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熙吼完那一声后，院里静默了几分钟。就在她耐心差不多耗完的时候，入户门开始出现动静。

先是一只小肉手紧紧捏在门框上，接着探出一只胖嘟嘟的小脚丫，最后一颗头发像鸟窝的头伸出来。温九素扑向高熙，兴奋地笑道：“妈妈！我回来了！”

“是你！要用‘你’！是你回来了！”

高熙无奈地蹲下纠正女儿，三岁的温九素总是分不清代称的你我他，只会用一个‘我’指代全部人。抹掉她脑门上的汗，问：“为什么妈妈叫你这么久才出来？还有你的鞋子呢？”

“阿婆说要和我玩捉迷藏！让我藏好，我不能先出来。鞋子被阿婆洗了。”

温九素纠结又忐忑地瞄向挤眉弄眼的梁巧竹，嗫嚅：“阿婆，是妈妈叫我才出来的，我没有输。”

高熙笑意盈盈地歪着脑袋看向梁巧竹，她妈这样做肯定有猫腻。

“放暑假呢，你大嫂带着那三个化骨龙回娘家了，没人陪她玩就跑去找细狗那一帮小孩踩泥坑。我打个瞌睡，她还和人扔起刺头芒。刚刚给她拔掉衣服上的，就剩头发上，她老喊疼，不给拔。”

高熙跟着向来讲究仪表整洁的外婆长大，平日里对温九素的卫生习惯最重视。

梁巧竹一通眉眼官司全白费，恨恨地点了点温九素的额头，嗔怪道：“阿婆真是白疼你了！”

高熙往温九素后脑勺一探，果然摸到几颗扎手的刺球，无奈地说：“妈妈帮你把头发打湿，再用梳子慢慢梳下来就不疼了。”

“趁太阳还在，你在这外面梳吧。我先去下个米，你爸他们准备回来了。”梁巧竹看高熙没有追究她的责任，恨不得马上溜之大吉。

高熙连忙喊道：“妈！不用煮我和素素的饭了，我们等会就走！”

“不行！你多久没回来吃饭了！今晚就在家睡一晚，明天让你爸送你们去理发店！”梁巧竹一旦认死理就没人能说得通她。

“好，不用爸送，我撑了船回来。”高熙拍了拍温九素的背，柔声道：“素素知道梳头发要用什么吗？”

“知道！要用梳梳！”

温九素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踊跃地说：“素素知道梳梳放在哪里！素素去拿！”

“哈哈哈，素素真乖，妈妈等着素素拿梳子来。”

高熙被她一段绕口令似的话逗笑，看温九素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进房间，径自去天井那压水。大多数人家装有这种手压式抽水泵，比起用吊桶打水方便多了。

“妈妈！妈妈！素素装水！”温九素晃着手里的梳子冲向天井。

高熙才刚把引水倒进去就被人挤开，好笑道：“你人小力气小，还不够力气压手柄，会打到你的。”

梁巧竹给灶口添好火也走出来乘凉，习以为常地说：“小孩子就是什么都新奇，她还想帮我烧火呢！”

“素素要水！用这个出水水！”温九素蛮劲上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拽着铁制手柄就是不松手。

高熙只好把她的手往手柄末尾移，嘴里哄道：“好，让素素给妈妈帮忙。”

“嗯~”温九素憋红了脸，使劲把手柄往下拽，大腿都蹲下去，手柄依然纹丝不动。

“呜呜~”

“它真坏，这么不给面子！外婆帮你打它！”梁巧竹看温九素泫然欲泣的样子，赶紧快步上前拍打两下抽水泵。

“妈！是她力气小压不动，哪能怪这些死物！”

高熙简直对梁巧竹的行为无语望天，环抱住温九素说：“等素素吃多点饭，再长大一点就能做更多的事。现在素素和妈妈一起压水好不好？”

“好，妈妈快压！”高熙一手护着那双小胖手，一手往前一点压下手柄。

“哗啦啦！”

“哇！好多水水！”温九素兴奋得拍手。

高熙趁机说：“素素，这个东西很危险，以后没有大人陪着你，不能玩，记住没？”

