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其实从婆母取出头面的那一刻,朱珠就知道自己迎来了一次抉择。
她固然可以想办法推辞,固然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降低蒋氏的戒心,将挑起的波澜扫清再归于平静。
然而那一刻,她心底却涌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听过太多个“听话”和“顺从”,也感受过无数个这样的期待,她早就腻了。
有些东西装得太久,刻进了骨子里,甚至把自己都骗过,可在有机可趁的时候,仍旧蠢蠢欲动。
堂屋内,坐在高位的蒋氏第一次没能维持住惯常的微笑,她面皮子一僵,眼色一沉,面对朱珠的无声挑衅,扯了下嘴角。
周围的丫鬟大气不敢出一声,拎着鸡的粗使婆子察觉到不对,额头冷汗差点掉了下来,眼睛惶惑看了一眼朱珠。
朱珠像是一无所觉,她向蒋氏点头告辞,“大嫂,我就去了。”
朱珠坐马车回门,仆从在后面担着一箱箱回门礼。
从侯府到房家的路并不短,侯府的宅子是皇帝赐下的,原来是前王府,住在城东,离皇宫很近。这片地方住的都是有名望的官宦人家,并不是有银子就可以住的,而房府是在城南。
阿番跪坐在软垫上,取出一匣子点心,“姑娘早上未用多少,先用点点心垫垫吧。”
朱珠刚捻起一块点心,“咣当”一声,马车猝然停下,食盒撞到了马车壁。
“出什么事了?”朱珠三两下吃了点心后,不疾不徐问。
车夫语气有点惊慌,凑到马车帘前,压低声音道:“是东监所的人。”
东监所的人,太过有名,连朱珠也知道这是皇帝的刀,虽然没有官职但直达圣意,无人敢小觑,她那个父亲当初为了竞选皇商资格曾想贿赂东监所的大人,只是东监所恶名在外,令人闻风丧胆。
朱珠将帘子掀开小小的一条缝,只隐隐看到似有一群带刀之人疾步带风匆匆走过。其他人退散避让,人流太多不得疏通,连朱珠的这边的人也跟着停下。
“你去过盘山寺?带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道冷酷的声音响起。
“大人!民妇是去祈福的……呜呜呜”
就在妇人挣扎着被捂着嘴拖走时,马车中传出一道声音。
“东监所是正常查案,夫人问心无愧不必担忧,想必按循问话后,便能归家。”
东监所头目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朱珠的马车,第一次有小娘子这么说话,心底多了几分玩味,仿佛他不将人放了,便是他的不是。
朱珠叩了叩车壁示意车夫自报家门,车夫如梦初醒,到底是侯府的人有些胆子,跳下马车上前一步道:“这位大人,这是忠勇侯府三夫人。”
“房侯爷?”头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既然是东监所惊扰了夫人,这次就放了这人,少瑜你开道护送三夫人。”
朱珠心底一惊,还不知道这个少瑜是不是她知道的那个,车夫“驾”一声,“哒哒哒”马蹄飞快踏步。
房府中一片人仰马翻。
自从得知朱珠走了,正在养伤的房子元就一个劲折腾要去朱家。
“有人担着我去,我不动又怎么会再伤了腿?”房子元冷笑着十分不满。
张大福连连劝道:“诶呦我的爷,小的知道您现在放不下夫人,身体要紧啊,世子夫人说这次归家备足了礼,礼节什么都不缺!”
说着压低声音道:“咱们院中的东西搬完后,侯夫人从青褚院又加了不少东西!”
“什么?青褚院又加了东西?”
蒋氏“啪——”一声放下茶盏。
青柠心底抽了一口气,回道:“侯夫人说三夫人受了委屈,东西不用公中出,她全担了。”
“倒是我小瞧了她。”蒋氏似笑非笑,眸中慢慢转凉,“她以为得了侯夫人青眼便万事大吉了?这女人,终究还得看夫君。”
青柠垂下眸,没敢说三爷原先闹着让人担着也要去朱府,心底对这个三夫人多了一丝敬畏。
回门剩下的路上,有了东监所的人开路,一路上十分安静,行人退避三舍,直到靠近朱家,周围隐隐的交谈声才加多。
“这是房家嫡女回门!”
