离轻装步兵的攻击殊非易事。重装战士逃跑时可以扔掉盾牌或长矛,但不大可能把铠甲也脱掉。如果能做到,他们会这样做的,修昔底德在写到公元前413年雅典人征战西西里的一次败绩时说,“丢弃的武器比死亡的战士要多”;在生死关头,若是能活命,公民—战士会毫不犹豫地扔掉护身的铠甲,尽管它代价昂贵,而且代表着他的社会地位。然而,即使丢掉铠甲也跑不了多快。经过仅仅半小时或一小时的作战,重装战士已经疲惫不堪,可能既是因为费力搏斗,也是因为吓得全身发软,所以跑不过刚刚投入战场,在后面紧紧追赶的精力充沛的轻装步兵。勇敢镇静的战士可能会结成小队且战且退,公元前424年,雅典人在得利翁打了败仗,参加了作战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是这样做的;他担负起了领导一小群战士的责任,“让敌人远远地就看到,谁胆敢攻击他,他会全力反抗”。然而,队列一旦被冲散,大部分人通常都各自逃命,经常在他们步履蹒跚地即将到达安全地带的时候被杀死。

据估计,打了败仗的方阵可能会损失15%的兵力,或者因战死,或者因伤重而死——常见的死因是腹部被刺破而引起的腹膜炎,或者因溃败时遭到屠杀。不过,如果得胜的一方赶尽杀绝,损失可能要大得多。一般来说,胜利者并不穷追不舍。“(他们认为)追赶逃跑的敌军并不至关重要。得胜方一般都觉得,如果敌人几天后重整旗鼓,愚蠢地再次来犯,他们完全可以和上次一样,再次打败敌人。”于是,“双方通常都愿意暂且停战,交换彼此阵亡将士的遗体”,因为古希腊人一致认为,隆重下葬战死之人是一项神圣的职责。然后,“胜利者在战场上立起胜利纪念柱或简单的纪念碑后,就班师凯旋,急切地想回家接受亲友的赞扬”。既然希腊人作战如此空前的激烈,那么为什么他们不像现代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做的那样,力求全歼敌军呢?汉森坚信希腊人作战不求全歼敌军:“现代意义上的终极胜利以及对失败的一方进行奴役,这些对交战的任何一方都不在考虑之列。希腊重装步兵的作战是小土地拥有者之间的战斗,他们都愿意把战争(也包括杀戮)限制为单一的一次简短而噩梦般可怕的行动。”

对于古希腊战争的这种奇怪的不完整性,可以提出两种解释:一个渊源古老;一个来自古希腊城邦的新鲜特性。我们已经知道,原始人作战非常谨慎,多采用规避和间接的战术,绝对没有希腊战争的那种惨烈,然而,希腊人的作战方法中仍然有着鲜明的原始痕迹。一个是复仇的冲动:希腊人打仗可能不是因为妻子被抢,不过就连现代学者也同意,可能就是英雄时代发生的一个此类事件引起了特洛伊战争,即使它可能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然而,他们可能把入侵城邦的土地视为与违反禁忌一样不可容忍的冒犯。如果这是战端的根本起源的话,就可以部分地说明重装战士迅速做出反应的原因。另一种非常原始的感情——满足感——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反应没有达到克劳塞维茨意义上决战的程度。希腊人克服人天生对遭受伤害的恐惧,把人面对威胁的程度推到极限,这是个异乎寻常的大跃进;他们采用重装步兵的战术就应当从这个角度来看:用致死的武器进行肉搏是违反人性的,战士们之所以勉为其难,仅仅是因为大家面临同样的危险,肩并肩地排成战斗的队列,互相壮胆。经历了这样的危险后,幸存者自然会觉得自己的职责已经尽到。至于在战场上毫不放松,对败阵之敌穷追不舍,且不说筋疲力尽的重装战士力有不逮,关键是它给战争增加了一个新的方面,思想开放如希腊人,恐怕也难以接受。

另外,至少在希腊人之间的战争中,我们并不肯定他们是否接受现代意义上的征服。公元前7世纪和公元前6世纪那段所谓“暴君时代”期间,希腊各城邦中,在阿尔戈斯、科林斯、底比斯,特别是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确时有战事;但是,战争的目的通常是扩大联盟,而不是打败并统治主要的敌手。自古以来,“希腊人就一直深深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比如,他们和‘野蛮人’不一样,希腊的战俘在理论上不是奴隶……每年各城邦的人民聚集一堂共同庆祝的那些主要宗教节日”——最重要的是奥林匹克运动会——“只有讲希腊语的人才有资格参加”。对希腊人,特别是对雅典人和他们身在小亚细亚,心向母邦(metropolis)的表亲爱奥尼亚人来说,征服是对海外别的民族做的事。他们对外征战足迹远至,在外国海岸沿岸处建立了若干殖民地;但在本土,虽然他们之间常常流血作战,但是,除了斯巴达以外,其他城邦并不企图剥夺彼此的公认权利。到公元前6世纪,城邦开始向集体政府的方向发展;“寡头统治、宪政政府或民主政体遍地开花”。尽管各国都保留了奴隶制,但最近的研究表明,城邦中奴隶对自由人的比例过去被夸大了。比如,到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自由公民—农夫的人数大大超过了奴隶;关于除斯巴达人以外的希腊重装战士让奴隶在田地里干活,自己脱身去打仗的说法因此不攻自破。

公元前7世纪,斯巴达凭借其严明高效的军事制度,成为希腊南部无可匹敌的霸主;它的主要竞争者,包括阿尔戈斯、雅典、科林斯和底比斯,只有通过不断结盟联合才堪堪抵挡得住。后来,公元前510年,斯巴达直接出手企图阻拦雅典坚决推行民主的努力,这引发了斯巴达的武士精英主义和它的主要对手树立的代议制政治制度之间的原则之争,持续了100多年。然而,其间大部分时间,斯巴达和雅典出于爱国情怀结成了同盟。公元前551年,波斯帝国的版图业已涵盖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也包括了延伸至奥克苏斯河和锡尔河的大片土地。波斯人自恃强大,对小亚细亚爱奥尼亚人的定居地发动攻击。那些城市过去受吕底亚的克罗伊斯统治,后来被转到波斯人控制之下;公元前499年,它们在雅典的支持下起义争取独立。当时的波斯皇帝大流士在公元前494年把爱奥尼亚人的叛乱镇压下去之后,决心斩草除根,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希腊大陆。公元前490年,他率领着装备精良的50000大军,乘坐强大的波斯海军的舰只跨海而来,在雅典以北36英里的马拉松平原登陆。雅典人马上整军前往,阻止波斯军队进一步深入,和雅典一起迎战的还有盟邦普拉提亚,但雅典也向斯巴达紧急求援。斯巴达人回答说他们马上要举行宗教仪式,完成后将立即来援。斯巴达的先头部队到达战场时,马拉松战役已经结束。雅典人在自己几乎未损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把波斯军队消灭了1/7,迫使他们撤回了船上。

这是希腊方阵军和一个中东帝国良莠不齐的散漫军队的第一次直接冲突。汉森猜测,波斯军队眼看着希腊方阵的推进,一定感到心慌胆怯。他注意到在希罗多德笔下,泊在马拉松岸边的波斯舰队指挥官,皇帝大流士的侄子马多尼奥斯惊叹于雅典人和他们的普拉提亚盟友那种有违人性的嗜血。

波斯大军各部尽管来势汹汹,但他们保持了对战斗的一贯态度,和希腊人的态度很不一样……但波斯人受累于战争中最危险的倾向:作战时想杀别人但自己没有必死的决心……在马拉松,他们看到希腊军队身穿重装列队冲来时,以为希腊人发了疯,得了‘破坏疯狂病’。当人数居于劣势的希腊重装步兵冲进波斯人的队列时,波斯人一定终于明白,这些人信奉的不仅是阿波罗神,而且也有狂野不羁的狄俄尼索斯神。

斯巴达人因没赶得上参加马拉松战役而痛悔不已,尤其是因为战役的胜利给雅典带来了荣光。然而他们知道,波斯的侵略威胁到希腊人权利的存亡,所以必须继续向雅典提供援助,于是他们着手和雅典人协调抵抗计划,以备他们的共同敌人再次来犯。波斯人的确没有放弃再战的决心。从公元前484年到公元前481年,大流士死后继承了帝位的薛西斯与迦太基结盟,以此确保西西里的希腊殖民者不会支援他们在大陆上的同乡,同时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后勤准备,包括建造跨越亚洲和欧洲之间海峡的舟桥,以保证大军前进时通信的畅通。消息传来,希腊的许多小城邦都纷纷与薛西斯媾和,只有雅典和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城邦仍顽强不屈。斯巴达试图劝说雅典把它位于易守难攻的科林斯地峡以南的军队开入伯罗奔尼撒半岛,和伯罗奔尼撒联盟中的其他城邦会师。由地米斯托克利任执政官的雅典没有同意,因为那意味着放弃雅典城;雅典人说,既然联盟的一支远征军将北上迎击前来的波斯军队,他们应使用自己强大的海军为远征军提供靠海一侧的掩护。

由于盟邦都不想把自己的军队开出伯罗奔尼撒半岛,斯巴达无奈只能接受雅典的战略,同意扼守从塞萨利平原而来的沿海道路必经的温泉关(Thermopylae)隘道。在海上,雅典舰只占2/3,直接由地米斯托克利指挥的希腊海军遏止了波斯舰队的前进(公元前480年8月),一场狂风也给波斯人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在温泉关,斯巴达国王利奥尼达斯成功地阻止了波斯军队的前进,但后来由于叛徒的出卖,他遭到了来自后方的袭击。利奥尼达斯和他的卫队——“斯巴达300勇士”——将生死置之度外,继续坚守阵地;“斯巴达300勇士”后来成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的代名词。同时,希腊的舰队返航,把雅典居民撤退到萨拉米斯岛上后等待行动。至此,联军的其他部队均已退到科林斯地峡以南,只剩了地米斯托克利来证明可以用海军的力量击败波斯人。他使了诈兵之计,用假情报骗得薛西斯相信如果波斯舰队采取行动,雅典人就会屈服,结果把波斯舰队诱入一处狭小的水面。虽然波斯舰队有700艘战舰,远多于希腊舰队的500艘,但地方太小,反而难以施展。雅典人只用一天的战斗(可能是公元前480年9月23日)就摧毁了波斯舰队的一半,自己仅损失40艘战舰,并迫使波斯舰队的残部北撤。

希腊人和两栖战略

薛西斯的入侵至此尚未被完全击败。次年,在7月的普拉提亚战役和8月的米卡勒海战中,雅典和斯巴达联手消灭了波斯远征军的残部及其希腊盟友(主要是底比斯)的部队,这才宣告了希腊对薛西斯的完胜。雅典和斯巴达不仅把波斯人逐出了希腊大陆,而且夺回了黑海海峡的控制权。

公元前480—前479年的战役使外人更加坚信10年前他们从马拉松战役中首次悟到的道理:要打败希腊方阵,必须或者有希腊人那样的勇气,或者招募希腊人入伍,或者采用新的更复杂的作战方法。希腊人的勇气是别人学不来的,但希腊雇佣兵却因此发现自己的行情在已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大涨——波斯早在公元前550年征服埃及时就雇用了希腊兵;战术上的各种探索,特别是在披甲骑兵方面的试验自那以后也热火朝天地展开。然而,公元前480—前479年那场战役更大的遗产不在陆军,而在海军方面。在内海沿岸国中,它使舰队的地位得到提高,与陆军平起平坐,因此确定了一种具有战略意义的新作战方式。在那个世纪后来的时间内在东地中海发生的争霸战中,各方都竞相采用它;它的要旨在所有的沿海民族中代代相传。

希腊人,主要是雅典人,进行海战的工具是有桨战船,可能是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开始时,由叙利亚沿岸的腓尼基人根据当地早期的模型,甚至是塞浦路斯人的模型发展起来的。到薛西斯的时代,腓尼基人已成为波斯帝国的属民,但他们的技术早就传到了希腊。雅典的三列桨船长120英尺,宽15英尺,船身沉重,船头的撞角包着厚厚的铁甲,桨手分上下3层,划动起来船速飞快,足以一举撞沉敌舰。雅典的水手来自比重装步兵社会地位低的阶级,他们是船上的战士。当与敌舰咬住,短兵相接的时候,桨手可能也参与进来,战斗即从船对船转为人对人的搏斗。

雅典之所以建立强大的海军并高度重视海军的军事作用,是由之前两个世纪中它的经济和对外关系的发展方向所决定的。在斯巴达充分发挥建立在排他性社会秩序基础上的军事优势,一跃成为伯罗奔尼撒强国的同时,雅典则发展为贸易大国,这部分地是因为它的土壤太过贫瘠,难以养活国内的人口。同时,雅典也日益成为政治上的帝国,与它结盟或托它庇护的城邦远及小亚细亚。雅典被这个联盟推选为盟主,带领盟友在萨拉米斯战役和普拉提亚海战后继续与波斯作战;公元前460—前454年间,雅典甚至投入了海军并派出远征军与波斯争夺对埃及的控制权。国土安全且自给自足的斯巴达退出了战争,而雅典作为由较小的城邦组成的提洛联盟的盟主却力战不休,主要靠要求盟友支付越来越多的补贴;最后,纳贡的城邦多至150个。