“素素吃大大的饭也不行吗？”温九素恋恋不舍地看着抽水泵。

高熙软语哄道：“等素素长到有妈妈这么高就可以啦。”

“外婆，我今晚要吃两碗饭！”温九素立马竖起三根手指表示自己的决心。

高熙帮她把一根手指掰下去，这是每个孩子竖两根手指都会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

“好！今晚你二舅回来吃饭，让他做生啫鸡煲，素素吃大鸡腿！”

梁巧竹转身就朝鸡圈走去，说：“我去抓只鸡先杀了。”

让二哥做菜是因为他们全家做饭都很难吃。也不能说难吃，毕竟家家户户以前都穷，调料能有盐和花生油已经是奢侈。酱油和鱼露那些可以自家做，可惜她爸妈对此一窍不通，再好的食材老是吃原汁原味也会腻。

她二哥高盛从小就是个馋嘴的，十来岁时实在受不了家里的原味饭菜，闻着味道去国营饭店拜师，没想到几年下来还真让他赖到一个师傅，还把人家的嘴刁女儿拐走了。只要他们一家回来吃饭，拿锅铲的必定是高盛。

高熙刚给温九素拔光头发上的刺头芒，梁巧竹也正好捧着滚过一遍沸水的鸡出来。

两人坐在天井给鸡拔毛，梁巧竹回头看一眼蹲在院角玩泥沙的温九素，轻声问：“超美妈找你说了没？你什么想法？”

赵超美是她大嫂，超美妈说的就是今天早上见过的钟银花。

高熙拔鸡毛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开口：“没什么想法。”

梁巧竹顾不得拔毛，放下镊子劝道：“我也不好总是拒绝人，你一向主意大。想着外人比我的话还好使，就让赵美妈去和你说说。”

她缓缓语气，苦口婆心地继续说：“素素现在还小，更能接受新爸爸。大了容易离心，你夹在中间反而难做人。”

高熙平淡地说：“男方不也有个孩子，听说已经是上学的年龄，我嫁过去依然难做人。”

“超美妈说那是个养子，再怎么难相处还能越过你这当老婆的呀！他不听话你也不用管，等着他爸来动手。”

梁巧竹看她口风似乎有些松动，顺坡而上劝道：“你替素素想想，从小就没见过几次她亲爸。后来还被她奶奶吓得不敢出门，养了一年多才缓回来，再有个后爸疼疼她，可能就会忘记她奶奶的事。”

老人家遭受不住儿子去世的消息，想法变得有些偏激。那段时间李玉兰除了以泪洗面就是把温九素当成金笸箩，寸步不离地跟着孙女，丁点不给人碰，害怕温启洪唯一的独苗有什么闪失。

温九素被她草木皆兵的作态吓得房门都不敢出，就害怕看见奶奶。高熙从悲伤中缓过来才发现本来活泼好动的女儿变得胆小如鼠，不敢和人说话。她心痛无比之下恳求带女儿离开温家搬去理发店，直到温启洪忌日那天哄了很久温九素才愿意回去看望奶奶。

高熙对那位和善的老人说不出重话，软声道：“启洪他妈只是伤心过度，现在好多了。妈你不要再提以前的事。”

“我不提前人，你也要看以后。”

梁巧竹有些难过地说：“你还年轻，却过得像个尼姑一样六根清净。你爸那人不会说话，想到你就去抽水烟。一会儿你看见他，替我说说他，不能把烟当饭抽。”

高熙眼里闪过狐疑，难道这是她妈采取的迂回之术？掩下怀疑，安慰道：“你们不要太操心，我今天和他见了一面。”

“真的？！人怎么样？听你大姨说人不但长得俊还高大威猛。”

梁巧竹惊喜之色顿现，大概察觉变脸速度太快，勉强压下好奇，装作怨怼道：“哪能不操心，让你搬回家住也不肯，孤儿寡母待在理发店不安全！”