“谁不知道房三爷输了回门公鸡!”
“听说那鸡已经被赎回去了?”
一些闲话的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待看到为首骑马的是东监所的人,脸色变了几分慌乱逃走。
阿番心底气极,又十分担忧,“姑娘,咱们没带公鸡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不必担忧,婆母自会为我安排妥当。”
阿番不大信任侯夫人,见朱珠一派信赖,心底着急又不能多说什么。
两人的话断断续续飘入不远处陈少瑜耳中。
陈少瑜蓦然一僵,眼中划过一丝沉痛。
马车停在房府,车夫放下脚踏,阿番先下车,下车后扶着朱珠下车。
朱珠抬头之际,前方的陈少瑜正好翻身下马,两人视线意外一触,又各自移开。
此时,朱老爷和朱夫人坐在上首,两侧站着朱珠的嫂嫂们和兄弟姊妹。一行人正等着朱珠,时间还有一刻钟就到了回门的时候。
朱夫人一脸苍白,掩盖不住病弱,闷咳几声。
朱蓉快言快语道:“今个是大姐回门喜事,就算姐夫断了腿来不了,母亲也要看开些,千万不能被气病了。”
朱蓉的母亲高氏站在朱夫人身后服侍,也跟着道:“老爷替大姑娘挑的夫婿自然不会错的,只要一人软和些,自然会和和美美。”
朱夫人又忍不住咳嗽几声,脸色愈发苍白,“朱珠自小乖巧听话,自然会把日子过好。”
其他人眼中划过一丝讥讽,碍于朱夫人的主母身份,只在心底嘲笑几番。
没什么嫁妆就进了侯府,侯府世子夫人和二夫人都是高门贵女,有谁看得起她!
夫君不学无术,因斗鸡输了回门礼这样的荒唐事都做的出来,更别说日日夜宿象姑馆,守活寡能有屁的盼头!
高氏捏了帕子掩住嘴角的笑意,这大姑娘就连她的处境都不如。她虽然是个妾,可朱夫人从来不管事,府里谁不听她的,除了那个死老太婆糟心,一把年纪了还给儿子塞妾,若不是她每日小心伺候着,估计得跑到老爷那给她上眼药!
一提起这个婆婆,高氏就暗恨不已,真是一把年纪还要把控着儿子!
“老爷,大姑娘到了!”门房快步冲进来禀告,面色十分古怪。
朱老爷皱眉,“出什么事了?”
朱婉猜测道:“该不会是大姐没法晒□□?”
“九”为大吉之数,自来讲究九日回门,而回门时最重要也是第一个仪式就是晒鸡,公鸡的尾羽越是鲜亮寓意便越好!
朱老爷面色蓦然一沉,“若是没鸡也不要丢人现眼,让大姑娘现在就进来。”
门房解释,“老爷,那不是,那、那不是鸡!是鹰!”
门房神情激动,他还没见过活鹰呢!
另一头,朱珠正要进府,几个护卫抬着一个黑布掩盖的铁笼前来,放下铁笼后,为首的护卫上前一步道:“夫人,以往谢氏王朝流行晒鹰,鹰代表勇敢无畏,这是侯夫人替您准备的回门礼。”
护卫掀开黑布,朱珠似乎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梅香,就像是青褚院的味道。
“啊!”阿番被里头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慌乱后退几步。
笼子中,是一只鹰,不仅仅是一只鹰,还是一只活鹰!
尖利的喙,宽大的翅膀,尾羽极长,眼神睥睨不驯。
除非是被人收服的,这样的活鹰几乎不可能就这么安然呆在笼羽中!
