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走上柏油路,然后转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这里的房屋比我想象中还要小,不过都很干净,打扫得很好,草地上没有任何垃圾,不像罗莎的贫民区那样。

“快到了吗?”我问。我指着城市边界附近那片茂密的树林,“我可以到那里等,说不定我会去查看贫民区围墙边的看守情况。”

“不,你一定要跟我来啊。”卡伦惊讶地看着我说。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说,“不过我会留在附近的。”

“不行,你一定要来。他们会想见到你的。”

“他们绝对不会想见到我的。”

“会,他们会的。你救了我啊。”

我叹了口气,“我会去,但是我就待在后面。我会吓到他们的。”

“你才不会。除非你开始攻击人,否则才不会可怕。”

“我会的,而且你也会。”

“我一点都不吓人,差得远了。”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而他笑了。

真希望他说得对。

我瞄了瞄周围,看见较大的房子顶部从树梢探出来。虽然我看不到屋顶之外的样子,不过光是这样的大小就代表了财富。

“那里有什么?”我问。

“有钱人。”他说。

“我以为在这里全都是有钱人。”

他逗趣地看着我。吃过肉之后,他的血色已经恢复,看起来几乎和以前差不多了,“我们会在这里,主要是因为继承了家族的房产。我的父母从来就没有什么钱,我的祖父母也是。”

“他们的工作呢?”我问。我想不到有钱人会做什么事,但要是卡伦会在田地工作,他的父母一定也有事做。

“我妈是个老师,我爸则在食品加工厂工作。可是我生病之后,他们就开除了我妈,所以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在教书。”

“为什么?”我问。

“有感染的危险。”卡伦说,“我生病时,她也染上了KDH其中一种比较轻微的症状。在这里他们绝对不会让小孩有任何染病的风险。”

“也许她恢复之后,他们又给了她工作。”这些小家庭有后院,外围有木头栅栏,我还瞄到了花园里的花。这里的一切似乎让人感觉比较欢愉。

我们绕过转角,卡伦突然停下来,不高兴地皱起了脸。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见一栋有蓝色百叶窗的白色小房子。一条石路通往前门和面对街道的小窗户,让屋子看起来很可爱、很古雅。

不过在前方有块木制告示牌,用又大又黑的字体写着:隔离至十一月二十四日,于十二月一日拍卖。

我立刻看着他,“拍卖?意思是……”

“他们失去房子了。”他的语气感染了我。

“失去了?怎么会?”

“他们欠了很多债。为了救我,他们花掉了一切,所以一定……”他吞了下口水,我握住他的手。

“他们有朋友吗?”

“有,但是都没多余的地方住。而且大家的情况都已经很糟了,他们一定不愿意再多三张嘴吃饭的。”

“那么他们会去哪里?”我问。

“我不知道,我猜是那里吧。”他的目光移向东方,看着贫民区,“HARC会用运输飞船把无家可归的人载到那里。他们不想让那种事情在这里发生。”

几户之外有个男人出了屋子,往他种的花走去,门在他后方砰的一声关上。

“我们最好别这样待在大庭广众下。”我说。卡伦仍然往贫民区的方向凝视着,而我一想到现在要去那里,体内就涌现了一阵惊慌。我还以为有更多时间的。

“我们进去吧,”我说,然后拉了拉他的手,“至少等到日落。不会有人想踏进受到隔离的屋子。”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贫民区。”

“晚上会比较安全。”我又拉拉他的手,而他终于肯看着我了。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也许我的惊慌全都显现在脸上了。

“是啊,好吧。”

我们走上石头阶梯,到了房子正面的白色小门。虽然门被锁住,可是卡伦用力一踢就开了。

乍看之下,这栋屋子似乎比刚才还大。房间里的摆设很少,而且门都开着,地板是一种有光泽的木材,我从来没有看过。厨房里面没有桌子,客厅也只有一张肮脏的长沙发和一部电视机。这个地方看起来好像被小偷清空了。

阳光从侧面的窗户照进,从地板反射,在空荡的乳黄色墙面上跳动着。不管那里曾经有过什么,现在都不见了,只剩下钉子造成的小洞。

“我猜那些人让他们带走照片。”卡伦边说边往后面的走廊走去。

“还有一些家具?”