高家前年新盖的平房有四房一厅，分家后高重山夫妇住一间屋，大儿子高文昌夫妇带着小女儿住一间，两个孙子住一间。

她不愿搬回来除了不想理会邻里或可怜或刺探的目光，还有原因就是不耐烦梁巧竹时不时的提一句相亲，一时半会的相处还行，时间长了难免产生嫌隙。既然理发店有安身处，干脆省事点搬去那住。

高熙笑嘻嘻地转移话题，撒娇：“妈，今晚我和素素陪你睡，赶爸去睡泽明他们的床吧！”

梁巧竹想着在睡前还能再劝劝她，忙不迭地答应：“那两个臭小子的被子臭烘烘的，就该让你爸去睡。”

“什么我去睡？”

高重山在围墙上磕掉烟灰，经过高熙就一句话：“回来了。”

梁巧竹看不得他闲庭漫步的样子，轻嘲：“让你去看看田里的水位有没有下降，没叫你去看揽月河的水少没少。在外面晃多长时间了？现在才着家！”

高重山不跟她计较，抽了口水烟，问高熙：“阿喜，理发店生意还行吗？”

“还行。”

“嗯。”

父女俩再没话讲。

梁巧竹干脆推推高熙，说：“你去厨房看一下饭灶下的火灭了没，这里让你爸来干。”

“铃铃铃！”

全部人抬头看向外面。

“妈！我们回来了！”范秀芹把高泽芸抱下地，人还没进门就开始喊。

刚上一年级的高泽芸脚一碰到地就跑到梁巧竹面前，清脆地把人喊一遍才发现角落的温九素，立刻眼神发亮地跑去找小表妹玩。

梁巧竹怪道：“怎么还有自行车？”明明走水路更方便。

“高盛刚买的，偏要骑车回来。我和小芸坐在后面快被晒脱皮了。”范秀芹嘴里埋怨，脸上却充满骄傲。

梁巧竹免不了唠叨：“你们不能赚了两个钱就乱花......”

“妈！我们心里有数！”

高盛小心翼翼地把自行车摆在院墙下，连忙打断她的话回头说：“今天回来是有喜事和你们说呢！刚好阿喜也在，顺便听听。”

高熙暗衬：今天的喜事有点多啊。

直到月上梢头，高盛坐在院子里乘凉才说出回来的目的。

高重山略微沉吟，开口：“既然你岳父也支持你出来单干，那你就趁年轻搏一搏。”

梁巧竹还是担忧：“可是国营饭店是铁饭碗呐！万一自己单干赚不到钱还能回去接着干吗？”

高盛苦笑：“妈，现在不比从前。国营饭店放不下自己的身段做出改变，外面多的是好吃实惠，服务又好的饭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岳父才支持我出来单干。”

“那...那...”梁巧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埋头照顾温九素。

范秀芹给高盛打打眼色，让他先去把车子推出院门，笑道：“素素今晚去不去二舅家？小芸表姐很想你呢！”

“过几天我送她过去吧，今天你们骑车不方便载那么多人。”高熙俏皮地眨眨眼：“我还能顺便蹭一顿饭。二嫂，你到时不要赶我出门。”

范秀芹哼道：“我怎么舍得赶你，一定要把素素送过来，小芸攒了很多布料头，说要给素素做衣服呢！”

“铃铃铃！范秀芹你还走不走！”

“知道了！说多两句都不行，只会催催！”范秀芹朝外面嚷了两句，扭头道别：“爸，妈！我们走了！”

梁巧竹连忙追出去叮嘱：“夜路不好走，骑车慢点！”

“知道了！”高盛头也不回地喊道。

高熙站在边上看着远去的一家三口想：她是不是该做出改变了？

“诶，现在人人都说做生意。”梁巧竹扭捏地别过脸：“今晚看你爸挺喜欢吃那道凉拌鱼皮，做法好像挺简单的，你说我是不是也可以去摆摊卖？”

“……”高熙扶住大门，内心无力呐喊：妈！你只是把鱼皮从袋子里装到碟子，不要对你的厨艺出现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赵志开：后爸待岗中。