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车夫挥动马鞭,悻悻地继续驾马,内心却不由得嘀咕:方才的路,也分明是您选的。
大皇子回京不足一月,便到了中元节。
中元节是民间祭祀的日子,这一日街上繁灯似火,热闹非凡。宫中亦举行着盛大的晚宴。
麟德殿中,皇后嫔妃与诸皇子携领宗室皇亲居于内殿,五品以上官员命妇坐于外殿,其余于殿外大堂落座。
女眷们盛装出席,身着艳丽宫装的宫婢们如同蝴蝶般穿梭在席间,成了一道妍丽的风景线。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融融笑意,借着宫宴的机会相谈甚欢。
但若有人留神观察,便会发现宴席上有几个人神情一直严肃紧绷,不似来参加宴席,却似即将面临一场激烈的暴风雨。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季濉,他还是一身墨色锦衣,袖口与袍底用银线勾勒着精致的云纹,手中端着一只琉璃酒盏,若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微笑着点头回礼。
大殿之上,笙歌袅袅,一切都显得那么奢靡绚烂,竟像一场水中月,镜中花,一碰便要碎裂了。
打破这一片祥和之境的人,是一个匆匆入殿的小太监,他面色煞白地附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季濉手中的酒盏慢慢握紧,他看着皇后脸上端庄优雅的笑意快速褪了下去,收回视线,他将残酒一饮而尽。
座上雍容华贵的妇人,望着大殿上觥筹交错的士族重臣,迟迟开不了口。
“诸位……”
半晌后,她似乎是想好了措辞,终于清了清嗓音,徐徐开口道。
可此时已然迟了,一个浑身带血的侍卫骤然闯进麟德殿,打断了她的话:“禀皇后娘娘!大皇子谋反!已杀至广陵门!”
“禀皇后娘娘!大皇子谋反!已杀至广陵门!”
“禀皇后娘娘!大皇子谋反!已杀至广陵门!”
侍卫手持禁军统领腰牌,一路高喊,最终重重栽倒在殿门前。
霎时,鼓乐骤停,殿内一片寂静。
有人惊恐地看着殿门前倒地的侍卫,还有人则迷茫地望着上座的皇后。
“皇后娘娘,这其中定有误会啊!大殿下仁厚孝悌,镇守边关数年来恪尽职守,怎会做出谋反的事来?!”
说话之人正是日前在大殿上作争辩的大皇子一党,他说罢,另外几个官员也挨个站起来,替大皇子鸣不平。
但仅仅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从广陵门先后来了三波人,禀明战情,请皇后速速主持大局。
彼时,方才那些为大皇子求情的官员们才意识到,今夜大皇子以舟车劳顿为由未来赴宴,而那些大皇子最为亲近倚重的士族,今日也未来宴席。
而他们,只是弃子罢了。
“凡起兵谋逆者,皆为乱臣贼子,老臣愿披甲上阵,身先士卒,为大周效犬马之劳!”
大殿上的一位老将军倏然起身,向皇后凛凛回道。
此人已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皇后自不可能让他上阵。宴席在列的几位侯爷,大都是承袭父辈爵位,根本没有上过沙场。
皇后将视线缓缓落在了不远处的年轻将军身上,季濉银冠束发,利落起身,行礼道:“臣愿请命。”
皇后脸上的神情明显松快许多,她眼眸清澈明亮,朝季濉缓缓点头。
须臾,紧挨着皇后下座的三皇子亦站起身来,双手作揖道:“儿臣食君之禄,愿自请出战,辅助大将军平定叛乱。”
季濉在边关三年,屡战屡捷,声望颇高,但如今敌众我寡,到底处于劣势,若能有皇室参与其中,无疑更振奋人心,从而激起将士们的战斗热血。
皇后垂眸瞧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五岁孩童,微叹一声,而后应允了三皇子的请求。
季濉领着共来赴宴的几位副将,与三皇子一同走出殿外。
求见皇帝而不得,大皇子声称是皇帝受了恶人控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打入宫。
原本该浓黑的天,此时被各处燃起的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宫墙内处处都是惊叫哭喊声,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巍峨宫殿,在这深夜里化为了人间炼狱。
南薰殿中的一众教坊司乐人,掩藏在桌底衣柜后,个个屏息凝神,连哭也不敢哭出声音来。
她们原本是要压轴进行今晚的演奏的,却不料遭遇了这样一劫。宫里的禁军都被调遣去了麟德殿,叛军很快便杀到了此处。
门外的厮杀声近的如在耳边,那些痛苦的呻.吟在这静谧的环境中不受控制地直钻入她们耳中,愈加放大着她们的恐惧。
终于有一人承受不住地质问道:“你这法子真的管用么!若是他们杀进来,我们可是连逃都没处可逃了!”
