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明檀又出门了。

昨日因为宅院的事忙了大半天，闲下来时已是暮食时分，也不好再去曲池坊那边商谈食材供货一事。

这年头买个宅院也不容易，先得去过契，也不是你去了就能办，还得排队等候，少不得要给办事的小吏们一些好处，人才愿意给你报上去，不然怕是等上一天也办不成。

办完过契手续后，又要去钱庄取钱，买卖宅院这么一笔钱，可没人敢随便揣兜里，而且也揣不下，这会儿还不流行银票，大桩交易都是用绢帛白银，几百两的东西重量可不轻。

好在都顺利办妥了，如今只等王郎君一家搬走，她就能住进去。

曲池坊靠近外城墙，与崇仁坊隔了半个城的距离，坐马车过去都要大半个时辰。

到许阿翁家叫上人，两人去车行租了一辆马车才往曲池坊行去。

路上许阿翁又跟沈明檀说了不少郑屠户家的事，其中包括他家肉食的来源大致有哪些，菜蔬有多少是自家种的，有多少是从城外农家人手中收来的，肉钱和菜钱大概是多少等等。

等两人到了地儿，沈明檀对这桩生意也大致有了数，只需敲定一些细节即可。

出门时只得一点曦光，行了大半个时辰的路，此时已天色大亮，各家各户都打开了院门。

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到处乱窜，也不知在玩什么，笑声一阵接一阵，惊得打盹儿的大黄狗汪汪直吠。

车夫行到一家院子门口，停下车，对里面的客人说：“两位，到地方了。”

沈明檀和许阿翁下了车，又付了银钱，跟车夫说好几时回来接他们，便往院子里走。

还在院门口，沈明檀就闻到了血腥味儿和长期宰杀猪羊的腥膻味儿，看来确实是个老字号，不然不会有这么浓烈的味道。

两人刚进院子，就有一个小郎君瞧见了，扯着嗓门儿冲后院喊：“阿耶阿娘，许阿翁来了，还带了个好看的小娘子。”

沈明檀被他逗得一乐，摸出一块饴糖递给他：“喏，好看的阿姊请你吃糖。”

那小郎君咽了咽口水，眼睛黏在那块饴糖上动不了，却没伸手接：“阿娘说了，不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

“这样啊，好可惜，那这饴糖就只能阿姊自己吃了。”

沈明檀露出一副惋惜的神色来，伸出的手拐了弯儿，将饴糖放到了自己嘴边，然后就见那小郎君张着嘴，眼睛里噙了泪。

许阿翁在一旁瞧着沈明檀逗小孩子玩儿，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并不阻止，眼见她快把人给逗哭了才开口。

“五郎，过来，阿翁给你饴糖吃。”说完这话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饴糖放到那郑五郎手上。

沈明檀也有点儿心虚，还没谈生意呢，就差点把人家家里的小郎君逗哭，摸了摸鼻子，重新拿出几块饴糖塞给那郑五郎。

郑五郎刚要拒绝，就听见自己阿娘的声音。

“五郎，谢谢阿姊，去后面玩儿吧，给六妹也分两块。”

郑五郎得了自家阿娘的话，顿时眉开眼笑，吸了吸鼻子，对给他饴糖的两个大人拱手道：“谢谢阿翁，谢谢阿姊。”

走前还冲沈明檀甜甜一笑，也不计较她刚刚差点儿把自己逗哭的事了。

小孩子真好哄，几块饴糖就能高兴起来。沈明檀看着郑五郎一蹦一跳的背影，弯了弯唇角。

“许阿翁，沈娘子，里面请。”那郑屠户的媳妇冲两人说道。

进了待客的堂屋，给两人倒了杯热水才坐下：“家里茶沫子昨日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去铺子里买，委屈两位喝点熟水罢。”