到公元前448年,波斯的斗志被雅典消磨殆尽,和平终于得以实现。但外部的和平并未带来内部的和平。雅典人的索求无度在提洛联盟各城邦的纳税人中引起了广泛的不满。雅典插手有些地方的事务,有时甚至挑起革命来建立雅典式民主制度;在这些地方,雅典的勒索、政治颠覆和它不断扩大的战略和商业霸权,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最终导致了与雅典的反目。先是科林斯,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城邦都起来反对雅典,和雅典爆发了一系列冲突;在冲突中,斯巴达与科林斯和底比斯结为盟友。此即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战争在公元前445年结束,双方均未遭受太大的损失。但雅典后来的所作所为却不可避免地再次挑起了战火。它修建起“长城”,把雅典和比雷埃夫斯港都围在里面,使陆上来犯的敌人无法进入;同时,在精力充沛的领导人伯里克利的极力怂恿下,雅典集中财力军力向海外扩张;它自认高人一等,对原来提洛同盟中的盟友以势压人,毫不留情,咄咄逼人地威胁着其他大商业城邦的利益和斯巴达作为陆上军事霸主的地位。公元前433年,雅典和科林斯开战。公元前432年,斯巴达加入了战争,还带来了皮奥夏同盟和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城邦成员。

这场战争才是真正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它持续到公元前404年,以雅典战败、斯巴达得胜而告终,但希腊城邦制度因此元气大伤,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战后小型冲突仍然接连不断,使希腊对外敌全无抵抗之力,结果被马其顿征服并强行实现了统一;马其顿人在血缘上是希腊人的兄弟,但在希腊人眼中却是半野蛮人。独立希腊是身处一个大肆扩张的亚细亚帝国边缘的自由人民引以为傲的文明。被马其顿征服后,它终于失去了辉煌,这一文明所启发的知识和艺术生活也光彩不再。伯罗奔尼撒战争本身是陆上和海上这两类迥然不同的力量的冲突,结果谁都没能压倒对方。战争初期,斯巴达几乎每年都侵入雅典的内地破坏庄稼,企图用饥饿法使雅典就范;雅典破解斯巴达这一封锁战略的办法是任乡村的居民自生自灭,城里的人靠从海上进口的粮食存活,主要经由接通黑海岸边产粮区的航道运来。当斯巴达在公元前424年派兵攻占位于这条航道之上的色雷斯港的时候,雅典不得不寻求停战。本来可能会通过外交的折冲樽俎达成持久的和平,但斯巴达人的外交努力却没能成功。它的一些盟友脱离了同盟,这使雅典人重新燃起了希望,以为最终仍然有可能获胜,于是他们在公元前415年扩大了战争的范围,以求制造一场大危机。雅典对西西里的锡拉库萨发动远征,希望占领全岛,以此获取一个供应中心,彻底消除经济上的后顾之忧。

西西里远征的确造成了危机,但远超雅典的预期。斯巴达看到,现在的问题是哪个城邦能在希腊成为执牛耳者,于是放弃了它自从温泉关以来一直坚持的爱国立场,去寻求波斯的帮助。公元前412到公元前404年间,在远至黑海入口的一系列陆上和海上的战役中,斯巴达陆军和波斯海军让雅典人连吃败仗,最终赶得雅典军队逃回长城内。波斯舰队在公元前405年的羊河战役(Aegospotami)中打败雅典海军后,出现在比雷埃夫斯外的海上;公元前404年4月,海陆两边均遭封锁的雅典被迫投降。

马其顿与方阵战术的登峰造极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希腊人之间就此休战。无论是对希腊大陆还是对希腊的海外殖民地来说,公元前4世纪都是一段悲惨的日子:争霸之战旷日持久;交战方结盟改盟越来越随意无由;出于一己之私去请求波斯的帮助,把过去希腊人团结起来共同抵抗大流士和薛西斯的爱国精神抛到九霄云外。公元前395到公元前387年间,雅典及其同盟与波斯结盟对抗支持小亚细亚地区希腊城邦的斯巴达,雅典—波斯联合舰队在公元前384年的尼多斯战役中一举摧毁了斯巴达的海军。雅典的力量因此骤然剧增,波斯于是惕然不安,遂暗地里又向斯巴达提供支援;由此造成的僵局迫使希腊人承认了波斯对希腊以及希腊以外地区名义上的宗主权。尽管如此,斯巴达仍锲而不舍地企图维持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决定,甚至出兵攻打它在陆上的主要对手底比斯。在公元前371年的留克特拉战役和公元前362年的曼提尼亚战役中,底比斯都大获全胜;它天才卓越的将军伊巴密浓达(Epaminodas)表明,方阵战法在对敌时可以调整,做出决定性的战术调动。在留克特拉战役中,在对方的兵力是11000人而己方只有6000人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伊巴密浓达把左翼的力量加强了4倍;为掩饰右翼兵力的薄弱,自己率部发起冲锋。斯巴达人还以为战斗会按照方阵战的老规矩进行,兵力在整个战线上平均分配,结果没能及时加强己方比敌军力量薄弱的那部分,方阵被打破,损失惨重,而底比斯方面却几乎未损一兵一卒。虽然斯巴达人吃了大亏,但9年后,他们在曼提尼亚又重蹈覆辙,再吃败仗。伊巴密浓达指挥军队打了胜仗,自己却在胜利时身死沙场,他的死部分是因为调整方阵战法后加大了指挥官身处的危险;危机尚未过去,底比斯却痛失主帅。

至此,希腊的力量正从南部和中部确立的城邦向北转移,北面的马其顿在励精图治的新国王腓力二世的统治下,正逐渐发展为地方霸权。腓力二世认识伊巴密浓达并对他钦佩备至,他自己重组了马其顿的军队,重点加强其战场调动能力,打败了西面和北面边境地区的敌人后,转而介入希腊的事务。在第三次神圣战争(公元前355—前346年)中,他打败了雅典,占领了许多和雅典结盟的小城邦,成为近邻联盟(东北)理事会的领导。他的地位一经巩固,把征战范围扩大到希腊以外后,就获得了进一步扩展权威的机会。狄摩西尼向他的雅典同乡和其他希腊人呼吁说,面对马其顿的威胁,他们应该像当初抗击波斯一样团结起来,但没有人理会他的话。公元前339年,雅典和底比斯重整旗鼓,向近邻联盟理事会宣战,但在喀罗尼亚一役中(公元前338年)被腓力二世打得溃不成军。第二年,腓力二世召开了所有希腊城邦的大会,会上除斯巴达以外的其他城邦都表示接受他的领导,并同意和马其顿一起对小亚细亚发动远征,推翻波斯对希腊土地的控制。

腓力二世18岁的儿子亚历山大参加了喀罗尼亚战役,他带领左翼的骑兵奋勇作战,给了敌人以决定性的打击。两年后,亚历山大即位;时至今日,传记作家仍然就他是否参与了弑杀腓力二世的阴谋一事猜测不休。亚历山大即位后,维持了马其顿的既有政策。事实上,他对“征讨”波斯比他的父亲还要起劲儿。他彻底征服了马其顿北面边界上与腓力二世作对的宿敌后,又镇压了底比斯的叛乱,然后点起马其顿的大军,再加上由因希腊战争结束而无所事事的大批士兵组成雇佣军,在公元前334年春天渡海到达亚洲,开始了推翻当时的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战争。这是一项大胆得令人咋舌的行动。波斯占领了中东所有旧帝国的领土,版图所及不仅有波斯本土,还囊括了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叙利亚和希腊殖民地所在的小亚细亚。波斯军队的中心力量虽然仍然是战车部队,但也包括重装骑兵和人数众多的希腊雇佣步兵。

亚历山大军队的组织形式和波斯军队一样。虽然没有战车,因为战车在希腊已经不再时兴,但有重装骑兵,战马是在马其顿山脉另一边的草原上养育的;还有亚历山大自己的近卫突击队,这支队伍是骑兵(仍然没有马镫,马鞍也非常简陋),身穿铠甲,武器是长矛和剑;再有就是强大的步兵方阵,这是军队的核心,士兵身穿传统的希腊护身甲,但使用的长矛(sarissa)比过去更长,这样可以使方阵的纵深比过去增加一倍。方阵中小队的组成以部落为基础,但更重要的是,马其顿士兵具有强烈的民族精神,同时亚历山大还相当成功地在被他带到波斯的希腊人中间培养起了一种共同的爱国感。他的大军主力为步兵,总数约50000人,就连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最大战役的参战人数都与其相差巨大;当时斯巴达仅召集起10000人。

亚历山大在亚洲转战12年,在永无餍足的征服欲的驱使下,他的足迹甚至远至印度北部的平原。不过,他刚到亚洲不久就对波斯进行了决定性的打击。他和波斯的军队打了3仗——格拉尼库斯河战役(公元前334年)、伊苏斯战役(公元前333年)、高加米拉战役(公元前331年)——一步步摧毁了波斯帝国军队的抵抗能力,最终击败了波斯军。格拉尼库斯河战役是两军的初次交锋,它值得注意主要是因为亚历山大在指挥骑兵作战时显示出了生龙活虎的领导能力。为他作传的阿里安写道:“那是一场骑兵战,虽然采取的是步兵战法;马匹紧紧相挨……使劲儿把波斯人向后推下河岸,推到平地上去,波斯人则尽力不让他们登岸,把他们扔回河里去。”亚历山大选择攻击点时,观察到波斯人纷纷躲藏到河岸的后面,显然这表明了他们的胆怯,也说明他们仍然保持了躲避这种“原始”的战术;我们知道,在下一个千年中,这种战术在中东的军队中仍然非常普遍。以希腊方式思维的亚历山大不耐烦别的战法,只喜欢面对面的厮杀,所以他专拣波斯军队兵力最强的地方冲锋。事实证明,他此举虽然冒险但完全值得,因为波斯士兵见他冲来吓得纷纷落荒而逃。第二条战线上的希腊雇佣兵方阵“被这天降的灾难惊得如木雕泥塑”,结果被包围起来惨遭砍杀。亚历山大自己也受了伤,但战役大获全胜,那点儿伤不算什么。他以实际战果表明,希腊式方阵和披甲骑兵联手作战,是有可能深入波斯领土作战并发挥优势打胜仗的。第二年在伊苏斯,他更强烈地证明了这一点。尽管敌众我寡,敌我比例为三比一(如果大流士带领16万大军御驾亲征这个最可靠的估计准确的话),但亚历山大再一次选择攻敌之最强,看得出敌军哪里最强是因为“(波斯人)在一些地方树起了栅栏,(所以)亚历山大的参谋认为大流士是胆小鬼”。亚历山大冒着波斯人用复合弓射出的箭雨,率领骑兵队纵马飞驰过弓箭的射程所及,直扑大流士所在的一翼。在战场中心,他的方阵和由希腊雇佣兵组成的波斯方阵迎头撞上,受到了阻截,但亚历山大把大流士赶得落荒而逃后,带领马队转过头来攻击敌人步兵的侧翼,一举击败敌人,赢得了胜利。

第三次对抗与前一次相距较久,因为亚历山大在忙于入侵并占领波斯帝国被大流士放弃的那些地方,包括叙利亚、埃及和北部美索不达米亚。伊苏斯战役23个月后,公元前331年10月1日,亚历山大才再次在高加米拉与波斯军队遭遇。至此,马其顿人已渡过幼发拉底河进入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把供应给养的舰队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因此可以说后勤几乎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极限。大流士盘算,如果能固守顶住亚历山大的进攻,就可能赢得此役,或者迫使马其顿人后退,那样马其顿的军队就可能解体。他把高加米拉的阵地修得异常坚固,在底格里斯河的一条支流处清出一片8平方英里的地方,使他的战车——可能是用木头砍削成的轮子——能自由活动,还修了3条并排的道路以便冲锋(我们前面看到,中国人也认为应这样准备战场)。大流士的军队不仅有战车(他自己就保留了中东皇帝乘战车巡视的传统),还有来自24个民族的部队;有的是波斯帝国治下的民族,有的是外族雇佣兵,包括一些残余的希腊兵、大草原来的斯泰基骑兵、一些印度骑兵,甚至还有一队大象。如同在格拉尼库斯和伊苏斯一样,波斯军队的人数远远多于马其顿军队——至少有40000波斯骑兵参战,而且占据了自己选好的有利地形。似乎此役波斯人胜券在握,若非亚历山大先用拖字诀,然后又出奇兵,他们本来真的可能如愿以偿。亚历山大让波斯大军在阵地上干等了4天后才出动迎敌,他的布阵和大流士一样,步兵居中,两侧是骑兵,但接下来,他创造性地采纳了伊巴密浓达在留克特拉战役中的策略,率兵从波斯阵前掠过,进击敌人的左翼。波斯人猝不及防,没能立即反攻,马其顿人已经到了眼前才采取行动;等到波斯人终于开始冲锋时,亚历山大带着他的近卫骑兵队已经驰入波斯人留下的空当,直冲大流士而去,吓得他夺路而逃。

又过了10个月,亚历山大才追到这位波斯皇帝,但他已是一具尸体,是被卑怯的廷臣行刺而死的。亚历山大已经自封为埃及法老和巴比伦国王,又为自己加上了波斯皇帝的称号,现在他开始称自己是亚洲之王。在国内,永远不满的斯巴达人和雅典人起来叛乱,遭到了镇压,希腊联盟再次任命亚历山大为终身最高统治者;他现在要开始真正行使他的各种头衔赋予他的权力了。他把自己面临的各种选择看得很清楚:

或摧毁波斯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后,撤到幼发拉底河一线;或就此停手,像图拉真后来所做的那样,只保留对丰饶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控制;或继续征服波斯帝国其余的地方。亚历山大选择了第三条路。波斯帝国和马其顿十分相似,它富饶的平原极易受到北方剽悍山民的攻击,它远方的省份形成了阻挡好战的游牧民族的防线。

