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重要事情之后，华雨星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得“回家团聚”。

路过国营饭店，她发现自己忘记一件大事——三点多了还没吃午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肚子立刻发出抗议。

她顺从心意走进饭店。

服务员殷勤地迎接她，忙不迭将早已磨出包浆光可鉴人的桌面又擦一遍，热情地问她吃什么，打尖还是正餐，还非常专业地主动推荐：“才刚有老农送了鳝鱼过来，新鲜得很。咱家大厨是江城人，会一手绝活鳝丝面，同志试试？”

华雨星被她说得食指大动，欣然道：“就这个，再配点小菜解腻。”

服务员见华雨星跟喝露水长大的仙女儿似的，将心比心低声道：“我们这儿面条实诚，鳝丝放得足，好大一碗呢，够吃的。”

华雨星饭量并不小，说：“谢谢同志提醒，没关系，我吃得完。”

“小菜来个拍黄瓜？同志您放心，拌菜不下锅炒，但是会淋上本省特产芝麻香油，不会少您的油水。”服务员眉飞色舞地保证。

“好，就这个。”

“好嘞。鳝丝面三毛九，拍黄瓜六分钱，粮票二两。”她拖着尾音去后厨。

一番交流下来华雨星有点“受宠若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依稀记得十几年前何奶奶带她下馆子的时候，国营饭店的服务员简直脸向着天，横得衣角都能甩人，没想到如今这么热情。

下乡一趟颇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她乐观自嘲。

国营饭店的变化是难免的。

私营店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小饭馆也不例外。有些小馆子味道不比国营饭店差，还便宜，老板们嘴巴甜会说话，国营饭店的顾客被抢走许多，不得不顺应民意做出改变。

她以手支颐，指尖轻点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想，社会日新月异，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搭上顺风车，毕竟她算小有本钱。

很快服务员上菜。

华雨星第一次吃鳝丝面，吃不出来是不是正宗江城口味，只知道肯定没愧对绝活两个字。鳝丝像用尺子比过似的全都是一样的粗细和长度，一丁点骨头都没有，韧而不柴，鲜香弹牙，作为面条浇头属实有些奢侈。

一大碗鳝丝面和拍黄瓜下肚，她终于舒爽了，心满意足地奔赴下一个战场。

她要亲自确认，现实是不是真的会和小说写的一模一样，她的亲生父母是不是真的那么……

三层高的筒子楼外表斑驳，楼底下的梧桐树旁边有个水龙头，三三两两的人拿着容器排队接水。

华雨星走上昏暗的楼梯，穿过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过道，抬手敲门。

“来了来了。”女人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位中年女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这是华雨星的亲生母亲吴美兰。

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女孩儿。长得倒是很靓，柔柔弱弱的模样，拎着一只藤箱子。她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是雨星吧？来，进来。”

“你好。”华雨星跟着她进屋。

“雨星来了？”华大顺掀起帘子从房里出来。

血缘关系最近的三个人坐在饭桌旁，比陌生人还生疏。

华大顺给吴美兰使了个眼色，说：“孩子妈，你杵在那干嘛，还不快和孩子说说话。”

“哦哦。”吴美兰答应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问，“你见着素琳了吗？她适应不？”

华雨星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她了然一笑：“见到了，挺适应的。”

吴美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华雨星更不会去主动找话题。

华大顺只得再次提醒吴美兰：“给雨星介绍一下家里的情况。”

这个话题是吴美兰的舒适圈，她侃侃而谈：“你大哥启富去年结婚搬出去住了，今天有事回不来。老二素莲出嫁了。你还有个双胞胎妹妹素佳，和你长得不一样，她按政策下乡，正好这两天回城。你弟弟启贵去楼下玩了，他命好，到下乡的时候刚好赶上政策改了，不然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哟。”

吴美兰起头，华雨星想起了小说里华家人的信息，她充分意识到这个家的资源分配多么畸形。

大儿子，接替吴美兰的工作岗位，不用下乡；二女儿下乡，在知青大批回城的时候回来了；真千金徐素琳，未婚夫是厂长儿子，对方给她安排了工作，不用下乡；华雨星的双胞胎妹妹是家里最后一个下乡的，运气不佳几乎等到最后几批才回城。

很显然，华大顺夫妻俩重视的孩子可以想方设法避免下乡插队。

你来我往地试探了几个回合，华大顺摆起大家长的谱，问吴美兰：“晚上雨星睡哪你怎么安排？”

“还没有，我想想。”她边理情况边说，“素琳的床不能动，我怕她回来不舒服，以为我们拿她当外人。”闺女离家前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说绝对不能把她的地方让给别人，吴美兰怎么忍心违背她。

华大顺不置可否。

吴美兰继续掰扯：“素佳的床上放着素琳的东西呢，家里没地方挪，这个也没法给雨星住，还有……”