朱珠吃了一惊,心底有些惧怕,脚步钉在了原地,想到待她极好的婆母,微微吐出一口气上前一步。
刚上前一步,前路被人阻挡,陈少瑜站在笼子前,“鹰最为残暴凶猛,夫人莫要靠近。”
朱珠绕过他,只道:“谢过大人,请回吧。”
陈少瑜身子一僵,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朱府中,朱老爷脸上的怒气消失,红光满面,“朱珠给朱家争气了!你日后回去,恭顺从良,好好过日子!”胖胖的脸上久违显现出几分慈爱。
这可是鹰啊!回门礼自来流行的其实不是晒鸡,而是晒鹰,只有最勇猛的郎君才能冒着死亡之险捉得好鹰!只是后来慢慢转变成一种习俗,而鹰太难得,便渐渐有了晒鸡一说。
朱夫人面上渐渐多了些光彩,牵着女儿的手恨不得细细盘问,“朱珠过得如何?”
朱珠含笑道:“婆母慈爱,妯娌和睦,夫君体贴,再好不过了。”
其余人见了那鹰,又看朱珠一身不凡,特别是头上的血玉,不由歇了几分嘲笑的心思,心底暗暗道朱珠好运。
只是再听到朱珠说夫君体贴,心底具是一笑。再得婆家器重又如何,估计是侯府顾忌着脸面呢,婆母再慈爱又如何,终究还是向着府里的爷们,日后的日子才是泡进苦水里呢!
朱珠恍然一无所觉,寒暄完一家子用了午膳后,朱珠扶着母亲回屋,母女两谈些悄悄话。
朱夫人躺在床上,朱珠服侍母亲吃了药,朱夫人脸色稍微红润了些,含笑叹道:“珠珠,娘就知道你嫁过去不会错的,你自小就乖巧可爱,如今更是事事体贴,但凡两人相处总会有一些矛盾,你是女子稍微谦让些,日子总会过得好……”
朱珠没有打断母亲的话,也没有纠正母亲话中错误。其实她小时候并不乖巧,她不甘心母亲给她的首饰要分给庶妹一半,她不甘她的母亲总是向着别的什么人,她不想听母亲总说为了她好,此刻,朱珠只安静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话别母亲后,朱珠去见了父亲。
朱老爷胖胖的身体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见了她脸上露出笑意,从下面掏出一个匣子推到朱珠面前,“我儿,这一万两银票你好生收着,之前爹爹太忙,嫁妆委屈你了。”
朱珠不由回想起出嫁那日,她红肿着一双眼睛,勾出了朱老爷的愧疚才得来三两千银票。
朱珠没有拒绝,兀自收了,问道:“父亲,婆母教导我说,身为后宅妇人,也要知晓一些外头之事,免得惹出祸端,我今日来时见东监所在捉人,父亲可知道是何事?”
对着这样的朱珠,朱老爷心底划过一丝陌生感,但他也知道朱珠如今不只是他的女儿,而是侯府三夫人,变了些倒也正常。
听了朱珠的话,朱老爷没什么怀疑,“太子和成王去盘山寺给皇帝祈福中遇刺,太子受了轻伤,成王竭力追查刺客,那刺客受了伤,东监所帮忙追查刺客。”
朱老爷说完又道:“这些事你知道下就好,身为妇人——”朱老爷刚要说无需管太多,想到侯夫人,硬生生转了话头,“知道些就好,既然侯夫人器重你,你就好好孝顺。”
回到侯府后,朱珠当晚去向婆母道谢。
“谢谢婆母替朱珠出头。”小姑娘满怀感激,仰着脸眼中满是孺慕。
谢延嗯了一声,面色淡淡,“朱珠想要怎么感谢我?”
小姑娘愣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小脸有些为难,“朱珠服侍婆母天经地义,要做什么都是该的,婆母可有什么想要朱珠做的,朱珠一定好生努力!”
“要做什么都是该的,岂不是事事都要听我的?”