简言之,亚历山大无意中继承了河谷地区历代君主的战略忧患。那些忧患和中国与黄河河套以北民族的关系、罗马和拜占庭在亚洲边界上的战争,以及信奉基督教的欧洲确定并守住它东临大草原的边界的努力同属一类的问题。面对他继承的这些问题,亚历山大似乎找到了解决办法,那就是绝妙的积极东进政策,通过把控制线不断向东推进,使可能入侵波斯腹地的敌人无立足之地。然而,他率军远征,足迹遍布中亚和印度北部,其实是在追求一个虚妄的幻觉。每打败一个敌人后,总是又出现新的敌人,直到士兵们厌倦了无休止的征战,军心浮动,迫使亚历山大整军回国。他留下了一连串表面上希腊式的卫星国,在他于公元前323年在巴比伦去世后分封给他手下的各个将领。但那些国家基础不牢,统治者之间又发生龃龉;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它们大多舍弃了希腊式的政治形式,又恢复了原来的老样子。

亚历山大的征战占了天时。作为他主要目标的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扩张过甚,鞭长莫及,边缘地区防卫虚弱。马其顿方阵的战士个个勇猛,善于肉搏,而亚历山大的披甲骑兵,如阿里安精辟地指出的那样,就是马背上的重装步兵;迎战的波斯士兵却大多仍属于中东的传统作战文化,习惯于避免近身肉搏、依靠弓箭和投枪、借地形阻挡敌人的前进。亚历山大还有一个好运:他征服了波斯的中心地区后接着挥师中亚,那里的人在后一个千年间从伊斯兰教那里汲取了力量,并积聚了丰富的马上作战经验,但当亚历山大来袭时,这些都尚未发生。亚历山大的一生的确是史诗般的一生,然而,后来他在拜占庭的继承者在守卫帝国北面高加索边界和南面尼罗河边界的努力中未能重现他的丰功伟绩,却不是因为他们缺乏亚历山大的意志、能力或资源,而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棘手得多的军事难题。

罗马:现代军队的孕育地

亚历山大带来的希腊精神不仅在东方土崩瓦解,在本土也荡然无存,虽然并非因他的继承者之间的不和所致。马其顿王室在马其顿本土和希腊的权力最终被在亚历山大时期尚微不足道的罗马人所推翻。罗马的崛起多亏了希腊。公元前6世纪,罗马不过是河岸上的一个小村子;国王下辖3个部落,部落的名字都是伊特鲁里亚语,说明北面的伊特鲁里亚影响巨大。公元前580—前530年间,在塞维·图里乌国王的统治下,罗马的人口似乎组织为5个军事阶层,都来自有产阶级,还有一支民兵,肯定练习过重装步兵的战术。后来,罗马人声称他们的战术来自伊特鲁里亚,但似乎更有可能是来自希腊;当时南部意大利居住着许多希腊人,也许就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大约同时期,罗马的君主制改为共和的政府形式,初展拳脚扩大势力范围的罗马就是共和制的罗马;罗马人先是与受到北部意大利的高卢人夹击的伊特鲁里亚冲突,然后直接和高卢人交锋,最后是和南面的萨莫奈人打仗。公元前3世纪,卡拉布里亚和阿普里亚的希腊殖民地发现罗马的南征军兵临城下,遂立即向亚历山大在希腊建立的一个王国的国王皮洛士求援;皮洛士虽然带兵打败了罗马军队,但代价惨重,尤其是在奥斯库卢姆(Ausculum)战役(公元前299年)和贝内文图姆(Beneventum)战役(公元前295年)中遭受了极大的损失。他震恐之余,撤出了战斗。

至此,罗马军队已大大改进了原来重装步兵的组织格式。在和战阵松散但作风强悍的高卢人作战时,罗马将领发现己方军队密集的方阵反而成了掣肘。于是他们改变了制度,让方阵中的分队[称为“中队”(maniples)]在战场上独立运动,并逐渐抛弃了用长矛戳搠,改用掷投枪(pilum)的办法;战士掷出投枪后,随即持剑冲上前去。公元前4世纪期间,罗马军队中由几个中队组成的师开始被称为军团;战士也逐渐弃用重装步兵的沉重装备,换成轻便的椭圆形盾牌,最终采用了轻便得多的标准铁环护身甲;这种铠甲挡不住方阵战中长矛的刺击,但足以抵御刀剑和箭矢。装备和战术的改革对罗马军队长远的作战效率具有重大的意义。同样重要的是罗马人建立了新的兵役制。希腊城邦经常使用雇佣军,公民自备武器上战场这条原则因此大打折扣,有的城邦甚至不得不花费公款给战士配武器、发军饷。到公元前440年,雅典的海军和海外驻军已全部靠公款维持。不过,人们仍然认为重装步兵有义务自己出钱打仗。公元前4世纪,罗马放弃了这个观念,改为按天给军团战士发放津贴。这标志着罗马和希腊的军事制度最重要的分别。罗马的小农在越来越强势的政治阶级的命令下,切断了和土地的联系,不再靠土地吃饭,变成了职业军队的兵源;罗马的军队年复一年,征战的路途越来越远,使共和国的土地不断扩大,最终成为罗马帝国。

罗马从共和国变为帝国的动机是学术辩论的一个重要题目。传统的观点以罗马的资料做依据,认为肯定不是为了经济的原因。罗马不像希腊,需要找到粮食来养活日益增加的人口,因为离罗马城不远就有肥沃的良田可以吞并。另一方面,罗马靠征战大发横财,帝国的扩张无须自己出资,而是靠抢掠被征服的人民。在扩张初期,罗马人一定非常热心地在意大利夺取新的土地,统治阶级可以获得庄园,农夫可以获得耕地;一旦征服了一个地方,绝不愁没有买地或租地的人;罗马建立的农耕殖民地很快巩固下来,通常都兴旺发达。然而,说罗马打仗是为了俘获奴隶,让他们在统治阶级不断扩大的庄园上干活,这种观点未免过于牵强;认为罗马历届政府还抱有抢夺战利品这种原始的想法也似乎证据不足。罗马在意大利征服的地方基本上无钱可赚,既没有贵金属或矿藏,也不出产高级手工艺品。尽管如此,“罗马人赢得战争胜利的时候不可能不期望得到物质上的收获”。二者在罗马人的观念中并驾齐驱。古典历史学家威廉·哈里斯(WilliamHarris)说得好:“经济收益对罗马人来说……是军事成功和权力扩张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罗马人的战争有别于同时期其他民族和邻国的战争的最大特点不是作战的动机——作战动机与众不同的要数桀骜不驯、个性鲜明的希腊人——而是他们作战时表现出来的凶猛。公元前第一个千年晚期的罗马战士的凶狠勇猛只有1500年后的蒙古人或帖木儿的骑兵差可比拟。罗马人和蒙古人一样,把敌人的抵抗,尤其是被围城内军民的抵抗,作为借口,对战败者杀无赦。罗马早期军事历史研究领域中最权威的历史学家波利比奥斯描述说,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罗马统帅大西庇阿在公元前209年一举攻下新迦太基(西班牙卡塔赫纳)后,

根据罗马的习俗,(挥军)转向城里的人民。他要士兵见人就杀,鸡犬不留,但没有命令不准抢劫。这样做是为了在人的心中造成畏惧。所以,在罗马人攻陷的城里不仅能看到被他们屠杀的人的尸体,还有被劈成两半的狗和砍下来的别的动物的腿。这一次,屠杀的范围特别大。

新迦太基的惨剧在许多地方多次重演,有时有的城池希望主动投降能使自己免去一劫,但罗马人照样大开杀戒。他们甚至在战场上也如法炮制。公元前199年,罗马人曾和马其顿人打过仗;马其顿人后来发现他们战死的战友们肢体残缺,尸体遍布战场,惨不忍睹。这在希腊人眼中是亵渎,希腊人认为,作战者有义务掩埋战斗中牺牲的战士,无论是敌是友。如果在多塞特郡的梅登城堡考古发现的屠杀遗迹可以用作证据的话,那么可以确知罗马人这种大肆屠杀的做法一直延续到公元1世纪。

哈里斯得出的结论是:

在许多方面,(罗马人的)行为与古时候许多其他非原始民族的行为大同小异,但其他任何民族都没有在战斗中表现出如此极端的凶猛,同时却又达到了如此高级的政治文化程度。罗马帝国主义基本上产生于罗马人的理性行为,但它也有着黑暗的非理性的根源。罗马战争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经常性,几乎每一年,罗马人都会出动大军进行大规模暴力行为,这种经常性给他们的暴力行为涂上了病态的色彩。

从比较军事史的角度来看,这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我们已经看到,暴力的冲动有许多表现形式,虽然多数人当知道表达暴力冲动会给自己带来人身危险的时候,会抑制这种冲动,但少数人不会这样做。尽管方阵战动作迟缓,因此限制了暴力冲突的效果,但是两军接触时爆发的暴力仍然十分可怕;方阵中的战士不仅要背离自我保全的本能,还要违反许多文化中对面对面杀戮的普遍禁忌。希腊人以一种方式表现出他们学会了克服人的本能和文化的禁忌,罗马人这方面的表现则采取了另一种方式。尽管他们的社会和政治组织水平已经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但他们似乎保留了祖先的原始狩猎者心理,把人看作要捕猎的动物,杀人时丝毫不考虑生命的宝贵,如同野兽对待其他野兽那样。

然而,罗马人的战争固然间或有极端的暴力发生,但从未像后来蒙古人和帖木儿的军队那样惨无人道,所到之处焦土千里。罗马人是一点一点、零敲碎打地吞并土地、巩固领土的,恺撒征服高卢是唯一的一次例外。布匿战争后,他们并未像帖木儿一样横冲直撞、烧杀抢掠。他们没有堆起骷髅的金字塔。他们在领土边界处建起军垦区,如公元前3世纪在利吉里亚建立了殖民地,但罗马公民是自愿去那些地方定居的,不像由亚述人开始,后来被蒙古人、突厥人,最终是俄国人所效法的那样,把治下的人民强行迁移离开故土,作为对他们不忠的惩罚。

罗马人在建立帝国的过程中相对克制,其中有几个原因。第一个是罗马军队没有马背上的民族那么高的机动性。公元前4世纪时,罗马军团中还包括相当大的一支骑兵部队,但自那以后,由于社会和物质的原因,骑兵逐渐缩减到小型的附属部队。意大利和希腊一样,无法放养太多马匹,而原来的骑士阶级又逐渐放弃了军旅生涯,转而留在城里从事政治活动。罗马军团自扩张时代开始,就显示出出色的行军能力,可以连续多日以正常速度行军;国家则负责提供军饷和军需。然而,步兵的性质决定了它只能稳步前进,不能像游牧民族的军队那样疾驰。因此,罗马的扩张是积聚性而非爆发性的。

另外,决定罗马扩张的积聚性格式的另一个因素是罗马军队本身的性质。它很早就变成了“常备”军,成为官僚体制,到和迦太基打布匿战争时,它的形式已经固定,一直保留到3世纪罗马帝国遇到了条顿蛮族挑战的时候。历史学家认为是亚述创立了常备军制度。的确,亚述的一些做法,包括给全职军人定期发饷、建立武器库和军需库、修筑兵营和集中制造武器装备,可能为后来的帝国树立了榜样。这样的做法在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期间,部分地通过波斯人与希腊人的接触,部分地通过需由国库负担的雇佣军市场的兴起,从中东逐渐渗透到西面战事频仍的地区。然而,没有任何军队达到过罗马共和国那样有法律、有规则的招募、组织、指挥和供给的水平。从布匿战争开始,自信自立的罗马军队即独立于文明世界的所有其他制度,可能唯有中国的官僚统治能与它相比,尽管官僚统治是无形的。

罗马的战事绵延不断,有抗击外敌的战争,也有罗马人自己发起的战争;罗马的军队在无休止的征战中能够坚持下来,在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国家解决了所有中央政府都头疼的问题,即如何确保既可靠又得力的兵源。到布匿战争的时候,虽然民兵的义务在理论上依然有效,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援用,而是经选拔(dilectus)招募军团士兵,在报名的公民中择优录取,服役期6年(可能延长到18年)。采用选拔制度反映了小农境况的恶化,实际上,富人庄园的不断扩大正逐渐蚕食小农经济的基础;然而,如果不能再务农,人们似乎很愿意志愿入伍领取军饷,因此,直到公元前2世纪晚期之前,一直不需要通过法律缩短服役期。高级军官不需通过选拔,因为那时罗马的政治制度规定,出身好的年轻人要想作为候选人参加包括执政官在内的任何政治职位的选举,首先必须担任一段时间的军团司令官,每一个军团有6个这样的位子;候选人一般都有10年的从军经历或参加过10次战役。罗马变为帝国后,尤其是在3世纪的军事危机期间,这方面的资格要求放松了,但无论是罗马共和国还是罗马帝国都认为,统治的权利最终要通过显示战场上的指挥能力才有合法性。

1000年后,欧洲的君主制国家在文艺复兴时期重新燃起了研究古典知识的热情,依照罗马军队的模式建立起了伟大的现代军队,但罗马军队的力量以及使其成为后人样板的特点既不在于它的招募制度,也不在于它的高级指挥,而是在于它的军团干部制度——百人队长制。罗马的百人队长都是从行伍中选拔出来的身经百战的优秀军人,他们是历史上第一批专业军官。他们是军团的脊梁,是他们把纪律守则代代相传,是他们积累保存了罗马军队在连续5个世纪几乎没有间断的战争中百战百胜的战术精华的宝藏。

