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后凉
靖和元年七月十八,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制三边军务的陈越清抵京,一同回来的还有其子宣府游击将军陈言宗,以及其他几位回京述职的臣子。
陈越清同其他几位朝臣一起步入乾清宫,嘉宁看着两鬓斑白的陈越清,忍不住身体向前倾了倾。
年成也很是激动,他直接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陈越清面前:“镇宁侯快快请起。”
嘉宁这才起身,落后年成几步,看着陈越清道:“此次大捷可保我大明至少二十年的安宁,镇宁侯功不可没。”
陈越清眼中已然隐隐泛起泪花,他颤抖着声音道:“臣幸不辱使命。”
年成同嘉宁回到上首坐下,李世庆便开始宣召一早论好的封赏。
陈越清兼任了建极殿大学士,升任内阁次辅,而陈言宗则升任卫指挥佥事兼宣府参将,剩余其他朝臣的行赏也都一应是之前就敲定的。
唯独余怀恩是变数——
他竟被调任京中,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了。
“陛下,余将军乃是武将,当是要守护我大明边疆的,怎能调任文职呢?”付党官员率先发出异议。
年成张了张口,却看向了嘉宁。
余怀恩的这一则调令是昨日嘉宁亲自来同他说要改的,年成其实并不是很明白个中缘由,但他也有自己的猜测。他隐约觉得,嘉宁应当是想要借此来减少朝中付党身居要职的数量。
于是他看向那发问的官员,问道:“怎么调任兵部就不能守护我大明江山了呢?”
那人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小皇帝竟然有主意了起来,却仍是回道:“可余将军骁勇善战,自然是更适合于边境抵御外敌的。”
嘉宁笑了笑,此时才开口:“说得不错。然则余大人本就是进士出身,曾经也任过按察司的职务,此番调动只能说是重归文职。如今北方已定,余大人文武双全,自然是应当换个地方施展才干的。”
那人还想再说,嘉宁却打断了他:“不然咱们让余大人自己说说吧。余大人,你可有什么看法?”
余怀恩上前两步,冲着上首行礼道:“无论调任何处,臣都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为大明江山效劳。臣谨遵陛下旨意。”
嘉宁勾起了唇角,环视了一圈殿内众人,问道:“余侍郎既然无异议,诸位可还有什么顾虑吗?”
事实上,在今日入宫述职之前,嘉宁曾派人前往余怀恩下榻之所询问他的意愿。若是他不愿回京,那嘉宁自然也不会强求。
好在他答应了。
行赏过后,年成便让人全回去了,独独留下来陈越清同陈言宗。
年成让侍从给两人摆上座椅和茶水:“朕上回见到舅舅时才五岁,都快不记得您的样貌了。”
嘉宁附和道:“是啊。别说陛下了,连我都快要忘了。”
“臣这些年也一直十分挂念陛下与殿下。”陈越清道。
“好在现下边境暂定,舅舅也调任回京,往后见面的日子就多了。”嘉宁笑着说。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嘉宁看向一旁插不上话的陈言宗,问道:“表哥这次要在京中过完中秋再回宣府吧?”
“多谢殿下恩典。”陈言宗笑着道。
年成笑眯眯地看向陈言宗:“朕记得陈表哥以前似乎是最爱说话的,怎么今日倒是没说几句?”
“这……陛下……”陈言宗有些无奈,“恕臣从前年少无知,不懂规矩与礼数。”
陈越清笑着哼了一声:“这小子好歹也是当将军的人了,哪还能像从前那般到处撒野呢?”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嘉宁道:“表哥虽说不擅考试,领兵打仗却是在行着呢。陛下每回读战报都要同我夸赞一番。”
“那是,毕竟表哥实在英勇,朕看了也觉得欣喜嘛。”年成笑着说。
正说着,便听一旁的李世庆道:“陛下,该用膳啦。”
年成这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用膳的时间:“瞧瞧,差点让舅舅饿着肚子了。咱们一道去用膳吧。”
见两人要推辞,嘉宁赶忙道:“陛下同我都这么久没见到舅舅与表哥了,这顿饭可不许不吃啊。”
陈越清这下没了办法,只好和陈言宗一起笑着应下了。
几人一同到桌边坐下,用膳间,陈越清却提起陈言宗的婚事。
“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我像他这么大时早都有妻儿了,他却还是独身一人,真是不让人省心呐。”陈越清一边说,一边摇头。
年成问道:“那舅舅同表兄可有心仪的人选?”
陈言宗赶忙回答:“前几年边关战事频发,臣因此才没顾得上成亲。”
年成点了点头:“也是,表哥忙于军务,自然是没有这个功夫的。”
却听一旁的陈越清道:“殿下怎么也还未曾婚配呢?”
