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谁料,绀蝶却一改淡然,顺着程漪的腿朝地上跪去,“姑娘,我虽属相贵重,却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若真顶事,也不至卖身为奴,一条贱命,怎能与姑娘的千金之体相提并论。求老太太,夫人开恩,就让我留在姑娘跟前伺候吧。”她嗓音发颤,单薄的肩膀如秋日的落叶,飘飘荡荡似是全然没有依仗。

“若是夫人实在不放心,不如先把我安置在姑娘院中做些洒扫的粗活,我离姑娘远些,都是使得的。”绀蝶边说边额头触地磕着,沉闷的响声回荡在挤满了人的正堂内,依旧突兀。

程漪被她紧握着脚踝,一时也没法挣脱开。

几人正僵持着,久没发言的程淑突然站出来,“祖母,大伯母,不若就先把她安置在漪姐姐院里做些粗活,等过阵子要是没甚问题,再另作打算?我瞧她回话条理清晰,又会识字,在家中也惯来照护弟妹,想必是个行事妥帖的。”

“更何况,祖母也说了,此事不打紧。我看漪姐姐显然也是相中了这位姑娘。”

正堂的仆从,就绀蝶一人识字,程淑偏才,对她印象极好,故不忍她如此哀求。

“母亲觉得呢?”季氏也瞧中了绀蝶,且她在把这批仆从购入府前就已经掌握了大致情况,心中明晓绀蝶在一众人等里的出挑。

“这要看漪姐儿是如何想的,稍稍放远些应无大碍。”程老太太看向为了绀蝶据理力争的程淑,和蔼笑道:“若实在不放心,皆时让淑姐儿带着她二姐姐抄几份护身经文也就是了。”

话落,绀蝶也不待季氏准定,就昂起磕得紫红的额头,仿佛全然不知痛般,扬着唇角,顺势而上,“多谢老太太,奴婢定然在姑娘院里好好当差,没有允许绝不近身姑娘半步。”

“母亲,既如此不然暂且把她留在院中,日后再另行安排?”程漪觉得绀蝶说得话不无道理,加之有老太太做担保,她自己又着实喜爱这婢子,当下不待季氏首肯,便撒着娇把绀蝶给拉了起来。

明明经她一说,事情已经发生逆转,现下却又回到了原本的轨辙上。程妩观了全程,到这刻,脑袋像被棒槌砸过般,难以忍耐,连带着众人的对话声传入耳廓,都变成了嘈嘈的混音,听不真切。

最终,季氏没扭过程漪,允了绀蝶留在清风院的小花园里当差。

随后程漪又当众挑选了四名贴身服侍的一等婢女,不多不少恰是府中规定的数额。那四名被选中的婢女皆从队伍中退出来,满脸欣喜地侍立到程漪身后。要知道伺候府中姑娘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一等婢女月银丰厚不说,过得也比府中打杂的仆从体面,倘若再敢想一些,今后姑娘们说亲嫁人,要是能够带上她们,或许还有机缘当上姨娘,从此也就翻身成了主子,再不必干伺候人的事了。

“曾嬷嬷,且把他们都带下去吧,耽搁了半晌,免得扰了老太太的清静,稍后我再安排去别处当差。”季氏挥了下袖摆,指着绀蝶以及余下未被挑中的一杆人等吩咐。

片刻,正堂里恢复沉静。

程妩一路谛着随在人群未尾的绀蝶,眼瞧着她逐渐消弭的背影,刚要落座,谁知对方却在拐角的瞬间,蓦地回首,一双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和程妩对上,继而漾出一抹浅笑…

那动作极快,快得程妩以为只是自己瞧茬了。但她心中明白,并不是。

上首,程老太太目光淡淡地掀过那四名婢女,出声时却携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姑娘既挑中了你们,从此往后你们便要事事以姑娘为先,切莫想那等子不该想的事,要是有什么污碎传入我的耳中,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当然,你们若做得好,程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去,都记清楚了吗?”