罗马史家李维为我们留下了一位罗马共和国百人队长的服役记录。它准确地反映了这群卓越非凡的人的特质,它突出表明百人队队长制在当时不啻一场革命。在那以前,参军打仗基本上是临时性的、应急的活动,或是由雇佣兵做的事;事实上,如果加以适当调整,百人队队长制其实就是任何伟大的现代军队中的准尉制度。斯普里乌斯·利古斯提努斯(Spurius Ligustinus)告诉公元前171年的执政官说:

我是在(公元前200年的)执政官任期期间参的军。我跟随部队去了马其顿,当了两年小兵,参加了对腓力国王的作战;第三年,我因作战勇敢(被提拔为)百人队队长,在青年兵(hastati)第十中队服役[青年兵以及成年兵(triarii)和壮年兵(principes)最初是根据财产的多寡所排列的中队级别,一直沿用了下来]。腓力国王死后,我们解甲归田,回到了意大利,但我马上作为志愿兵跟着执政官M·波西乌斯(公元前 195年)去了西班牙。我受到指挥官的赏识,被任命为青年兵第一百人队的队长。对埃托利亚人和安条克国王作战时(公元前191年),我第三次志愿当兵入伍。到马尼乌斯·阿奇利乌斯(ManicusAcilius)任执政官时,我当上了壮年兵第一百人队的队长。我们赶走了安条克,打败了埃托利亚人后,又回到意大利。后来我两次参加军团作战,每次服役期一年。然后,我在西班牙打过两次仗(公元前181年和前180年)……我和省里其他的一些人因为在战斗中表现勇敢,在弗拉库斯(Flaccus)执政官的带领下参加了凯旋仪式。几年内,我4次担任首席百人队队长(primuspilus,成年兵第一百人队的队长),共有34次因作战勇敢受到上司嘉奖。我6次被授予公民冠,在军中服务了22年,现已50多岁了。

利古斯提努斯有6个儿子和两个已出嫁的女儿,他想申请继续服役或晋升;根据他过去的出色表现,他被任命为第一军团的第一百人队队长。

罗马的军官团里有许多像利古斯提努斯这样的卓越人才,他们把从军作为终身的职业,绝不想跻身于统治阶级;他们的抱负就是在自己从事的这个有史以来第一次受人尊重,并可借以维生的职业中取得成功;有这样的军官团,罗马的疆界得以从大西洋扩张到高加索应是意料中事。无论罗马用了什么手法,它都把一个小城邦的武士精神转变成了真正的军事文化。那是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为罗马社会各阶层所共有,但它却植根于并表现为一个单独的从属性专业群体的价值观。这个群体成员的生活在物质上绝非优越。尽管罗马军团是高效的作战机器,但战争仍然十分血腥和危险。百人队队长和军团战士一样和敌人近距离作战,经常是近身肉搏,他们把负伤视为自己所选择的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危险。比如,尤里乌斯·恺撒在写到他公元前57年在现代比利时的桑布尔河对内尔维人作战时,描述了如下的紧急时刻:

士兵们挤得太紧,无法放手搏斗,因为第十二军团的旗帜都集中在一个地方。第一批步兵队的所有百人队队长都已捐躯,旗手也牺牲了,旗帜不知所踪。在另一个步兵队中,几乎所有的百人队队长非死即伤,首席百人队队长塞克斯提乌斯·巴库卢斯(SextiusBaculus)那个勇猛过人的好汉浑身是伤。他伤得如此严重,连站都站不稳。

这是对军团战争淋漓尽致的写照。军营中的生活一成不变,要站岗,要劳动,按时开饭,按时洗澡——和距今100年前欧洲军营的生活完全一样;但一旦投入战斗,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一下被打乱,战士要面对一群挥舞着致命武器咆哮着冲上前来的敌人,他们须发蓬乱,可能脸上还涂着各色颜料,尘土满身,散发着竭力打斗造成的汗臭,同时也难掩心底的恐惧。无须多言,光这就令人信服地证明罗马的职业战士不是为了钱而从军的。他的价值观直到现代仍然为军人所奉行:为自己与众不同(男性特色鲜明)的生活方式而骄傲;注重自己在战友当中的名声;自豪于标志着事业成功的象征性标记;希望得到晋升;期冀光荣退伍,以及退伍后过上小康的生活。

随着帝国的扩大,军队也修改了招兵条例,开始招纳非意大利人,或是做军团战士,或是做骑兵,或是做轻型步兵附属部队;军事职业遂出现了多民族的特点。把军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力量主要是对罗马的责任和义务。在对10位罗马战士生涯的一次调查中,他们的墓碑表明,他们都是在1世纪和2世纪期间在为帝国的征战中为国捐躯的。这次调查发现的结果令人吃惊:一个来自毛里塔尼亚(现代的摩洛哥)的骑兵死在哈德良长城上;奥古斯特第二军团的旗手出生于里昂,死在威尔士;第十双子军团的一位百人队长出生于博洛尼亚,在日尔曼条顿堡森林的惨败中战死;同一个军团的一个老兵出生于莱茵河上游附近,死在多瑙河边,现代的布加勒斯特;还有一个第二附属军团的战士出生于现代奥地利,死于埃及的亚历山大。显示罗马军团的战士来自五湖四海的殡葬记录中最感人的可能就是哈德良长城两头分别安置的两块墓碑了:一块是妻子的墓碑,另一块是她做军团战士的丈夫的墓碑;她是本地人,他却出生在罗马统治下的叙利亚。

然而,罗马军团作为常备军,是用来按部就班地建立帝国,而不是突飞猛进地推进扩张的。自罗马和迦太基的布匿战争开始,军团越来越频繁地远离本土在外作战,并接纳各个民族的人作为成员,其中许多人来自罗马向着帝国的方向发展初期的“蛮夷”地区。迦太基城是腓尼基人的殖民地,首次和罗马人发生冲突适值罗马在和周围意大利各国的交战中摧枯拉朽,一路向南,兵临西西里,那是迦太基心目中自己的势力范围;同时,罗马和迦太基的敌人皮洛士的冲突大大削弱了皮洛士在西西里岛上的力量。公元前265年,罗马和迦太基两强相遇,争夺对西西里的统治权,在海上和陆上都开辟了战场,战局迅速扩大,直到迦太基人被迫认输,罗马确立了对西西里岛西部的控制。至此,罗马的海外帝国雏形初具。接下来,罗马又把科西嘉岛和撒丁岛收入囊中,并开始试图进入高卢人的土地,与此同时,迦太基则沿西班牙的地中海海岸征讨和罗马结盟的城邦,以此来反击罗马的扩张。公元前219年的萨贡托之围再次挑起了战火;战争持续了17年,最后迦太基战败,但罗马人也险些崩溃。战后,罗马登上了地中海地区霸主的宝座。

迦太基的海军舰队实力强大,但陆军主要靠从北非沿岸招纳的雇佣兵,饷金由国家开支负担;迦太基是贸易帝国,触角远及不列颠的产锡区。刚好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迦太基出了两位名将——汉尼拔和哈斯德鲁巴两兄弟。他们的带兵能力和战术创新克服了因使用雇佣兵而对远程作战的能力造成的限制。第二次布匿战争甫一开始,汉尼拔就打了个开门红,那一仗也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战役之一:他从西班牙闪电般穿越南部高卢,翻过阿尔卑斯山直插意大利中部,随身还带着一队大象。公元前217年,他在特拉西梅诺湖打败了罗马的一支军队后,绕过罗马城,在南方找到了盟友,顶住了费边·马克西姆斯的拖延战,把大军驻扎下来,希望亚历山大大帝的一位继承者、马其顿的腓力五世国王能前来与他会师。至此,罗马人不再愿意实施费边的拖延战术。公元前216年,罗马的野战军开到阿普利亚附近的坎尼准备和迦太基人作战。8月2日,16个军团的75000名战士开始进攻。罗马主将瓦罗把步兵大部队摆在中间,骑兵分在两翼,这是标准的传统列阵法。汉尼拔则反其道而行之,把步兵的精锐排在两翼,中军力量反而比较薄弱。罗马军队冲上前来后,马上遭到包围,退路被迦太基骑兵切断,50000残兵在逃跑中惨遭屠杀。19世纪的法国战术分析家阿尔当·迪皮克(Ar-dantduPicq)就是根据坎尼会战的例子首先提出了军队在撤退时最有可能遭受惨重损失这一重要论点。

罗马人靠牵制战略才没有因在坎尼的惨败而崩溃。在后方,一般免服兵役的没有财产的人,甚至奴隶,都被征召来组成新的军团,因此得以提供足够的军力把汉尼拔限制在迦太基的盟友所在的南部意大利。具有先见之明的科尔涅利乌斯·西庇阿执政官在西班牙驻扎了两个军团,防止汉尼拔从那里调集增援部队,罗马就用这两个军团发起了进攻。公元前209年,西庇阿的儿子,后来著名的大西庇阿,对卡塔赫那发动了闪电式攻击;他的部队在卡塔赫那犯下的暴行吓得附近原来置身事外的城邦纷纷归顺。当哈斯德鲁巴带领的军队且战且退,沿着他哥哥汉尼拔11年前走过的道路回到亚得里亚海边时,罗马大军在梅陶罗河追上了他们,把他们打得大败。在西班牙接替哈斯德鲁巴的迦太基将领也叫哈斯德鲁巴,他在一次战役中被西庇阿打败。尤其丢脸的是,西庇阿使用的正是迦太基在坎尼会战中制胜的战术。西庇阿乘胜前进,渡海到了非洲,逼得迦太基急召汉尼拔回国。两国大军于公元前202年在地处现代突尼斯的扎马遭遇。迦太基的大象冲锋奈何不了西庇阿摆的棋盘阵。罗马军队开始反攻后,把迦太基军队一举压倒,汉尼拔自己侥幸脱逃。

迦太基的最后灭亡是50年以后的事,其间罗马主要忙于对希腊和受希腊影响的地区进行军事干预。公元前196年,希腊各城邦接受罗马摄政;当希腊化的叙利亚王国插手干预,企图扭转形势的时候,罗马军团先是移师叙利亚,然后又开到小亚细亚,很快控制了所到的大部分地方;亚历山大的几位将军各自统治的王国中最重要的埃及托勒密王朝到公元前30年也告陷落。

至此,最著名的罗马人尤里乌斯·恺撒经过从公元前58年—前51年的一系列战役,已经把高卢纳入了帝国的版图。罗马自公元前121年把高卢人的部落赶出北部意大利后,又通过扩大在西班牙的省份进入了高卢人的地盘。公元前58年,罗马人遇到了第一次有记录的大规模入侵,入侵者是住在现代瑞士的赫尔维西亚人。为了阻挡赫尔维西亚人的前进,恺撒在罗讷河谷修建了拦阻工事,并和高卢人联手抵挡他们。恺撒击退了赫尔维西亚人之后,发现阿里奥维斯图斯(Ariovistus)领导的条顿部落正对他刚到手的地方虎视眈眈,于是他以攻为守,北渡莱茵河击败了敌人。他的成功虽然使南方的高卢人欢欣不已,却令莱茵河以北各日耳曼部落的人警惕不安。恺撒和这些极端好战的部落打了4年的仗,虽然中间因他要讨伐布列塔尼的维内蒂人和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不列颠凯尔特人(公元前56—前54年)而一度中止,但恺撒最终成功地在全高卢实现了名义上的和平。接下来,高卢人为避免被纳入罗马帝国,孤注一掷,于公元前53年在韦辛格托里克斯(Vercingetorix)的带领下发动大规模叛乱;恺撒只得再次对高卢用兵。高卢战争这个最后的阶段持续了一年的时间,高卢人在战斗中使用了大量从罗马人那里学来的战术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到韦辛格托里克斯退到塞纳河源头附近的阿莱西亚,在那里的巨大城堡里据守。他的这个决定是一着错棋:罗马人在围城战方面的经验和技术无人能及,也许他们的有些围城技巧是通过几个世纪以来遍及中东的军事技术国际传播渠道,几经转手,从最初发明者亚述人那里学到的。罗马军队迅速断绝了阿莱西亚得到救援的任何可能性,围着它建造了一圈碉堡(“壁垒包围”和“围城工事”线),每个碉堡周长约14英里。罗马军团战士个个是用锹能手,军团在敌人领土上行军时,每天夜里都自动建起式样一致的带壕宿营地。当据计人数在25万以上的凯尔特援军到来时,恺撒用储存在围城工事里的给养供应自己的55000名战士,顶住了敌方援军的攻击,同时继续围困阿莱西亚城堡。韦辛格托里克斯三次突围不成,最终被迫投降。他被恺撒带回罗马,在举行了凯旋式后被处死。韦辛格托里克斯一死,高卢人抵抗并入罗马帝国的斗争群龙无首,遂告瓦解。

至此,罗马帝国在西方的领土几乎已经达到全盛时期的规模,在非洲和近东也接近顶点,只有中东还有可供征服的土地,但那里的帕提亚和波斯两国对罗马仍有抵抗之力。然而,帝国扩张一路奏凯,反而打乱了国内的社会和政治秩序。招兵无休无止,特别是招募被纳入罗马统治下,却没有获得公民特权的意大利人;执政官每年征战归来,越来越自恃有功而向罗马的护民官索取金钱和权力。这些使罗马军团的招募制度和民选政府制度日益过时。公元前2世纪末,格拉古兄弟企图减少穷兵黩武造成的负担,并削弱军方的独立性,这预示了麻烦将至。公元前90年,问题严重起来,非公民的意大利人起来反抗对他们征兵,直到得到了全部公民权后才平息下去。然而,保证军团兵员充足仍然是难以解决的困难,尽管在公元前1世纪末,马略开始接受来自最低阶级的志愿兵,等于是废除了有财产才能成为战士这条古老的规定。矛盾的是,这一措施更加剧了在外征战的执政官和罗马政治阶级的冲突,因为它使得没有土地的军团战士更加紧跟军队的统帅,把自己的利益寄托在统帅身上(特别是如果统帅像马略那样,许诺给立下战功的战士奖励土地),于是进一步加强了将军对抗元老院和护民官的力量。