“无妨。”沈明檀并不介意，她又不是来品茶的，喝茶喝水都无所谓。

“我姓赵，沈娘子叫我赵二娘就行。不知沈娘子每日要多少肉和菜蔬？”赵二娘直接问道。

她每日里忙得很，不仅要帮自家那口子杀猪，还得管菜园子的事。

好在自己大郎如今也能帮着分担一些，才能喘口气，所以她也懒得跟别人磨磨唧唧，价钱都是定好的，爱买不买。

沈明檀早就从许阿翁那里得知了这郑屠户一家人的性子，此时看到赵二娘这般态度，也不惊讶，将自己所需食材的数量一一道出。

赵二娘又带沈明檀去了自家后院一趟，让她看看自家东西的质量怎么样，豕是当天现杀的，菜蔬也是当天清晨现摘的，不卖隔夜肉也不卖隔夜菜。

看过之后，沈明檀便打算与其长期合作。难怪这郑屠户家比别家贵上两分，买的人还是不少，单品质这一块，就很难找出几个一样的。

然后两人就其中细节说了一会儿话，没多久就谈好了，期间许阿翁并不插话，他只是个牵线搭桥的，从不参与买家和卖家的生意。

“沈娘子放心，待你开张那日，二娘定会将东西按时送到你食店。”赵二娘保证道。

“那就劳烦二娘了，你自去忙罢，不必送了，我与阿翁租了马车，在巷子外头等着呢。”走到院门口，沈明檀按住赵二娘的手，让她不要再送。

赵二娘停住脚步，站在门口挥手，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才转身回去继续忙活。

忙完最重要的两件事，沈明檀轻松不少，为了犒劳自己这几日的辛苦，她还从赵二娘那里买了好几斤豕肉，准备做点好吃的，也给许阿翁送些，感谢他这些日子的照顾。

回到崇仁坊时，已是午时，家家户户都开始烧火做饭，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袅袅娜娜地向上升腾，倒给长安城添了几分仙气儿。

辞别许阿翁，沈明檀回到自己租的小院儿，也开始生火。

她刚刚在赵二娘家买了几斤五花肉，打算做个红烧肉吃，再炒个白灼菘菜，午食就齐活了。

做红烧肉的要领是‘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这样做出来的红烧肉丰腴味佳，‘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要想将猪毛去除干净，得将五花肉放在火上烧皮，这样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去除腥膻味儿，等表皮烧至焦黑时，刮去烧焦的那一部分，用清水洗净。

然后锅中放清水，将五花肉放入锅中煮，待筷子能插进肉中时捞出。

等肉放凉的时间，把葱姜蒜切片，放置一旁备用。

冷却好的五花肉切成半指长宽的方块，在锅中放少许油，大火烧至七成热时倒入五花肉块煸炒，煸至表面微微泛黄时捞出，用锅中的余油炒糖色。

炒糖色的要诀是少油、小火、慢慢炒，等锅中的糖炒到枣红色时，开大火倒入煸好的五花肉，然后放入葱姜蒜、香叶、八角和温酒，再倒清水入锅，以没过五花肉为佳，放盐、少许冰糖和酱，小火炖半个时辰，再转大火收汁。

这道菜就是要小火慢炖才能入味，只是颇为费时，不过一想到红烧肉的美味，前期的等待也不算什么了。

吃红烧肉要配白米饭，待肉吃完，将汤汁淋在米饭上，用筷子拌匀，咸中带甜的汤汁遇上清香的米饭，滋味也是一绝。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沈明檀将小火改为大火，等红烧肉在陶罐中慢慢收汁，她则是起锅炒菘菜。

等菜炒好，米饭蒸好时，陶罐里的红烧肉也好了，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肉香喷薄而出，糊了沈明檀一脸。

拿来筷子一戳，轻而易举就将皮肉戳开，还发出了轻微的“啵唧”声。

夹出五六块，用碗盖上，沈明檀将炉子的火熄掉后，才端着盘子往许阿翁家走去。

到许阿翁家时，他们家正在堂屋用午食，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吃得正热闹。

“沈娘子怎的这时候来了？”许阿翁的大郎媳妇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沈明檀，端着碗问道。

许阿翁瞪了她一眼，他这个儿媳有些小家子气，要不是人还算勤快，当初他是决计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沈明檀没搭理她，笑着将盘子放在许阿翁面前，开口道：“这些日子承蒙阿翁照顾，儿今日做了点吃食，给阿翁尝尝鲜。”