“是。奴婢记下了。”四人齐声允答。

“母亲,还是您治下有方。”季氏从果盘里拣了颗婢女刚奉上来的橘子,仔细剥开外皮,又把里面的橘络一一剔除,这才递到程老太太跟前。

程老太太睨了眼,没接,“我近来腹胀,不喜这些,你还有其他事?”

她惯来偏袒二房,平日里头也是王氏母女在她跟前侍奉得多,加之季氏掌着中馈,并不得空,鲜少来她跟前孝敬,故而处理了程漪的事,她见季氏还未有要走的意思,便问。

季氏干笑两声,讪讪把橘子放回托盘,“母亲身体不适可有请郎中诊过?开春事杂,都怪媳妇没安排妥当,竟轻忽了母亲这儿。”

“我无碍,你且说你的事。”老太太语调松弛,并不愿就着这个话题多言,只向候在远处的程淑招招手,把她拉到身旁坐下。

“儿媳确有一些事,想与母亲商议。”季氏延了一霎,接着道:“母亲也知,这些年来漪儿就如同我的一块心病,提不得碰不得,如今好容易找回,儿媳便想定是母亲日日礼佛的缘故,这才打动了佛祖,媳妇心中惭愧,于是便想着亲自带上漪儿去栖禅寺还个愿,添些香油钱。”说完,她的眼眶泛起了红。

程老太太爱抚着程淑的手,随口允道:“这是应当,那你便挑个得空的时候带她去吧。”

“欸。”季氏由着程漪把她从矮杌上搀起来,坐回原位,“既要去还愿,媳妇想着不若把家中几位姑娘都带过去,前头降了好些日子的雨,姑娘们想必也闷坏了,加之再过不久,也都要去族学受教了,不如就让她们趁着这机会松快些许。”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见程老太太没反对,季氏又道:“前两天,夫君已着手通知族中长辈,告知了漪儿找回的好消息,想必他们不日便会起身前来金陵,待漪儿正式入了族谱,届时还得摆宴邀请与咱们府来往密切的显要家眷,把漪儿带出去,让大家知晓。”

“你安排就成。”

季氏看老太太一口同意,一扫刚才被下脸子的郁气,绽出一抹笑,颇为大气地放下话,“既是要摆宴,咱们府中的姑娘可不能被别家的比了去,索性我明日上午得闲,不若带她们去置办几件头面首饰,再添几块布料,开春后,姑娘们又长了一岁,眼瞧着去岁的衣裳都有些小了。”

程老太太听罢,不由古怪地瞅了她一眼。

季氏以为老太太曲解了她的意思,连忙补充:“母亲放心,这笔银子还是从我私账上出。”

谁知话落,程老太太不但没挪开视线,反倒愈发狐疑。

季氏不明所以地咽了口口水。

“也罢,你明日且带她们去吧。”

半晌,没窥探出缘由的程老太太遂暂时作罢,应允下来。

季氏一喜,从座位上站起来,复又盛满慈爱地看向程淑,“淑儿明日便和漪儿坐一辆马车,你们两姐妹好好相处。”

“多谢大伯母。”到底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程淑听到明日可以出门,双眸亮了亮,难掩欣喜。

她们这厢亲亲热热,坐在下头的程妩和程淑却好似不存在般,被人忽视了个彻底。

程妩无心关注程涵那副憋得通红,却又全无法子的模样。她只手持着青釉刻莲纹瓷盏,由于使力过大,连带着手肘都在微微抖动。

适才老太太的疑惑她尽收眼底,季氏掌家惯来谨慎,何时如今日这般阔绰过,她嫁来程家至今,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提出自掏腰包,又是购入大批仆从,又是给她们置办首饰。

要知道女子的嫁妆可不能随意挥霍,往后或是嫁女或是出了跨不过砍的大事,都可顶用的。

只老太太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程妩却是一清二楚。

扬州首富陈家当家一月余前在行商途中意外身亡,主母蔺氏无法接受寻了短见,只留下还未及笄的女儿和牙牙学语的幼子撑着门楣,不久,幼子也因病去世,唯一的女儿变卖了家产后便不知所踪了。