“不,我们就只有这些。”

我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地和他对看,尽管他父母拥有的已经比我父母多得多了。

“来吧。”他说。

我跟着他进入昏暗的走廊,脚下踩着灰色的绒毛地毯。他迅速往我们左手边的第一扇门后看了一眼,那是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只有几张漫画角色的海报贴在墙上。他走进左边的第二道门。

是他的房间,看起来好像从他死掉的那天之后就没再动过了。床上没有整理,纸张和书本随意地放在桌面,书架上还散布着图片以及我没见过的电子设备。

虽然木质家具都旧了,还有破损,但是这个房间很整洁,甚至很舒适。床脚有件厚厚的蓝色被子,看起来比我在HARC盖的薄毛毯还棒,而且阳光从纯白色的窗帘透进来,让房间有种温暖开阔的感觉。

“他们应该把这卖掉的,要不然就给大卫。”他一边说一边摸着某个东西,我猜是他在学校的课本。虽然我们在贫民区的学校通常是用旧书,可是我也见过一些课本。

“他们不行。当你死掉又再生,之前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HARC的资产。”他们说这是安全的代价。

“噢。”

他坐到自己的床上,打开床头柜的收音机。一把小提琴和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想念音乐。”他看着自己的大腿。

“我也是,一开始的时候。”

“我不该让他们付医药费的,”他用双手揉着脸,“我知道存活率,打从心底明白这么做没有意义。我只是好害怕自己会再生,恐惧到在安置机构的时候都要吐了。”他抬起头,对我笑着,“直到我遇见你。我记得躺在地板往上看你,心里想着,要是这里的女孩都这么可爱,那一定不会太糟的。”

我转开头,掩饰笑容,脸上觉得发烫。他从发出吱嘎声的床站起来,在我的头顶轻轻吻了一下。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水,说不定我们可以冲个澡。”他离开房间时,转过身来对我笑,“当然,是分开洗啦。”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全身发烫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消退。他到他的柜子拿了一件浴巾、黑色棉裤,还有一件绿色的T恤。

“有水,”他把衣物拿给我,“虽然这些尺寸太大了,不过我猜你会想换衣服的。”

“谢谢。”

“就在隔壁。”

浴室铺了白色瓷砖,很干净,也很隐秘。我已经忘记像这样隐秘的浴室是什么样子了。我脱掉衣裤,小心地走到水柱下方。水流很温暖、很舒服,在排水孔边的水都是红色的。我全身都是血,可见身上受了很多枪伤。

冲完澡出来,我变得干净光滑,全身上下只有胸部的严重伤疤。我换上卡伦的衣裤,拿了梳子梳头。我拿起自己的衣服,放在卡伦房间的角落。

他正在换灰色的新床单,看起来好柔软,让我想要马上爬进去。

“我猜你可能会想睡觉,”他摆上最后一个枕头,“请自便吧,我要去冲个澡了。”

我点点头,不过等他离开房间之后,我坐到了他的桌子前。我拿起一个电子相框,按下边缘的钮,显示出第一个画面。

是卡伦。

算是吧。

还是人类的卡伦头发很蓬乱,有着淡褐色的眼睛,脸上一副轻松的笑容。他的手臂勾着另一个人类男孩,但是我的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看着他不完美的皮肤,看着他脸上的傻笑,看着他散发出的纯真。