嘉宁夹菜的手一停,心中顿时涌出了不好的预感。
她却仍然笑着道:“舅舅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还记得当初端宜皇后诞下你后,曾同我打趣说要将你许配给……”
“爹,”陈言宗皱着眉打断了他,“那都是猴年马月的玩笑话了,你也拿出来说?”
陈越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看你们二人都未婚配,有些着急了嘛。”
嘉宁赶忙打圆场:“表哥不必介怀,还是快些娶妻吧,我瞧着舅舅实在是想抱孙子了。”
陈言宗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臣替他向殿下赔罪。”
嘉宁笑着应下,随后又聊起了边境的风光,这才算是把此事给揭过了。
用完膳后,因着饮了些酒的缘故,嘉宁想散步吹风,不太想坐舆轿,便在同陈越清父子告别后打算步行回长春宫。
没走两步,她却突然停下了。
“殿下?”陈吉不知她是怎么了。
只见嘉宁正眯着眼向乾清门看去,她指着问道:“你瞧,那像不像站了个人?”
陈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迟疑着道:“应当是……有吧?”
嘉宁却已经迈开了步子:“那是贺怀言,咱们过去找他。”
“诶,殿下,”陈吉赶忙追了上去,“奴婢什么都没看着啊!”
“你看得不准!”嘉宁头也没回地道。
陈吉没辙,只好埋头跟在她身后了。
***
余怀恩自乾清宫出来后,先是站在外面与其他几位同僚寒暄了几句,随后便率先辞行。
穿过乾清门至乾清门广场后,余怀恩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一个端直的人影自后左门而下,正向他这边行来。
余怀恩没有动,就这样看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与他见礼道:“余侍郎。”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是子清啊。”
贺怀言微垂着眼睑,没有看他:“我已是残缺之身,德不配字,还请余侍郎不要再以表字唤我。”
“子清,我同你姐姐都从未觉得……”
贺怀言抬眼看向他,打断道:“我是听闻余侍郎调任兵部才赶来的。”
余怀恩却惊诧道:“你不准备同我回去见见你的姐姐和外甥吗?”
贺怀言好似没听到一般,继续道:“我想问余侍郎为何要接这则调令。”
余怀恩答道:“圣上有旨,我自当从命。”
贺怀言盯着他,没有开口。
昨夜的北京下了场雨,略带寒意的气温萦绕在周遭,令贺怀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究竟想说什么?”余怀恩率先开口问。
贺怀言压了压喉头的不适:“京中的水已经够浑的了,你不要淌进来。”
余怀恩蹙了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怀言一笑,反问道:“这句话,余侍郎是有哪里听不明白?”
“好,好,好!”余怀恩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调升高,他指着贺怀言,怒道:“贺子清,你真是好样的啊!就你能耐大,就你清高是不是?你凭什么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凭什么就觉得我……”
贺怀言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冷声道:“凭你有妻儿。”
余怀恩看着他,一时哑言。
却听贺怀言又继续道:“凭我没有,也不可能有。”
他缓缓抬眼看向余怀恩,语气平淡:“就凭这些,够了吗?”
贺怀言的神色波澜不惊,语态亦是平和轻缓,可说出的话却令余怀恩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只觉得贺怀言说的每个字都似淬了冰一般,硬生生地扎在了他心上,狠狠地钻入了心底。
见他不说话,贺怀言又问:“这下,姐夫明白了吗?”
他终究还是唤出了这一声亲缘。
余怀恩只感觉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他慌乱地抬手,想要搭到贺怀言的肩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那你呢?”余怀恩已经压不住哭腔,他颤抖着问贺怀言,“那你呢?你若是死了又当如何?我同你姐姐又当如何?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贺怀言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我早就该死了。”
他看着不远处连绵的殿宇,笑了笑,又继续道:“你们就当我已经自戕了吧,这本也是我当初就该做的。身受腐刑却仍然苟活,当为天下读书人所不齿。”
“贺子清!”余怀恩忍不住高声唤道。
贺怀言闭了闭眼,随后转头看向他:“我已同侍郎说过了,不要再这样唤我。表德之字,我配不上。”
“好,怀言,”余怀恩流着泪道,“无论如何……你姐姐很想你。你若是想见他们,就还是来见见吧。”
贺怀言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应下,只是道了一句:“替我照顾好他们。”
话毕,他没有再看余怀恩,错身向着乾清门的方向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来整点愉快的作话小剧场!
舅舅:人上了年纪就忍不住催婚。
表哥:烦死了,想赶紧回宣府。
年成:表哥打仗好帅!
嘉宁:认贺怀言我最在行。
余怀恩:子清……
贺怀言:谢谢,想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