被质问之人正是林臻,她垂眸倚靠在搁架后,淡淡说道:“你要想出去,随时可以出去。”
话落,“嘭”得一声,像什么东西撞上门来,须臾,便再没了动静。
能瞧见门口的人,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看着门窗上灯火映出血迹,再也无人说话了,只静静地躲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倏然传出一阵小儿啼哭的声音,口中似乎还在含糊不清地唤着娘亲。
孩子似乎有无尽的气力,竟是哭喊许久都不见停止,屋里有人听得烦了,恼怒道:“他若再这么喊下去,引得人发现了我们可怎么办!烦死了!”
几乎是在那人开口的同时,林臻从搁架后走了出去。
“欸,你——!”
林臻迅速推门而出,并将门紧紧合上了,离门口不远处,果真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站在墙角前,手中还拿着一块糕点不住地啼哭着。
林臻趁乱上前将那孩子抱在怀里,她瞥了一眼方才走出来殿门,到底没再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是林臻不知,她甫一出去,已有人将里头的门锁死了,便是她想回也回不去了。
墙角处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林臻抱着那孩子便躲在了尸体后面。
她从来不是柔善可人的长相,长眉凤目,美则美矣,却太过清冷。
可那孩子竟出奇地不哭了,他似乎完全不惧怕林臻,竟还用小手将糕点掰了一块递在林臻嘴边,糯着声音道:“姐姐,吃吗?”
孩子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让林臻呆了一瞬,其实,她很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自然,从前在林府,也无人敢同她亲近。
除了……
脑海中倏然出现三年前上元节的一幕,府上众人皆出游玩,她一个人待在父亲书房中替他整理着搁架上的书籍。
少年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盘糕点,坐在书案前便吃了起来,林臻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此处不是你进食的地方。”
他在府上放肆并非一次两次,林臻也不知父亲为何总对这个人宽容有加。
见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臻将一本典籍按在了桌上,压着声音道:“林初……”
话还未完,她口中便被塞了一块糕点,淡淡的桂花味。
“很好吃的。”
他懒懒地笑着。
“很好吃的。”
耳边甜糯的声音与那道久远的声音交织,林臻蓦然回过神来,顿了片刻,她用唇抿掉了那一块糕点,朝怀里的孩子笑了笑。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孩子慢慢靠在林臻肩头睡着了,四处烟火缭绕,连林臻都有些困顿了。
“这儿好像还有个女人!”
一声粗犷的声音将林臻惊醒,她猛地握紧从尸体堆里抽出的一把长剑。
一个满脸脏污的男人朝她跑了过来,林臻拿着长剑直指向他。
“你们快来啊!”
接着,几个大汉应声而来,其中一个男人看着林臻手里的长剑,眼睛一亮,似是发觉了什么惊奇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下一瞬,他便一脚踢向林臻手腕处。
“咣当”一声,林臻吃痛,长剑不受控制地自手中滑落。
林臻神思一片空白,她看着男人一步步朝她靠近,再靠近,而后……
直挺挺地倒在了她眼前。
“你怎会在这里?”
一个墨衣银甲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身旁横七竖八地倒了好几个人的尸首,正是方才的那一行人。
他脸上沾着血污,一双黑亮的眼睛却格外引人注目,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季濉嫌恶地瞥了一眼靠在她怀里的小崽子,俯身便将林臻拦腰拽了起来。
小崽子摔在地上,蓦然哭了起来,两只小手却紧紧地将林臻裙摆攥住。
季濉吸了一口气,凶狠地瞪着他:“给我松开!”
回应他的是小崽子哭的愈发激烈的声音,林臻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背对着季濉。
片刻沉默后,季濉略显不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起带走。”
“……多谢。”
林臻抱着他转过身来,在经过季濉身侧时,低低的说了一句。
他握着长剑的手微微紧了紧,须臾,他轻笑道:“倒不必言谢,林臻,算你欠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