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六年前的冬夜,月栀曾在心里暗自期许过护他一辈子。

时过境迁,几年里,她凭着绣花制衣的手艺赚了不少银子,裴珩则是一边念书一边教书,不光学会了种菜做饭,连洗衣叠被这样的活都包揽了。

他说“绣娘的手要好生养护,半点粗活都做不得”,理所当然将她养成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娇贵人儿。

月栀却知道他不是在意她绣花赚的那点银,而是心疼她做活熬夜费神,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补气血养眼睛,怕她伤了身子。

“我如今到了年纪,过几天可以去考吏员,家里也不缺钱使,你别接那么多活了。”

裴珩提着菜篮子起身,去井边洗菜。

月栀笑道:“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我都听进去的,只是何员外的女儿与我交好,她央求我给她做新衣,我怎好拒绝呢。”

少年侧脸看她,眼神沉沉。

裴珩不是没见过美的出奇的人,比起那些惊艳的绝色面孔,眼前的月栀仿佛开在清冷月夜的花,柔软温和,一双水润的眸子澄澈如湖,在望向他时,眸底便荡开涟漪。

他不自然的转过脸去,恍然发觉自己这两年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月栀的脸看……像隔壁王秋实那个傻汉子似的,痴怪的很。

喉咙里有点发痒,他轻咳两声。

“学生交了半扇排骨做束脩,今晚给你煮汤喝。”

闻言,月栀好奇的去看他的书箱,里头除了书笔,果然还有半扇油纸包着的新鲜猪排骨。

“哪户人家这么富裕?”

“他家里孩子多,这些东西是三个孩子的束脩,我想着你爱吃,便同意了。”

月栀轻笑,她只在来望山村那半年下厨下得勤,后来裴珩进灶房的次数多,一来二去,竟是将她做饭的手艺都学了去,如今饭菜做的比她还要好上三分。

小到砍柴洗菜,大到读书习武,就没有他学不会、做不好的。

“你先别急着做饭。”她起身去屋里拿了件衣裳到他身边,“这件衣裳再有几针就封边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裴珩站起身,掏出汗巾擦了擦手,接过她递来的衣裳,一件青色的纱衣,穿在外衣外头,大小正好。

阳光洒下来,透过纱衣在青色的外衣上落下斑驳流动的光影,甚是好看。

月栀忍不住笑起来。

本以为这般儒雅的书生装扮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没想到他穿上身竟显出一派贵气来,不像书生,倒像是富贵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公子。

她站到他面前,细细为他抻平衣领。

赞赏的目光从衣裳上移到少年轮廓硬朗的下颌,看到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她心头一紧,又把视线移回衣裳上。

“穿着挺好看,就是腰上宽了点,我再剪两刀就合身了。”她语气平常的说着,心脏却无端慌乱起来。

奇怪,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心就这么不受控制的跳起来了。

低头思索间,裴珩在上方悄悄打量她,从乌黑的发到柔软的肩,身量纤细的好似他轻轻一拢就能将她搂住。

小时候看着那么可靠温暖的身影,原来这样清瘦。

“月栀,你还是太瘦了。”他喃喃出声,从她认真道,“今晚多吃一些吧。”

几句话说的月栀笑出声来,心也不慌了,只知道答他,“好。”

夏日里猪肉放不住,裴珩煮了山药排骨汤,又特意挑了几根细排做糖醋排骨,照常端两碗送去隔壁王家。

宁静夏夜,两人坐在院子里吃饭,闲聊趣事,徐徐暖风吹来山间青葱草木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

月栀缝好了给何小姐的衣裳,等着王大娘进城卖粮时,搭王家的便车。

王秋实在前头赶车,车斗里装了几大袋粮食,月栀和王大娘坐在板车最后头,悄声说小话。

“你不知道,前几天村里来了一户新人,老刘头还当那户人家像你们姐弟一样好说话,过去要帮人家翻新房子,差点被他们打一顿。”

“啊?”月栀皱眉,“怎么会打人呢?”

王大娘表情夸张,“那户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家里就他一个人,也不说是为什么来的村里,一脸凶神恶煞,对谁都没好脸色,住他隔壁的人都吓坏了,都不敢敲他家门。”

月栀越听越觉得这人八成是有罪名在身。

望山村这几年里陆续搬来七八户人家,不知过去如何,眼下都是好生过日子的,像这样毫不掩饰恶行的人属实罕见,听着都觉得危险。

得知那人住在村北头,离她家隔了大半个村子,她稍微松了口气,以后避着村北走就是了。

她安抚下心中的害怕,王大娘在一旁悄悄劝她,“你今年二十一,阿珩也到年纪去考吏员了,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大事?”