恺撒完成了对高卢的征服之际,也是危机爆发之时。他要求延长统帅任期,却被元老院拒绝,于是他带领第13军团离开了所属的省份前往罗马。按法律规定,他的统帅权一出省即告无效,所以他率军进入罗马等于是造反。由于元老院得到了一些军团和将领的支持,其中最著名的是庞培,所以对恺撒的叛乱还是有镇压之力的。内战打了7年(公元前50—前44年),作战地点远至西班牙、埃及和非洲。最终恺撒赢得了内战的胜利,却死于暗杀;暗杀他的人中有坚持原则、反对独裁的人,也有对他心存私怨的人。接下来为了争夺权力,内战重起,恺撒的养子屋大维力克群雄,从中胜出;公元前27年,对他唯命是从的元老院在已经颁给他的皇帝头衔[虽然名义上是“第一公民”(Princeps)]上又加上了奥古斯都的称号。自那时起,共和国名存实亡,罗马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实质上都成了帝国。

罗马排他性的选民阶级已经不再具有代表性,企图通过这个阶级的竞争性政治来统治一个军事国家必然问题丛生,但帝国制度就解决了这类问题。首先解决的是军队的问题。奥古斯都看到,内战造成军队编制膨胀,多达50万人,其中很多人不过是追随互相竞争的不同将领的投机分子;于是他大刀阔斧地裁军减员,只保留28个军团的兵力。为保证中央政府的安全,防止再次发生恺撒式的叛乱,他创立了禁卫队(Praetorian Guard)专门卫戍罗马。野战军基本上部署在边界地区。重兵集结地包括与日耳曼隔河相望的莱茵河下游——当时已经能够感受到来自日耳曼的压力,还有同样饱受野蛮人袭扰的多瑙河上游地区以及叙利亚。在西班牙、非洲和埃及驻扎的守军人数较少。奥古斯都采取的另一个同样重要的举措是修改了兵役制的基础。早已名存实亡的民兵义务被正式废除,军团成为依靠募兵的职业军队。公民有入伍优先权,但合格的非公民一旦被招募即获得公民权利;服役期为15年(实际上经常是20年),其间战士不准结婚,虽然在扎营的地方自然而然会有男欢女爱、生儿育女的情况发生,尽管是不合法的。饷金数目固定,按时发放,战士退役后可领取退役金,足够维生。退役金制度对正在服役的战士来说是一种动力,鼓励他们忠于职守,遵守纪律;支付退役金所需的巨额资金则通过精算法计算后,以赋税的方法筹措。

奥古斯都的军队最终定在12.5万人左右。军团的骑兵和轻型步兵这些附属部队的人数也大致相当。罗马自从征服意大利战争的开始就使用这类附属部队,但这些部队的士兵不是公民,服役期长短不定。大概自奥古斯都起,可以肯定从继承奥古斯都王位的克劳狄乌斯一世开始,附属部队的士兵也都按规矩发饷,但对他们吸引力最大的是服役25年后,退役时可得到公民权利;附属部队的士兵准许结婚,他的一个妻子生的所有儿子,无论生在何时,也都会获得公民权利。这些措施大大改善了附属部队兵员的质量,后来有的附属部队在战斗中表现得出类拔萃,以至于被集体授予公民权利。另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两翼骑兵和随从的步兵不再等到打仗时才临时招募(这样才能使他们的战斗素质尽量接近军团战士的素质),指挥权从当地的首领手中转给了帝国军官,并在全帝国范围内各处部署调动。

奥古斯都确保军队永远可靠的最厉害的一手是对指挥层做出的安排。在共和国制度下,省总督负责指挥省内的军团。奥古斯都任命自己为大多数省的总督,这样他就可以直接指挥驻扎在那些省的军队,同时他颁布敕令,规定仍然由元老院任命总督的省中的军团也要通过代表他的副将受他指挥。为管理这个复杂又高度集中的制度并保证对它的资金供应,奥古斯都创立了帝国公务员制度,由从政阶级的成员领导;那些人领取国家薪金,也很乐意负起相关的责任。这些帝国官员负责征税以支持省级行政机构和驻军,把资金转到帝国国库。在埃及和非洲,他们还负责购买和运输粮食,每年罗马城需要40万吨粮食给城里的住户提供免费口粮。

历史学家把这个制度称为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制度,它在开始几代君王时卓有成效,但包含着未能预料的危险。一旦出现帝位继承中断或帝国战败的情况,权威通常都会回到作为整个国家基础的军队手中。罗马帝国的成功使得它势不可免地不停征战,因为它不能容忍边界不靖,而它国内日益欣欣发展的繁荣招得外面的人眼红不已,不断犯边。帝国东边的最大危险是动乱,那里的各个古老王国和帕提亚、波斯这两个继续与罗马争锋的帝国对罗马企图建立一条稳定的可控边界的努力十分不满;西边的危险则是沿莱茵河和多瑙河而来的入侵,公元1世纪期间,那里已经能够感到在大草原民族的驱赶下人口大规模迁移的影响。

公元69年,意料之中的危机终于爆发了。在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制度下,罗马在军事上屡创胜绩,吞并了(43年开始入侵的)不列颠,63年又迫使亚美尼亚臣服。但同时也发生过叛乱,著名的有日耳曼的阿米尼乌斯(Arminius)在条顿堡森林之役中(公元9年)全歼罗马军队,朱迪亚地区的犹太人在66年也起义反对罗马统治。68年,当时的罗马皇帝尼禄脾气怪异,可能患有精神失常;他的倒行逆施使他失去了军心,在兵变中被推翻,随即爆发了争夺帝位继承权的内战。最后胜出夺得帝位的是一位并非出自尤里马斯—克劳狄乌斯制度的军人韦斯帕芗。他精明强干又行事谨慎,恢复了帝国的稳定,但作为军人篡权者,他的地位缺乏合法性。他的继承者涅尔瓦设法恢复了合法性,确定了通过认领有前途的人做义子来按才选嗣的原则。所以,4位义子继承人——图拉真、哈德良、安东尼·庇护和马可·奥勒留——都是天才的行政管理者,也是成功的军队统帅。在这些义子皇帝的统治下(98—180年),罗马军队捷报频传,把帝国的版图进一步扩大,新加上了美索不达米亚、亚述和跨多瑙河的达契亚省(现代的匈牙利)。

义子皇帝执政成功,是因为他们推行了尽可能实现军事稳定的政策,结果除了和帕提亚及波斯之间开放的边界地区以外,都实现了稳定。这项政策被称为“一项基于预防性安全之上的伟大战略——沿帝国周边建立起一圈防御工事”。就这一战略的复杂性,历史学家吵得不亦乐乎。有些人否认罗马人这样做是出于深谋远虑,认为罗马人之所以努力把边界扩张至莱茵河、多瑙河、不列颠北部高地和撒哈拉边缘,并建造工事守护这些“合理的”边界——从它们巨大的遗址中,那些工事的规模至今依稀可见——不过是因为地方将领或来到此地的皇帝想要在正式行政区边缘建立管理据点和海关控制而已。这种观点值得重视,因为持此观点的学者对罗马军事政策的了解详尽而又精确;按他们的描述,罗马的军事观从来都是以“荣誉欲”而非战略理论为重,这也进一步加强了他们观点的力量。这个论点言之成理。克劳塞维茨和他那个时代的理论家一定受了罗马军事实践的启发,但如果说罗马人的战争比起亚历山大的战争来在实质上是克劳塞维茨式的,未免太没有说服力。无论亚历山大对某个具体军事形势的分析如何合乎逻辑,促使他东向进军的仍然是寻求荣耀的动力;可能同样好大喜功的罗马肯定没有“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这种观念,因为它根本不把敌人看作有尊严的人,就连帕提亚人和波斯人也受到他们的蔑视。罗马人和中国人一样,把世界分为文明之地和蛮荒之地,虽然他们有时出于需要会诉诸外交(比如和亚美尼亚人或其他古老的王国打交道),但那完全是权宜之计,其实并不把对方视为与自己平等的国家。的确,他们也没有理由对别国平等相待。罗马人远超和他们接壤的所有其他民族,不仅仅因为他们有高明的军事和官僚组织。212年,罗马把公民权利赋予了帝国内所有的自由人,这样一个罗马所代表的“思想”是绝无仅有的;同样无可匹敌的是维系着罗马的军事力量、公共行政和经济生活的非凡的基础设施,包括道路、桥梁、水渠、堤坝、武器库、营房和公共建筑。

无论如何,罗马的边境要塞和中国的长城一样,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中国人明白,建筑固定的防御工事本身并不能保证安全,同时还须佐以“前进”的政策,如唐朝进攻准噶尔和清朝挥师大草原;这两个朝代之间的历代汉人王朝没有推行这一政策或试图推行却不成功,这并不说明建造长城徒劳无功,因为长城标出了历代中国政府都试图维护的文化区的界线。同样,有些现代学者回过头去看历史,否认罗马人建造堡垒是为帝国真正的战略目标服务的,其实是绊在了堡垒的细节上。很有可能,在奥古斯都之后的两个世纪中,帝国依靠部署在各地的军团的力量通过间接的手段维持安全。爱德华·勒特韦克就持这种观点。他提出,仍在进行扩张战争的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制度下的罗马人采取的政策是把军团作为防御的最终保障,第一道防线由新收服的民族代为把守,如在北部希腊、小亚细亚和非洲的民族;而在义子皇帝统治时期,军团则部署在边界地区守卫要塞,当时要塞已成为外敌需要突破的首要障碍。他说,和平时期军团会撤离边界;一旦发生危机,就会集中到危机地点去打击敌人。对他的观点提出了各种反驳意见,有的说罗马人在受到敌人挑战的边界上继续维持了扩张的态势,特别是对帕提亚和波斯;还有的说罗马军队主要注意的是地方性的动乱,那些动乱的根源在于当地的土匪行为或海盗行为,还有游牧民族转移牧场时的混乱无序。

尽管如此,大家一致同意,自3世纪起,由于西面人口压力的增加和东面与波斯作战可能性的上升,军团和边境要塞确定无疑地成为一体。罗马对边界做了合理化的调整,于270年放弃了多瑙河边的达契亚省,对莱茵河一线也做了调整。罗马人放弃的地区还包括尼罗河下游,对于那里的努米底亚人,罗马人和过去的法老一样束手无策;298年,罗马又撤出了非洲毛里塔尼亚的部分土地。然而,在较短的边界线上,军团在下一个世纪中仍然作战不停,罗马的战略核心就是要保护由边界要塞所确定的内地领土的完整。既然如此,如下的论点当可站得住脚:从公元前1世纪奥古斯都即位到公元5世纪初罗马放弃不列颠,罗马边界的轮廓基本没有改变,即使防卫有所减弱,但它自始至终对罗马的军事观产生着决定性的影响。罗马认为世界一片野蛮无序,而自己是混乱中平静的中心,这也许是吉本留下来的观点;对于罗马的某个时期或某个省份,甚至是整个罗马帝国了解至深的历史学家也许能够指出此一观点在某些地方明显不符合事实。但如此却忽视了职业军队的心理对政府的帝国政策的影响。一旦在边界上修筑了要塞,里面长久驻扎有正式番号的部队,或某部队换防时经常在某要塞驻扎,那么每一个具体的要塞对于守卫它们的士兵就有了象征意义;在罗马军队的历史中,部队和要塞的这种渊源明显可见。比如,122年从莱茵地区来到不列颠的第六胜利军团(VILegio Victrix)60年后仍然驻扎在那里;恺撒派驻尼罗河的第三昔兰尼加军团(III Legio Cyrenaica)到3世纪依然驻扎在埃及;在高卢和潘诺尼亚(现代匈牙利)建立的两支骑兵团——圣彼得雄鸡之翼(Ala Augusta Gallorum Petriana)和潘诺萨宾之翼(AlaI Pannoniorum Sabiniana)——从2世纪到3世纪一直驻守哈德良长城,潘诺萨宾之翼骑兵团自始至终守在如今的斯坦威克斯没有动过地方。如下的例子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明:第三高卢军团(III Legio Gallica)自69年到215年驻守叙利亚;第二附属军团(II Legio Adiutrix)自85年到215年驻守匈牙利;第七双子军团(VII Legio Gemina)自71年到215年驻守莱茵河。

罗马军队的主力是职业军人,关于各军团驻扎地和那里战士们的生活的故事在他们中间一代代众口相传,战士不可能不对自己驻守的那一块边界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当然,有很多其他问题使战士们分心他顾,特别是就帝位继承多次发生的纠纷,3世纪时甚至造成拥护篡位者的军团和支持省级谋位者的军团之间兵戎相见。内战中胜出加冕的君士坦丁大帝(312—337年在位)对卫戍驻地重新做了调整,把军团集中到几个中心预备区,削减了军团的规模,加上了大批骑兵部队。这些变动大大改变了军队的组成,从此削弱了自共和国时代开始一直是军队基础的步兵力量。然而,帝国军队仍然靠帝国的税收支持,尽管收税日益困难;也仍然致力于防卫帝国的边界,尽管撤到了离边界很远的地方。由于君士坦丁的改革,边界上只剩了军团的附属部队,孤立无援,而那个时期又恰逢边界上日益多事。由于和军团脱离了联系,附属部队的素质发生下滑;这些边界部队(limitanei)越来越多地招募当地的农民兵,可是他们在入伍前只会种地。不过,正规军的力量仍然强大无匹。