他还是人类的时候皮肤颜色比较黑。重启人比较苍白,表示接触过死亡,但是我几乎没再注意了。人类身上有种明亮的感觉,只有死亡能够扑灭。

我压下按钮,翻阅几十张卡伦和他朋友的照片。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卡伦来到我身后,我抬起头,看见他还是我记得的样子,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的表情很严肃也很坚定,和照片里的那个男孩完全不一样。他深色的眼睛环视着房间,而这大概已经是本能反应了——他在查看有没有威胁。他的目光越过我肩膀看到照片,然后就伸过来从我手中拿走。他皱起眉头。

“我再也不是这个样子了。”他说。

“不会。”

“我不觉得自己变了,才过了几个星期而已。”

“你变了,”我触碰他的手指,“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你。”

他的目光从照片移到我身上,然后再转向我后方的墙上。我转过身,发现他正从一面镜子看着我们的映影。

“我已经不像人类了。”他说。

“不,才没有。”

他低头悲伤地看着照片,“在我死掉又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嗯,从某方面来说,你是没什么变化。”我坦白说,然后对着他手中的照片点了点头,“你的人类记忆会马上变得模糊,尤其是你不想要记得的事情。”

他对我露出讶异的表情,“你知道的还不算少嘛。”

我耸耸肩膀,接着他就把电子相框放到桌上,握住我的手,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

“想跳舞吗?”他在我回答之前就把我搂进怀里,“这次我们有音乐了。而且等我们结束以后,我也不必打你。”

“你是不必。但要是我踩到你的脚太多次,欢迎你这么做。”

“这个提议我就免了,不过还是谢啦。”

他让我旋转了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我笑着倒在他怀中。我踮起脚尖吻他,而他把我抬到半空中,我也用双腿夹住他的腰。

“这样好多了。”他的嘴唇轻抚过我。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慢慢沉浸在这个吻之中。我喜欢不必担心被偷袭或是有人类会走过。我喜欢完全享受亲吻,享受他的怀抱和他温暖的身体。

“现在可没在跳舞了。”最后我笑着说。

“当然有。”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绕了个圈,“顺便一提,这是我最爱的舞。”

“我也是。”我额头往前倾和他靠在一起,让搔痒的愉悦感爬遍全身。

歌曲结束时,他坐到床上,让我待在他的大腿上,然后双手伸进我的湿头发,从我的下巴亲吻到脖子。

我想把手伸到他衣服里面,用指尖触摸他温暖的背,可是我犹豫了,因为我马上就想到这里有多少人,或是有多少只摄影机在监视着我们。

不过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

于是我的手指游移到他背后,接着我就闭上眼睛,用心感受他。

他的气息吹着我的嘴。

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我的腰。

我的嘴唇亲吻他的脸颊。

我的目光和他交汇,笑着看他渴望的眼神。

他的手指摸着我的背,稍微把我的衣服往上推开,这时清凉的空气让我的皮肤感到刺痒。

我变得僵硬,立刻从他身上跳开,差点就掉下床了。虽然我随即又想感受他的温暖,可是我觉得胃里紧张得纠结在一起,甚至连看他都不敢。

我提议待在他家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有床。我也没想到我们可以独处。

我没想到这两件事可能代表了什么。

“对不起。”卡伦说。他的语气很温柔,有点困惑,“不好吗?”

“嗯。”我只想到这样回答。

这样好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想和任何人发生关系。

我当然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想要和我发生关系。

“我,嗯,从来没有……”我终于抬起头看他,发现他闪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在开玩笑吧,”他说,“你在那里待了五年,从来没和任何人做过?”