“我?”月栀没回过味儿来。

王大娘“啧”一声,往她耳朵边上凑,“就是你的婚姻大事啊,你就没想过嫁人?”

闻言,月栀有些紧张。

往日里只见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在提及婚嫁时,或羞或笑,自己内心只想着做衣裳,制绣花样,哪有心思想这回事。

她摇摇头,被王大娘揽过去。

“女子都要嫁人的,家里有个男人,干活不用你出大力,也不用担心坏人上门,你该好好想想。”

“可是,家里有阿珩啊……”

“他那个身板,连秋实都比不上。”王大娘连连摇头,“就算他能顶一时,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成?终究是姐弟,各自嫁娶,早晚要分开的。”

月栀听着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思绪渐渐开阔起来——

难怪她近来看到裴珩时,偶尔会心乱,原来是到了要成婚的年纪。

想了想,说:“等阿珩考上吏员,我便考虑嫁人的事。”

王大娘笑起来,“行,阿珩聪明,一定考得上,到时候我给你当媒人,给你说个十里八乡最好的男儿,叫你们家双喜临门。”

牛车悠悠进城去。

月栀把衣裳送去了何府,何家小姐不在府中,她也就没多做停留,领了谢银二两,去街上买了些吃用的东西便坐王家的牛车回村了。

牛车驶到田埂上,王家人要把地里新收的麦子装上牛车,月栀便背着包袱先回家。

夕阳下,走进地里的粗犷汉子痴痴的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

王大娘拍了下儿子的后背,叫他回过神,“你想送月栀回去怎么不早献殷勤?人都走出去这么远了,还看。”

王秋实闷闷的低头,“娘,她太好了……我觉得我配不上她。”

王大娘恨铁不成钢,“你都不知道人家的心思,就郁闷上了?等阿珩考上吏员,娘就去她家给你说亲,快别寻思了,干活去。”

月栀走在田埂上,快进村时,回头看了一眼地里忙碌的王家母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若像王大娘那样,嫁个喜欢的人,生一对懂事孝顺儿女,后半生便无烦忧了。

可她不一定有王大娘那样的好运气。

月栀细数自己认识的男子:远在皇城的苏景昀,开铺子的李老板,何小姐的表哥……她跟他们说过话,也觉得他们人好,却想象不到谁会愿意娶她……

想到这里,月栀尴尬的拧了自己一把,停止了胡思乱想。

夏日的黄昏很长,清凉的晚风吹过,不远处的草垛里传来孩子们玩耍的笑声。

月栀驻足看向远处的青山,心下宁静。

忽然,身旁吹来一团烟似的东西,好似被风吹来的炊烟,呛得她咳嗽,眼睛流泪,抬手要拨散烟雾时,却感觉身体发软。

身侧一个粗糙的手掌突然冒出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拽去一间无人的破院子。

“你……你做什么?”月栀感觉呼吸都有气无力,挣扎间弄掉了包袱。

那人大步流星,几乎是拖着她走,进到院子里,粗鲁的把她丢到杂草丛生的地上。

月栀挤出眼泪,模糊的看到眼前人,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孔武高大的男人,满面风霜,眉间带有戾气,约摸三十岁。

男人冷笑:“你不记得我了?”

月栀摇头,“好汉饶命。”

男人蹲下身,狠狠揪住她的裙摆,“六年前的冬天,流放路上,我们一干下人跟着主子一块吃尽苦头,却听说有个侍女靠着废太子吃香喝辣,享尽了福。”

“那时我就远远瞧见过你,如今,你长得更美了。”

树皮一般粗糙的手背蹭过月栀的脸,吓得她缩紧了身子,被烟迷了的眼睛控制不住流泪,一边咳嗽着一边求饶。

“这位大哥,我没有招惹过你,抄家流放是皇上的旨意,你怎能寻到我头上?”

男人笑一声,“我又不是要杀了你,只是听说你是这方圆十里最能赚钱的女子,我也没有婚配,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点个头嫁给我,我便放过你。”

月栀哪敢应声。

她还在宫里时,就听绣娘说过,她们有不少人是被富贵人家强娶,又被送进宫,宫里赚的赏银要归夫家,得闲还要帮夫家培养更多绣工赚钱,比奴才还不如。

男人对她显然就是这个心思,揪着她的裙子不放,手也很不老实。

月栀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作势思索,从腰间掏出小刀,迅速朝男人脖子上捅去。

男人原先是长孙家的护院,有些身手,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侧颈却被划了一刀,察觉到痛感,他愤怒地打掉月栀手上的小刀,将人推到地上。

“小贱人,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他扬起手,月栀面露惊恐。

没等到那一巴掌落下,却见一块不小的石头破空而来,打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打飞出去,撞在墙上,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