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七月果
“殿下,”贺怀言抬起头,望向她,问道:“若是真查出来镇宁侯……”
他没有说完,但嘉宁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垂首看向坐垫上的金丝纹路,轻笑了一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贺怀言应了一声“是”。
嘉宁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有几分审视:“厂臣觉得我心狠?”
贺怀言一惊,赶忙道:“奴婢当然不会有此般想法。殿下秉公行事,于国于民都是极好的。”
嘉宁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贺怀言见她默然,便又斟酌一番,随后试探着问:“殿下会为此烦闷吗?”
嘉宁眨了眨眼,仿佛刚回神似的。她看向他,回道:“烦闷什么?”
“居高位须得百般衡量,不似常人随心。殿下会烦闷于此吗?”贺怀言问道。
嘉宁看着他,身旁的烛光透过灯罩,映于他双眸,点亮了整间屋子。
她笑了笑,摇头道:“你不必为此开解我,我之前就早有准备了。”
早在摄政前,她便明白会有如今这般类似的局面了。
贺怀言也笑了起来,躬身向她行了一礼。
“贺厂臣,”嘉宁转头看向窗外,瞧见了一轮下凸月,“渐盈渐亏,满月终是只有一日啊。”
转头看向他,她恢复了往日平淡的模样:“厂臣可愿与我再对弈一局?”
棋盘被侍从端了上来。嘉宁坐在软塌上,贺怀言站在另一侧软塌旁,从侍从手里接过棋盅,摆在了小几上。
嘉宁拨弄了两下棋子,发出几声圆润的清响。
“厂臣也坐吧。”嘉宁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随意道。
“奴婢不敢,”贺怀言躬了躬身,“奴婢站着就好。”
嘉宁笑了一下,却仍然执意道:“既与我成了对手,那咱们便理应同坐,没什么可不敢的。”
贺怀言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几秒后,他才向她行了一礼,恭敬道:“奴婢多谢殿下。”
两人坐定,嘉宁执白子先行。
棋局缓缓地进行着,黑白二子逐渐在棋盘上铺展开来。贺怀言落子后,忍不住稍稍抬眸,悄悄看了嘉宁一眼。
“厂臣看我做甚?”嘉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禁挑了下眉,问道,“是在想什么对付我的招数啊?”
贺怀言轻笑着低敛了眉眼,温声道:“奴婢不敢。”
嘉宁转着手中的棋子,闻言也笑了一下:“倒也无妨,你尽管出招便是,我今日也算是同厂臣学习一番。”
贺怀言闻言,从棋盅里捏出一枚,随后抬手落下一子:“殿下棋艺高超,奴婢自愧不如。”
嘉宁张了张口,却没有回话,而是先抬眼看向他,却只瞧见他唇边带着几分促狭的笑。
“贺怀言,”嘉宁忍不住眯了眯眼,哼了一声,“你再敢打趣本宫试试?你这是以下犯上。”
贺怀言亦看向她,笑道:“奴婢肺腑之言,何来打趣一说?”
嘉宁不欲与他争辩,只是手上落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暗中思考量久,想要尽力赢他。
贺怀言却依然不紧不慢。
贺承德算是棋痴,在家中存了不少棋谱。贺怀言尚未开蒙时便将那些棋谱都看完了,过后更是常与亲友们对弈,至十岁时就已经于棋艺一道小有名气了。
与他相比,嘉宁的棋艺自然不算是高超的,然而嘉宁对此却并不知情。
抬眼看向对面静思默想的人,贺怀言无声地笑了笑。
烛火点点汇聚一堂,在屋内氤氲开来,好似拂过人面庞的金纱,温柔缱绻。
贺怀言落下一子。
嘉宁蹙了蹙眉,却只是一霎,她的双眸便突然亮了起来,然而转瞬即逝,很快便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模样,依然停留许久,随后才落子。
贺怀言却不禁微微弯起了嘴角。他故作沉思,又迟疑着在嘉宁备好的陷阱处落了子。
此后,嘉宁手上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再不见方才的深思熟虑。
行至终局,嘉宁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数着数目,随后看向贺怀言道:“我赢了厂臣半子啊。”
贺怀言笑着点了点头:“奴婢说了,殿下棋艺高超,这半子是殿下赢得的。”
嘉宁看着他真切的神色,一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输了棋,竟还这般高兴?”
贺怀言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望向嘉宁:“殿下行棋严谨仔细,棋逢对手,奴婢自然……心生欢喜。”
闻言,嘉宁不由得抬眼望向他。
对面人笑着,目光仿佛春水般柔意荡漾。那穿在旁人身上板滞拘泥的宫服,此刻在他身上,似乎都生出了无限的生机与绚烂。
嘉宁低头,拾起几枚棋子收回棋盅里,轻声道:“厂臣的棋艺也甚是精湛啊。”
贺怀言稍稍颔首,笑道:“奴婢谢殿下夸赞。”
嘉宁招了招手,命人来将棋盘端走,随后笑了一下道:“我的启蒙师父,其实是镇宁侯。”
贺怀言怔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嘉宁今日想要与他对弈。
“我五岁的时候,镇宁侯入宫探望,从那时起便开始陆续给我讲解棋艺,”嘉宁回忆着,缓缓道,“我那时无事,总喜欢阖宫乱跑,唯有下棋时能安静些,父亲后来便替我请了老师传授棋道。”
贺怀言看着她,没有说话。
嘉宁抬手拿起茶盏,刚想抿一口,却听对面人道:“殿下浅眠,夜深时分不宜饮茶。”
嘉宁依言放下了茶盏,却又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我现下都已经只喝安吉白茶了,却还是要被你们唠叨。”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嘉宁想着从前与镇宁侯相处的场景,叹了口气。
从回忆中抽离,她又道:“我今夜这番举动,是不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她并非昏君,故而会时常自省,却也难免会有对自己生出怀疑的时候——怀疑自己所思所想是否不合时宜,或是像现在这般,质疑自己所言所行是否得当。
贺怀言却没有搭话,而是从座位上站起身,冲嘉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却不失笃定:“殿下思念旧情,却并不因此休殆正事,不仅不是妇人之仁,还是好事。殿下重情谊,正说明殿下乃仁爱之君。君主仁,则百姓昌。”
嘉宁深深地望着他伏在地上的脊骨,许久后才出声,抬了抬手道:“厂臣请起。”
贺怀言依言站了起来。
嘉宁看着他,笑道:“厂臣口中总是能说出千万好话来,我若是糊涂一些,怕是就要被你哄得找不着北了。”
“殿下不会的。”贺怀言望着她,目光坚定且确信。
闻言,嘉宁眼神闪了闪,一时间有些不敢看他。
她自觉做得没有他说的这么好,但听到这些夸赞,却仍然心情愉悦。
微微移开视线,嘉宁笑着道:“好啊,你这么想我,那自然是最好的。”
***
天将破晓之时,贺怀言从长春宫寝殿内走出,轻轻地带上了门。
“厂臣。”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贺怀言转过头,便瞧见了正候在不远处的春竹。
“姑姑,”贺怀言冲她行了一礼,“姑姑有何事?”