“当然没有。没有人想碰我,你还是第一个亲吻我的人。”

他的头歪向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我,“那真是太荒谬了,瑞恩。”

“这是事实。”

他靠过来,一只脚轻碰到我,“没有人碰你,是因为你不想让他们那么做。”

也许他说得对。我把手掌贴在大腿上,可是两只手都在颤抖,于是我紧握在一起。

“我也从来没做过。”他说。

我胸口突然涌现一股意外的轻松感,“真的吗?菜鸟做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性。”

“我猜大家马上就觉得我是你的人吧,所以都离得远远的。”他的目光和我交汇,然后露出笑容,“当时是,现在也是。”他往前倾,轻轻吻了我的嘴唇,“你的人。”

我吞了下口水,肚子里觉得有种奇怪的重量。我感到有趣、发热、紧张,又好想把他拉过来,永远不放开。我和他手指交握着。这次发抖的是我,他很平静。

“我们——我们可以的。”我结巴地说,“可是我得穿着衣服。”

他看了一下我的上衣,“为什么?”

“很恶心,最好还是留着。”

“恶心?”他疑惑地重复。

我什么都没说,接着他才恍然大悟,“噢,那就是你中枪的地方吗?”

“对。”

“我才不在意你有疤,瑞恩。”

“那很丑,而且不止一道。”

“有人对你开了不止一枪?”

“对,三枪。”

“谁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做这种事?”

“我不知道,”我的语气很紧绷也很小声,“我不太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

尖叫声——我的尖叫声——在我脑中回响,要是我回答“不记得”,就会成为骗子。

“我记得一些,”我坦白地说,“应该是个男人。我们住在一间公寓,他跑来对我父母大喊。虽然我不记得是什么事情,不过大概和毒品有关系。他们两个都很恍惚,一直都是这样。”那些画面在我脑中闪现而过,让我皱起眉头,“妈妈带我到卧房,我猜我们是想从窗户爬出去。我记得往下看到草地,觉得距离好远。我听见了枪声,就尖叫起来,妈妈抓住我的手,盖住我的嘴巴,然后——”

“你想害死我们吗?”

妈妈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出现,让我吞了下口水,“我记得的就这样。”

卡伦发着抖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他的表情充满恐惧。

“因为你问了吗?”我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是啊。”

“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做,但是这要留着。”我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他笑了。他看见我纳闷的样子,试着忍住,结果又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不,”他把我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我想我还是等你比较想要的时候吧,而不是‘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做’这样。”他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脸红地看着地上,“噢。我不是,其实——”

“没关系啦,”他亲了我的额头,然后滑下床,“让你知道一下,我也没预期会那样呢。”

我想要融化在地板上,变成一大团亮红色软糊糊的重启人。

“我可以去我爸妈的房间睡。”他说。

我马上抓住他的手,“不,你能留下来吗?”我还是想要亲近他,但不是那样亲近。

“当然啊。”他很高兴我这么问。他爬上床时,我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

我躺到他身边,依偎过去,让他抱住我。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而他往前倾,嘴唇轻抚着我的耳朵。

“等我们真的做的时候,就别再说什么还要穿着衣服那种没意义的话了。”

“可是——”

“不是,抱歉。我才不在意那些疤痕,你也是。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

“那你可能会没有。”

“拜托。你才没办法抗拒我那么久呢。”

我笑出来,抬起头亲吻他。我们亲吻时,他把我抱得更紧,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也许是对的。

“瑞恩,太阳要下山了。”卡伦的气息让我的耳朵搔痒,于是我动了动,额头轻拂过他的胸口。

我睁开眼睛,看见房间沉浸在橘色的光线中。在光芒下,卡伦的皮肤很明亮,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人类。

我在柔软的床单上伸展双腿,一只手抓着厚绒被抵着下巴。我在一朵云里——一朵舒适得像泡泡的云,而我的身体陷进床里,这张床比我碰过的任何东西都更柔软。云的味道闻起来像卡伦,像是肥皂和香料,感觉很温暖,也有重启人特别的气味。

他拨开我额头上的头发,亲吻过来,燃起一股火焰,一路往下烧到我的颈间。

“我们应该赶快出发了。”他深色的眼睛和我对望,而我也觉得没必要假装自己不害怕。他已经看得出来了。他的大拇指在我的脸颊上摩擦出暖意,他坚定的眼神表示他并不在意我的恐惧。