戴克里先皇帝(284—305年在位)后,帝国为了行政之便分为东西两半,两边的军队也逐渐分开。不过,帝国军队遇到的下一个,也是造成它最终解体的危机到5世纪才爆发。尽管罗马在363年的波斯战争中遭遇一连串败绩,连皇帝“背教者尤里安”都战死沙场,又发生了瓦林斯皇帝死于哥特人之手的阿德里安堡惨败(396年),但狄奥多西皇帝力挽狂澜,重新统一了帝国的两半,东征西讨驱逐外敌,恢复了帝国内部的秩序和边界的防御。尽管如此,我们前面看到,也是狄奥多西铸成大错,使军队失去了罗马的性质:他把大批蛮族“同盟”纳入麾下,但那些蛮族人不是像过去的附属部队那样,由帝国的军官组建指挥,而是在他们自己首领的领导下作为盟友加入罗马军队的。此举一出即覆水难收。5世纪上半叶,条顿族的士兵源源不断地进入帝国西部。虽然那里的帝国统治结构名义尚存,像君士坦提乌斯(Constantius)和埃裘斯这样的地方将领手下仍然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把有些部落限制在所征服的具体地区之内,有时甚至以夷制夷,唆使蛮族人互相残杀,但帝国对边界的控制却被迫完全放弃,内部控制也虚弱无力、时有时无。君士坦提乌斯和埃裘斯指挥的“罗马”大军是由条顿人组成的,使用的是条顿人的武器,完全没有军团正常的操练,甚至采用了日耳曼人作战时的喊杀声“barius”。

有些蛮族人在加入罗马帝国之前受过匈奴人的蹂躏,当阿提拉带领匈奴大军盛气而来的时候,他们对埃裘斯伸出了援手;451年的沙隆一役中,他们占了埃裘斯手下部队的一大部分。沙隆战役的胜利固然使得高卢,甚至罗马城,免于遭到匈奴这个马背上的民族的毁坏,但意大利和帝国首都又受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威胁。越过高卢和西班牙,在北非建立了王国的汪达尔人的国王盖塞里克从海上出击,占领了科西嘉岛和萨丁岛,并以它们为跳板于455年攻陷并洗劫了罗马;东罗马帝国皇帝利奥一世发动反攻,却以失败告终。汪达尔人以西西里岛和非洲为基地,控制了整个地中海水域,专门从事海盗活动。后来的1000年间,撒拉森人和巴巴里人继承了他们的衣钵。高卢和意大利的权力落到了3个日耳曼酋长手中,李基梅(Ricimer)、奥雷斯特斯(Orestes)和奥多埃塞(Odoacer)扶植了一连串的傀儡皇帝,其中的马约里安(Marjorian,457—461年在位)一度在南高卢重振了帝国的权威,但马上被推下了皇帝的宝座。476年,奥多埃塞消灭了听命于傀儡皇帝罗慕路斯(Romulus)的名义上的罗马军队,也是意大利最大的一支军队,在和李基梅争夺权力的斗争中胜出,废黜了罗慕路斯后自己登上权位,但没有称帝,而是自封为国王。只留了个空架子的元老院回到了东罗马帝国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廷,西部的罗马军队在那以前早已消亡。

罗马灭亡后的欧洲:没有军队的大陆

罗马军队在东部依然存在;它在离君士坦丁堡距离不等的各个地方护卫着拜占庭,远至高加索或尼罗河,近如君士坦丁堡巨大的城墙脚下;直到1453年,奥斯曼的“征服者”穆罕默德围困君士坦丁堡,把罗马军队的最后残余消灭殆尽。但是,从东罗马帝国自立之始,它的军队就和罗马军团完全不同。在伟大的查士丁尼皇帝(527—565年在位)的两位爱将,收复了意大利和北非(其间摧毁了汪达尔的力量)的贝利萨留和纳西斯指挥下的军队与埃裘斯和马尔乔里安的部队非常相似。贝利萨留在特里卡麦伦一役(453年)中打败了汪达尔的盖利摩,纳西斯的塔吉内大捷(455年)使拉韦纳和罗马重回帝国的怀抱。在这两场会战中,他们两位将军麾下的士兵大多不是罗马人;非洲的会战有匈奴人参加,意大利的会战有一队波斯弓箭手参加。拜占庭帝国的边界最后基本上确定为以多瑙河和高加索山为界,海上边界包含塞浦路斯、克里特岛和意大利的“靴尖”(埃及、叙利亚和北非在641—685年间已落入阿拉伯人之手);一旦边界确定后,就对帝国军队的组织基础进行了改变。结构仍然基本沿用奥古斯都的模式:帝国下分为省,称为行政区(themes),区内的将领及其部队直接听命于皇帝。军队的组织遵循的是4世纪君士坦丁改革的模式,不是重装的步兵军团模式;军队分为小型独立的步兵和骑兵团队,一俟需要即可集结起来支援前线。2世纪时有13个行政区,7个在小亚细亚,3个在巴尔干,还有3个在地中海和爱琴海;到10世纪,行政区增加到了30个,但军队人数仍保持在约15万,一半步兵,一半骑兵,大概和奥古斯都皇帝时的军团人数相当。拜占庭的军队有高效的官僚和税收制度的支持,有富裕的农民阶层提供军需给养,因此得以把罗马帝国硕果仅存的这一部分有效地维持到1071年突厥人开始来犯,虽然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并皈依了基督教。

西边没有重新兴兵来维护罗马文明的劫后残余。入侵者对罗马的文明钦崇备至,破坏起来却又毫不手软。事实上也不可能重建军队,因为作为养兵基础的定期公平的税收已经荡然无存;实际上到帝国晚期时,税收已经变得非常不公平。蛮族的国王也试图推行税赋制度,但收上来的税不足以养活士兵,让他们受纪律的约束;无论如何,征服者对纪律都非常不以为然,他们还保留了条顿人的思想,认为带武器的武士可以为所欲为,彼此之间一律平等。哥特人、伦巴底人和勃艮第人原来是农耕民族,是被大草原的骑马民族赶过莱茵河的,他们期望得到土地后能继续务农为生。在意大利,他们驻扎的土地的1/3分给他们个人,这个办法借鉴了旧帝国的制度,但对土地的主人来说简直是明抢,因为旧制度只是规定地主把1/3的土地供驻扎的士兵使用而已。在勃艮第和南部法兰西,分给战士个人的土地更是占原地主所有土地的2/3。于是,这些不受欢迎的士兵在四散各处的农庄安顿下来,耕地种田,轻易地抛弃了使他们攻无不克的军人素质,却又不向政府定期缴纳劳动剩余,使政府有财力建立起维持和平的文明军队。“蛮族王国结合了罗马帝国特有的恶政”——主要是没收小农的土地来扩大富人庄园的腐败行为——“和野蛮的行为……在旧有的压榨之上又加上了野蛮部落的成员以及效仿他们行为的(幸存下来的)罗马人无法无天的暴行。”

回首历史,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人类学习建立文明生活的过程中,罗马的主要贡献就是它创立了纪律严明的职业军队这一制度。当然,罗马开始在意大利攻城略地,后来又把战火烧向迦太基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崇高的意念;罗马的军队从公民民兵转变为远征军是战场的需要所致,不是有意识的决定。它采纳招募常备军的制度,给帝国各地的公民和非公民提供“人尽其才的职业生涯”,不过是形势所迫;奥古斯都进行的改革也仅仅是把现存的状况合理化而已。然而,似乎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操纵下,罗马军队的演变恰好推动了罗马文明本身的进步。古罗马与古希腊不同,它文明的基础不是哲理性的思想和艺术创造力,而是法律和实际的成就。强制推行它的法律,不懈地扩大它非凡的物质基础设施,这些并不需要很多脑力思考,只需要充沛的精力和道德纪律。这些品质正是军队所长,而且在建造公共工程的劳动中,军队经常是骨干。因此,当边界上的军事危机加上内部经济和行政方面的缺失削弱了军队的力量时,帝国的力量便随之减弱,军队的崩溃也意味着西罗马帝国本身的崩溃。

在西罗马帝国之后建立起的那些王国懵然不知它们摧毁了的制度是多么宝贵,也没有意识到要重建那个制度是多么困难。不过,道德权威在罗马后的欧洲并未失去依托;它转移到了基督教会身上。由于496年法兰克人的皈依,基督教会最后以其罗马的形式,而非聂斯脱利派的形式确定了下来,而在基督教会中,罗马帝国即使不是在实质上,起码在概念上得到了延续。然而,没有剑,主教就无法推行基督教的教义;虽然保护他们的王公手中有剑,但那些王公用剑来彼此争斗,而不是建立并维持由基督教主宰的和平。从6世纪晚期到7世纪,西欧天下大乱,继罗马帝国之后建立起来的各王国的王室之间争斗不止。到8世纪初,第一批卡洛林人在莱茵河两岸法兰克人的土地上称雄后,乱象才有所缓解。卡洛林人走到前台是内部斗争的结果,但也可以视为对新出现的威胁的反应;新的威胁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穆斯林从西班牙挺进法兰西南部,还有东部边界上弗里斯兰人、萨克森人和巴伐利亚人那些异教徒的骚扰。732年,法兰克人宫相查理·马特在普瓦捷大败穆斯林军,把他们彻底赶到了比利牛斯山的另一边;他的孙子查理曼大帝南征北战,巩固了远至日耳曼的易北河和多瑙河上游的边界,把伦巴底人的意大利王国,包括罗马在内,并入了一个新的帝国。800年圣诞日那天,教皇利奥三世为查理曼加冕,正式宣告帝国的成立。

查理曼的合法性来自教皇承认他为罗马皇帝的继承人,尽管他的血统遗传纯属虚构;他的权力则来自军队,他的军队和哪怕是最后衰败时期的罗马军队都毫无相似之处。早期的法兰克国王像其他的蛮族统治者一样,留有由精选的武士组成的核心队伍,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等于亚历山大的近卫骑兵。在征战时代,这支队伍的供养不是问题,他们在兵荒马乱之年靠随机应变解决军需。但一旦王国有了边界,无论边界是多么模糊不定,就需要维持边界内的稳定。这时,国王的武士就需要更加稳定的给养来源,不能再靠抢劫或临时性的征收。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对日耳曼人战斗队(拉丁文是comitatus,后来的王国使用的法律词汇基本都来自拉丁文)的成员适用过去罗马租地(precarium)的做法,也就是让他们租借地主的土地,种田谋生。在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租地用交租金的办法;5世纪和6世纪动乱频仍,货币不再流通,租金遂变为提供各种服务的形式。统治者手下的人有义务忠实于他,同时接受他的保护(patrocinium);把这种关系变为向统治者提供军事服务以换取保护,不过保护的形式是准许租地,这个转变过程并不复杂,尽管实际进展比较缓慢。这种关系两相适宜:扈从(vassal,来自凯尔特语,原意为依附者)得到了谋生手段,“统治者得到了可靠的军事服务;双方之间的纽带由表示效忠的仪式来确定,这种仪式经基督教会干预成为宗教性仪式,称为誓词,或‘宣誓效忠’(fealty)”。

在卡洛林王朝统治下的欧洲,自9世纪中期开始,我们所知的封建主义[这个词源自保护人赐予扈从的封地(feudum)]就成为国王组建军队和武士阶层掌握土地的普遍基础;另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是,只要继续为国王服务,封地就可以世袭。通常认为,这些规定正式确定于877年,当时西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的孙子“秃头查理”在基尔塞法典(the Capitulation of Kiersey)中敕令封地可从父传子;此前他已经颁布敕令,规定每一个自由人,指拥有土地或携带武器的人,都必须找一个保护人或主公;每一个有马或应该有马的人,至少每年一次要骑马来参加选择军队战士的大会。“每人都必须有一个主公,每个受封者都必须骑马从军,头衔、封地和从军的义务成为世袭的特权,至此,封建主义即大功告成。”

尽管卡洛林的封建主义强调拥有马匹,但不能将它等同于游牧民族的军事制度。西欧的耕地养活不了太多的马匹,应召作战的封建军队也与马背上民族的骑兵大相径庭。它们之间的分别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条顿部落特有的军事文化,这种文化鼓励用锋利的武器面对面厮杀,条顿民族在罗马军队尚未丧失其军团训练的传统时和罗马军队作战的经验进一步加强了这个文化传统。西方的武士骑上了马后,这个文化传统保持了下来,并因骑士有铠甲保护和能够在马鞍上使用武器而进一步加强。马鞍本身发展为牢固的座位,部分的原因是8世纪初发明了马镫,须连接在马鞍上。

马镫可能起源于印度,5世纪时被中国人采用,后又传到大草原民族,从他们那里迅速传到欧洲。关于马镫的重要性争论激烈,一方说它使骑手在马背上能够坐稳,这才能舞矛弄剑;持怀疑态度的一方则反驳说,没有马镫的游牧者照样在马背上行动自如。既然任何一方的意见目前都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若是没有拿定主意,最好不要涉足这场辩论。不过我们确切地知道,西方从8世纪开始就有骑马的武士跨坐在马鞍之上,脚牢牢蹬在马镫里,因此可以使用以前只有步兵才能用的武器,披挂以前只有步兵才能穿的铠甲。不错,过去波斯人和他们之后的拜占庭人都曾在战场上使用过披甲骑兵队,甚至给马也披甲,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穿什么样的铠甲,使用什么样的武器,如何作战,因此把他们定为重装骑兵战的发源者不太保险。相比之下,可以毫不怀疑地肯定,9世纪西欧的封建骑兵已经穿上了铁制锁子甲,一手持盾,一手持矛或剑,纵马奔驰间仍可以腾出手来作战。