春竹回礼,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让厂臣日后多劝着公主一些,别总是像昨夜一样通宵达旦。您瞧,已经这个点了,公主马上就该准备上朝了。”
贺怀言闻言不禁垂下头,应道:“是我不好,应当劝住殿下的。”
“哎,厂臣也不必自责,”春竹摆了摆手,“也是公主叫你一同对弈的。”
“姑姑放心,以后我一定注意。”贺怀言承诺道。
春竹笑着点了点头:“有劳厂臣了,那我先进去了。”
说完,她向贺怀言行了一礼,随后转身走到寝殿门口,轻声推门进去了。
破晓十分,长春宫上的四方天仍是灰蒙的蟹壳青,仿佛被床畔垂下的轻纱罩住了一般,静谧缥缈,好似一滴隐秘的悸动。
贺怀言站在院中,仰头看着天色,半晌没有动弹。一旁青翠的枇杷树叶上落下一串凝结霜露,恰巧滴在了他的左手食指上。
指尖微微颤了颤,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露水举至眼前,小心翼翼地,唯恐它滑落。
“贺厂臣。”身后有人唤他,是他所熟悉的嗓音。
他回身,握紧了左手,向着来人行礼。
“怎么还在这啊?”上首的人问道。
贺怀言低着头应道:“奴婢见枇杷树上还有一颗果子,觉得有些新奇,一时就看久了些。”
嘉宁顿时也稀奇起来,向着枇杷树走去:“都这个月份了还有果子?”
随着嘉宁的走近,贺怀言可以瞧见她玉履上的合浦郡南珠,也可以看清她马面裙底襕上晃眼的金丝纹样——同她这个人一样,无不熠熠生辉。
“公主您瞧,还真是有一颗,”春竹兴奋地指着树梢道,“被叶子给遮住了,厂臣好眼力呀!”
嘉宁也笑了起来:“真是奇了。”
“奴婢给您摘下来尝尝吧。”春竹道。
“还是不必了,”嘉宁挥了挥手,“它这么晚才长出来,或许就是不想叫人吃了去呢。况且也不是应季的果子,恐怕并不好吃。就让它待在那吧。”
春竹有些失落地应了下来。嘉宁冲她笑了笑以示安抚,一回头,却见贺怀言还跪在一旁。
“厂臣快起来吧。”嘉宁赶忙道。
贺怀言笑了一下,依言站起身来:“多谢殿下,那奴婢就先去上值了。”
说着,他躬身便要退出长春宫。
错身的那一刻,嘉宁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出口唤住了他:“你等等。”
贺怀言停下脚步,回过身,站在原地等候她的吩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嘉宁指了一个站在廊下的小太监:“你去拿梯子,把那枇杷摘下来。”
小太监领命,一溜烟便跑走了。春竹不解地问:“公主,不是说不采了吗?”
嘉宁却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回她。
不一会,那小太监便抱着梯子回来了,三两下窜上树,随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枇杷果爬了下来。
春竹刚想伸手接过,却听嘉宁道:“给厂臣吧。”
贺怀言亦是一愣。
天光已经亮了起来,嘉宁转头看向贺怀言。初升的阳光打过来,将他那高挺的鼻梁与眉心都染成了暖金色,更加凸显出了漂亮的侧颜线条。
嘉宁看着他,笑道:“虽已过了六月,但这颗果子还是生出来了,此坚韧不拔之志,我瞧着与厂臣甚是相似,便将这颗枇杷赐予你吧。”
贺怀言双眼微微眨了一下,速度很快,眼睑尚未碰到便又弹开,似落地无痕的露珠。
“殿下……”他开口,声音中微微带着几分颤抖。
嘉宁却仍然微笑着,点了下头:“我知道的。不必道谢了,快些去上值吧。”
贺怀言看着她,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俯身,再次深深地行了一礼,随后转身,向着东面离去。
他逐渐步入了朝阳。
作者有话要说: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不言之中就是这篇文的基调吧。
讲讲意象好啦!特别是贯穿本章的一些代表时间的环境描写——比如一开始是“天将破晓”与“蟹壳青”色,在后半段嘉宁出现时便到了“天光已经亮了起来”、“初升的阳光”。
露珠落在了他的左手食指,恰巧是十六日那夜她触碰的位置。
他本身处黎明的灰暗中,却在她出现时遇见了光。
于是最终他向东迈入了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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