我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动。我宁愿和他待在床上一整夜,一整天,甚至一整个星期。忘掉勒伯的女儿,忘掉不存在的重启人特区,忘掉一切,只记得他的怀抱与笑容。

可是他在发抖。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抽动,于是他翻过身,把脚移到床的另一侧。他偷瞄了一下颤抖的双手,然后去拿衣服。

恐慌的感受撕扯着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呼吸,一头埋进床里,害怕自己会尖叫出来。

“搞不好我有比较小的衣服可以给你穿,”卡伦边说边跳下床,大步走向他的衣柜,“大概是我四岁左右穿的吧。”

我在床上笑着,然后坐起来,撇开脸上的恐惧。那种强烈的感觉压在胸口,嘲弄着我。

“至少七岁,”我反驳,“我才没那么小。”

“有了,”他丢给我一件浅蓝色上衣,“那件还是太大了,不过也许你可以把底部绑起来。”

他离开房间去换衣服,我也穿上自己的裤子和他的衣服,结果衣服盖住了我半段大腿。我试着把多余的部分绑成一个结,最后还是放弃,把它塞进裤子。我拿起他丢到椅子上给我的黑色运动服,笑着把柔软的质料套过头。

卡伦回来后,把电子相框和一部小相机放到一个包包里,再放进几件衣物。

“我们可以看看我爸妈有没有留下任何食物,但我觉得希望不大。”他一边说一边拉起包包的拉链,然后甩到背上。

厨房空无一物,只有几个废弃的有裂痕的盘子。卡伦耸了耸肩,对我伸出一只手。

“准备好了吗?”

从来就没有。

“好了。”我握住他的手。

我再扫视了最后一次,就跟他到走廊上,进入客厅。卡伦似乎刻意不看周围,让目光保持在地上,然后替我打开前门。气温已经比前一晚低了好几度,夜晚的空气很冰冷,就连卡伦也打战。

“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有一站。”他指着隔壁的房子说,“我得查出我家人去了哪里。”

“我们要怎么做?就这样出现直接问吗?”

“是啊。”他把我拉到屋子后方,然后在我阻止之前就敲了敲一扇黑色窗户。

窗帘打开,一个年纪比我们小一点的人类男孩探头出来,他一看到我们,就叫了一声,立刻用力拉上窗帘。

“艾德瓦多!”卡伦喊着,“我只是想知道我爸妈和大卫去哪里了!”

艾德瓦多又探头出来,他睁大眼睛,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我们,“卡伦?”

“是啊。”

“很糟吗?”

这个问题可能有好几种意思,不过卡伦点了点头。

“对,很糟。”

艾德瓦多恐惧地眨着眼睛,呼出的空气在窗户上起了雾,“你逃出来了吗?”

“对啊,你知道我家人去哪里了吗?”

“我妈妈说是塔楼公寓。”

“谢谢你。”卡伦说,接着往后退了一步。

“等一下,”艾德瓦多说,然后往上推开窗户。卡伦又往后退了一步,“你的号码是多少?”

“二十二。”他举起手腕。

艾德瓦多窃笑着,“哇,真是厉害呢。”

我笑了出来,卡伦也对着我笑。

“那是谁?”艾德瓦多问。

“瑞恩,一七八号。别说她厉害。”

“一七八号!”艾德瓦多惊呼得太大声了,“我的天哪!”