随后陈家富户唯一还在人世的千金摇身一变,成了金陵世族程家流落在外多年的嫡女,程漪。

程妩不知她父亲的意外是否跟程宏茂夫妇有关,只她的母亲和弟弟的死确是和二人脱不了干系。和她血浓于水的至亲,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可叹她上辈子竟全然不知。

她降世还未足月就离开了双亲,从未在二人跟前承欢过一刻,还有她那未来得及长大的幼弟,她连见都没能见上一面…

程妩喉头哽塞滞涩,心尖如万蚁啃食,五指并拢试要将茶盏碾碎般,才能阻遏连天的恨意。

好半晌,她撒开杯盏,把因蓄力而变得惨白的手掩入袖口,仿若无事发生。

翌日,清晨。

程府侧门处停放着两辆低调而又不失身份的宽敞马车。因事先约好,季氏带着程漪和程淑占了前头那辆,程妩只得跟程涵同坐一辆。

“大姐姐,安好。”程涵倚着车壁悠哉坐着,时不时捻上一块搁在木匣中的精致糕点。

程妩顺势扫了眼,见上头的糕点和那日程涵去她院中提的一致,想来也是出自如意楼。如意楼是金陵有名的食馆,据说研制菜品的掌勺大师来自京都,祖上还曾出过御厨,不仅菜系丰富,味道多滋,就连推出的点心都是金陵独一份的美味,旁的连仿制都不及十分之一。

故而除了贵,没甚其他缺点。就连程府也只是逢年过节,宴请宾客才会购置一批。

程妩还是因着程涵,才品得滋味,不过她素来不喜甜食,尝了一块便由着霁蓝几人分食了。可既是如此,她这个庶妹却好似这糕点不是什么稀罕物般,挑挑拣拣,选着符合自己口味的咀食。

程妩收回视线,在她对面落座。

“大姐姐用过早膳了吗?要不要尝尝这个?”程涵说着把点心匣往她跟前推了推,笑得明媚,“我适才看到母亲身边的祁嬷嬷提了好大一个食盒,看着还怪重,里面必定装了不少好吃的,只可惜,咱们俩都没那口福尝到。”她砸砸嘴,撇下正打算吃的那块糕点。

程妩侧身,略掀开车帘,没有理会。

程涵见她没吱声,也不泄气,语含失望道:“你说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吃不上呢,好歹你跟二姐姐才是嫡亲,母亲却没唤你,反而带上了淑姐姐,就算姐姐没坐上前头的马车,怎么着母亲也得使人送些过来才是,害我在这馋了半晌,只能勉强就着茶水吃些早就腻味了的点心。”

程妩放下帘子,把目光投注在程涵身上,有些好笑,“我惯来因病出门得少,现下有机会出来透口气已是满足,倒是三妹妹你,以往哪次出门不是随在母亲身边,怎么今儿个却和我呆在一处?”

她以为自己上次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程涵一咽,一时不知程妩怎么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程妩见程涵安静下来,也不再分神给她,只盘算着待会要添置的东西。

金陵繁华富足,水陆发达,故而在此行商卖货的商贩也多,各色珠宝首饰,奇珍异玩数不胜数。又经过长久的沉淀,行商司根据需求,把商市划分为东西南北四块,以方便管理。

其中以东市的商品最为稀贵多元,专供似程家这般的官宦世家所需。

马车一路平缓地驶着,约摸二刻中后,稳稳停在东市一家布庄前。

程妩拢了拢青缎比甲,把手搭在霁蓝掌中,略微借力,从上头缓缓步下来。虽如今气候回暖,放眼瞧去,周围姑娘皆装扮得柳夭桃艳,但她却始终感觉体内有一团莫名的寒气,恨不得再多穿些才好。

只细细感受,她又未觉得自己身躯多么冰凉,故而颇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