这些发明非常及时,因为在9世纪期间,西方遭到了新的一波袭击,罗马帝国后继王国的那些行动缓慢、缺乏训练、大多不骑马的战士根本无法撄其锋锐。新的袭击有3个来源:伊斯兰地区、大草原和信仰多神教的野蛮人居住的斯堪的纳维亚沿岸。来自伊斯兰地区的是在地中海专事海盗抢劫的一个国家,他们的贪婪残暴使人想起6世纪的汪达尔人,他们用作据点的港口也是汪达尔人过去使用过的。西方把他们称为撒拉森人。他们之所以能如此大胆妄为,是因为自从5世纪罗马帝国的舰队解散后,西地中海一直没有国家海军来保护沿岸地区,确保海上安全。横行霸道的强国,无论是雅典、迦太基,还是汪达尔人的王国,历来把西西里岛作为活动的依托点。827年,西西里岛落到了撒拉森人手上;不久后,这些海盗在意大利的“靴尖”和法兰西南部建立了据点;到了10世纪,科西嘉岛、萨丁岛,甚至罗马都成为他们袭击的目标。最终,唯一拥有桨帆船舰队的拜占庭把撒拉森人逐出了意大利南部,但他们此前已经深入内地进行了大肆抢劫和毁坏,遭他们荼毒的地区从罗讷河一直延伸到亚得里亚海。

来自大草原的威胁是马扎尔人。862年,他们被崛起的突厥人向西驱赶,出现在阿提拉原来的牧场——多瑙河平原上。他们从那里发动了一系列远程突袭。远程突袭是游牧民族的典型行为,但即使按匈奴人的标准来看,马扎尔人的奔袭距离也特别长。898年,他们进入意大利;意大利国王贝伦格带领15000披甲骑兵于899年9月在布伦塔河迎战,结果遭到惨败。910年,他们在奥格斯堡附近与卡洛林王朝的末代皇帝“童子路易”召集的东法兰克大军遭遇,再次大获全胜,使他们在后来的10年间在日耳曼地区为所欲为,如入无人之境。从919年到936年担任日耳曼国王的“捕鸟者亨利”在东部边界地区广筑碉堡,逐渐限制了马扎尔人的破坏蹂躏,但他们仍然在924年和926年深入法兰西和勃艮第。933年,他们被亨利国王打败,但他们在954年再次进入意大利。第二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一世终于召集起了足够的部队,抓住机会,把他们堵在没有退路的地方使其无路可逃,这是重装骑兵打败机动敏捷得多的轻骑兵的少数办法中的一个。奥托一世带领着主要由巴伐利亚人和斯瓦比亚人组成的8000人的军队——在当时算是相当大的规模——绕过马扎尔人在奥格斯堡被围困的营地,渡过莱希河拦住他们的退路,静等敌人来攻。马扎尔人和匈奴人一样,仍把复合弓作为主要作战武器,战场上的编队也维持着大草原上的松散队形;他们尽管早已熟悉了西方的作战方式,却仍然落入了亨利的陷阱。他们渡过莱希河想打开退路,结果陷入背水苦战,被敌方的重装骑兵歼灭殆尽。少数残兵败将在手拿武器的村民的穷追猛打之下逃回家乡,从此再也没能从匈牙利平原向西方的农耕地发动过任何大规模的袭击。

斯堪的纳维亚人就不这么好打发了,因为西欧各王国对他们的攻击手段——海上战舰——束手无策。几世纪以来,北欧大胆冒险的沿海民族一直在海上讨生活;罗马人在不列颠和高卢的“撒克逊海岸”部署了一支舰队来管制他们的海盗行为;5世纪时那支舰队被解散,这才使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得以从丹麦和德意志北部渡海到不列颠定居。后来,由于蛮族的迁徙,莱茵河以北空出了大片土地,海外移民遂一度停止。但到了8世纪末,挪威和瑞典对土地的需求加大,迫使信奉多神教的北欧人再次向外寻找土地,或是为了定居,或是为了抢劫,或是为了强迫贸易。此时他们的造船技术也臻于完善,造出的船能载着作战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长途旅行。对比当时沿海岸行驶的船只,北欧人造的狭长快速战船最为优越的特点是船身窄、船底深、可以顶风航行,加之船的中部较宽,如果风速不够,就可以划桨,还可以在远离防卫森严的港口的海岸处靠岸。

简言之,它是海上突袭的理想船只,当然条件是突袭者不畏艰苦,忍受得了船在不同的陆地停靠点之间长时间的海上航行,存身的船舱没有顶盖,吃不上热饭。北欧海盗的名称“维京人”(Vikings)源自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海盗“Viking”一词,他们是袭击文明社会的野蛮人中最强悍好战的一群;他们在航海时代之前的一个世纪中因争夺土地而不断打斗,锻炼得近身肉搏时勇猛无敌。另外,他们自大约840年起,在船上还装载马匹,使他们能够从防守者意想不到的方向骑马深入内地进行掳掠。793年,维京人突然袭击了不列颠北部的林第斯法恩(Lindisfarne)修道院;自那以后,他们的扩张更进一步,844年突袭穆斯林西班牙的塞维利亚,859年深入地中海。834年,他们把莱茵河口的贸易重镇多雷斯夷为平地了;到877年开始入侵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不列颠;最后到10世纪中期,他们更是把不列颠的中部和北部地区纳入了丹麦的海外王国。他们航海技术的惊人进步,加上他们可与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人媲美的胆量,使他们的航行范围越来越广;870年到了冰岛,下一个世纪又到了格陵兰;这稍微减少了西欧遭受袭击的压力,但维京人对中欧和东欧无主土地的入侵却未有稍减。在当地被称为“罗斯”(Rus)的维京人做起了武装押送货物的买卖,所经之途从瑞典越过波罗的海,再沿俄罗斯的几条大河向南,因此接触到了伊斯兰国家和拜占庭。在西欧,北欧人在征服中部英格兰的同时,在法兰西北部也抢到了一块落脚之地;911年,法兰西国王被迫将那块地方割让给他们做采邑,那就是诺曼底。11世纪期间,诺曼人从那里于1066年征服了英格兰,并自1027年开始,在那不勒斯附近建立了若干居民点,后来以此为基础在意大利和西西里建立起了他们的王国。

面对9世纪和10世纪的众多来犯者,只靠军事手段无法遏制他们的破坏行为。西欧需要像遭受大草原游牧民族入侵的中国一样,用文化的力量来感化那些野蛮人,把他们同化入文明世界。撒拉森人无法同化,他们坚信袭击和抢劫是替天行道,自己是穆斯林英雄。不过,信奉多神教的维京人和马扎尔人却仍然生活在原始世界中,他们的诸多神欣荣对他们要么严厉无情,要么不理不睬;条顿民族和大草原上的民族在受到基督或穆罕默德的启悟之前本来也属于那个原始世界。从496年法兰克人皈依以来,基督教会在西欧推进和平的努力成果斐然,逐渐把侵入罗马土地的所有来犯者都劝归了基督教,并在这些人的思想中培育起了对幸存的罗马基督教制度的尊敬,包括教皇、主教、作为教会基础的僧侣等。不仅如此,教会秉承传播宗教和推广文明的目的,以无比的勇气把罗马基督教向北、向东带给了远在那里的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确,基督教经常是用剑强加给人民的,但在向野蛮人传道的过程中,也有男女基督教徒牺牲了生命,成为烈士,如在日耳曼任主教的英国人圣卜尼法斯。 10世纪末,教会就是以这种办法把马扎尔人劝归了基督教。后来匈牙利成了抵抗大草原民族入侵的坚强堡垒,在11世纪和12世纪又继续顽强抵抗斯堪的纳维亚人。罗马帝国之后的欧洲若是没有罗马教会,就真可能成了蛮荒之地;罗马残余的民政机构力量太弱,无法成为恢复秩序的框架,加之没有遵守纪律的军队,整个大陆都可能落到“军事地平线”下,陷入争夺领土和部落权力的无休无止的冲突。然而,教会推动和平的努力所能达到的成果是有限度的,这里有两个几乎同样重要的原因,一个是教会自己掌握权力的愿望,另一个却是基督教教义对实际如何行使权力的种种压制。东方的基督教主教坚持君士坦丁式的做法,把最终的权威归于拜占庭皇帝;在被伊斯兰国家夺走的原基督教的土地上,哈里发集宗教和世俗的权威于一身。但是,在西方,教皇对这两种做法都不接受。教皇是罗马的继承者,驻跸罗马;自从罗马帝国衰亡以后,教皇一直努力把世俗的权威与宗教的权威区分开来,并千方百计证明前者应服从于后者。查理曼大帝用剑恢复了罗马帝国的名义,但在历届教皇的眼中,他这个皇帝之所以名正言顺是因为利奥三世在圣彼得大教堂为他加了冕。

当在实力上皇帝强、教皇弱的时候,前者的权力和后者自称的权威之间没有冲突。然而,到11世纪,各地教会的财富日渐增多,自信也随之加大。教会拥有的土地经常是教徒赠予的遗产,很多是骑士的采邑;教会用教徒的赠予建立的修道院成为神学研究的中心,为教皇权威的至高无上找出了各种论点和论据。那时,主教和修道院的院长由皇帝和国王任命或“授职”,而统治者总是选择顺从听话的人,用他们行使民政职能,尤其是征兵和养兵;神学家对此表示反对。他们勉强同意,如果打仗是为了行使或恢复君王的合法权利,那么作战是符合道德的;基督的告诫“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从广义上解释,为此提供了必要的理由。然而,基督教认为,杀人伤人都是罪孽,必须悔过。1066年的黑斯廷斯战役后,诺曼底的主教勒令属于自己教会的骑士每杀一个人祈祷斋戒一年,每伤一个人则祈祷斋戒40天,尽管“征服者威廉”对哈罗德国王及其带领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作战是为了夺回他的君主权利,而且得到了教皇的准许。11世纪,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亨利四世之间爆发了“授职冲突”,突出的问题就是谁有权任命主教;冲突中格列高利毫不犹豫地同诺曼人和日耳曼人结盟共同对亨利四世皇帝作战。然而,有一个疑问在基督徒的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骑士在战斗中与手拿利剑的同类打得你死我活,就算他们是在教皇的旗帜下作战,基督给缔造和平者的降福怎么可能赐予这些嗜血的人?

这个良知的问题在欧洲无法避免,因为那里不事劳动的上层社会一半是修士,另一半就是披甲乘马的骑士。11世纪的骑士还相当粗野,骑士风度要到以后才出现。仅仅200年前,卡洛林王朝敕令“每一个有马的人都应骑马来集合”,结果“和有土地的贵族一起来了一群暴发户冒险家,他们和贵族的贵字能沾上边的只有……他们骑的马是高贵的动物”。那时的欧洲骨子里还是武士社会,人一发怒,便把上帝的法律抛在脑后,民法管辖更全看王公有多大能力行使他的权利。

因此,到了11世纪末,关于授职权的争执被放在一边,发出了新的战斗召唤,要大家同心一气对一个不信基督的敌人作战,这使教会和国王都松了一口气。新教皇乌尔班二世原来在克吕尼修道院做修士,那是提倡教皇权力的神学基地之一;他于1088年当选教皇,即位后马上着手通过外交手段来恢复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良好关系;同时,他开始在布道中宣讲基督徒打基督徒是犯罪。1095年,他在克莱蒙会议上重提“上帝的休战”和大斋节以及其他宗教节日期间的停战,并敦促基督徒“不要再彼此杀戮,去打一场正义的战争。”他提醒听众,24年前的曼齐刻尔特之难以后,拜占庭曾恳求西方伸出援手保卫东方的基督教,信伊斯兰教的突厥人仍然在基督教的土地上步步深入,连圣城耶路撒冷都落入了穆斯林手中。他号召立即发动战争,把耶路撒冷夺回教会的手中。

乌尔班发动的“十字军战争”这个想法早已有之。10世纪期间,西班牙的穆斯林在精力充沛的曼苏尔的领导下,出兵伊比利亚半岛北部幸存的几个袖珍型基督教王国,霸占了它们的土地;那时和穆斯林作战的就有来自欧洲其他地方的虔诚的年轻骑士,包括诺曼人、意大利人和法兰西人。克吕尼修道院的历任院长鼓励这些骑士去作战,因为他们看到位于坎普斯特拉的使徒詹姆士的坟墓受到了穆斯林的威胁,非常担忧去那里朝圣的人们的安危。1073年赞助远征伊比利亚的教皇格列高利七世,也就是那位卷入授职权冲突的教皇,一方面提醒世界,“西班牙王国属于圣彼得教区,同时宣布基督徒骑士可以享受从异教徒手中夺来的土地”。于是,

到11世纪末,圣战的思想付诸了实施。教会当局敦促基督徒骑士和士兵停止无谓的争斗,远赴基督教世界的边界去打击异教徒。作为对他们服务的嘉奖,抢回来的土地可以归他们所有,还有精神上的满足……(另外)教皇也热衷于圣战。教皇经常发动圣战,并亲自任命统帅。所征服的土地归根结底属于教皇。虽然王公贵族一般并不热心,但西方的骑士对圣战的召唤反应热烈。他们的动机一部分是真正出于宗教的原因,耻于继续彼此打斗,期盼着为基督教而战。但抢占土地也是一个动机,特别是在正在逐渐确立长子继承制度的法国北部。随着王公越来越不愿意把财产以及通常围绕自家石头城堡建起的附属房屋给儿子们平分,长子以下的儿子就只得到别处去碰运气。法兰西的骑士阶层普遍好动,喜欢冒险,诺曼人尤其如此,毕竟仅仅几代人之前他们还是四处游荡的游民。参加十字军既能履行基督徒的职责,又能到气候温和的南方去抢夺土地,简直是天赐良机。