“谢谢你。”卡伦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到身边,接着我们就转身要离开。

“等一下,等一下。”艾德瓦多喊着。我们又回头,而他紧张地咬着嘴唇,“你死掉之后,我妈问我,如果我生病了想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卡伦问。

“是啊,你懂的。他想要确定。”他用手指比出枪的形状,然后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听说过。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件事,而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抬头看着卡伦,发现他也是类似的表情。他扬起眉毛,疑惑地看着我。

“不。”我说。

艾德瓦多看着卡伦想得到确认,有好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他可能会不同意。

“不。”他终于开口了,“把握再生的机会吧。”

“你是因为现在脑袋都搞乱了才那样说吗?”艾德瓦多问。

“也许吧。”卡伦逗趣地摇着头,艾德瓦多也开心地笑起来。

我纳闷地看卡伦笑着转身离开。我从来没见过人类和重启人之间有这么友善的交谈。

“你知道塔楼公寓在哪里吗?”他问,然后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大概知道在哪个区域。”我回头看着艾德瓦多关上的窗户,“他是你朋友?”

“对啊。”

“他不太怕我们。”

“比起真正的重启人,大部分的孩子都比较害怕再生这件事。”

“我猜这样大概很合理吧。”

我们沉默地在社区后方走着。每走一步,我的恐惧也更加深,我认识的那片贫民区开始在脑中成形了。

抵达围墙时,我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有人在上面画了图,是一幅漂亮的壁画,有孩子们在玩耍,人们在阳光中跑步。我想要勒死画图的人。

在围墙的这一侧没有任何守卫。谁会想要溜进贫民区?

“瑞恩。”卡伦示意我跟上。

“我会怕。”我在意识到之前就脱口而出了。

他抬起头看着墙,“害怕回去吗?”

“对。”

“说不定那里比你记得的还好。”

我挺直自己矮小的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没得选择,我必须去。

“让我先查看一下。”我说。我爬上去探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片草地,直到发现左边几尺之外有个守卫。“安静。”我轻声对卡伦说。

我跳下来,双脚轻微发出砰的一声。守卫转过来时,卡伦也落在我身边。我们拔腿就跑,但是接下来没有任何动静。那个守卫要不是叛军,要不就是懒得去管两个疯小孩从富区溜进贫民区。

这里的景象很熟悉。贫民区的中心在远处,医院在我右边,左边则是一排排的小屋。

周围都是死亡的气息。富区纯净的空气不见了,花草的香味都成了回忆。

感觉像是家。我们来到贫民区里最糟的区域,我曾经住在这里,而当我认出那栋由小公寓组成的大楼,不由得紧闭上眼睛。

“你想害死我们吗?”

我的脚被某个东西绊到,让我一头摔在泥土地上。我倒吸一口气,把爸妈的画面推出脑中。

“瑞恩。”卡伦跪在我身旁。

我短促地喘气,就像人类一样。我勉强站起来,双手撑在大腿上。

为什么我会答应来这里?为什么我要这样对自己?

卡伦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到怀中。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试着让呼吸慢下来,但还是一直喘,全身都因此抖动着。

他躲到医院后方,轻轻地把我放下。我的双腿紧靠住胸口,而他蹲到我面前,拨弄着我的头发。

“我不想来这里。”我轻声说,然后羞愧地把头塞到膝盖之间。

“我知道。”他一直摸着我的头发,这让我平静了下来,呼吸变得缓和,最后身体也不再颤抖。

“告诉我一段好的回忆。”他说。

“完全没有。”

“至少一定有一段。”

“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我说。

“再努力想想。”

这么做似乎没有用,不过我还是闭上眼睛回想。除了喊叫和枪声,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妈妈说过我看起来像猴子。”最后我开口说。

他纳闷地看着我,“什么?”

“她说我垂头丧气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只猴子,还说我有一张漂亮的脸,不应该隐藏起来。”

“你真的很漂亮。”他微笑着说。

“所以那应该算是快乐的回忆吧,反正不会让我觉得很糟。”

“她是什么样子?”卡伦问。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她的片段。”

“现在比较多了?”他猜测。

“对。”

“说不定那表示你在想念她。”

“说不定那表示我的潜意识很坏。”

他笑了出来,然后往前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很想念你爸妈。”我说。这不是问句。

“对。”他似乎有点难为情。

“那我们就去找他们吧。”我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我得赶快去瓜达罗佩街注意运输飞船。艾迪娜应该是今天晚上出任务。”