虽有碗盖着，但许阿翁还是闻到了肉味儿，当下就拒绝道：“这如何使得？不过是些小事，举手之劳罢了，沈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况且你也付过银钱了，老叟怎能再收你的东西？”

“一点吃食而已，也要不了几个钱。若没有阿翁费心，儿不知还要费多少力气。”

沈明檀是真心想与许阿翁交好，像他这样的老人，可谓是长安百晓生，消息灵通得很。

她是要长期在此发展的，能结交这么一个人，也能让她方便不少。至少寻人帮个什么忙，不用担心被骗，她一个小娘子住在此地，也有个照应。

“阿翁，人沈娘子都送到家里来了，你还推辞什么。”那许大郎媳妇也闻到味儿了，生怕沈明檀真听了自家阿翁的话，将肉又给端回去，忙不迭地开口。

摊上这么个眼皮子浅的儿媳，许阿翁也是无奈：“那老叟就厚着脸皮接了，只沈娘子日后可莫要再如此了，谁家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平白无故给别人家送这许多东西？”

那许大郎媳妇知道自家阿翁是在说她，撇了撇嘴，也没当回事儿，说就说罢，又不少块肉，吃到自己嘴里的才是真的。

沈明檀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自己东西已经送到，就不打扰他们一家吃饭了，那碗碟洗干净后再送还给她就是。

待她走后，许大嫂赶紧打开盖在盘子上的碗，露出里面几块酱香油亮的红烧肉块，顿时就咽了口水。

“阿翁，这是甚吃食？怎的从不曾见过，好香啊！”许大嫂馋得不行，但许阿翁没动筷子，她也就不能动，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块在盘子里颤颤巍巍的肉。

许阿翁也没见过，但他可不会说出来，在儿子儿媳面前还是要保持威严的。

“你管它是甚，左右毒不死你。行了，一人一块。”许阿翁对许大嫂没好气地说道，然后做主将这盘子肉平分了。

这肉有六块，他家刚好六个人，不然这分个肉怕是还能吵起来。

等许阿翁和许阿婆两个长辈夹了肉之后，许大嫂立刻伸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自己碗里，生怕别人跟她抢似的。

徐二嫂瞧着她那副馋样儿，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开口说什么。

“嚯！那沈娘子是怎么做的，怎的这肉皮入口就化了？”许大嫂惊呼道。

这回许阿翁却没说她大惊小怪，他自己也被这肉的口感惊住了。

肉皮软糯，瘦肉软烂，他这种牙口不好的老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嚼碎，香中带甜，松软可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肉了。

不出意外，家里人吃过这块肉之后，脸上皆是一副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的表情。

“这般好吃，那沈娘子怎的不多送几块来，才一人一块，小气得很。”许大嫂没吃过瘾，不满地嘟囔道。

许阿翁脸色一沉，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道：“你个没良心的，老子没吃够，你怎的不知道把自己那块肉孝敬给你老子？”

许大郎平白无故挨了顿骂，也是很气闷，但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媳妇的原因，他爹这是在指桑骂槐呢，也就只能任由自己爹撒火，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许大嫂见自家阿翁真动了怒，一时间有些惶惶，白了脸色，端着碗放也不是吃也不是。

“行了，吃饭罢。”许阿婆见气氛不对，怕自家老头子气出个好歹来，赶紧开口打圆场。

许阿翁这才没再骂，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饭后，那个装红烧肉用的盘子，连点儿汤汁都没剩，干净得都不用洗。

沈明檀不知道许家因为她送的那盘肉还吵了一架，踩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小院，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

看着浓油酱赤的红烧肉不仅不腻，还香甜松软，因着里面加了酒，丁点儿腥膻味都无，只有满满的酱香和酒香，闻之欲醉。

又是小火慢炖出来的，使得肉皮胶质满满，瘦肉酥而不柴，浇上一勺粘稠的酱汁，当真是下饭神器。

沈明檀决定食店开张后，把红烧肉写进招牌菜里，这道老少皆宜的菜式，应该会很受欢迎罢。

作者有话要说：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食猪肉》?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