率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各位王公来自诺曼人统治的西西里、诺曼底本身、法兰西和勃艮第,他们于1096年分海陆两路从欧洲出发。陆路十字军经拜占庭皇帝准许穿过巴尔干进入小亚细亚塞尔柱突厥人的地盘,一路走一路打,1098年到达叙利亚,在那里和由海路来的英格兰、意大利和佛兰德部队会师。十字军围困叙利亚海岸上的战略要地安条克的时间太久,拖延了前进的行程,但1099年终于到达了圣地。当年7月15日,他们发起了旋风式的突袭,摧毁了城墙,攻克了耶路撒冷。十字军拿下耶路撒冷后,这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拉丁王国的首都,国君是一位勃艮第公爵,自称耶路撒冷国王;其他的十字军领导人沿叙利亚海岸或在小亚细亚南部也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这些十字军王国的国运有好有坏,最后的几个坚持到1291年,在马穆鲁克的大反攻中被消灭。西方的基督教教会经常发动新的十字军东征,重振或重建那些拉丁王国,参加东征的热情在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也长久不衰;但穆斯林同样兴兵整军以夺回对他们来说也是圣地的地方,并把入侵者逐出连接埃及和巴格达的重要陆桥,使得十字军东征的收获日益减少。

伊斯兰国家对十字军发动反攻也许本质上是把十字军视为“边境问题”来处理,正如处理伊斯兰地区和大草原交界处的问题一样,但与基督徒军队作战的激烈程度是穆斯林在其他战线上的战斗不曾有过的。而且,第四次十字军东征(1198—1204年)的一个令人扼腕的结果是给拜占庭帝国带来了无可挽救的破坏:对皇位继承纠纷的一次愚蠢的干预严重削弱了这个东部帝国,使它无力抵御进犯南部欧洲的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人;250年后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不过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所造成的破坏的滞后效应。

在军事上,十字军东征为我们提供了,从罗马纪律严明的军队消失到16世纪国家军队重现之间这段漫长的间隔内,欧洲战争的文化和性质的最准确的信息。十字军东征期间的作战是一种奇怪的对抗,一边是北部欧洲武士面对面搏斗的传统,另一边则是大草原马背上的民族惯用的避强袭弱的骚扰战术。开始时情况并非如此。埃及的哈里发辖地在马穆鲁克篡权之前主要依靠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轻骑兵,他们的武器是长矛和剑,不是复合弓,因此在和身着甲胄的十字军作战时落了下风。比如,1099年在阿什凯隆,他们就被后来做了耶路撒冷主公的戈弗雷(Godfrey)打得落花流水。但自从1174年萨拉丁从巴格达哈里发辖地来到,特别是巴伊巴尔斯在1260年建立了埃及的马穆鲁克政权后,靠勇猛冲锋赢得战斗的十字军遇上了大群大群的来自大草原的战士,总是处于敌众我寡的状况,优势遂开始逐渐转向对方一边。

尽管如此,十字军还是千方百计地设法应付他们所不熟悉的作战方法;一个重要的办法是在骑兵中加配相当数量的步兵,他们使用锋利的刀剑和弓箭,后来还装备了机簧十字弓;每当敌人的轻骑兵冲上前来,企图冲散成队的骑士把他们各个歼灭的时候,就会遭到这些步兵的激烈抵抗。在对马扎尔人和维京人的作战中,步兵的作用不大;在欧洲各王公为争夺他们念兹在兹的权力而发动的战争中,更是没有步兵的份儿;欧洲骑马的武士阶级坚决不准没有马的人携带武器,特别是在城市里,以防他们使用武器来捍卫他们的权利,甚至争夺不许他们拥有的权利。然而,步兵在圣地是有用的,特别是可以保护辎重车,那是十字军作战的保证。步兵还可以为战斗中骑兵队形薄弱的两翼提供保护。

历史学家长期以来一直认为,和十字军作战的穆斯林军队采取的主要战术原则是把骑兵和步兵分开,各个击破;虽然现在有人对这一观点提出了异议,但是许多证据表明,分而击之的战术的确打败了十字军。1102年在拉姆拉(Ramala),1179年在迈尔季欧云(Marj Ayyan),1187年在克雷森(Cresson)和哈丁(Hattin),穆斯林军队都采用了这个办法。十字军在哈丁战役中遭到重创,而萨拉丁则借哈丁大捷夺回了耶路撒冷王国的大部分土地。然而,究其根源,十字军在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战役中的失利不是由于战术失误,而是由于他们作战方法上的结构性缺陷,那就是他们企图靠披甲骑兵的冲锋制胜,但敌人却完全无意坚守阵地。十字军认为,作战胜利的关键在于选择“肯定能打击到敌人主力的时刻”。在欧洲,武士面对敌人迎面而来的冲锋决不畏缩,因为这涉及他的荣誉——这是方阵战士行为守则的延续,尽管形式有了发展。西方武士在东征途中遇到的敌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传统,他们并不认为作战时与敌人保持距离、躲避敌人主攻有什么不光彩。十字军后来逐渐适应了这种新情况,越来越多地招募当地的步兵,作战时如有可能也入乡随俗,选择两侧有天然保护的地形;与此同时,穆斯林军也吸纳了西方的一些做法。有证据表明,他们在13世纪开始模仿西方人在马上用长矛打斗的仪式。

不过,十字军对在圣地作战的困苦和压力的回应主要还是在文化方面,他们把武士的行为守则更加紧密地与驱使他们跨越地中海来到东方为主服务的基督徒热情融合了起来。这种骑士品质的主张在11世纪的欧洲已初见端倪。要做骑士,光有胯下的战马、身上的甲胄和所效忠的主公已经不够。骑士对王公的忠诚原来纯粹是建立在土地封赐的物质基础上的,王公赐予骑士土地使他生计有依,骑士则应王公的需要随时提供军事服务;现在这个基础正在转向两者间仪式性和宗教性的关系。过去扈从接受王公的封地时,教会要他宣誓效忠,以此把他对王公的责任神圣化;现在誓词改为骑士发誓为主公服务,而且不仅服从主公的命令,还要按骑士方式行事,也就是说行为要无愧荣誉,甚至符合美德。

在十字军东征的大环境中,骑士理想的寄托自然而然地从主公转向教会。12世纪末,几个新的修士团体创立了起来,虽然起初从事教徒传统的活动,如办医院照顾前往圣地途中的朝圣者的健康,但不久它们就担负起了另一个职能——为保卫圣地而战。这些骑士团,即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很快成为东征的主力,自身的力量也日益增强;它们在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建造了宏伟的城堡,并在欧洲为十字军东征招兵买马,筹资募捐。骑士团的影响感染力极强,因为

他们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成为出色的战士。他们在战斗中服从命令,遵守纪律,过集体生活,节约克己,住宿地没有女人和孩子。他们都住在一起,衣食由领导人发放,没有私产。他们永远没有闲着的时候。不作战的时候就劳动……他们的等级不按贵族头衔,而是按品德表现来评定。对于世俗骑士视为理所应当的享受和特权,如喜爱华贵的武器、对身体和发型极尽修饰、热爱运动和狩猎等等,他们一律摒弃不取,(代之以)建立在贫穷、集体生活和对基督的献身精神基础上的新社团。从军事骑士团的建立之中,可以看到16世纪在欧洲兴起的军团制军队的起源。的确,各方面的证据都说明,宗教改革期间,新教地区的骑士团解散后,原为修士的一些武士还俗变成了世俗的战士,把管理着指挥官与下属部队关系的等级制度带入了国家的军队,而正是这个制度把骑士团打造为自罗马军团消失以来欧洲的第一批自治自主、纪律严明的战斗团体。不过那都是后来才发生的,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在战场上立竿见影的效果是促使别处的基督徒武士也成立了自己的骑士团,特别是在西班牙对穆斯林军作战的基督徒军队,但也包括对异教徒的普鲁士人和立陶宛人作战的日耳曼武士。其中最重要的是条顿骑士团,他们征服普鲁士后,建立了军事政权;500年后腓特烈大帝军官团的中坚力量就来自这个政权的世俗阶层。

十字军王国从衰落直至13世纪末彻底灭亡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能算作欧洲战争方式的分水岭;虽然十字军在穆斯林军手中屡遭败绩,但东征的次数太多,反而激发不了一场一战定乾坤的大反击,而且欧洲各国的国王连自己国内的战事都还忙不过来。尽管如此,十字军东征还是给欧洲的军事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变化。十字军在东地中海重建了拉丁(罗马天主教)王国,除了在巴勒斯坦和叙利亚,还扩展到希腊、克里特岛、塞浦路斯和爱琴海,而且希腊等地的拉丁王国维系的时间更久。这些拉丁王国起了中转站的作用,使北部意大利的城市,特别是(城市生活和商业活动从未完全消失的)威尼斯得以重新开启与中东的贸易,生意做得兴旺红火,最后甚至延伸到远东。地中海各港口之间的货物运输安全再次得到了保障。15世纪各国彼此争战,资金就来自这样的贸易所积聚的财富,后来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争夺阿尔卑斯山以南的统治权也是靠地中海贸易的收入。十字军远征强有力地驱动了把西班牙从伊斯兰控制中解放出来的努力(再征服运动)和基督教边界对俄罗斯和大草原的东向扩张。他们削弱了拜占庭帝国的力量后,对奥斯曼土耳其人侵入巴尔干的势头未加阻止;到15世纪初,奥斯曼人兵临多瑙河,一路上对塞尔维亚的各个基督教王国摧枯拉朽,匈牙利的基督教王国也个个自危。然而,似乎是为他们未能阻止奥斯曼人这一点做补偿一样,十字军向欧洲交战不休的各国国王以及他们狂暴无羁的扈从呈现了一个新思想,即战争有比争权夺利更大的目的。十字军加强了教会的权威,使它得以用道德和法律的框架限制武士们作战的冲动;而且,看似矛盾的是,十字军使欧洲的骑士阶级学会了有目的作战所需要的纪律,此举为名副其实的王国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后来,欧洲各国实现了国界内中央权力的确立,最终杜绝了连绵的兵燹,战争成为偶一为之的行为,而且只针对外国。

生活在动荡不定的14世纪和15世纪的人很难看出这一模式的发展。权利的争端导致了法英之间的百年战争(1337—1457年);哈布斯堡家族、维特尔斯巴赫家族(Wittelsbachs)和卢森堡家族为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战作一团;帝国皇帝大起刀兵,镇压波希米亚和瑞士的乱民;意大利各城邦之间烽火不绝。在这些战争的刀光剑影中,若提出骑士的社会、政治,甚至是军事上的统治地位即将完结,一定会被笑为痴人说梦。然而,事实恰恰如此。披甲的骑兵坚信,在战斗中闪避敌人的刀剑不仅违反法律责任,而且损害个人荣誉;这样的战争守则最终证明,它和古希腊方阵战的行为守则一样,只能给自己带来损害。事实上,大量的历史证据证明,即使在15世纪,骑士阶级盛极一时的时候,骑士的战争也与我们想象的或当时骑士的崇拜者们理想中的情形大不相同。骑士身上日益厚重的铠甲(14世纪中期后锁子甲变成了铁板甲)用于马上长矛格斗的仪式倒很合适,却不适于应付战场上的各种情况——尽管那个世纪的步兵越来越多地使用长弓和复合弓,但战争中的死伤并未增加多少。正如现代战争中装甲部队的闪电袭击和精准空袭只能在训练场中达到类似表演的完美效果一样,15世纪武士闪亮的甲胄很可能只有在比武大会上抵挡对手的长矛时才能提供完美的保护,在战场上面对敌人射来的箭或刀砍剑劈时就难说了。维克托·汉森从常识出发,解开了方阵战的谜;我们从常识的角度,也可以做出上述的推断。

研究十字军历史的大师R·C·斯梅尔指出,根据现有的证据无法重现中世纪的战争。不过,我们对百年战争中的克雷西战役(1346年)、普瓦提埃战役(1356年)和阿让库尔战役(1415)所知甚详;在这3次战役中,英国骑士作战时都没有骑马,而且有弓箭手掩护;在后两次战役中,法国军队大多数也没有骑马。如果披甲的骑士手持长矛紧挨着组成一排排的密集队形冲锋,那么两军一旦交锋,双方必然都立即会遭受惨重的损失;若是以为不会产生这种结果,不啻异想天开。

中世纪的铁兵器战争和希腊人的战争一样,鲜血淋漓、“令人战栗”;而那个时代战事频仍,作战者悍不畏死,战争因此而更加可怕。尽管作战有较高级的动机,如希腊人要争取公民独立,骑士是出于对王公的忠诚和对骑士行为守则的遵守,但表面下仍隐藏着某种“顽固的原始性”。希腊人按照自己的作战方法累得筋疲力尽,无法再战;骑士作战方法的陨落则有外部的原因,那就是火药的到来。但无论是在希腊人的战争还是骑士的战争中,铁这种廉价常见的金属的威力都已经发挥到头了。

[1]萨贡托之围,由名将汉尼拔率领迦太基军队围攻亲罗马的城邦萨贡托。——译者注

[2]格拉古兄弟即提比利乌斯·格拉古和盖乌斯·格拉古,都曾任护民官。———译者注

[3]马略,古罗马统帅,执政官。———译者注

[4]中世纪教会在特定时期颁布的和平教令——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