“你还好吗?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再多休息一下。”

“我们已经休息一整天了。”

“呃,也不算都在休息啦。”他露出逗弄的笑容,让我脸红了。接着他搂住我的腰,亲吻了我。比起睡觉,我们真的花了更多时间在亲吻上。

“谢谢你。”他在松开我的时候说,“谢谢你跟我来。谢谢你没因为我想见父母而找我麻烦。”

“我绝对有找你麻烦。”

“那就谢谢你只造成最小的麻烦。”

“不客气。”

“往那里吗?”他指着问。

我点点头,和他手指交握走到路上。今天晚上没有人类出来,一个都没有,这证实了我的记忆——奥斯汀贫民区有严格的宵禁。

我的靴子踢起尘土,然后又被风吹回裤子上。冷冽的风拍打着我,于是我一只手抱住肚子,皱起了脸。

我拖动着双腿,靴子刮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很安心也很熟悉。

“你想要停下来吗?”卡伦低头看我的脚,觉得很有趣。

“不。这让我想起——”我抬起头,看见右手边的学校。那三栋白色建筑看起来和以前一样。这比罗莎的那间学校还大,而且气氛也绝对好多了。他们用了手边所有的素材替学校上色。有人用某种浓厚的黑色液体画了很大的花,颜料往下垂滴。

最大那栋建筑的侧面被某个东西盖住了,当我想起那是什么时,猛地倒吸一口气。

“我们可以暂停一下吗?”我问,然后松开卡伦的手。

“当然。那是什么?”他一边问一边跟着我。

“他们用相片拼贴。所有死掉的孩子相片。”

他眼神一亮,“你在那里吗?人类的你?”他跳到我前面。

“大概没有吧。我猜是父母给他们照片的,不过我想也许……”

我停在墙面前。好几百张照片贴在上面,由一块厚厚的塑胶保护着。大概每隔一个月,老师就会拿下塑胶板,把新的照片放上去,然后我们就会聚集起来,诉说着那些死去孩子的故事。

“这个呢?”卡伦问。

我看着那个细瘦的金发女孩,“不是。”

我扫视照片,可是就算有,我也没找到人类时的自己。我不觉得爸妈有很多我的照片,而且我也很难相信在我们死掉之后会有任何人想去找。

然后我就看到她了。

虽然那个小女孩没皱眉看着镜头,可是她显然不高兴。她的金发很脏,衣服也太大件了,不过她看起来很坚强。一个十一岁的人类最坚强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她有蓝色的眼睛,那是她脸上唯一漂亮的地方。

是我。

我一根手指碰着塑胶板,触摸那个丑陋人类的小脸。

“是你吗?”卡伦到我身边问,“噢,不是。”

“对,是我。”我轻声说。

他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看着照片。也许他在看她凹陷的脸颊,或是尖尖的下巴,或是她凝视着镜头后方的样子。

“你确定吗?”他问。

“对。是个老师拍的,我还记得。”

“你现在看起来不一样了。”

“她好丑。”

“你才不丑,”他说,“看看你自己,你很可爱。虽然不算开心,但是很可爱。”

“她从来就没开心过。”

“你一直用第三人称说自己,让我觉得很可怕。”

我笑了,“抱歉,我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人了。”

“你不是啊,”他又看着照片,“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但我很高兴你不是人类。这样说会很奇怪吗?”