男人的话极轻,分量又似乎极其重。
不等朱珠回答,又笑了,“朱珠要听从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是回吧,日后莫要再来。”
小姑娘似乎被陡然加重的话吓得浑身发抖,小脸可怜得很,杏眼中泛起淡淡的湿意和茫然。
铁石如谢延,见了朱珠心底也觉一丝怜爱,语气却丝毫没有软化,“朱珠日日来我这,必然会得罪旁人。”
谢延面上丝毫没有笑容,心底却饶有兴味看着朱珠。
先前说不想戳破,可到底还是忍不住,这珠珠儿到底是聪慧至极,能让房子元那蠢货起了胆子跑到他这征求要回房府。
这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可谁让房子元扰了他?起因又是朱珠?
若是原来这房子元能早点清醒争气些,朱珠爱与他如何便如何去了,可朱珠如此聪慧,那蠢货又如何配得上?
朱珠又会怎么回答呢?避重就轻装作没听出他的意思?
一时间,寂静无声,气氛压抑沉默得可怕。
小姑娘强忍的泪珠终于负重不堪滚落,似乎是承受不住,倾身上前紧紧抱住谢延。
“婆母,朱珠、朱珠错了。”
因为贴得极近,朱珠嗅到了婆母身上的梅花冷香、药香和不容忽视的淡淡血腥味。
像是要把心中的委屈全都哭出来,小姑娘紧紧抱着婆母不松手,“朱珠、朱珠不该仗着婆母的势去吓三爷,朱珠不该仗着婆母的威势让下人惧怕,朱珠不该仗着婆母的宠爱又左右逢源……”
小姑娘柔软的身子贴得极近,像是缠在他身上一般,谢延微微侧过头,垂眸低低道:“莫哭。”
小姑娘却哭着哭着抽噎起来,哽咽道:“是朱珠争强好胜又太好脸面,想得大嫂宽容,想得夫君喜爱,又想讨婆母欢喜,天下女子想要的,朱珠都想有,是朱珠错了……”
得夫君喜爱?
谢延咀嚼着这几个字,抬手拨正朱珠哭乱了的发髻,面色渐渐转冷,心底喟叹,那朱珠可真贪心啊。
“可是——”朱珠擦了擦眼泪,仰着脸笑了,“自从见了婆母,朱珠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活法,可以不用在意那么多,悠然自在。朱珠不怕得罪其他人,愿意跟在婆母身侧。”
说完小心翼翼拉了拉婆母的衣袖,眼中泛着紧张和期许,“婆母可会一辈子护着我?”
谢延见过很多人向他表忠心,却从来没有像朱珠这样的,一边忠心刚表完,一边又小心向他讨好处。
鬼使神差的,谢延应了一声,“自然。”
小姑娘眼睛一亮,脸上尤有泪痕,却笑眯眯道:“那朱珠都听婆母的。”
听到这不知几分真假的话,谢延刚好转的脸色又倏然变冷,“多的是听话的下人,我要你听话做什么?”
小姑娘仍然笑眯眯的,“那朱珠一辈子都护着婆母。”
谢延淡淡嗯了一声,心情好转,“日后就不要叫婆母了。”
啊?朱珠愣住了。
谢延早听这声“婆母”有些不耐了,今晚尤甚。
日后这朱珠改嫁给别人,又要换个旁的婆母,谁知道她说的是哪个?
想到这,谢延心底有点微妙的不快,倒也什么都没解释。
那叫什么?
烛光下,朱珠仰着脸看着婆母,婆母的容貌十分美丽,威势深重,除了胸不及她来得柔软,其他样样都好。
从前有着辈分之差,朱珠如今恍然意识到婆母实在太年轻了,甚至比大嫂还要年轻。朱珠一想到自个才二十出头便被人唤作婆母,心底也觉得有些荒谬和不自在。
可叫什么呢?
“郡主?”朱珠尝试出声。
郡主未免显得太过生疏了一些。
朱珠想了想,脸色慢慢有点红,有些犹豫道:“姐、姐姐?”这可是差了辈分!
“嗯。”谁知谢延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