华大顺“唉哟”一声，打断吴美兰的絮絮叨叨。他急切道：“快点，我想起来家里没水了，美兰，我们去打水，一会儿饭点要排老长的队。顺便把启贵喊回来认人，雨星你在这等会儿。”

吴美兰很意外，华大顺哪次不是像驴一样推一下转一下，没想到还有主动去打水的时候。

到了离家远一些的地方，华大顺斥责吴美兰：“你能不能长点脑子，素琳长素琳短的，素琳给你灌迷魂汤还是给你好处了。”

吴美兰没想到丈夫拉她出来是为了指责她，反驳道：“我养了素琳二十年，她离开家我不能舍不得吗，你要我把第一次见面的人当素琳疼？”

“我可没这么说。总之你正常一点，做不到我要你好看。”

吴美兰悻悻闭嘴。

华启贵被父母喊回家，看到屋里坐着一个漂亮姐姐。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和他抢东西的瘟神，没想到又回来一个，他心里万分不爽。

“你就是华雨星？第一次上门有没有带什么见面礼？”他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

华雨星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她唯一一次经历人情往来是周怡俊带着礼物拜访徐治和。她不是脸皮薄的人，坦然道：“忘了。”

“你可真不懂事，连二姐都知道每次回来带点东西。”他神色鄙夷，看到华雨星的箱子，他说，“哎，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看看。”说着就起身去拿。

华雨星长腿一伸，将箱子勾到膝盖底下，淡然道：“不要动我的东西。”

“切。”他倒回椅子上。

没几分钟，吴美兰回到家中。她解释：“本来每层楼都有水龙头的，但是管道坏了，只能去楼下接水。”

这是在主动找话题和自己拉近距离？华雨星有点迷惑，明明出去接水之前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华大顺推着说出来的。

华启贵抱怨道：“烦死了，什么时候能修好，不是这个坏就是那个坏，难怪那谁听说自己说教授的女儿拍拍屁股就跑了。”

“素琳她也很舍不得的，走的时候说她肯定会回来看我们，让把她的床留着呢。”吴美兰替养女辩解。

华启贵嗤笑道：“只有你信，她才看不上这破地方呢。”

旁听的华雨星默默挑眉，信息量还挺大的嘛。

吴美兰道：“雨星，一会儿我给你收拾床铺，你安心住着。”

华雨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她敢打包票其中有猫腻。她真诚地说：“我和朋友约好了明天一大早有事情，这里离她家太远了，来不及，我得去她家住。”朋友什么的当然不存在，她直接住招待所。

吴美兰停住手里的动作道：“啊，那就随你。”

后进来的华大顺恰好听到这话，狠狠瞪了吴美兰一眼，连挽留几句都不会。吴美兰连忙瑟缩着说：“我去借几个鸡蛋。哦，不是妈舍不得买肉给你接风，昨天给素琳践行把肉票用掉了，等下回发了妈一定给你补上。”担心丈夫再次训她，她连忙离开。

走出屋子的吴美兰立刻换了副模样，站直身子跟隔壁的女人说话：“我家闺女今天回来，家里没东西了，这不怕她委屈，想跟你借两个鸡蛋，下个月还。”

隔壁的女人轻咳一声，说：“月底了，我家也没鸡蛋。你跟爱芳借呗。爱芳——你来一下。”

“别。”吴美兰拦住她，“我可不跟她借，忒小气，还的鸡蛋不一样大都要念叨。”

可惜已经迟了，被叫做爱芳的微胖的中年女人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你大方，离家二十年的闺女回来你就借俩鸡蛋给她吃，丢人！要不你让她来我家吃吧，我给她炒仨。”

吴美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自然少不了一顿争吵，最后到底还是跟另外一个人借到了。

筒子楼不隔音，屋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喧哗表情各异。

华雨星神色自如，一点都不在意第一次回家只能吃到半个蛋——俩鸡蛋还得四个人分不是。

饭菜上桌，才吃过满满一大碗鳝丝面的华雨星实在吃不下，把饭推到一边，意思着吃了两口菜就表示自己饱了。

华大顺怀疑地打量她弱不禁风的躯体，揣度这句话的真实性。

华雨星有史以来最真诚的语气说：“真的饱了，一点都吃不下。”

华启贵连忙端起盘子不停往碗里扒拉：“你的那份我包了。”精打细算的吴美兰则在心中合计，她饭量那么小，每天二两菜的定额能省下来好多。

探明了家人的态度，华雨星没多留。她礼貌告别，并表示都是一家人不用送。

她离开之后，华家的矛盾才爆发出来。

华大顺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婆娘想气死我吗？让你对她正常点正常点，你跟看仇人一样。”

吴美兰小声抗争：“我哪有。你不是早上还舍不得素琳吗，怎么晚上就把她当亲生的了。”

“头发长见识短。你觉得那边的人会让她身无分文地回来吗？你还想给素琳塞几个饼子路上吃呢！你把她当仇人，她能心甘情愿地把东西给你？”华大顺恨铁不成钢，“现在懂了？下回怎么做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