“不会,我也很高兴你不是人类。”我伸手要拉他,“我们走吧。”

“等一下。”他从背包拿出相机,举到照片前照了一张,“你至少要有她一张照片。”

他收好相机,握住我的手,一起前往城里。我们经过市场和商店,路变得愈来愈宽了。市中心有一条又长又直的路,这在我脑中已经被罗莎的那条路取代了。

两条路并不一样。木造建筑全都上了漆,仿佛是有闲钱可花的富裕人家。但那些房屋不是漆成普通的白色或灰色,而是精心设计过——粉红色大花朵、橘红色火焰喷出门外、古怪的彩色骷髅头在建筑侧面跳舞。

“这里比罗莎还好。”卡伦惊讶地说。

“那就是塔楼公寓。”我指着街底的三层式建筑。

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我们比我预期中还要快地抵达塔楼公寓。我很讶异自己竟然走对了方向,更别说直接到了这里。

“那里……还不算太糟。”卡伦抬起头看。

那里还不算太糟。有人在建筑顶端画了一颗太阳,在公寓的窗户之间还画了小树和天空。这些我全都不记得,只记得它有三层楼,是奥斯汀贫民区里最高的建筑。

我们到了门口,卡伦看着钉在墙上的住户名单。

“二〇三号公寓。”他指着雷耶斯这个名字。

他伸手拉大门,但是锁起来了。他更用力拉,直到把锁弄坏,接着我们就溜进去。

我跟在他后方走上阶梯,到了二楼。墙壁是朴素的暗白色,混凝土地板很肮脏。我听见人类交谈的闷响声,接着卡伦就把耳朵贴到标示着二〇三的门上。

他示意我靠近,不过我只前进了几英尺,肚子里有股沉重的畏惧感。我应该更努力阻止他的。

他轻轻地敲门,我听见门的另一边安静下来。

“妈妈?爸爸?”他轻声说。

公寓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卡伦吓了一跳。我想要用手遮住眼睛,躲到一切都结束为止,但我还是站着没动。

门开了一道缝隙。虽然我没看到任何人,可是卡伦笑了。门慢慢地打开。

握着门把的男人长得和卡伦很像。他又高又瘦,有一头蓬乱的深色头发,就和他儿子的旧照片一样。

他震惊地张开嘴巴,全身都在发抖。他的眼睛疯狂地上下打量着卡伦,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一个女人在他身后出现,深色头发随意绑成一个圆发髻。她和卡伦一样是橄榄色皮肤,不过身为人类的她颜色深一点,而且虽然她有相同的黑色眼睛,现在却疯狂地瞪大。她一只手遮住嘴巴,发出像动物的奇怪声响。

“没关系的,是我啊。”卡伦的笑容逐渐消失。

我吸了一口气,一度希望会有好结果。

那些泪水可能是因为他们见到他太开心了。

震惊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他们会拥抱他,说他们好想念他。

他的父亲忍住哽咽,紧紧闭上眼睛。

他无法看着卡伦。

“还是我啊。”卡伦急着说。

他妈妈大哭起来,我立刻移开眼神。走廊对面公寓的人类从裂开的门偷看。

我走上前,触碰卡伦的手臂,他父母一看到我就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我们走吧。”我温和地说。

“妈妈!”卡伦喊着。他快要哭出来了,“你不……”他双手握住她另一只手,“还是我啊,你看?”

她的手遮住脸,哭得更厉害了,同时又想拉开另一只手不让他握着。她一定觉得他很冰凉,因为他已经死了。

“爸爸,看看我啊。”他放弃说服妈妈,努力想让爸爸看他的眼睛,“你看啊!”

他们不看他,两个都是。他爸爸开始疯狂挥动双手。在他试着赶走儿子时,目光避开移到了走廊上。

“走吧,”他压低声音,听起来像是窒息了,然后就把妻子推到身后,“要是他们看见你在这里……”

要是HARC守卫发现卡伦在这里,就会把他父母都抓起来。

“可是——”卡伦在他们后方看见了什么,抖着倒吸了一口气。

我踮起脚尖往他母亲的后面看。一个黑发男孩站在沙发旁边,我猜那就是大卫。他的眼睛盯着卡伦,但是没有想过来找哥哥的意思。

“走吧。”他父亲又说了一次,接着往公寓里后退了一步。

他用力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